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沥的雨打碎尚存的暖意,浸湿了?青石板路。
府里候着的小厮看到雨中的影影绰绰,举起油纸伞迎了上去。
“少爷,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晁珩将被打湿的外衣脱下递给身旁的小厮,听到后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您找我。”他?推开木门道。
里面坐着的女人正拿着剪刀修剪着盆景的枝桠,清脆的截断声被雨声淹没。晁珩已经进来,但她没回头,仍旧仔细修剪着盆景,轻声道:“你也不小了,从早前,我就同你爹在商议着你的婚姻大事,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这么久了?我们也没逼着你去做什么。”
晁珩敏锐的嗅出一丝不对劲,反手将门关上,防止有路过的下人听到什么东西。
“您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晁珩平淡开口道,不想打太极。
晁夫人将剪刀轻轻放在一旁,坦言道:“你可有中意的女儿家?”
听到这话后,晁珩一愣,面色尴尬,可晁夫人没给他?时间跟机会继续说,“是你常去那家茶肆的小掌柜吗?”
“别误会,娘只是偶然听说你时常去那家茶肆喝茶,并不是有意监视你,上次你风寒,也是那家的掌柜来派人送来熬好的梨汤。”晁夫人怕自己儿子误会,加深他们父子俩的矛盾,于是解释了?一番。
果然,晁珩的脸色好了?一些。
“是。”
听到晁珩的亲口承认,她心里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确实是那个小掌柜,但同时又提起了?心,反问道:“前?几日那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你好几日没回家,也是因为她吗?”
“是。”晁珩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晁夫人知道自己儿子这人随性惯了,不喜欢被束缚,恃一身才,上面也不能拿他怎么办,所以她知晓,晁珩从不会为一件事如此上心,往往是解决了问题跟案件便不再插手,真正意义上的只负责破案。
但这次不同。看的出来,晁珩确实很在乎陈镜娇。
“那她可中意你?”晁夫人缓步走到椅前?坐下,抬头认真的问自己儿子。
晁珩不语。
“娘也是从这里走过来的。”晁夫人缓缓道,“仅凭你的喜欢是没用的,我跟你爹也不会同意。首先她要配得上你的喜欢跟种种付出,其次才是她的中意,她也中意于你是最好,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你要想明白了。”
“林隐逸肆,一听就是喜欢安逸,个性洒脱的姑娘家,这倒是同你相似,可珩儿,你既一日为官,也便知道日日为缚,她肯跟你一起受这等束缚之苦?”
晁夫人句句锥心,直击命脉。
“珩儿,自你回了?京城,也切身体会到同你在洛阳的洒脱不一样,这京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的一言一行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晁夫人出自大家族,并非不谙世?事。
晁珩每一次被御史台弹劾,她都知道。
包括晁珩父亲明里暗里帮着晁珩挡着这些东西。她知道父子俩的关系不好,不奢望父子俩能谈心说出这些,更何况自己夫君又是个要强嘴硬的,爱子深切之心,她作为妻子?是完全明白的。
“珩儿,你也不小了,应该考虑这些了?。”
这是晁夫人最后说的话。
这句话萦绕在晁珩耳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挥之不去。
他?是个喜欢自由而不愿被束缚的,明白被牵制的痛苦,来到京城的第一个月,他?便因此想过要离职,回到洛阳。那段时间又恰好看到了林隐逸肆这个小茶肆,遇见了?让人琢磨不透浑身都是谜团的陈镜娇,这才让他愿意留下来。
一留便是半年多。
心烦意乱的晁珩将笔下写废的纸团成团丢到一遍。
林隐逸肆内的陈镜娇打了?个喷嚏。
“小姐,这雨阴冷的,不如你去雅间里,我去给你拿个小火炉。”观澜以为陈镜娇是冷,后者摆摆手说自己没事,可能是有人在想自己。
“有人吗?”门外传来的声音让两人纷纷回头。
油纸伞下的人抬起头看向店内,看到来人后,陈镜娇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这位面容坚毅,一脸的络腮胡,卷曲而茂密的发,跟汉人半杆子?都打不着关系。
虽然京城中不乏胡人,但因为文化差异问题,很少见到有胡人来茶肆里,不,准确的来说是根本就没有胡人来茶肆喝茶,有也是听说茶点种类繁多慕名?而来。
陈镜娇将开水冲入杯中,捏着条索精壮的茶投入。
庐山云雾茶,冲泡时采用“上投法”。
散茶落入水中,有的沉沉垂到杯底,有几分徘徊缓下,剩余几分上下沉浮着舒展游动。
“此为‘茶舞’。”陈镜娇说着,吸足了?水分的干茶逐渐展开叶片,现出一芽一叶,茶碗中的水汽夹杂着庐山云雾的茶香缓缓上升,飘入鼻中。
“茶芽肥绿润多毫,条索紧凑秀丽,香气鲜爽持久,滋味醇厚甘甜,汤色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此为六绝。”因为庐山云雾茶是汉族传统名?茶,是中国传统名?茶之一,在宋朝被称之为“贡茶”,因此陈镜娇特选了?庐山云雾冲给面前的胡人喝。[1]
本以为这胡人会喝不惯,但没想到竟然喝的有滋有味的。
看起来不反感,于是她便继续说,“庐山云雾九道工序,每一道都不可敷衍了?事,一芽一叶皆用心所为。”
庐山云雾茶的浓度过高,因此她选了?腹大的紫砂壶开盖冲泡,避免茶汤过浓以及将茶闷坏而造成口感与香气上的偏差。
“长松树下小溪头,斑鹿胎巾白布裘,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鹳是交游。”不盼着胡人能听懂白居易的诗,陈镜娇只是突然想到,不由自主的念了出来。
这诗是白居易前?往庐山挖药采茶时写下的。
好茶配雨天,也别有一番趣味。
“客可知,这云雾茶里也分个上下之说?”陈镜娇心情大好,不由得跟胡人多聊了?几句,胡人放下手中的茶碗,用蹩脚的汉语问:“是什么?”
陈镜娇感叹,这胡人挺厉害,还能听懂这么多。
“汉书《庐山志》曾记载呢这庐山云雾茶‘初由鸟雀衔种而来,传播于岩隙石罅’因此又称庐山云雾茶为钻林茶,这钻林茶就被视为云雾茶中的上品,但由于散生荆棘横生的灌丛,寻觅艰难,不仅衣撕手破,而且量极少,所以很难得到就是了。”陈镜娇说罢随口问道:“客的中原话说的不错。”
胡人点头解释自己在京城住了?许些年,因此陈镜娇说的话中大半部分倒也能理解。
“那客是举家搬迁来此处?”陈镜娇为面前的人再添上一杯。
“不,我的家不在这里,我独自住这里。”满脸络腮胡的胡人说,“我经商于两地,此程前?来,也是想跟掌柜商量一件事。”
陈镜娇饶有兴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早就有所听闻,林隐逸肆的掌柜,茶艺了得,也是因此想要来跟你商量着,我想将你店里的茶跟故事带回我的故乡。”
胡人看陈镜娇不说话连忙补充,“钱我会双倍、三倍给你,这个买卖是不是很划算?只要你将茶跟茶的故事写下来,就可以轻松的拿到你店一天的流水。”
陈镜娇突然笑出来,“可是只有茶,没有人,又算什么茶呢?只不过是茶芽泡水而已,不算茶道。”
“至于这个,就不劳烦你担心了?,我自有办法。”
她打趣道:“客这可就折煞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茶肆掌柜,客赞赏我们中原汉人的茶道,我是打心底感激的,但这要说将我口中的故事跟茶带回客的故乡,那我真担不起。”
这决计不是她可以做到的。
如果一个小小茶肆的掌柜就能做到文化跨域传播,张謇就不用出使西域了?。
先不说这个,上面会允许她这么做吗?
陈镜娇小小抿了一口茶,委婉的拒绝,“客若是想来我这里喝茶那我欢迎,若是此事,那便算了?吧。”
胡人被拒绝后不死心,仍跟陈镜娇不停的说,陈镜娇挥挥手示意他不要白费口舌了?,自己是不会答应的。
那胡人便猛地站起了身,语气中带有不满,“傻子都知道做的生意,你竟不如一个傻子!都说你们汉人一个比一个精明,我没想到今天居然遇到你这种!”
陈镜娇懒得跟他?浪费精力,让伙计给这人“送”了?出去。
那胡人走前仍在嚷嚷着,惹的行人纷纷往店里探头看。
“小掌柜,等着吧,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那人阴沉着脸,说完后还说了句让人听不懂的家乡的语言,观澜看的有些担心。
“怕什么,难不成半夜还要来偷我手札?”陈镜娇耸肩,天知道她曾经写下的手札是让人完全看不懂的关于茶点的语言大全,她坚信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看得懂。
除非有人也跟着穿越了?,又恰好看到了这个手札。她自动将这个可能性归零。
“几日不见,你倒是沉稳了。”
门口传来低沉的声音,陈镜娇循声而望去,看到来人后莞尔一笑。
“江老。”
作者有话要说:[1]:中国普洱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