“话说这日和风气朗,浓荫密植,柳含昀手执书卷,出了无名小亭,慢慢沿着林中小道踱步,不久便薄汗满面。含昀向来是个喜洁的性子,此时不知心中计较些什么无头无脑的东西,愣愣地走到小流旁边,也不拿了汗巾蘸水洗脸,只是见着自己投入水中的一帘清影,呆呆喟叹一声罢了。”
“诸位听客莫笑含昀小子多情,便胡乱猜测他所思所想之事,把他当作少年春情落寞难遣,与那等无赖薄情之人相提并论。在下昔年走南闯北也曾偶遇过含昀几面,他便延请在下往他阁中一叙,与我自叙往事道:‘我弱冠之时,常陷于自愧自疚、恨不相逢之情:若说有缘,怎地我无功无名、有累有挂,怎地她难抗难拒、终困囫囵;若说无缘,又怎地叫那年拜月佳节邂逅灯下,凭窗倚栏细雨相望,园圃花墙鼓瑟助兴,未期而遇,忍情而别,争要我二人弱质羸羸的心结芊芊,梅形水姿的凋损朱颜!’”
“原自那日拜月相会后,含昀自忖仍是时尚之学为上,不敢教师母失望,白日里便援引座师,夜半时便挑剪短灯,将那日所见美景美物美人悉抛脑后。谁料命中有红鸾一劫,几次三番相遇,含昀本最是一痴情人,即相遇也循礼而待,只是情分日久;那妓子本最是一无情人,素厌红尘人事,也不免为含昀打动肝肠。”
“本亦不过泛泛之情,含昀不知,拜月佳节正值这妓子出阁之日。她鸨母精明绝顶,那妓子也身价抖升,未及月便在众大家来往,二者至迟至早都应断了交流,契机却出现在某日,当道设宴游冶性情,特下请帖邀含昀座师赏光。而座师向来怜惜含昀清贫善道,决意提携,便同他共赴。不料席间听乐音断续,那妓子起身拜谢,远远站在雨榭上,复坐高椅献艺。二者隔一道珠帘,半遮半掩将双方看个通透,水波熠熠闪烁,菡萏幽幽传芳,歌台正对设座,恍若俗间仙世,那含昀酒熏粉面只一笑,那妓子错弹琵琶误终生。”
“二者情渐意浓,只一人一直横亘其间,痴缠着不是那个,便是这个。想听客也已料到,这缠客就是桐文那千金小妹,名唤篁文的。”
“篁文自幼好缠,一贯娇蛮,家里头知道没有别人叫她吃亏的份,也不甚拘束,更有茹娘睁只眼闭只眼,她只怕兄长气极训诫,不敢轻举妄动。而这日桐文依假拜访山长询问文章,篁文按捺不住,立刻吩咐了丫头道:‘速取些胭脂蜡黄来,以及布衣麻屣。别磨蹭!’语罢便皱了眉头作赶人状,丫头不敢多劝,照她吩咐奔波回来,却见篁文早已拆了头发,正拿了抹额对着铜镜,别着手咬牙梳男子髻呢。”
“篁文换了轻便装束,趁着天色渐昏,借机出了府门。因打听了柳氏秀才的住处,便躲闪着人群摸到柳氏门外逡巡往来,红云飞上了双颊,羞涩难免。却听得门内喧喧一阵脚步声,是柳氏师母。她推开勉强刷了新漆的木门,费力提着水桶要冲洗地面,而紧随其后,柳含昀挂着倦容快步赶来,微微喘口气扶一把门,俯下腰道:‘您暂歇息,师母......’却顺他师母目光向上看去,他师母像正紧盯一人。是以他也抬头,见是一个体态矮小的年轻男子,发髻略散,衣着干净,只气质有些跳脱。柳含韵顷刻调整了身姿,又颇疑惑道:‘...这位是?’篁文近日来心心念念着柳含昀,此番见到,预料不及,便暗自思索一定得叫他记住自个不可,只一时心急无措,向前一步脱口道:‘柳公子你......我是吴家的管事,因我家少爷吩咐要请柳公子讨教一下文章的。柳公子你可无事?’含昀稍觉不适,心下忖度吴氏,轻咳两声问:‘劳烦挂心了,小病症罢。管事莫怪含韵无知发问,可是桐文师弟派管事您来的?’“正是......”“哎——含昀兄怎么这么着急,还是要小心身体。”吴篁文正要回复,又闻一道高声自内传出,定睛一看,竟然快步流星而来的是曾往来家中的世兄,桐文的同窗程若之。”
“程若之一见篁文也是一惊。到底是幼年玩笑的姊妹,眨眼便能辨识出,当即顿在原地,片刻才赶到门口来,轻浮气也收了收,讪讪站在柳含昀身侧。”
“柳氏师母冷眼旁观,毕竟多年辛酸抚养了一个秉性柔弱的小童长大,那柳含昀还在错神,她已察觉出端倪了。当下便硬下心肝冷下脸面,向一旁的徒弟道:‘含昀,我知你那命衰祚薄,这些年访了多少师傅,吃了多少灵药也不见好转。好歹每年都护身符捐着,香油钱添着,拜佛告祖,总不敢教你随意进出,就怕你哪日得了伤病而不知,让我无颜面对你先考妣同师父。你如何又这般不争气!’含昀两手微颤,眼眶染上绯红,含泪求道:‘师母......’他师母又道:‘我也不气你平日里交游,只恨你结识了这些名门子弟、大家公子,怎么反而不让他们省心。那知不仅误了你,也误了他们!’”
“那程若之脸皮薄,垂着头匆匆告辞去了,最是临行回首一瞥,犹有不甘。却不知篁文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