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这一番君臣奏对,本来应该秘而不宣,毕竟泄漏禁中语从古至今都是极大的罪名。然而,遇到一个不走寻常路的皇帝,那就不一样了,在皇帝的授意下,要大规模派出官船远航的消息不胫而走,这立时就引来了京城上下的轰动。
而紧跟着,又一个天大的消息,把所有人震动得七荤八素。这么大规模的远航,要耗费的钱粮人手是显而易见的,可皇帝竟然声称,不动用国库,而是动用一支从太祖皇帝开始草创,太宗皇帝年间正式成形,如今已经有十八条船的船队,以及所有船员来完成此事。
船队的事,从前皇家秘而不宣,朝廷官员品级高的隐隐有所耳闻,品级低的却一无所知,民间也就是有好事者神神秘秘说说,但多数会被请去衙门喝茶,所以久而久之就成了默认的隐秘。所以,面对这绝大的手笔,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议论纷纷。
不止寻常百姓,就连上层的官宦子弟也不约而同地八卦了起来。尤其是赚钱兴趣非同小可的陆三郎,那更是捶胸顿足,只觉得自己自豪不已的文化产业,相比当年太祖太宗那生意头脑,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当然,下一刻他就被朱莹捶了——本钱能相比,地位能相比?既然都比不了,那就别去羡慕那两位的未雨绸缪,更别惊叹当今皇帝的气魄。但想要建功立业的人,不如想一想自己有没有那绝大的勇气,甘冒葬身鱼腹的危险,在这支如今从私变公的船队中,谋一个差事。
而朱莹这话在陆小胖子的蓄意宣扬下,顿时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暗地盘算,悄悄思量。
虽说官宦子弟有的是饱食终日,自得其乐的,但也有文不成武不就却自命缺乏机会的,更有野心勃勃希望,家族却素来不重视,自觉困在高墙生不如死,于是打算闯一闯的。
这一天,楚国公张瑞去了乾清宫,受命设立海事司,同时听懂了皇帝暗示,知道自己恐怕要做好准备,随时接任赵国公朱泾这兵部尚书一职——这就说明皇帝对太夫人的状况很不看好。虽说他和赵国公朱泾那是真的有仇,可对那位太夫人却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所以,他出宫的时候,没什么幸灾乐祸,反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纵使再英雄豪杰,临死还不是一杯黄土?就比如太祖皇帝,那般盖世英豪,临到老埋在哪里都不知道,也难怪一向仰慕太祖皇帝的当今天子,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想着想着,他出宫的时候难免就有些出神,等听到动静不对,抬起头时,他就发现自己面前赫然是乌压压一大堆人。
哪怕不觉得有人胆大包天,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围堵自己这个楚国公,张瑞还是微微皱眉,然后却不退反进,直接上前了两步。因为他看到了内中竟然有熟悉的人影,那就是自己的侄儿,襄阳伯张琼的儿子张无忌那绝大的块头!
他往那一站,见其他人纷纷后退,他这才冷冷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张大块头见了自己的父亲襄阳伯张琼,那都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畏畏缩缩,更不要说自己这位更加位高权重的大伯父了。可今天他不止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一大堆人,绝对不能怂,因此哪怕后背有些发凉,他依旧鼓起勇气嚷嚷了出来。
“我们是来主动请缨的!”张大块头说着就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仿佛是想为自己鼓劲,从而能顺利一抒心头块垒,“与其让那些盯着皇家这些船,籍籍钻营的那些小官儿登船,败坏了朝廷的名声,还不如我们这些不怕死的上!”
“我们不怕死!我们会把大明的声威扬遍五湖四海!”
张瑞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当听到张大块头这一句话之后,一个个人都挥舞拳头纷纷嚷嚷了起来,他认出其中几个好像真的出自相熟的几家勋臣贵戚,但到底是老大老二,没有朱泾那过目不忘本事的他就记不得了,当下,他到了嘴边的呵斥不知不觉又吞了回去。
淡然和这些人对视了好一会儿,见有些人畏怯地低头避开实现,却也有人鼓足勇气和他对视,他这才笑了一声:“主动请缨,承担这种艰险的任务,确实是好事,但是,我且问你们,你们中间有多少人真的坐过船?”
“不是你们府邸里那些荷塘上的小舟,也不是什刹海上那些稳稳当当的船,更不是运河上平稳的漕船,乃至于大江大河上大多数时候都能平平稳稳的江船河船,而是大海上动辄就会遭遇风暴,技术再好的船工也只能听天由命,然后求老天保佑的海船!”
“你们知不知道,有些人在陆地上,那是上马能马战,下马能步战,但是上了海船却吐得犹如一摊烂泥,没几天就消瘦得不成样子,只能病恹恹地被人抬下来?你们知不知道,从太祖年间开始,皇家那些船遭遇风暴或是其他事故,累计沉了多少条,死了多少人?”
“又有多少人险死还生,逃出生天?”
一番话把面前一群刚刚还雄赳赳气昂昂的人问得哑口无言,张瑞这才哂然笑道:“我不怕自揭其短,那个上了海船吐得一塌糊涂的人就是我。而且,上船要学的东西很多,你们与其在这时候堵着我表决心,不如回去好好打听打听,海船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看看人家张学士,你们都在那议论纷纷,他却已经建议开一座新学了——学一学异邦语言,学一学如何在海上辨识星象,学一学遇到紧急状况之下如何自救,包括新手在船上不要犯傻。他就料到,有的是人想要拼命一搏,但在赌博似的登船之前,该学的东西得先学好。”
之前已经被自家大伯父震慑得够呛,此时听到是张寿的建议,张大块头立时闭上了嘴,而不止是他,其他人也一个个大气不敢吭一声。
张瑞这个健硕善武的人到了海船上之后,都一度吐得形销骨立,他们是不是把海上的营生想得太简单了一点?建功立业确实很吸引人,可要是连海船上生存都成问题,那都用不着什么风暴,他们直接就死了!
张大块头眼看着张瑞就这么拂袖而去,他站在那里犹犹豫豫好一会儿,有心追上去,可想了又想,最后却拔腿跑去一旁找到了自己的随从,上了马就直奔公学。
作为张寿的正牌学生,这时候不去找老师指点迷津,难道还去找自己的老爹讨骂吗?
而张大块头这么一走,其他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后有人嚷嚷了一句跟着去,一时间,一大堆人竟不是一哄而散,而是纷纷去找自己的车马,随即迅速追上了张大块头。
虽说对于这些跟屁虫非常不满,可骂也骂不走,打……如今张大块头也没那么冲动易怒了,而京城的大道上更是严禁驰马,防止伤人,所以他在骂了两句之后,也只能扭过头当成没看见。而就这么紧赶慢赶地出了城门,匆匆骑马赶到公学,他恰是只见张寿出来。
如此迎面相遇,对他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他一点都不想带挈背后这些闲人,于是立刻想都不想就一跃下马奔上前去,随即殷勤得搀扶住了张寿的胳膊:“老师,您这是要到哪去,学生送您?”
张寿莫名其妙地瞥了张大块头一眼,再看到其背后那乌泱泱一堆人,耳报神还没这么快的他压根没想到这是什么情况,可发现张大块头那分明是用大力气把他往里头拉,他就看出了人的心思,当下就调侃道:“你这是犯了什么事,被人追到这儿来了?”
“我的老师耶,您不知道,您被我大伯父给卖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寿越听越觉得糊涂,结果,下一刻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张学士,咱们之前去找楚国公,主动请缨为国分忧,可楚国公说您上了奏疏,您就指点指点我们吧!”
这极其没头没脑的话,张寿却终于听懂了。他最近有且仅有一个奏疏,当然知道自己究竟谈了什么事情。此时此刻,他扫了一眼这起码二三十个人,当下就笑了:“原来张无忌不是因为打了人被你们这么多人追,然后到这来避风头,而是因为带你们来求主意?”
他也不理会一旁百口莫辩,恨不得说老师你别理他们的张大块头,气定神闲地说:“楚国公那是个急脾气,应该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论理不用我再啰嗦,而你们若是要建议,我就只说一条。”
“皇上虽说要动用船队,人手之类也都是现成的,但不会这么快就成行。过两个月就会有船从登州去高丽,这也是宋元以来很成熟的一条海路了,快的话没几天就能到,你们要真的有那样的决心,就不妨随船去体验一下。”
话说到这里,那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可随之张大块头就率先开口问道:“可是,老师,就算要派船去高丽,咱们这些人,怎么可能上得去?”
正打算回家去好好筹谋的众人这才一个激灵醒悟了过来。是啊,就算从张寿口中提前知道这么一个计划,可是……他们怎么才能去?
幸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张寿摇头笑了笑,随即就直截了当地说:“派船当然不是为了去高丽打仗,也不是为了去做生意,而是为了两国友好交流。毕竟,高丽隔三岔五就派王族子弟来大明国子监求学,那么,我朝派一些贵介子弟过去看看,不是很正常吗?”
见面前刚刚那一张张兴奋不已的脸,此时却变得犹如见了鬼似的,他就笑得越发开心了:“怎么,不信?就是去游山玩水的,而且还会给你们带上一批最好的通译!虽说那是个穷地方,但他们前朝的前朝的前朝,也就是曾经的高句丽,也是打败过隋炀帝和唐太宗的。”
张寿那前朝的前朝的前朝这个描述着实有些累赘,众人也就是听到后来人点明了高句丽,这才算是恍然大悟——当然,也有不学无术根本就对唐宋元没什么印象的家伙,此时依旧顶着一张非常茫然的脸。
可这时候张大块头却没有使劲从深处去掰碎了琢磨张寿的话,因为就他对张寿的了解来看,人应该就是说的实话!
这下子,心思简单的他登时喜形于色:“那老师的意思是说,这事儿很简单,只要咱们愿意,就一定能去?而且去了之后就是走走看看,没什么特别的差事?”
“那当然。但是……”张寿突然来了个转折,却是煞有介事地说,“前提是你们不晕船!估摸着到时候到了登州,会让船载你们出海试一试。否则,这要是上了船吐得淅沥哗啦,还没到高丽就因为晕船而形销骨立,甚至一命呜呼,那可就完了。”
“等去过高丽回来,估计你们也对海路行船有些真切的了解。若是日后真的有意从此建功立业,那么再去好好学一学相关的东西,你们也就算是人才了。”
这却和刚刚楚国公张瑞的意思差不多,既然如此,一大帮人闹哄哄地行礼道谢,不多时就散得干干净净,却是都忙着回家去打听是否真有此事,有的话,又该如何筹谋。于是,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张大块头。
这下子,人反而高兴了,他还想殷勤地继续把张寿往里头搀扶,结果却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咳嗽。等一抬头发现阿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张寿身后,他方才赶紧缩回了手。
被阿六瞪得又缩了缩脑袋之后,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您这是要往哪去?”
“去女学接你小师娘,怎么,你要一块去?”张寿似笑非笑打趣了一句,见张大块头吓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这才轻声说道,“海路多艰险,别看这条是走熟的海路了,可却仍有不可测的风险,从前也不是没有淹死过高丽使节,否则他们也不会大多往陆路走。”
知道张寿是在善意地提醒自己,张大块头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沉声说道:“我知道老师是为了我好,可我这个人读书其实只不过半吊子,又空有大块头却学不好武艺。与其人生就这么虚掷,我愿意拼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