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20

玛琳并不是一早就知道了这些真相, 因为想要完全看懂乌苏洛林笔记这点时间是完全不够的,她仅仅读了笔记中的一部分内容。现在她对阿尔嘉所说的,只是用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把信息碎片进行补充后的一种猜测, 在没有得到确认之前, 她并没有对其他任何人提起过。

然而阿尔嘉现在拿出的新证据, 以及他的证词和态度,都在某一方面佐证了玛琳的想法。

“即使你认为自己是人类,可这些狭隘的人类却未必会愿意接受你。”阿尔嘉温和地看着玛琳, 说,“不管你有多么优秀,只要你拥有一点矮人的血统——也许更糟,以当时亚曼伦大区的情况,你说不定还流着兽人的血脉——而依照塔威亚奥的标准, 只要你沾上一点矮人的血统, 你就不能算是人类了。”

阿尔嘉的态度太奇怪了,玛琳好奇地问:“你既然知道我来自奥德林, 也知道奥德林是矮人的流放地,那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费切尔?如果你告诉了他,我想他大概会在第一时间就和我划清界限,把我赶出索罗沃奇塔。”

听到玛琳的问题,阿尔嘉笑了:“你不觉得这会让故事变得更有趣吗?你说不定还能够成为索罗沃奇塔的主人,甚至还有可能成为诺克森的公爵夫人。 ”

玛琳被阿尔嘉的话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小小的胸脯都因此鼓了起来, 她的声音变了调:“你……你说什么?”

怎么回事?阿尔嘉怎么会知道费切尔向她“宣布结婚计划”的事情, 难道说这也是阿尔嘉的计划?但这明显不像阿尔嘉的作风。

阿尔嘉白色的睫毛微微抬起,他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一种年长者才会掌握的特殊技能,要知道, 溺水的人往往只顾着挣扎,无法准确地判断水的深浅,但旁观者却可以很轻松看清他陷入的是浅水池还是深水潭。”

玛琳轻轻地皱起眉,她觉得自己理解了阿尔嘉的意思,于是摇摇头说:“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知道费切尔是因为不相信我,所以才希望能用婚姻来保证我的忠诚。虽然我已经向费切尔解释过,即使没有婚姻契约我也会认真履行合作中的义务,但费切尔……反正只要我是在否定他,我的所有解释他都听不进去。”

从玛琳的话,阿尔嘉几乎猜出了那个过程,他笑出了声:“哦,原来费切尔是这样对你说的?”

“可能费切尔还认为他做出了伟大的牺牲,为了实现魔法世家的复兴,他竟然要和我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联姻……”玛琳叹了一口气,说,“但我实在是做不到像他那么伟大,如果当时我知道自己拥有矮人血脉,我也不用为了避免这种尴尬而绞尽脑汁地寻找借口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趁机嫁给他?塔威亚奥将魔法师赶出亚曼伦大区后,索罗沃奇家族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亚曼伦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要我保守住这个秘密,就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真实的来历。”阿尔嘉的眼睛突然闪现了一抹奇异的色彩,他的语气里漂浮着蛊惑的意味,加上他如同笼罩着柔光的外貌,很容易让人陷入他话语的陷阱之中。

他的笑容很微妙:“索罗沃奇一直自诩自己是最古老和高贵的魔法世家,听听他们的咒语——万物之主,魔法之始,这是多么狂妄和傲慢。他们为了得到纯血的魔法师,就像是配种一样给这些拥有高贵血脉的男女安排婚事,家养的牲畜也不过如此了。这片大陆上有至少三分之一的魔法师和索罗沃奇家族有血缘关系,如果你嫁给费切尔,就能将矮人的血液融入索罗沃奇家族的传承。我真想看到,当他们知道自己也同样地流淌着他们所认为的最肮脏低劣的禁魔血脉时,那会是多么的有趣的一幕。”

玛琳看着阿尔嘉那放出异彩的淡紫色眼瞳,默默地垂下头去:“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吗?”

玛琳从前所知道的阿尔嘉并不会说出这种话。而现在,他大概是认为自己将要解脱了,于是所有的恶意都被释放了出来,与其说这是他对索罗沃奇家族的报复,不如说这是一个恶作剧。他在愚弄和嘲笑所有人,包括玛琳,包括费切尔,甚至也包括他自己。

阿尔嘉淡淡地看回玛琳:“为什么没有意义,因为你自己不愿承认自己是矮人吗?光明神殿编造的谎言是不是也成功地污染了你的脑子,连你自己都厌恶自己矮人的血统了?”说到这里,阿尔嘉的声音都冰冷许多,“你真的知道是谁铸造了这个堕落之地,真的知道谁才是你悲惨过去始作俑者吗?”

几百年的隔离、排挤还有歧视,连教育权也被掌控在光明神殿的手中,奥德林人困锁在一个沼泽一样的闭环里,找不到任何出路,这么多年、这么多代,能够从那泥泞当中走出来的也就只有一个玛琳。

然而如果想要追溯因缘,往往大多数人都不会联想到几百年前促使奥德林变成这样的那些人,他们只会一致地认为只是奥德林人的自甘堕落,奥德林人流淌着的低劣血液才是所有一切的源头。

“我并没有厌恶自己的矮人血统,其实到底是什么血缘都不是很重要了。阿尔嘉,我小学启蒙的时候,以为自己的祖先是北京直立人。但是后来,我又从书里面看到了新的内容,知道了另外一种得到更多科学家认可的人类起源说——一些基因方面的研究显示,现存所有人类都是东非智人的后代,我们当地的直立人种基因只在我们身上留下了非常微小的痕迹。我中学时第一次看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是真的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原来不管是红头发、黄头发还是黑头发,大家都拥有同样的祖先,是一样的人类,我们之间出现差异居然仅仅只有几万年而已,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比我想象中要亲近太多了。”

阿尔嘉虽然没有听懂这其中的某几个词,但这不妨碍他理解大意。他有一些意外地:“你是蒙特安娜的信徒吗?”

这像是蒙特安娜系的传说里的说法。

“区分人族和亚人族的其实不是血统,”玛琳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莫名地笑了,“而是人类自己的需求和意志。当我们需要和平的时候,大家都是提楼恩的子孙,当我们需要战争的时候,当中的某些人就会变成异类。信仰、语言、外貌……任何细微的不同都会变成攻讦点。从前是兽人,后来又是矮人,再后来,又是和我们仅仅有一点肤色差别的西摩人,同样的剧情,总是不断地上演。”

说到这里的时候,玛琳抬起她黑亮的眸子:“从血缘的层面去追究自己到底是矮人还是人类,对我而言其实并不重要,我自己知道自己是谁,那就够了。”

阿尔嘉突然在房间里面来回走了几步,他猛然回头,说:“如果你之前没有说过某些话,没有劝说我用白曜石塔加入人类那让人作呕的战争中,再听到你这样的话,我可能还会一点点欣慰——因为至少自己没有为乌苏洛林塔选择一个可憎的人类作为继承人。

“但你是从最底层的奥德林走来的,你见过爬在地面上的乞讨者,见过最尊贵王室们,也见过自诩高尚的神职者,那你也应该清楚地看到,人类都是一样的,他们的血液里一样地流淌着自私、贪婪、狂妄还有卑劣,人类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会污蔑还有欺骗,甚至是杀死其他人。身居高位的人以践踏他人为乐,享用着他们的血肉而生,而那些本被踩在脚下的人,一旦有机会爬到高顶,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将其他人都推下去。我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上会诞生像人类这样恶心的事物。”

阿尔嘉的眼睛里露出的,是一种从内而外的、彻底的厌恶。

他冰冷的眼睛直视着玛琳:“而你明明是不一样的,你明明可以用你的魔法和你的知识站到最高的塔顶上,远离人群所发出的腐烂恶臭,用俯视的目光注视他们,看着他们像动物一样面目狰狞地撕咬。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却偏偏要弄脏自己的手,和这些卑劣的人类纠缠在一起,和他们一起制造阴谋和战争?”

阿尔嘉说话的同时,那双一直浅淡的眸子沉了下去,变成一种乌云的色彩。

“有的事情总是要需要人去做的。而且你也高估了我,在巨大的气候的变化之中,即使能够成为大魔导师,我也无法站到高塔上,我只不过是一粒微小的尘埃而已。”玛琳幽幽地看着他,说,“而我能够做的,也只有用自己的力量去让世界变得稍微好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如果能够看到一点变好的可能,眼睛里能够看到一点点阳光,就会忍不住伸手去抓住。也许看起来他们好像很可怜,挣扎的样子就像是动物一样……可人本来也是动物,我是一个庸俗的人,所以只能和其他人一起挣扎,因为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玛琳平静的语气好像让风都跟着一起停息了下来。

阿尔嘉整个人安静了一会儿,他走到了窗边,注视着远处闪烁着火光的战场。

“开启白曜石塔的咒语就是矮人的咒语,魔法阵就刻在最高处的石头穹顶上,”他突然说,“你去挣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