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张寿的时候,张琛的第一想法是,今天自己白来了——因为有张寿在,那就压根没有别人什么事,他压根就没什么出场的机会。对于这位他在大多数场合都会心服口服叫一声老师又或者小先生的同龄人,他实在是切身体会过太多次无力感了。
而朱莹却和张琛的想法恰恰相反。她固然是没事就无聊,无聊就嫌烦,但至少还不是四皇子这样不惹事就不舒服的性格,再说,只要有张寿在,她就一点都不会觉得白跑这一趟。
只不过,看热闹的大小姐此时却有点嫌弃站在门外视角不够好,左右一看,立时就把目标放在了高家院门两侧的土墙上。她退后几步,漂亮地一个冲刺外加一个纵身,人就稳稳当当落在了并不算高的土墙上,随即便笑吟吟地抱手站在这至尊席位当起了看客。
有朱莹这个带头的,四皇子立刻戳了戳小花生,见人拉长了脸,他赶紧说了几句好话,结果小花生自忖负不起这个责任,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还是朱宏想到熊孩子不如意说不定还要闹出什么麻烦来,干脆上前托举了一把,顺利把四皇子送到了朱莹旁边的位置。
见此情景,张琛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该不合群,干脆就叫了个护卫当人梯,踩着人的肩膀轻轻巧巧一脚踏上了墙。
而他如今仅有的这两个护卫瞧见自家公子站在人家围墙上那看热闹的身姿,自己却只能在下头翘首相望,如果有事,那一点都尽不到身为护卫的职责,最终干脆也利落地翻墙上去。
于是,眼看着朱宏和另一个护卫也跟着上去了,小花生终于忍不住捂住了额头。他和这么几个根本就不像贵介子弟的家伙较什么真!这些家伙就没有一个是怕惹事的,一个个都是惹是生非的祖宗,和他们比起来,他差得远了!
一贯滑溜机灵的少年仰着头张望了许久,见好位子全都被人占(站)满了,他也只能委委屈屈地选择了最边缘的一个空位。等双手一撑一爬,用相比其他人来说要笨拙许多的动作上墙之后,居高临下的他终于得以看清楚院子里的全貌。
只见里头约摸能有二十几个孩子,五六个妇人,而这些人全都背对着他们,此时因为张寿正在说话,恰是没人回头,自然不会注意到他们。然而,站在一张桌子上的张寿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们这一堆站在人家围墙上的围观者,此时看那笑容,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
而小花生更是看见,张寿站着的那张桌子旁边,就站着萧成。此时人眼睛瞪得老大,尤其是看到他时,那眼神里满满当当都是责备,就仿佛在说,谁让你带四皇子来的,而且还捎带了这么多看热闹的家伙。
对此,他非常无辜地一摊手,又耸了耸肩。谁让你一大早偷跑,我不带着四皇子跑出来,这里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当然,现在也没我们什么事……
然而,那张桌子另一边的三家长辈,包括陈三郎等三个学生,看到那边围墙上站满看客的一幕,他们就没办法淡定了。尤其是老实或者说懦弱到连长子都制不住的高父和高母。
二老发现自家院墙上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其中有同学还是昨天来过的斋长——结果昨天小儿子回来得知了这么一回事,却吞吞吐吐地说同学确实是同学,但斋长却不是斋长——这也就罢了,可另外几个人他们却不认识,瞧着仿佛来历不凡,他们便有些双股战战。
而精明外露的方母则是有些懊恼,自家长子今天出去文会了,否则还能参考参考他的眼光,此时她只能拉着自家小儿子,压低声音逼问道:“那围墙上的人都是谁,除了昨天那个自称是你们斋长的小子,还有另外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其他人你可有认得的?”
方二见院子里那些孩子们不知道事情轻重,正在兴奋不已地嗡嗡嗡议论个不停,而那些妇人则是在窃窃私语,他迅速瞥了一眼围墙上那些人,目光在朱莹脸上打了个转就迅速移开。
他用比蚊子叫还轻的声音说:“娘,那个最漂亮的,是张学士的未婚妻,赵国公府大小姐。”
“嘶——”
方氏倒吸一口凉气,畏惧的同时却也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她一直觉得,方家在这一片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门庭——毕竟,也只有她和丈夫省吃俭用,供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哪怕是还没考过县试府试,甚至都不够格称得上是童生,但那也和仅仅读书认字的截然不同。
所以,见张寿的建议暂时还没得到回应,她也顾不得这提议其实暂时不关她家的事,她长子日后是要进学的,小儿子也在公学里,直接第一个开口打破了僵局。
“张学士,敢问什么叫从公学请一个人来教导他们?公学从前分成初中高三种班,初级和中级班,老师除了从外头聘来的,就连您那九章堂里的学生也不得不出面代为授课,哪里还有人能分身到咱们这种地方来授课?”
张寿并不反感方氏这种人,他对这种小市民的精明算计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了——后世很多六十开外的大妈就是如此。不少商家就是捏住大妈的心理,于是混得如鱼得水。
想到这里,他就笑吟吟地说:“这些孩子有大有小,大多都不怎么识字,日后家里也应该并没有抱着让他们去当账房,做文书的希望,我说得没错吧?既然如此,与其教他们《三字经》、《千字文》等等,还不如教会他们写百十个字,然后给他们讲一些明快易懂的故事。”
“讲程门立雪,让他们知道尊师重道;讲十三郎五岁朝天子,让他们知道世道险恶,如何防范拍花党;讲青出于蓝,让他们懂得向人请教并不是一件丑事,老师尚且能够向学生请教;讲买椟还珠,告诉他们不要被外表迷惑,忽略了内在,结果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张寿尽量用简单的言辞大略解说了一番,顿了一顿后又继续说道:“如今公学的这些学生,哪怕初级班,很多人也都超过十岁,年纪都已经偏大了。其实在十岁之前,多学一点东西,日后哪怕只是当个跑堂伙计,只是在街头摆摊叫卖,却也比目不识丁者要懂得多。”
“而这样简单的课程,并不需要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学究过来授课。萧成,譬如说你,假使让你来讲你朱大哥曾经教你的那些东西,你知道该怎么讲吗?”
萧成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说自己不行。
可是,见张寿侧头看向自己,目光炯炯,他想起中级班那简简单单的课程,不少同学却依旧跟得异常吃力,想起自己只不过是能背不少唐诗,就能引来不少羡慕嫉妒的目光,他在犹豫了老半天之后,最终点了点头。
“我……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张寿气定神闲地对那几个满脸意外的妇人笑了笑,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除却这些,还可以让南城兵马司挑一些简单易懂的案子,然后给这些孩子来讲一讲,那么,是不是能让他们从小就知道律例森严,犯法的事情不要做?”
“要知道,就如同一棵树如果最初不扶正,日后就容易长歪一样,一个人如果小时候不教,长大之后再想纠正,那就晚了。”
“而这样的老师,和公学中授课的老师不同,和九章堂代课,称之为导生的制度也不同。我觉得,可以称之为巡生,在公学中遴选品学兼优者来担任。他们并不需要日日来,只需要七日一次来授课,让这些本没有机会读书认字的孩子,能够有机会接触到为人处世的道理。”
“而能够胜任巡生的公学学生,评奖学金时优先。而每一次巡讲,也都会得到相应贴补。巡讲时,读不起书的孩子们可以就近听课,全凭自愿,也不收钱。当然,如果他们讲得不好,没人来听,那么要不要和我今天似的发糖来吸引人听讲,那看他们自己的了。”
方氏听得聚精会神,尤其是张寿提到奖学金优先,提到相应贴补时,她那热切的目光就忍不住落在了自家小儿子身上,直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而底下几个妇人则是低低笑了几声,但要说有多热切,却也谈不上。可张寿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她们一下子就专注了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是为公学遴选未来的生源。巡生若能遴选出天资优秀,勤奋好学的学生,那么他们自己不但能够得到更好的资源和培养,他们选出的孩子经过考核之后,也会直接给予奖学金,吸纳入公学。想来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好为人师。”
这一次,妇人们终于心动了。张寿如今可不只是管着九章堂,人还是太子的老师——据说甚至是太子最尊敬的老师,没有之一!
万一自家儿子有这资质,万一能当上张寿的学生呢?
反正是免费读书,又不用出远门,这年纪的孩子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家里帮工的!
这又不是乡下,小小的孩子就要做饭下地除草喂猪什么的,这是城里,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能做事着实不多,就是送去当学徒,也还要凭情面。若非如此,哪里有那么多市井之家的孩子希冀把孩子送到达官显贵的宅邸里当奴仆?只可惜豪门家奴那真是挤破头也当不上。
眼瞅着这些小子成天野在外头,不时还闯点祸,她们不得不用棍棒把孩子打得哇哇叫,可真正能有多少作用?就近听听课,说不定日后还能找个好差事!
随着第一个妇人开口答应,第二个第三个也都慌忙开口答应,等到张寿和她们约定了第一回授课的大致时间,又把地点定在了这高家大院时,几个人便纷纷拉起自家孩子转身要走,结果直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院墙上站着那一排很明显在看热闹的人。
几个妇人虽说有些好奇,但看到朱莹等人衣衫鲜亮,没一个像是好惹的,她们就聪明地没有多嘴多舌,而是死死拽着自家小孩走得飞快。
眼见院子里还剩下十来个孩子,张寿就授意陈三那三个学生去帮忙把人送回去,如果家中有大人,那就再将他刚刚的话转告一下。对于这种简单要求,三个本来就满心惶恐愧疚的学生自然是满口答应,甚至都顾不上问一声此时仍旧在场的父母。
等到闲杂人等渐次退场,刚刚站满一地的院子渐渐变得空空荡荡,院墙上的朱莹方才一个纵身轻轻巧巧地落下,随即就快步来到了张寿面前:“阿寿,你之前不是对四皇子他们说,让他们来收拾善后的吗?怎么你亲自来了?阿六呢?怎么没见他?”
对于朱莹这一见面就是连珠炮似的问题,张寿早就习惯了,因此自然是不紧不慢地逐个解答她的问题。
“我今天本来确实并不准备走这一趟的,可一大早到公学时,遇到的情形却实在是让我没办法坐视。那时候,今天并不应该来上学的陈家三郎那三个,竟是直挺挺地跪在了公厅门前。好在其他人都已经在教室里等着上课了,否则这一幕也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
“因为那会儿陆祭酒和刘老大人还没来,我就让阿六强行把三人拽起来带到公厅问话,结果方才得知,三人就是为了昨天郑锳带人‘家访’的事情来负荆请罪的。”
说到这里,张寿见四皇子蹑手蹑脚过来,听到这话立时闪到了朱莹背后,他就瞥了一眼此时在场的三家父母,见他们满脸惶恐和意外,分明都不知道自家孩子今天早上的那番作为,他就叹了一口气。
“他们是吓坏了。回家之后不但得知‘斋长’带着两个同学登门探视慰问,还送了鸡蛋豆腐这样的慰问品,又从父母那儿听说,高家老大带着两个狐朋狗友差点掠卖了他们那三个同学,还直接导致了南城兵马司的行动。他们当然会把事情起因都归罪于自己身上。”
“所以,他们只敢告诉父母,同学是同学,斋长却不是斋长,却不敢告诉父母,小花生和萧成都是我身边的人,于是一大早就找了借口从家里溜出来,决定一块来找我请罪。如果不是大冬天一时半会找不到荆条,他们差点就来上一招负荆请罪!”
“可就算没有负荆,他们也在冰冷的地上跪了超过一刻钟,人都快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