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伍

以前陈镜娇一直不明白一眼万年意味着什么,如今却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江南女子,知书达理,温婉明媚,气质如兰,只惊鸿一瞥便让人魂悸魄动。

纵使她同为女子,也被面前人惊艳到了,这定然又是谁家魂牵梦萦的人罢。

“今日买东西耽误事,让客久等了。”

女子温柔地说:“无妨,反倒是我多叨扰小掌柜了。”

“客可有喜欢的茶味?”陈镜娇打量着面前的人,一身素雅的蓝白袄裙,身旁跟着的侍女眉眼温顺,守着规矩半低头。

蓝衣女子略加思索后道:“清淡些便好。”

陈镜娇在后厨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的观澜都着急问:“小姐需要什么,观澜去买便是,莫要为难。”

“没事,我只是在想事。”陈镜娇边走边思量,此女子气质过人,应出身不凡,可京城权贵女子太多了,她一时真分辨不出是谁。

算了,分不清便分不清,她只需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而后开口唤一旁急的只能干瞪眼的观澜:“去拿碧潭飘雪来吧。”

煎茶、点茶和泡茶,她这次选了第三者,好在这时代散茶也流行,她甚至可以买许多在现代贵如油的茶品种。

碧潭飘雪是一种花茶,采花时间在晴日午后,挑雪白晶莹、含苞待放的花蕾,赶在开花前泽下来以使茶叶趁鲜抢香。[1]

可碧潭飘雪配什么呢,陈镜娇的手撑在案台,整个人都陷入混乱中,这种花茶气色清香滋味鲜凉,定是不能配咸香的。

她环视后厨,从每个锅碗开始打量,眼光扫过昨日刚熬煮好的红豆沙,脑袋瞬间清明起来,有了!

她拿个干净食盆,舀进两瓢新磨的糯米粉加些白糖,左手提着热壶缓缓倒入沸水,右手执一双竹筷搅拌,使得糯米粉充分吸收水分,稍一放凉后便上手揉成光滑面团。

好在瓢不大舀的面粉不多,她反复揉合也没费太多力,瞧手光碗也光就算揉合适了。

拿出她新买的擀面杖滚上粘米粉,把按扁的糯米团擀成长方形薄面皮。这擀面杖是她的新宠,上次去逛街买到的,小巧轻盈,打磨的光滑,用起来既不会太累,也不会被木刺刺进手里。

接下来就要把红豆沙包进面皮里了,红豆沙条的长度要同面皮合适,放在中下段,然后提起面皮一边,仔细将红豆沙包裹进去,一直卷到糯米面皮的上端。

做完这些,她将糯米条捋顺压实,让红豆沙跟糯米皮完整的贴合起来。

最后用刀切成段,摆入盘中上锅蒸。

在等糯米条糕熟的功夫,陈镜娇还需要做最后一道工序,熬糖桂花。

密封罐子里拿出把风干桂花泡水洗净浮尘,捞出沥干水分后蒸熟,待金黄软糯时倒入蜂蜜中搅拌静置。

因着做时在面粉中加了糖,因此软糯的面皮也有淡淡的甜味,昨日慢炖熬煮的红豆一抿便成了沙,豆沙散漫又被黏糯米沾回来,最后浇淋上的桂花淡香混着蜂蜜的甜撒进豆沙糯米中,香滑可口。

“此花茶名为碧潭飘雪,冲泡饮用。”陈镜娇沸水缓慢倒入茶盏中,沉在盏底的茉莉花瓣被热水灌注,打着旋儿漂上来,紧直匀整的茶芽渐舒开来,叶似鹊嘴,形如秀柳,待女子尝完一口条头糕时,茶色便出来了,清澈得叶片可数。

黄绿明亮的茶汤滋味鲜醇,雪白的茉莉花瓣散在表面,仿佛真如碧潭飘雪般。

女子执茶杯小口抿下,眼睛里有点点亮光,忽而笑道:“至纯至真,不亏名为碧潭飘雪。”

陈镜娇瞧她笑得真切,也放松下来,“客会喝。”

碧潭飘雪她是第二次拿出来,第一次试水失败了,客人直言不喜此茶,过淡太鲜,她便将此物压了箱底,相信终有有缘人,今日一博,没想到竟遇知音。

她也喜欢花茶,清香淡雅,在馨香中品出藏匿的苦涩。

来这里快一年,接触的客各式各样,同龄人虽不少,但并无贴她心的同龄女子,她盯着面前温婉的人,眉眼也染上了温柔。

待女子慢慢喝完一盏后,她将热水斟满盏后说:“这花茶鲜爽回甘,二泡则花香浓郁,三泡四泡茶味仍在,只是花茶性凉,不能贪多。”

甜糯的条头糕下肚,碧潭飘雪喝了两盏,女子速度放慢,举着茶盏同她聊天,“早前便听闻林隐逸肆的小掌柜年纪不大,手艺了得,没想到今日也有幸尝到此等美味。”

“客喜欢,那便常来。”陈镜娇是挺喜欢这客人,若她真喜欢,碧潭飘雪只为她而泡也未尝不可,好物当配懂的人才算不亏。

女子听到此话后想起自己,轻叹道:“多谢小掌柜好意,只可惜我出来一次不易,应当是很难常来了。”说完又抿一口花茶润润嘴,“小掌柜好性情,又自在,令我艳羡,我也想如此般来往自在。”

听起来是个不能随意出门的深闺女子,陈镜娇暗自可惜,瞥见女子第三盏茶即将见底,心生不舍。如此合心的同龄人,放过这一次,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于是干脆大方问道:“客若不嫌弃,你我交个朋友,待你下次来时我还亲自为你泡茶,做茶点。”

女子听后一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真?我字令季,小掌柜那便唤我令季吧。”

“我姓陈,名镜娇,二十有二,令季唤我名便是。”

令季却笑,“那这么说,我比你大一岁,叫你镜娇妹妹可好?”

陈镜娇在现代是独生子,穿越来也是独子,家中只她一人,孤独的很,做梦都想拥有一个似姐似友也是知音的朋友,没想到忙过了半辈子,却在这个时代遇见了。

她嘴角上挑,又为令季添了最后一盏茶。

令季走时依依不舍,同她说了两遍定会再来,陈镜娇点头说会等她,待她走后瞧天色尚早,去一楼溜了一圈,顺便看看新招的学徒手法如何。

这次是第一次招学徒,只招了两人,一人名红香,一人唤绿意,绿意活泼开朗,红香沉稳内敛,客人们多喜欢绿意,因为煎茶点茶时能说的上话,甚至能跟活泼的客人打成一片。

“你说两人谁更出色些?”陈镜娇站在二楼拐角处,看着楼下的两人,对身后的观澜说。

观澜沉吟道:“绿意活泼,做生意不就是讲究这个吗?仆愚钝,若是说错了,小姐别生气。”

陈镜娇点点头,突然看到绿意笑嘻嘻的同客人说话,水尚未初沸便捏了把盐撒进去后一挑眉,又摇摇头,“缺点火候。”

楼下的绿意煎好一釜茶后转身要去另一桌,却被观澜叫住,“绿意上来一趟,小姐叫你。”

绿意左右为难,犹豫地问:“观澜姐姐,可是那边的客怎么办?”

观澜转身背对她,示意她快些,“红香会去,快点来。”

陈镜娇在菊雅间摆好了煎茶套具,看绿意进门后招手让她过来,“来,我来看看你的手艺。”

绿意眼珠一转,福礼上前,落落大方捏起茶袋。茶饼都是陈镜娇为节省时间提前灼好的,反复干燥灼烧两遍,烘干其中的水分后放入纸袋晾凉,藏住茶香。

绿意学着陈镜娇教给她的,将茶饼掰碎放进鎏金壶门座银茶碾子中碾碎,碾至细米状后筛粉,煮水捏盐加水加茶粉等三沸,离火倒入茶盏中,动作利索又干脆,做完后静待一旁等陈镜娇品尝点评,眉目中是藏不住的小得意。

陈镜娇到不急,轻轻吹去茶汤上的浮沫,待表层微凉后轻抿一口,尔后放下茶盏,抬头看到绿意期冀的目光,一撇嘴狠下心。

严师出高徒,严师出高徒,她安慰自己,这是对绿意好。

她轻轻嗓子柔声说:“做事干练是好处,但煎茶不同,不能心急,你瞧,碾茶的时候这不就迸出来了吗?”说着,她用指腹沾起茶碾子外迸出的茶碎,又说:“初沸一定要等水面有鱼眼纹并且有声音的时候才能加盐,加茶粉时也要慢加细搅。”

陈镜娇的声音有多柔和,绿意的脸就有多红,当她说到一半时抬头发现面前的人已经闹了个大红脸后大吃一惊,剩下的话憋进肚子里不知该不该说。

“掌柜对不起,我没做好。”绿意豆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儿的转,看的陈镜娇都不忍心继续说了,只好安慰着:“没事没事,你才刚学,只要像红香一样沉下心来,手艺定会更进一步。”

绿意突然一顿,思索着犹豫开口“可是掌柜我有一事不明白。煎茶若如此仔细,真不会被客人嫌时间太久吗?”

陈镜娇摩挲着茶罗子上的仙人驾鹤纹“有些能急,有些急不得,急了便喝不上顶好的,你说是不是?”

看绿意点头,她挥手让绿意下去忙,起身将锅釜里的茶水倒了干净,观澜看到后不解问为何白白倒掉茶水。

她俯视着废水桶中浮着白沫的茶汤,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