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站在气闸室当中,四下里满是氩气被充进来的嗤嗤声。防护服被压得紧贴在肌肤上。上次被送出去时的恐惧已荡然无存,但她也感觉不到能让许多人自愿走出去的那份诱人期冀。在懵懂的梦想及难以自拔的忐忑之间游荡着的,是一份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渴望,抑或是想要使其变得更好的憧憬——若是有可能的话。
气闸室中的气压越来越强,防护衣上的褶皱将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细细地寻了出来,犹如上百万根钢针一齐温柔地刺向了肌肤,身体上每一处的敏感皆被触发。似乎,这气闸室不曾忘却,依然还记得她。
预先挂在四壁上的透明塑料布开始窸窣作响,被压得紧贴在管道以及那条用来从事准备工作的长凳上。要不了多长时间了。此刻,若她心中真有所想的话,那也只能是兴奋,只能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一个漫长的项目,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刻。
她掏出胸前的一个样品罐,“啪”的一声打开盖子,收集了一些惰性氩气,以备参考。刚拧紧盖子,她便听到外面那扇大门传来“砰”的一声响,沉闷而又熟悉。地堡通向外面世界的门,就这样缓缓滑开。一缕白烟过处,高压氩气立刻向前涌去,阻住了外面侵入的空气。
白雾膨胀了开来,在她周围丝丝缠绕,推着她的后背,催着她前行。茱丽叶抬起一只靴子,跨过十八号地堡那扇厚重的大门,再次来到了“外面”。
斜坡如故,一条水泥甬道向上斜伸,越过了她这犹如活死人墓的家的最后一道坎,朝地面延伸。坚硬的尘土在甬道两侧堆成了两面泥墙,墙上满是雨水侵蚀后的印记。那扇厚重的大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合拢,溃散的白雾朝着乌云升上去。茱丽叶开始沿着缓坡向上走去。
“你还好吗?”
卢卡斯那温柔的话语声传进了她的头盔。茱丽叶微笑。能有他陪着自己,感觉真好。她将拇指和中指一碰,打开了头盔中的话筒。
“这斜坡上还从来没死过人呢,卢卡斯。我完全没问题。”
他呢喃着向她道歉,茱丽叶脸上的笑容绽放开来。身后能有这样的后盾,出来冒险完全就是另一码事——同当初被放逐时那众人侧目、无人敢看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
来到坡顶,茱丽叶顿时有一种真切的感觉。没有了显示屏的数码谎言,她笃信这才是人类应该看到的景象:大片的墙壁,凭空消失;苍凉的大地朝四面八方绵展开去;一望无垠的天空上,浓云滚滚。她突然有了一种很想上前去好好探寻一番的冲动。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充满了这样一份渴望。她先前曾来过这儿两次,但这一次同那两次全然不同,因为有了目标。
“取第一份样品。”她捏着指尖,说道。
她从防护衣上又掏出来一个小罐。所有的物件上面,都标注好了数字,同出来清洗镜头时一样,只是步骤变了。一周又一周的训练,为的都不过是眼前这一刻。地底的掘进同地上的冒险双管齐下。她打开样品罐的盖子,将它举在头顶,口中从一数到十,随即旋紧盖子。罐盖透明,罐内的两个密封垫圈沙沙有声,底部则贴着两条耐热胶带。茱丽叶将蜡质密封胶沿着盖沿封牢,阻绝了外面的空气,随即将罐子放进了腰上的口袋内,同在气闸室中采来的样品放到了一起,封好了袋口。
卢卡斯的声音带着杂音又从耳机当中传了过来:“我们已经用火将气闸室给烧过了一遍,等稍凉一些后,尼尔森便会进去。”
茱丽叶转过身,面对着监测塔,很想抬起手,同挤在餐厅中、正通过墙上的大屏幕观看自己的那数十名男女打个招呼。但最终,她还是将这个念头压下,低头看了看胸前,凝神思虑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土样。她拖着脚步,离开了坡顶和监测塔,朝一片想必有几百年未被人踩踏过的泥地走了过去。她跪在地上,用浅浅的容器舀起来了一些尘埃——内衣紧紧地贴着皮肉,裹得双膝隐隐有些发麻。地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硬壳,很难挖下去,她只好又拢了拢地表上的一些尘土,装进了样品罐。
“地表样品采集完毕。”她掐着指头说,随即将罐盖小心翼翼地拧上,将罐沿的封蜡压紧,放进了她另一条腿上的袋子中。
“还不错。”卢卡斯说。他这话更多的是想鼓励一下她,可茱丽叶听到的却是满满的担忧。
“接下来采集深层样品。”
她双手握牢工具,将螺旋状的一端紧紧压在地面上,一圈圈转动手柄,同时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双臂上,好让工具上带刃的一端旋进坚硬的泥土中。为了操作方便,她还在工具的一端横向焊了一条铁杆,将其做成了一件丁字形工具,即便是戴着臃肿的手套,操作起来也丝毫不成问题。
眉弓上面渐渐有汗珠渗出,其中一滴落到面罩上面,伴随着双臂的持续发力渐渐汇聚成了一小汪水。一阵极具腐蚀性的劲风撞在她的防护衣上,将她推到了一侧。那工具渐渐陷进了泥土之中,等泥土快要触到手柄上事先用胶带标出的位置时,她双腿发力,将那丁字形工具给拔了出来。
工具上的塞子松开后,一些深层泥土倾泻而出,掉落进了干燥的土坑之中。她将工具套滑至塞子上面,将其锁好。这次,所有的工具都是物资区的得意之作。她将工具塞回到兜里,挂到了身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好吗?”
她朝着监测塔挥了挥手:“挺好。只剩下两份样品了。气闸还要多久准备好?”
“我去看看。”
趁卢卡斯前去查看回程准备工作的功夫,茱丽叶朝着最近的小山踟蹰而行。前两次来时所留下的足迹,在一场细雨过后已被抹得无影无踪,但她依然记得路径。山上的那条褶皱,犹如一段敞开的楼梯。山坡上,两个身影依然静静地卧在那儿。
她来到山坡脚下,停下脚步,又拿出了一个装着密封垫圈和耐热胶带的小罐。她轻松拧下盖子,将其迎风而举,任由空气灌入其中。就他们所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出来监测外面的空气。先前派人出来清洗镜头后所留下的那些汗牛充栋的报告上面,全都是一些莫须有的伪造数据,为的不过是维持人们心底里的恐惧。上面所呈现的,全都是一些犹如天书一般的程序符号,一份试图掩盖真实世界的荒唐企图,而他们唯一在乎的,不过是如何兜售深藏其中的荒谬。
除了那些深沉的阴谋,唯一令茱丽叶感到诧异的,便是资讯部的整个组织结构的坍塌。其速度及“顺利”程度,着实令她意外。三十四层的那些男男女女,让她想起了第十七地堡里的那些孩子,他们一个个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绝望地寻求一个可以依靠和信任的大人。她这次突然袭击,出来监测外面的空气,让整个地堡都笼罩在质疑和恐惧之中,唯独资讯部除外。正是这个部门,曾假装几代人都在做着这样一份工作,但真正的监测机会却一次次被白白地放过。
该死!
茱丽叶“砰”的一声合上了盖子。她走神了,忘了从一数到十。现在想来,想必两倍时间都不止了。
“嘿,祖儿?”
她叩了一下指尖:“怎么了?”说完,松开话筒,将罐盖锁紧,再次看了看,确认上面标注的是“2”之后,密封罐沿,将其放进了另外一个口袋中,咒骂了几句自己的分神。
“气闸室已经焚烧完毕,随后尼尔森进到里面,把东西都准备齐了,但他们说得等上一会儿氩气才能重新充满。你感觉确实还好吗?”
她花了一会儿时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以便给出诚实的回答。几次深呼吸,活动了一下关节,又抬头看了看乌黑的云彩,以确定自己的视力及平衡感依然正常。
“对,一切都好。”
“好吧。等你回来后,他们还要放上一把火。看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个必要。你离开前,闸门上的读数有点奇怪。完全是为了以防万一,尼尔森现在已经在清洗气闸内部了。我们会尽快把一切准备妥当,好等你回来。”
茱丽叶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说法。她当初穿过第十七地堡气闸室时的情形已经足够叫人毛骨悚然的了,但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她仅仅是在自己身上淋了一层黏糊糊的残汤,便让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他们如此大动干戈,源自于对外面空气的担忧,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分析判断;而高温消毒,也不过是一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的非常规手段,他们唯恐有一丝一毫的空气渗漏进去。此次任务最大的挑战,莫过于毫发无伤地回到里边,不再受烈火焚身之苦,也不用再在医院里住上一遭。不过,她也不能拿全堡的安危来冒险。
她掐住指头,突然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豪赌。“那边还有人在看吗?”她问卢卡斯。
“对,好多人,都兴奋得不得了。大家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想让你清场。”她说。
她松开了手指,没有应答。
“卢卡斯?你听到了吗?我想让你叫所有人离开,至少与顶层保持四层楼的距离。把所有无关的人员都清走,好吗?”
她等待着。
“好。”卢卡斯的回答后面,是鼎沸的人声,“我们正在照做,尽量安抚大家。”
“告诉他们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闸门上的读数。”
“正在办。”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馁,茱丽叶希望自己不是多此一举,白白激起恐慌。
“我这就去取最后一份样品。”她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工作上来。他们已经想好万全之策,一切都会顺利的。幸亏他们在气闸室当中安装了探测设备。下次出来时,她希望也能在监测塔的镜头上安装上一个永久防护罩。不过,这事得一步步来,她不能走得太远。随即,她朝着山脚下的一名清洗人员走了过去。
他们所选择的那具遗骸,生前名叫杰克·布兰特,在其妻二次流产后,整个人陷入了癫狂,因此才被派出来清洗镜头。这件事,距今已经整整九年,茱丽叶对他知之甚少——兴许,这正是他们选择他作为最后一份样品标本的原因所在。
她径直来到了那具遗骸的左侧。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过后,那套衰朽的清洗服早已褪成了死气沉沉的暗灰色,表面上那层曾经闪闪发光的涂料,也已变成了斑驳的劣质油漆一般。靴子被腐蚀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面罩也已破裂。杰克就那样躺在那儿,双臂交叉,叠于胸前,双腿平伸,就像是打了一个盹便不曾起来一般;或者说,更像是躺下身,正凝视着显示器中那片澄澈瓦蓝的天空。
茱丽叶将最后一个样品罐拿出,只见上面标注着一个数字:3。随后,她跪在那名死去的清洗人员身旁,不由得暗想,若不是史考特、沃克以及物资区的人甘冒奇险,想必这便是自己的下场。她从样品罐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从防护服上割下了方方正正的一小块,然后将小刀放到死者的胸口上,把那片样品放进了样品罐中。她屏住呼吸,再次抓起了刀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刀刃划破自己的防护服。随即,她将刀子切进了原本紧贴着死者肚腹处的衰朽内衣当中。
这最后一份样品,得用刀刃挑出来才行。只是,下面是否还有任何血肉或是残骸,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好在那套残破而又衰朽不堪的服装下面,全是漆黑一片。从手上的感觉判断,除了被风吹进枯骨间的尘土,似乎一无所有。
她将样品装进容器当中,而那把刀则留在了那名清洁人员的身上——它已不再有任何用处,而她也不想戴着臃肿的手套,再冒险去处理它。她站起身,转向了水泥塔。
“你还好吗?”
卢卡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一样,有种瓮声瓮气的感觉。茱丽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憋了这么久,确实有些眩晕的感觉。
“我很好。”
“我们已经快准备好了。我这就回去,等你进来。”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很有可能根本就看不清自己的动作——即便墙上的那块大屏幕,已将整个世界放得够大——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嘿,你知道我们忘了什么了吗?”
她突然一愣,盯着水泥塔看了起来。
“什么?”她问,“忘了什么?”汗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皮肤隐隐有些发痒。上次回来时被烧变形的服装在后脖颈上所烫下的伤痕又在隐隐作痛。
“我们忘了让你带上一两块羊毛布出去了,”卢卡斯说,“那上面已经有些尘垢现出来了。你也知道的,既然你都已经出去了……”
茱丽叶狠狠地瞪了水泥塔一眼。
“我是说啊,”卢卡斯说,“你兴许也可以,你知道的,顺带做一下清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