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对于整个纳特西亚来说是非常特殊的, 特殊到直到一百年以后,这个季节发生的故事还在街头巷尾被人津津乐道。
当丧钟从王宫响起,城市就陷入了哀伤, 所有的娱乐活动都停止,人们走上街头, 看向黑沉沉的王宫方向,孩童们被这样的肃穆气氛吓坏了,缩在父母的怀中小声哭泣。
人们换上了素净的衣服, 女人卸下首饰,房屋顶上飘扬的彩色旗子被取下, 所有人的门前, 不管是住宅还是商店, 都挂上了代表死亡的黑纱旗子。
整个纳特西亚的色彩一下就暗淡了下来。
人们等待着消息, 按照王室的规定, 国王将会被葬在提耶河畔的皇家墓地,到时候会有庞大的灵车队伍走过纳特西亚的大街, 将国王送去他安息的地方, 那时候所有纳特西亚人都将汇聚到街道旁,为国王陛下默哀和送行。
在这一天的黎明, 他们等到了身穿制服的官员。官员们手上举着有鲜红印章的公文, 骑着马出现在外城区的街头。
但当他们展开公文,宣布的并不是葬礼的日期,而是一个足够撼动整个纳特西亚的消息。
“明天将在盖涅门堡外的广场上,对害死国王的凶手里拉切·当纳约进行公开审判。主持者为西德尼·哈丽特·雷佩达王储。从今夜至公审当天, 取消宵禁,内外城门打开,不限制进出!”
官员说完这句话,骑着马调转了方向,快速离开,转向下一个街道。
和从前不同,这一次的公文没有使用任何艰涩的词汇,行文简单,俗通易懂,所以不需要再通过别人的解释,听到的人都理解了这个通知。
在官员离开后,留在原地的居民全部都震惊地忘记了发出声音。
过了好一阵,才开始有人议论:
“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进行过公开审判了。”
有人怀疑地问:“审判杀害国王的凶手?国王是被谋杀的!”
“是一个叫里拉切的人谋杀的,难道说,他们说的是里拉切神官?”
“那可是神官,这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什么!”
“一定只是同名!”
消息很快传入大街小巷,包括隐藏在城市角落的贫民窟。一个头发花白、双颊凹陷的枯瘦老人独自坐在贫民窟的一个油布帐篷里,正在用一片木头做成的蘸水笔在一张破布上面写字,虽然笔和纸都很不称手,但他的笔下依然写出了一行行漂亮的花体字。
一边写着,他忍不住发出了咳嗽声。
这时候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端着一个木头盘子进来,盘子上面盛放着一个黑面包和一个杯子。
中年女人把盘子放在了枯瘦老人的脚边,说:“早饭就这些了。”
枯瘦老人点点头,说:“谢谢。”
中年女人不耐烦地说:“只是嘴巴上面说有什么用?如果你真心感谢,就付钱!”
枯瘦老人尴尬地笑了。
“当然我很感谢你的草药,可是我们已经免费把你带到了纳特西亚,那么远的距离,如果去佣兵公会雇佣车队至少需要五个金币,我们为你付出的路费早就足够支付你的草药了。”
枯瘦老人无奈地说:“我知道,我很感激你们……我会尽快离开的。”
中年女人满意地点点头,说:“你明白就好。”
中年女人正准备离开,这时候,枯瘦的老人又叫住了她:“再打扰一次,从早上开始,外面就非常喧闹,请问是发生了什么?是和国王去世的事情有关吗?”
中年女人不满地撇撇嘴,说:“你难道就不能自己出去问问吗!”
但她知道这个老人不敢这样做,因为从和他们同行开始,这个老人就几乎没有离开过马车。他总是避开人们的视线,就算到达了目的地纳特西亚,他也还是躲在帐篷里面。
枯瘦的老人知道中年女人在嘲笑他,但他还是有耐心地又问:“非常抱歉,能麻烦您为我解释一下吗?”
好吧,看在他这样有礼貌,还对自己这样一个平民使用敬称的份儿上。
中年女人说:“因为有官员到街头通知了,据说国王陛下是被谋杀的,明天就会对罪犯进行公审。”
“谋杀?”枯瘦的老人很惊讶,“这怎么可能,这里可是纳特西亚,国王身边不仅仅有一层层的王宫侍卫,还有神殿女官保护,怎么可能被人谋杀。”
“是啊,我也不敢相信。男人们都在讨论这件事,还打算去找认识的官员打听消息,”中年女人嘲笑地说,“可我们不过是最低级的流浪商人而已,就算是管理这条街道的最小的官员都不会愿意见我们……”
“是谁谋杀了陛下?”枯瘦老人打断了中年女人的话,激动地问。在对话之前,他整个人灰暗得如同枯萎的树枝,但在听到中年女人的话后,他就像枯萎的树枝猛然被雷火点燃了。
“这么大声做什么?”中年女人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被他吓了一跳,她拉着脸说,“据说是一个叫里拉切的人,和中央神殿的里拉切神官同名。还有人说可能就是里拉切神官本人,真是可笑,神官怎么可能谋杀国王,一定只是同名而已。”
“不、不一定……”枯瘦的老人突然站了起来,中年女人见到他的眼睛像是发光了一样。
老人就拿起他刚刚写字的“纸”,抛下了中年女人和餐盘,掀开帘子走向了外面。
中年女人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竟然愿意离开帐篷了!
这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大亮,这个季节的明媚阳光刺痛了枯瘦老人的眼睛。被困在马车和帐篷里面太久,他像是一只蝙蝠一样不适应阳光了。
老人所在的这片贫民窟像垃圾场一样杂乱,每个帐篷上都悬挂着黑纱旗,女人们在忙碌着,小孩们在狭窄的帐篷之间穿梭。许多男人汇聚在不远处的一小块空地上说话,他们议论的声音很大,传到了老人这边来。
老人向着他们走过去,这时候,有个年轻男人突然从他的身边跑过去,这里的路太过狭窄,两个人错身的时候,他碰到了老人。
这样大的冲击力,普通的老人应该已经被他撞翻在地上,但是这个老人看着枯瘦,却站得很坚定,反而是那个年轻男人被冲击的力量反弹,跌倒在路边的杂物堆上。
年轻男人感觉自己刚刚不是撞到了一个老人,而是撞到了一面墙壁,他一时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老人伸出手,将他扶起来。
年轻男人懒得去仔细想了,他站起来,抛开老人,继续跑向男人们聚集的空地。
还没有跑到,他就一边喘气,一边大声喊了起来:“扎卡亚回来了!他、他从内城区带来了消息,你们绝对想不到是什么!”“扎卡亚?他能知道什么。”
“不一定,扎卡亚认识很多大人物。”
“别打断他,让他快说。”
那个年轻男人摇着头,又是慌张,又是害怕,又是激动:“扎卡亚说,谋杀国王的,就是里拉切神官——里拉切神官就要被公审了!”
站在不远处的枯瘦老人听到了这一切,一瞬间他僵立住,一动不动,就像是被施展了石化魔法。
——里拉切,将要被公审了?
男人们都站了起来,说:“你在胡说!”
年轻男人激动地说:“没有,扎卡亚就在旁边的贫民窟里,你们可以现在就去问他。”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男人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枯瘦的老人却突然移动了。他转身朝着年轻男人来的方向奔跑而去,行动敏捷得就像一个年轻人。
他很快就找到了之前他们所说的扎卡亚。
深色皮肤的扎卡亚站在人群的最中间,用他明亮优美的嗓音对着人们说话:
“……不要害怕,这是中央神殿的决定,你们要明白,就像是同一对父母不可能生出的小孩都是好孩子一样,光明神殿也会出现坏的神职者……”
“不,这不可能,神职者是不会犯错的!”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
“但这确实出自光明女神的指示。你们可以试着去思考一下,中央神殿是多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伟大存在,如果不是光明神殿的决定,谁敢处置一名神职者?就凭王室吗?王室也是光明女神的信徒,怎么会冤枉一名真正的神职者?”
枯瘦的老人站在外围,静静地听着、观察着。
扎卡亚继续说:“所以才会有这一次公审,是光明女神想要把堕落的神职者从光明神殿中驱逐出去,作为光明女神的信徒,我们应该支持公审才对。”
人群中有人小声说:“其实我也隐约有听说过,确实有一些堕落的神职者……”
“就是这样的。”扎卡亚接过他的话,说,“所以我们更要去参加公审,只有把坏的神职者从光明神殿赶走,光明女神的脚下才能够成为净土。堕落的神职者不值得我们尊敬,道德高尚的神职者才配成为女神的使者。””
人群中有人喊起来:“扎卡亚,那要怎样才能参加公审?”
在混乱中,一个枯瘦的老人走向了扎卡亚,他并没有使用暴力,但是好像他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可以让人无法靠近,他顺利地分开人群,来到了扎卡亚的身边。
他的双目炯炯有神:“请问,您能带我去公审的现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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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多一离开水牢,就去找监狱长。
监狱长似乎预料到了菲利多会来,他抛下了自己的职责,在菲利多从水牢出来之前就消失了。
一直到晚上,守候在瞭望塔上的白花骑士才再一次看到了监狱长。他们迅速地向菲利多报告,说监狱长和一名灰袍男人一起进入了盖涅门堡的大门。
菲利多主动去找寻找他们,在走廊上看到监狱长的一瞬间,菲利多大步上前,阻挡了监狱长的去路。
他没有废话,问:“水牢里关押着一名叫做亚纳斯的神殿学徒,他犯下了什么罪行?为什么要被关在水牢里?”
监狱长试图维持自己作为长官的尊严,仰头说:“我不知道。”
菲利多不相信:“你是监狱长,怎么会不知道?”
这时候监狱长悄悄地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然后对着菲利多依然是摇头。
菲利多看向了监狱长的身后。他看到在不远的走廊前方,正缓缓走来一个身穿灰色斗篷的瘦高男人。
灰色斗篷掩盖了他的面貌,在走廊摇晃的灯光下,只能辨认出他瘦高的身形。这个男人,莫名给菲利多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他走到了距离菲利多十步远的地方,菲利多正要询问他,却看到他轻轻地摘下了兜帽,于是一头银白色的长发从兜帽中散落出来。
在昏暗的灯光下,菲利多看到的是一个看上去大约五十岁的男人,他有银白的眉毛和胡须,淡蓝色的眼睛,布满细纹的皮肤像面粉一样洁白。
在他看向菲利多的那瞬间,菲利多的话语都被噎住在了喉咙里。
他露出一个微笑,就像一个慈爱的父辈:“你是菲利多·布伦第安特?”
菲利多单膝跪地,将头深深地埋低:“是的……大神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