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又是张寿在东宫授课的日子。其他的讲读是五日一轮,而到了他身上,却变成了隔天上课。可这搁在别人身上求之不得欣喜若狂的事,放在他身上却成了负担。虽说早上他从张园出发到慈庆宫更近,但问题在于,这意味着九章堂隔日就要放养一天!
最要命的是,如今他已经招收了两个年级好几十个人,就他一个人天天顶在那里都有些不够用,更何况是要被慈庆宫分去这么半天?
可人手紧,陆三郎就算再天赋异禀,数学这玩意能触类旁通,物理却完全不行——毕竟,指望这年头的人能够接受经典力学那一套,那得循序渐进才行。再说,张寿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给人讲几次物理,怎么指望陆三郎当好这个代课老师?
再说,陆三郎如今和齐良分担着东宫侍读,也就是东宫代课老师的职责,那真是分身乏术,用陆小胖子自己的话来说,他现在是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而且还得周顾着自己那不断兼并其他书坊的文化产业!
因此,当张寿今天来到慈庆宫门前时,他在心里打的主意,恰是能不能说动三皇子和四皇子,把隔天开课换成每三日讲一次。他争取一天讲三天的内容,然后布置一大堆作业,反正这年头的学生们没有一个像后世那样厌学的,题海战术即便受排斥,顶多只会被抱怨两句。
可他才这么在门口站了一站,就有人一溜烟地从慈庆宫中跑了出来,正是四皇子这个熊孩子。人不管不顾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东张西望了片刻,就立时小声说道:“老师,老师,天大的消息!”
先是来了一个非常一本正经的前缀之后,四皇子才压低了声音说:“二皇子可能死了!”
什么鬼?张寿第一反应就是茫然,虽说二皇子离京其实也就一个月,但这段日子因为三皇子被册封为太子,杂七杂八的事情层出不穷,他几乎就把那个闹出坤宁宫下毒事件的倒霉鬼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而当他反应过来之后,看向四皇子的眼神就流露出了严厉的责备。
而四皇子哪里会不明白这个,赶紧解释道:“我当然请示过父皇,这才敢告诉老师你的!而且父皇还说,今天早朝就会公布二皇子的死讯!”
他并没有称呼二哥又或者皇兄,因为平常除非是见到二皇子本人,否则熊孩子都是这么叫的。当见到张寿果然有些发愣,他就大爆嘴速,把昨天晚上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全都解释了一番,一面说一面在心里庆幸早早征得了父皇同意,否则又要被老师骂泄漏禁中语。
张寿静静听完,对于太夫人和九娘乃至于朱莹的全程参与,他并没有觉得奇怪,同时也猜到了宋会首大概是回到京城就第一时间跑去赵国公府禀告。毫无疑问,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因为跑来告诉他的话,他能做的也只是把人送到朱家去!
“好了,我知道了。”
张寿笑着看了看四皇子那顶小小的发冠——大概是怕三皇子冠礼太早引人非议,在那位太子殿下的冠礼之后,四皇子也加冠了,否则兄弟俩坐一块读书实在是有些不协调——继而就郑重其事地说,“为了充分汲取二皇子不学无术,任性妄为的教训,我决定了,今天布置给你们的功课加倍。”
四皇子一下子傻在了当场。很快,几个东宫侍读和侍从纷纷迎了出来行礼,而张寿则是闲庭信步似的往里走,等到和三皇子相见之后,见这位太子殿下欲言又止,他就笑着说道:“太子殿下,过去的事情多思无益,展望将来才是最要紧的。”
他见侍读和侍从们早已准备好了课本和文房四宝,一块块黑板也是早就预备停当,而四皇子则是耷拉着脑袋进来,他就笑眯眯地敲了敲黑板道:“好了,上课不说闲话,我们今天继续来讲几何。”
几个新鲜出炉没几天的东宫侍从登时面如土色。他们在这慈庆宫是资历最浅的,更知道太子殿下好像对国子监没什么好感,从国子监分割出去的九章堂和半山堂对他们肯定更没好感,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在慈庆宫呆了三天,他们就发现,一切和想象中截然不同。
太子殿下虽然年少,却温文有礼,勤奋好学,包括陆三郎在内的东宫侍读虽说自成一派,半山堂的两个人虽自我抱团,但也谈不上排挤他们。然而,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也算是矮子里拔高子,六堂监生中对算经最熟悉了解的几个人了,却完全听不懂张寿讲课的内容!
于是,上次已经有过一次坐蜡经历的他们,当张寿那飞一般的讲课速度再次开始时,他们只觉得如坐针毡,头皮发麻。相较之下,其他老师的授课内容,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就连岳山长关于农学的授课,他们都觉得要容易得多。
好在张寿每次都是只讲两刻钟就先暂停,他们总算是能够透一口气。每逢这时候,几个平日里没什么交情的监生都会凑在一块,至于上太子面前献殷勤……就连九章堂的那些侍读也大多轮不到,他们谁也不会为了出风头去冒这个风险。
因为这种休息时间,大多数是四皇子在那叽叽喳喳围着三皇子说个不停,偶尔是三皇子单独请教张寿又或者陆三郎和齐良……可今天,情况明显有些不同。
就只见张寿竟是赫然走到三皇子身前,郑重其事地说:“太子殿下,我打算上奏皇上,日后调整一下在东宫授课的时间,由隔日授课,改成三日一授课。”
三皇子还没反应过来,四皇子就立刻大叫道:“老师,这是为什么啊!”
虽说四皇子也和那几个监生出身的东宫侍从有同样的苦恼,那就是很难跟上张寿的授课内容,哪怕有三皇子和皇帝轮流给他补课讲解,那也是磕磕绊绊,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最喜欢张寿来上课,因为张寿那种上两刻钟课,休息一刻钟的作息时间非常合乎他的口味。
而且,张寿并不是每次都一个劲讲课讲题,而是会留出一堂课的时间,讲一些轻松的东西,也许是一些日常所见,却常常会忽视的道理,也许是一些历史典故名人轶事,也许是一些趣味数学甚至是物理。至少在他看来,这比其他老师的授课有意思多了。
尤其是翰林院的那些学士们,严格且不知道变通,每次都是一讲大半个时辰,他屁股都坐疼了!
因此,见张寿仿佛在斟酌怎么回答,他立刻去拖了三皇子一块过来,打算通过平常屡试不爽的磨字诀来诱使张寿让步,可三皇子犹豫片刻才叫了一声老师,张寿就开口了:“太子殿下,东宫讲读确实是人人求之不得,但要知道,九章堂中还有两个年级几十个人在。”
“如若陆高远和小齐都天天在那边坐镇,我倒还能高枕无忧,但他们毕竟还要轮流周顾慈庆宫这边,而我就算回去,也往往每两天才能给他们分别上半天的课,至于还有半天,我要整理课程进度,就这还是有人帮忙看作业的结果。而这样一来,我几乎就没有休沐了。”
见三皇子哑口无言,四皇子目瞪口呆,其余人面色各异,张寿就继续说道:“当然,我还年轻,不休沐也能熬得住,毕竟,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却天天学这么多东西,也很辛苦,但有道是活到老学到老,更何况我还没老,我虽说身为东宫讲读,却也有需要学的东西。总得给我留一点修业学习的时间吧?更何况,我婚期将近。”
这一次,就连那几个东宫侍从也都愣在了那儿。张寿都已经是太子的老师了,竟然还坦陈自己仍然需要学习修业?甚至为了婚期不惜为此丢掉在太子面前露脸次数最多的好机会?
见三皇子渐渐神情松动,四皇子则是满脸不乐意的模样,张寿就笑道:“当然,人不在,我留下的作业却不会少。学海无涯,题海更无涯。你们之前也应该体会到了,光是听课也许不懂,但题目做得多了,掌握起来就容易多了。”
题海无涯这四个字,九章堂的人那是深有体会,东宫侍从们却还无从得知,因为上一次张寿讲课之后没布置太多作业,甚至还额外吩咐了,没听懂的人可以不做。就连之前发狠似的自学过《葛氏算学新编》的张大块头,张寿布置的六道题也只勉强做出来两道。
而此时,他们就只见张寿直接笑眯眯地拿出来一个纸卷。
“在黑板上出题让你们抄录,这是从前在九章堂中的权宜之计,但你们如今总共也就二十号人,慈庆宫读书的开销,皇上又一力包揽,所以我之前和陆高远商议了一下,接下来会印制和《葛氏算学新编》配套的《葛氏一课一练》,到时候人手一册,做题就容易多了。”
张寿此时笑而露齿,然而,除却三皇子恍然大悟之后在那若有所思,包括四皇子在内的其他人却都倒吸一口凉气。就连早和张寿商量好这一招的陆三郎本人,也觉得张寿这一笑好似是露出了尖利的獠牙——那一课一练是他亲自看过的,题量多得吓死人!
“老师,这件事我要和父皇商量。”三皇子到底没有立刻答应,但同时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陆师兄那书印制好了,我愿意以我的名义买下送给九章堂的同学们一人一册。因为老师之所以会忙到顾不上他们,也是因为我。”
这一天朝会上,皇帝直到散朝时分,方才砸下了二皇子因沉船亡故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也不知道多少人目瞪口呆,回到衙门之后那自然是众说纷纭。虽说二皇子不过是一个因罪被逐的皇子,生母也已经是废后,人又从来都没好名声,但有道是,死人总是有理。
于是,各大衙门中,替二皇子乃至于大皇子抱屈的声音,渐渐便有这么一种抬头的迹象。然而,那种声音非常微小,在东宫已经有主的情况下,读书几十年方才金榜题名的进士当中,会去替那兄弟俩抱屈而把自己搭进去的人,到底是凤毛麟角。
但凤毛麟角,并不意味着没有。在任何年代,从来都不缺为了名声搏出位的人。
而昨天晚上才亲眼见证了这一遭事情的朱莹,今天下午却也没有在家里闲着,而是邀了永平公主,又约了洪氏,一块查看北城靖恭坊的一座民宅。毫无疑问,那块地又是囤地大户渭南伯张康“所有”的。即便心情复杂的永平公主,也不得不承认这座民宅无可挑剔。
洪氏在亲自查看了房舍之后,也不禁赞叹道:“这房子虽说有些年头,但保养极好,只要重新采办一批桌椅,就能立时开课。而且,北城有顺天府衙,还有北城兵马司,再加上国子监和文庙也在这里,本来就是文翰之地,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哪来的什么安全问题。我亲自监学,若有人敢来闹事,管教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朱莹眉头一挑,杀气腾腾地一笑,“而且,还有亲自切下过登徒子耳朵的叶姑娘过来教授武艺,若有人心存不轨,嘿嘿,那真是撞到矛头上了!”
永平公主虽说心烦,但她今天出门时,就得知了二皇子很可能沉船身死的消息,因此不愿意再和朱莹起冲突。在宋举人和海陵县主火速定下了婚事之后,她只觉得自己那些猜疑实在是可笑愚蠢到了极点,虽说心头仍有怨尤,却不太愿意表现出来了。
哪怕朱莹奔前走后,把需要的女夫子请得七七八八,可人都是司礼监为大皇子二皇子选妃时精挑细选的,家世虽说都一般般,品行学问却都称得上出众。最重要的是,一个个都愿意买朱莹的面子,出来抛头露面给女学将来那些学生当夫子,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因此,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一句:“女学是女学,低调一些为好,否则回头整天往衙门送奸邪之徒,传扬出去也不好听!”
朱莹呵呵一笑,没有接话茬,而洪氏素来很懂得当和事佬,当下就岔开话题,说起了三皇子学画画的事。当她说起三皇子连学画画都严格要求自己时,却没有一味夸奖,而是含蓄地说道:“人力有穷尽,而学海无止境,三皇子没必要样样都精益求精,鉴赏的眼光比画画的功底更重要。”
永平公主虽然并不喜欢洪氏,但对这话却很赞同。正在这时候,她只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公主,外间有人紧急找洪娘子!奴婢本来让他且在外头等着,但他说,十万火急,耽误不起,还说……还说洪山长兴许要上书替二皇子鸣不平!”
刚刚得知二皇子之事的洪氏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而且,当看到朱莹和永平公主的表情,她更是一下子意识到,若不阻止,父亲很可能要捅一个马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