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厨……选拔大赛?
当这样一个名头在皇帝的亲口宣布下,瞬息之间在京城地面上不胫而走之后,也不知道多少酒楼饭庄的东家为之轰动,而各省各府的会馆也同样为之一片哗然。
这么多年了,御膳房的那点勾当很多人都知道,全都把持在光禄寺乃至于更上层的某些老大人手中,因此皇帝将光禄寺和御膳房的人一扫而空后,很多人期盼能够一改旧日制度,可谁都没想到会改得这么彻底!
尤其是当听到皇帝会在御膳房的御厨退职之后赏人御厨铜牌,送人荣归的待遇,不少大厨简直喜极而泣。
虽说这年头做菜做得好的厨子,那也算是很吃香的,绝对能够衣食无忧,可若是到高官显宦,公卿王侯家中供职,照样是被呼来喝去低人一等,老了做不动就会被人替代,可瞧瞧皇帝这次大刀阔斧改的这待遇,这让一直被视作为下等的厨子们怎能不欢欣鼓舞?
几家欢喜几家愁,在京城厨师界已经快要炸开来的时候,顺天府衙中,刚收到陆三郎那御厨选拔大赛详细计划书的秦国公张川,不免就盯着那详细的活动计划和安保计划出神。
安保两个字对他来说,不算是太新鲜的提法——安全保卫嘛,作为原本就理应拱卫皇帝的勋贵,他记得先帝睿宗即位之初那会儿,勋贵还有宿卫宫中的职责,为的可不也是安保?可就算是平易近人如他这个秦国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能够和寻常大众结合在一起。
但仔仔细细看过陆三郎罗列的每逢元宵节等喜庆日子,京城的各种窃盗、拐卖乃至于伤人等案件高发的趋势,他就最终收起了那点狐疑,变得郑重其事了起来。于是,一贯信奉用人不疑的张川,就召来宋推官,然后把自己还没看完的陆三郎那一本计划书递了过去。
然后,他便笑容可掬地说:“之前那桩国子监栽赃的案子既然已经审结,幕后主使也不用顺天府衙去理会,宋推官你的手头应该暂时没有太多事情吧?”
一连碰到两个很看重自己的上司,宋推官要说没有一点对这等知遇之恩的感谢,那当然不可能,但是,他最纳闷的一点就是,顺天府衙属官也算是很不少,但无论王杰还是张川,全都把他当成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使唤。
王大头的理念是,跟我冲,跟我干!至于张川的宗旨却是,给我冲,好好干,有事我挡着!虽然两人全都能归入好上司这一类,给他的评语也都很不错,但两人无一例外全都把他支使得如同陀螺似的。此时此刻,他接过那本计划书,竟是有些犹豫着不敢看。
他生怕一看之后,就会摊上一桩大麻烦。然而,他不看,不代表张川就不说。
“御膳房乏人,本来就要遴选御厨,而皇上说要开选拔大赛,固然有些突发奇想,但就和科举公平一样,如果能杜绝日后御膳房重蹈覆辙,这等选拔也有可取之处。因为皇上承诺此次由内库拨钱,朝中那些老大人也没办法拦着,一个烂透的光禄寺牵连到的人太多了。”
说到这里,张川仿佛没看出宋推官正在那纠结到极点,自顾自地说:“虽说不知道陆三郎这份计划,是奉旨拟定,还是他自告奋勇,但我匆匆扫了一遍,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之所以选在外城西南那块荒僻的地方,想来是考虑到人流较少,届时不容易有什么乱子。”
“但南城兵马司那点人恐怕不够,你在三班差役当中挑一些精干人手,届时这安保任务估计很重。”张川自然而然沿用了陆三郎在计划书中的提法,神情自若地说,“毕竟,再荒僻的地方,举办这么大的活动,那也是会有很多厨子去的,总需要人维持……”
宋推官听着张川在那絮絮叨叨地嘱咐自己,他不禁觉得头皮发麻。之前国子监那桩原本能让顺天府衙鸡飞狗跳的案子竟然这么容易解决,他也好,下头差役吏员也好,都松了一口大气,可谁曾想转瞬间一桩更大的麻烦却送上了门来。
张川从前那是个一心编书的书呆子,所以也许没觉察到这可能带来的汹涌人潮,他怎么会不知道?别看那是在外城某个荒僻地段,这就算是在京城之外某个小乡村,那小乡村也必定会变成无数人蜂拥而至的地方,而且会挤破头!
谁不想出名?谁不想赚钱?那些开饭馆的东家,那些自恃厨艺的厨子,恐怕快疯了!
而且还不只是厨子,京城百姓爱看热闹,那都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大的热闹,而且想也知道必定名厨云集,就为了吃一口好吃的,很多人说不定也会蜂拥而至!
尽管完全没看计划书,也还不知道陆三郎阉割了其中吸引人流,塑造商机,提升土地价值,打造新商圈这些部分,但焦头烂额的宋推官还是有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郁闷。当他回到了自己的理刑厅,随即就命人去把刑房捕头林老虎给叫了过来。
果然,之前受过虚惊一场的林老虎一听要去外城管这么一件事,那张脸登时纠结得都快皱成一团了。和宋推官一样,他也想到了,事情听上去不麻烦,但实际上很麻烦!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哭丧着脸问道:“我的宋爷,张大尹那是世家子,您却是知道咱们疾苦的,这件事就不能推了吗?且不说南城兵马司本来就驻扎在外城,就说大兴宛平两个县衙,他们也不能总是不管事吧?最重要的是,皇上说不定会派锐骑营去维持呢?”
要是那样的话,他们这种差役之类的小角色,那就只有被人呼来喝去的份!既如此,还不如顺天府衙躲了这桩苦差事来得好!
宋推官盯着林老虎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人心虚地低下了头,他这才叹气道:“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正当他打算借用张川鼓励自己的办法,用我看好你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鞭策一下林老虎时,他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宋推官,国子监张博士命人送来拜帖。”
一听张寿,宋推官就冲着林老虎使了个眼色,林老虎立刻一溜小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双手捧了拜帖回来,还一脸我什么都没看的坦坦荡荡。宋推官却无暇顾及他这点小心思,打开拜帖一看上头那字迹,他那张脸上就满是无奈。
“中秋将近,鄙人于外城广宁门大街南越秀胡同兴隆茶社,略备清茶小点,请君午时赏光。张寿。”
在宋推官看来,陆三郎那名声全都是依托着张寿来的,他从来就不信什么浪子回头变天才的话——尽管那是皇帝说的——毕竟变天才那也得有个时间,想当初赫赫有名的恶少周处改好,那也不是旦夕之功,更何况陆家那小胖子?
所以,陆三郎这份所谓的计划书,哪怕他还没看,却也根本不信出自人本人之手,更觉得那是张寿在背后授意。既然如此,去见一见张寿,那总比他和林老虎在这发愁强!
宋推官硬是吩咐林老虎与自己一同赴约,这位刑房捕头也只能答应,回刑房吩咐了下头人一番,连填肚子也没顾得上就匆匆前来理刑厅和宋推官汇合。在他想来,既然是午时在茶社见,即便只备清茶小点,张寿总不至于这么抠门,连一顿午饭都不舍得请。
然而,等真正出城找到了地方,在胡同门口就遇到了张寿派来迎客的一个憨头憨脑的陌生少年小厮之后,跟在宋推官身后,决定今天自己就只带耳朵和眼睛不带嘴的林老虎林捕头,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什么兴隆茶社……这根本就是顶上只支了一块油布,卖一文钱一碗茶的茶摊而已!
谁家请客会在这种鬼地方?幸亏他扒下了身上捕头的那身黑皮,否则要让人知道堂堂快班捕头竟然会出现在这种破茶摊上,一定会有一千个一万种乱七八糟的流言在外散布……当然,如果知道同桌的是宋推官和那位国子监张博士,结果就不一样了。
林老虎一面暗自抱怨,一面暗自担心,而等来到了张寿的那张桌子前,他见一个年纪一大把的卖茶翁正在忙着烧水,甚至都没过来伺候,心里就明白张寿没表露身份。等到随着宋推官一块见过张寿,眼见两人寒暄过后落座,他忖度着自己只是捕头,就有些犹豫是否该坐。
“老林,你也坐吧。”
张寿笑着抬了抬手,见林老虎在片刻迟疑过后,就在宋推官下手,也就是自己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了,他就问道:“想来宋推官应该看过陆三郎那份计划书了?”
果然和你有关!
宋推官满心的怨念,但在张寿那眼睛注视下,他却还不得不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承蒙张大尹信任,我当然已经看过了。”尽管他就只是粗粗扫了一遍。
而张寿假装没看见林老虎在那偷偷打量自己,轻声说道:“其实外城和内城不同,不但屋宅便宜,甚至还有不少荒地,比如这附近就是。所以居住也好,种地也好,做生意也好,其实都比不得内城安全,不少人就算被欺压凌辱,也不敢告到衙门去。”
林老虎听到张寿这若有所指的话,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他偷瞥了宋推官一眼,就只见这位早已脱离了死读书读死书那种书生圈子的刑名老手,赫然也是同样眉头紧皱。
还不等两人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哟,秦老头,你居然还敢出摊?上次我们兄弟三个喝了你的茶上吐下泻,你连汤药费都还没赔出来呢!我们三个人,一个人五贯钱,十五贯钱,你要拿不出来,你就别在南城这一亩三分地呆!”
林老虎不知道突如其来的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登时觉得后背汗毛发炸,情不自禁地偷瞥张寿。而今天便服出来的宋推官,则是眉头一挑,同样看向了张寿。
在他们俩的注视下,张寿却气定神闲地品了一口茶,这才淡淡地说:“外城某些地方就是如此,县衙府衙鞭长莫及,南城兵马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六个字,管不着,不想管。”
尽管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刚刚来寻衅的三个人当中,却有一个耳力极好,登时扭头看了过来。此时,刚刚带着宋推官和林老虎过来的郑当已经不知道上哪去了,这空荡荡的茶摊上只有张寿他们这三个茶客,无论谁都显得很扎眼。
因而,正好听见张寿说话的那人便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到了面前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重重一巴掌拍在那张已经老朽不堪的八仙桌上:“刚刚是谁说怪话?嗯?”
见来人凶神恶煞地逼问,林老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同样一拍桌子怒道:“是老子说得又如何?有本事到顺天府衙耍威风去,欺负人家一个卖茶的老头儿算什么本事!”
还在那恶言恶气嘲讽卖茶翁的另外两个汉子登时望了过来,可其中一人看清楚林老虎的刹那,那满脸愠色顿时化成冷汗出了。他三步并两步抢上前来,随即满脸堆笑地说:“林捕头,怎么会这么巧……”
见林老虎脸色不善,他一把拖过那个瞬间僵住了的同伴,正要压着人给这位顺天府衙刑房快班捕头赔礼,却不想林老虎沉声喝道:“滚!”他哪敢有半点不满,慌忙连声答应,拽着人转身就跑。另一个人见势不妙,早一步就赶紧溜了。
那卖茶翁见这一幕,已经是目瞪口呆。而林老虎对张寿挤出一个笑容,正打算撂下两句整顿南城治安的空话。可还没等他开口,张寿就笑呵呵地说:“但御厨选拔大赛之所以选在这地方,这种行径自然不能容忍。皇上说,会调一批精锐来处置这种敲诈勒索之类的奸徒。”
林老虎瞬间头皮发麻。果然要调锐骑营那些大爷们吗?如果是这样,他恨不得最近出个什么案子,也好躲开那些瞧不起他们这些差役的家伙!不但是他,就连宋推官也不由得轻咳道:“既如此,再加上南城兵马司,顺天府衙若再出人,恐怕反而容易互相推诿。”
“说的也是。”张寿仿佛没听出宋推官的推搪之意,笑眯眯地说,“而且顺天府衙在北城,距离外城这城南之地实在是太远,而且天天在外城维持,三班衙役也容易有怨言。说起来,国子监九章堂又要招生了,此番出卷和阅卷,宋推官可能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