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来临,阴风喷嚏,浙沥雨敲打残枝败叶。天,黑人人心骨髓。城东南一角,时有火光枪弹之声。介乎于这地狱的黑暗与阴亮之间,绿爱引着寄客,到忘忧楼府这五进大院子的第三进——从前天醉和她居住的地方。小客厅依旧原样,多少年前,红男绿女,才子佳人,正是在这里相逢一见恨晚,从此结下了这一段前世的缘。
绿爱点红那一豆烛光,寄客便见了屋里依旧横放着那只前朝遗物般的美人榻。寄客奔波劳累数日,如今突然人去楼空,性命亦已到了最后关头。无私无欲之人,心中竟也平和如故,见了卧榻,顿生困意,二话不说,便躺了下去。
绿爱这头就赶紧拨亮了白炭火炉,移至榻前,又从柜里取出已经脱了毛的一张狗皮褥子,盖在寄客脚膝。忙极生静,两人一时无话,绿爱就坐到靠椅上去,且取了椅下篮内未打好的毛线衣,一针一针地挑了起来。
烛光;火炉;躺在榻上的微困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的做着女红的女人;大难来临之前的最后的微乎其微的和平;恍兮瑰兮,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火车站一带又有密集的枪炮声袭来,俄顷,复归于万籁俱静。绿爱一下子扔了手里毛衣,直起了脖子,侧耳倾听。
再没有声音,却比有声更惊心动魄。绿爱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求助于男人了,却见寄客躺在榻上向她微笑。
"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绿爱问。
"真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寄客突然这么来了一句。
绿爱一想,惊大了眼睛,说:"寄客,你可是真会用典啊。"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寄客来了。
寄客任她用眼睛扫了一阵,才欠起身体,说:"我知道你这会儿在想什么。"
"人都快死了,我能想什么?"绿爱就掩饰似地又去挑毛衣。
"刚才你看我躺在榻上吟诗的样子,你就想起天醉来了,是不是?你是不是还想,寄客这副样子,和天醉真是越来越相像了。"
绿爱飞快地挑毛衣的手停住了,抬起头来,看着寄客,说:"天醉早走,有早走的好啊,他哪里过得了这一关。"这么说着,她的手就抖了起来。
"怕什么,有我在。你以为我只会吟那蝉噪啊。明日日本佬来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
说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这把年纪的人,又少了一只手臂,竟然不失当年的矫健,一下子就跳到了砖地上。一头望发是已经花白了,却依然浓密,连着胡子,飘扬在他的头上。
自辛亥以来,军阀混战,政客钻营;国土沦丧,民不聊生;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如寄客般肝胆相照者,又有几人被起用?共和理想,今日安在?青年时代的暴风骤雨,果然就换成了暮年的浅斟低唱?又有几人偶尔相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曾想果然到了国破家亡之际,沧海横流之时,英雄本色顿生光芒,不减当年豪情。绿爱一个激灵,也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烛光里,当年那个年轻的辛亥义士又回来了。
赵寄客就于黑暗中一把推开了门,大股夜气顿时夺门而人。寒风迎面袭来,雨丝射在脸上。赵寄客背对绿爱问:"我老了吗?"
绿爱便觉面颊上有热泪流下来,却是笑着说:"你这一问,倒是让我想起曹操来了——老骇伏极,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赵寄客并不回过头去,背对着绿爱,长啸一声:"那么说,我到底还是老了……"
"绿爱不是与君同老了吗?"
寄客叹了一声,道:"美人暮年,依旧是英雄红颜知己。"
话音未落,背上便被一阵热烈的温柔摄住,钱江大潮回头而来,再一次把他们埋没其中了。
但见寄容忽然跳到院中,蹲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子,说:"可惜不见了三十年前的茶花。"话音刚落,一阵刷刷响,院中一枝腊梅枝权应声落地。
绿爱连忙跑了过去,捡了那花枝,折下一朵梅花。腊梅虽小,但香气袭人,绿爱戴在头上,当年茶花插头的情景不由涌上心头,感极生悲,不禁掩面吸泣起来。
寄客一边扶着绿爱回屋,一边说:"你看你看,好好地笑着,怎么又哭了?"
"这么多年了,我看你这张面孔都看熟了,我都当我再也没有当年的五雷轰顶一样初识你的心情了。"
"你们女人就是寡情,我可是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的。"
"那你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绿爱就用胳膊肘撞了寄客一下,这动作也幸亏是作在绿爱身上,才那么自然,换了一个人,就是老来装俏了。
话音未落,爆豆子一样的枪声又来了,火光轰的起来,照彻了半个天,把绿爱从一腔伤感爱意之中拉了回来。她不禁又直起脖子,还踞起脚,仿佛想以这样一种姿势去看到什么。
寄客看着这女人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说:"我嘛,我是一眼就看上你了。我就想,天醉兄弟,你真正是作孽,怎么我去了东洋几年,就把我的媳妇抢去了。"
绿爱回过头来,又笑,安顿了寄客重新坐在榻上,说:"你又瞎说,当我不知道你是怕我被日本佬吓着了,拿话挑我分心啊。说我是你的媳妇,有什么证据?"
"把你的曼生壶拿出来。"寄客就说。
绿爱连忙取了壶来。寄客指着壶上的字说:"你看,我这不是写得好好的: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吾与尔偕藏,懂得这意思吗?"
绿爱看着看着,放下壶,抱住寄客那一头乱发的脑袋,哭着说:"那么多年。你怎么不把我藏起来啊!"
寄客也不说话,也无话可说。他本不是一个好女色之人,心里放了一个,也就足矣。这倒不是说赵寄客从此成了一个清心寡欲之人。只是他凡与女子交,必不考虑婚配。凡有女子动此心者,立刻挥手即去的。他少年时便自取一号,曰"江海湖侠",从此便以浪迹天涯出入无定为活法。不料老了,依旧不改其衷,这一点恰恰也是和绿爱的天性极其相符。绿爱一生,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是个性情中人啊。
自鸣钟响,午夜已过了,寄客绿爱这两人,却过了困劲,一时又新鲜起来。绿爱看寄客衣服单薄,便说:"我去给你沏一壶滚烫的热茶来,提提你的神。"
"就是你们这种卖茶人家,三句话不离本行。这种时光了,要喝就喝酒。你给我取酒来。"
绿爱欠起身子要往外面走,又回头问:"有梅城严东关的五加皮,还有绍兴东浦的老酒。嘉和招待客人的白兰地、威士忌,这里都还有几瓶,你喜欢喝什么?"
寄客挥挥手说:"天寒地冻,必以热老酒暖心为好。再说,今日这种日子里不喝老酒,又喝什么?"
"此话怎讲?"
"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最后率大军兵临吴王夫差城下。出发前取来老酒,投入河中,此河从此名为投醒河。当年我随女侠秋撞在大通学堂之时,常与她到河边,望那东流之水,女侠曾与我言《吕氏春秋》之文:越王之栖于会稽也,有酒投江,民饮其流而战气百倍。今日你我痛饮此酒,明日不是正可以战气百倍吗!"
绿爱听了,捧来一小坛绍兴东浦老酒。坛口用泥封着,二人忙了一阵,把那坛口打开了,老酒红黑郁亮的,就咕嘻哈哈地倒在了一个大搪瓷杯里。绿爱又在炭炉上架了火钳,把大搪瓷杯再架在火钳之上,说:"就这么热着,一会儿就好。"
寄客又叫绿爱取三只小酒杯来,绿爱一时有些疑惑,再一想,就恍然大悟了。眼睛一阵发热,就下去张罗。再上来,又取了下酒的小菜,有茵香豆,有水煮花生,还有老家带来的德清青豆。
片刻间,酒就热了,酒气上来,直往鼻孔里钻,绿爱就被熏得别过头去直打喷嚏。一连串的喷嚏配着杭州城围那一连串的枪声,此起彼伏,把黑夜也打得退避三舍。绿爱和寄客两个,一杯酒在握,竟然也就处变不惊了。
三只瑞清杯酒盏,倒满了江南老酒,一只放在桌子上横头,寄客拿自己那一只酒杯与他的那只十碰,说:"天醉,你我兄弟,今日一起等那东洋佬杀进城吧。鱼死网破,就看明日了。"
说完一饮而尽。
绿爱听了心酸,说:"话是那么说,我就不信日本人真的进了城就会杀我们。我们呆在e己家里,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就说嘉乔,再坏,也是姓杭的,总不至于姓杭的要姓杭人的命吧。"
说完自顾自地也仰脖子喝了一盅老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竟就喝得有五分的醉意了。刚才被寄客用只手从树上打下的梅枝,被屋里的热气一熏,放出浓郁香气,屋里一时的酒气花气与人气就赢红了一片。绿爱又总觉这酒喝到现在还是少了点什么。想了想,是了,还是少了茶。杭家人喝酒与别家的不同,从来就是酒茶同席的。便起身到隔壁厢房里转了一圈,拿回来一个碗状的纸包物,说:"都说茶酒是对头,其实不然。我上了酒,我也给你上一道茶"
说罢打开了纸,寄客见了说:"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原来也就是这个。此茶出自云南,名叫普洱沦茶,当年我反袁世凯时到过云南,那里的人都爱喝这个。比起我们这里的龙井,那可就是豪放得多了。"
绿爱听寄客那么说着,一边就又拿过了一个大茶杯子,盛了大半杯子水在里头,又把它搁到了炭炉上的火钳之上。等着那水一会儿工夫就翻开了鱼眼,然后使劲掰开那普洱茶,往茶杯里放。寄客见她掰着吃力,接过来一只手就捏碎了,一边就说:"我知道你们这一家是非龙井不喝的,怎么想着吃这道边茶了?"
"就准你喝老酒有故事啊,"绿爱平生不能碰酒,一碰酒就露了本性,见过她喝酒的,都说她八十岁喝酒,恐怕也还是悄佳人一个。此时偌大一个院子,就她和她一辈子的冤家共度长夜。明日强定一到,死活不知,这最后的时光,安能不回头一笑百媚生。便见她一杯醇酒饮下去,两朵桃花红上来,眯缝着眼睛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茶,也有一个故事在这里头呢。"
"此话怎讲?"
"说来就话长了。我也是前些年听一个赶过马帮的云南滇商,来杭州做生意时说给我们听的。他说他卖给我们的这普洱沦茶,可是云南最好的,单单就产在那南糯山。还说那里至今还有一株八百岁的大茶树呢!"
"这也不奇怪,未必就是那滇商说的大话,我早年在云南见过这么高大的茶树。人采茶叶,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树上去,用刀把树枝砍下来,再持下叶子。我看忘儿一日日地背着那《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代而持之。我就想着,有一日他长大了,我要带他到云南去看看,让他知道了,我们大中华到底有多大。这大茶树,不单单巴山峡};D才有。云南也有呢。陆羽写那《茶经》时,怕还不知道世上有个南糯山吧。中国真是太大了。我看他小日本,就是想占,也是占不过来的。"
这么听着,绿爱早就又是几杯老酒下肚了。酒壮人胆,她就嚷嚷起来:"你看你看我才开了一个头,你就说上那么多,你还让不让我说了。从现在开始,再不许插话,听到了吗?"
然后也不管寄客有没有真听她的,就说开了:
"你道这南糯山的茶是怎么来的?这和诸葛亮孔明还有干系呢!说是当年三国,孔明带兵七擒孟获到了南糯山。此时兵疲马乏,水土不服,拉肚子的拉肚子,害眼病的害眼病,这仗,可就没法打了。诸葛亮一看不行,得想个办法,就拿自己手里的那条拐杖,插在南糯山的石头寨上,立刻,就生出了一株大茶树来。士兵们采了那茶树叶子煮了喝茶,什么病都没有了,又能打仗了。从此以后,长那株大茶树的小山,就被叫做孔明山了。那山上的茶树呢,就被叫做孔明树了。孔明山附近的那六座山,也都种了孔明树,如今都成了普洱茶的六大茶山了。"
绿爱说的那些个故事,其实寄客都听到过。当年他在云南,虽不是茶人,但有了天醉这样一个茶人兄弟,自然是耳儒目染,不懂也懂了许多。那六座山,曰"悠乐、革登、倚邦、曼枝、曼喘、曼撒",寄客都去过。不过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和绿爱恩恩怨怨一辈子了,知道绿爱是个喜欢听好话的女人。况且今天,他也喜欢看绿爱那种自以为是的架势。屋子里暖洋洋的,香喷喷的,女人也是风情万种的。为了造一点小波澜,寄客就故意说:"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意思呢?也不就是显得你懂得比我多吗?"
果然绿爱就上当了,大睁着眼睛说:"你看你看,年纪大了果然就不灵了。就准你讲越王勾践,就不准我讲诸葛亮?莫非只有勾践的酒能助你战气百倍,诸葛亮的茶就不能助你逢凶化吉吗?"
听了此言,寄客禁不住一大口酒下去,说:"我说绿爱你是我的红粉知己嘛。来,干了此杯!"
此时架在火钳上的两只茶杯都热浪滚滚地升着雾气,一只冒着酒气,一只冒着茶气。茶熬的时间一长,都浓郁成计了。绿爱便用一块毛巾包了茶杯把手,然后醉眼呼陵地把那普洱沦茶汁往热腾腾的酒杯里倒。一不小心就倒到了火炉里,"膨"的一声,就冒上来一阵灰烟。寄客要去帮,绿爱不让,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龙虎斗,懂吗?记住,得用茶往酒里倒,可不能酒往茶里倒。你尝尝,什么味道?治百病的。趁热吃,祛湿发汗,祛寒解表。也是那滇商教的。赵寄客,你喝了我家一辈子的茶,恐怕也没喝过这种龙虎斗吧。"
寄客一仰脖子,就把那"龙虎斗"给灌下了半杯,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百般滋味,只说:"龙也喝了,虎也喝了,我还怕什么小日本这一条虫呢!"
那剩下的另一半,绿爱也咕嘻哈嘻地喝了一个底朝天。都道酒能醉人,却不知浓郁的茶汁也能醉人,此时二醉合一,可就真是把个绿爱喝成了七八成的醉态了。外面枪声炮声的,这二人竟然都已经听不见了。醉人胆大,寄客就一把橹了绿爱过来,说道:"想必天醉在上,看了我们如此也不会生气,今日里我俩也来喝一杯交杯酒!"两人就绕了手臂,一饮而尽。
绿爱饮了酒,脖子就软了,靠在寄客身上,有气无力地用拳头砸着寄客,道:"说,当初为什么不带了我去南京。我若当时走了,这一辈子,也就不是这样过了。"
寄客也就长吁短叹起来:"女人啊,我就是跟你说不清。你想,抢个把女人,在我赵寄客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女人愿意,一百个我也敢抢。可是你不一样。天醉在我fIJ面前横着,我是绕来绕去,绕了他一辈子,绕不开啊!"
绿爱是个很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她不能够真正懂得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分是怎么回事。挣扎地从寄客怀里脱出来,她说:"今日里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这辈子扔掉的是件什么无价之宝!你等着,我给你弹曲子听。"
说完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路起脚,取了柜上的一只锦囊,抖了抖,一阵灰尘扑面。从里面取出的那只古琴倒是还很齐整。绿爱此时见了琴,一时又清醒了几分,说:"这琴,还是八年前西湖博览会那阵上海茶商汪自新送展的古琴。当时送的有唐代霄文所制的天籁琴,元代朱致远所制的流水琴,还有明代的修琴——"
"我倒要来见识见识,你这琴莫非还是唐代的?"
"这倒不是。俺翁的那些个古琴,原来都是藏在汪庄今蟋还琴楼里面的。如今日本飞机日里炸夜里炸的,这些前朝遗物也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好在他自己也能制琴。你以为我们卖茶叶的就只认得几张茶叶几张钞票啊。蜡翁取扬州僧寺的古木造琴,别出心裁,有梅花、凤头等格式。你看他送嘉和的这把,就是梅花的呢,要不要看一看?"
寄客本来对艺术并无大长处,只是能欣赏。隔着烟雾,他眯着眼摆手说:"弹个什么?要带劲的。《胡篇十八拍》不好,太悲凉了。毛敏仲的《渔歌》,不好不好,太散淡了。姜费的《古怨》也不好,我就见不了这些佳人薄命的腔调——"
"你不用说,我知你喜欢什么。郭河的《漾湘水云》怎么样?情怀故国,身南心北,真正爱国家的浙派大琴师的大曲。可惜了,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也只是将就着了。"
绿爱少女时代,对古琴曾经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后来既和天醉一起生活,想那么一个风花雪月之辈,也少不了对月弹琴,见花落泪。绿爱跟他在一起,免不了还要摸摸琴。倒是天醉死后的这些年来,绿爱再不摸琴。今日一触琴,便知手生。但借了酒力,一腔热望却在。先还磕磕碰碰,后来好一些了,便弹得肝胆俱张起来。寄客听着听着,突然一腔少有的心酸上来,便道:"绿爱你且慢弹。"
绿爱连忙赶了过来,扶住他的肩头说:"怎么不舒服了,要不要床上躺着去?"
寄客紧紧握着绿爱的手,把脸贴了上去,说:"就这样好了。就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绿爱觉得奇怪,说:"你想到什么了,你这么一个人也会有心里过不去的时候,讲给我听听,我帮你化解了去。"
"我是想跟你说的,只是说了你不能生气。"
"说吧,都这种时候了,天大的事情也顶得过去了,难道你心里还有别人不成?"
寄客就把手移开了,说:"不瞒你说,我见你弹琴的样子,眼一花,就想起我当年在日本的那个女人了。我也是在她弹琴的时候认识了她的。她原本就是一个艺伎,弹得一手的好琴呢。"
绿爱还是有了醋意的,不过她不那么说,她说:"你怎么就找了一个日本女人呢?如今他们日本人杀进中国了,你那日本女人,可不就成了你的仇人了?"
"你看你看,我说你要生气吧,你还说不会。那时候不是还不认识你嘛。"
绿爱连忙掩饰自己,说:"我什么时候吃醋了,我是说,你既然娶了她,你就该把她领回中国,怎么把她和孩子一起给扔在日本了呢?"
"日本的艺伎原本也是规定了不能明媒正娶的。后来有了一个男孩,我说要把他们一起带回来的,那女人不愿意。我回国后再托人去找,口信捎来,说那女人到底还是跟了一个浪人去了。没过几年,又在大地震中死了。我一直也没有跟人说起过,其实那些年,我可是去过日本好几趟,想找回那孩子,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若那孩子还活着,怕也有嘉和这把年纪了吧。你有什么念物给他们留下了,万一日后见了,也是一个凭证。"
"倒是留下过一块德国造的怀表,反面刻了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不过,我如今却是怕有人拎了这块表来认亲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绿爱就笑了起来。
赵寄客停著罢杯,垂下头,半天抬头,苦笑着才说:"绿爱,你说老话怎么就有些那么对路的地方。比如说无巧不成书,比如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莫非今日说到你的日本儿子,明日你的日本儿子果然就到了?"绿爱依旧笑着,只是笑得勉强,脸也沉了下来。
赵寄客说:"岂止是到中国啊-…·"
绿爱的眼睛越瞪越大,手里的筷子头触在了桌面上,就哆哆嚎咦地响个不停。突然抽了一口冷气,举起筷子直戳赵寄客的鼻尖,轻声叫道:"我说你怎么死活不肯离开杭州城啊,原来你这是在等——"
还没"等"下去,就被寄客一掌击落了筷子,反手捂了绿爱的嘴,气急败坏的脸都绿了,也是轻声地喝道:"你叫什么,还嫌晓得的人不够多吗?"绿爱顿时明白过来,轻轻碰了自己嘴唇两下,又一仰脖子,倒进一口酒,使劲咽下去,说:"看,我把这句话和着酒都咽下去了,烂死在肚子里我也不会和任何一个人说。"
她和寄客相识了大半辈子,除了为她,她还从来也没有见过寄客为了别人心里乱了阵脚。今夜非同寻常,她看出寄客内心深处的慌乱来了,便定定神宽慰他说:"即便人家来了杭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人当兵拉壮了,日本人打仗就不拉了?说不定他就是被硬拉来的呢,也不见得凡日本人就杀人放火的啊。"
寄客这才说:"我们两个,是死是活也说不准的,我也不想瞒你的了。我在日本的老友写信来告诉我,说我那个儿子突然就冒了出来,向他要了我在中国的地址。原来大地震之后,他就被一家武人收养了。后来上了日本的陆军大学,还娶了个将军的女儿。这次侵华,他进了日军特务机关,货真价实一个法西斯分子。这次来杭,八九不离十,是冲着我来的呢。"
"你也别上心,真要来了,也未必是坏事。日本佬虽坏,他还是你的骨肉。有你在,他或者还可以保住几个杭州人的性命呢。"
寄客哼了一声,说:"只怕因为我,他倒反而多杀几个中国人的性命呢!"
见绿爱有些不解,赵寄客才说:"他明知我的地址,也明知能打听到我,多少年来也不和我联系。他这是心里种着仇恨啊。"
"即便仇恨,也是一家子的事情,哪里就会拿了国家的大事,来出自己个人的怨气呢。"
寄客说:"你啊,到底女人。我这一辈子,见过多少道貌岸然的人,口口声声天下大事。钻到他们肚子里去看看,骨子里还不是那点点见不得人的牛黄狗宝。怪不得鲁迅要做诗呢——强盗装正经,各自想拳经,真正是入木三分——"
"那是骂我们中国人里的政客呢。"
"天底下的强盗,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你没听从南京逃出来的人是怎么说的?"
前不久日本人血洗南京,杀了三十万南京人,绿爱也是听说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样去推测寄客的骨肉,便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只管把自己的血脉往恶心恶肝里想。他既是这么一个混世魔王,你还留下来干什么。你这点心事,还是我来帮你捅破了吧。你不就是心存侥幸,还想见他一面吗?"
寄客长叹一口气,说:"绿爱,这话岂是可以捅洲的。我赵寄客一世的做人,莫非老了,竟然英雄气短,儿女增长起来。天醉若是活着,岂不活活笑煞?"
"造孽万千哪……"绿爱就流下了眼泪,说,"我去替你见见他吧。你只管告诉我,如今他叫什么名字了,万一碰上了,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寄客张了张嘴,突然一拍桌子,说:"不提了,不提了,只管这么哗哗噱佩做什么!你我一世冤家,头发都白了,还是算算自己的这本账吧。"
绿爱想,可怜寄客啊,这么侠肝义胆的一个英雄,如今也是石板缝里要夹死了。这么触景生情,就想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会儿,突然掩面就哭倒在寄客的怀里,一边叫道:"嘉平我的儿啊,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你让你妈死都不放心死啊。"
寄客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劝也没有用的。见她哭得差不多了,才一把扶正了那女人的肩,说:"好了,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心里头那点话也都说开了。把这剩下的龙虎斗,都给我喝干净了。"
他不由分说地一大口就把那龙虎斗往绿爱的嘴里倒了下去。自己也豪饮而尽,两只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许多许多年前,在赤木山上被压下的欲望的旗帜,原来并没有被时光侵蚀。今夜,它哗啦啦地展开了,再也无得无阻了。两个老去的人儿不约而同地想道——在死去之前相互拥有,这是多么侥幸啊。
此时烛光已灭,盆中炭火也已微红,两人的身体因了酒精之故,滚烫热烈,呼吸简直就像是在往身体之外喷射火焰。寄客只觉热酒煮肠,五内俱焚一般,使用那残臂一把推开了窗子。从窗口望出去,一阵一阵的黑红透亮的光,如鬼火憧憧,照彻杭州城的夜空。此乃中华民国第二十六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当杭家大院忘忧楼府中那对男女,正在偿还他们一生的夙愿之时,倭寇的大皮靴,已经开始踩入中国的人间天堂杭州城了……
杭州西郊灵隐寺,八百年前,华夏禅院五山之首,今日大难临头,却成了一艘普渡众生的夜航船了。
大雄宝殿下,紧靠大柱,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嘉和安顿下家人,又急着去照看一路相携而来的陈揖怀。陈揖怀失血过多,又加一路颠簸,眼看着奄奄一息,所幸庙中有懂得刀伤的和尚,立刻抬到僻静处上药,重新扎绷带,是死是活,也只有上天保佑了。
杭嘉和是在往灵隐寺来的半路上遇见陈揖怀一家的。出城往西郊去的杭人也不少,大多是老弱病残、妇孺儿童。嘉和夹在其中,竟也算得上是个临时的领袖人物,不仅要照顾自家人,还和杭汉跑前顾后地招呼着他人。彼时,虽已深夜时分,又兼蒙蒙细雨愁人,但一路跌跌撞撞而来,除了嘉草于不晓人事之际,伸手不见五指之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尖叫之外,其余的人,几乎不说一句话。紧紧包围着嘉和的,就是那一片越来越响的力不胜支的喘气声。
背后仿佛听见了"轰"的一声,就听到汉儿大叫了:"伯父,城里起火了!"
猛回头,不得了,半边的天都是红的,衬得那另一半的黑,便如同地狱一般地生怖了。
入了灵隐寺,众人一通忙乱,惊心稍安,嘉和靠着大殿圆柱。一灯香火之下,往大殿上空望去,但见这高十三丈五尺的殿堂,此时却显得深不可测。唉,佛也无心保佑这一方土地民生了,那释迎牟尼,只在巍巍顶端,不动声色地观看这不知是几朝几劫的又一场人间灾难。
嘉和不信佛,也不似其父素无逃禅之心。后脑勺靠在冰凉的大柱上,却想到这些大柱的来历。这些柱子,原本都是清宫为修颐和园,于宣统二年特意从美洲去买来的。不意其时,清廷已四面楚歌,要修那颐和园,又有何用?故而才又千里迢迢运到了杭州,重修了灵隐寺。
国家天崩地裂之间,不过二十余年,佛又曾何时保得百姓平安?去年灵隐香火最盛之时,倒把一个罗汉堂烧得干净。这罗汉堂,就在大雄宝殿之西的西禅堂旁。那五百罗汉,个个有真人那么高,又个个面相不一,兼仿着净寺的田字殿,佛像背列,四面可通,杭人便有数不清的灵隐罗汉之说。先烧了罗汉堂,信佛的人就说不是好兆头。嘉和虽与家人躲入其中,却并无一丝安全感,心里恍恍然不知如何才有着落,只觉今夜灵隐,未必是个可藏人之处,不祥之感阵阵袭来,竟使他无法安歇。辗转多次,只得起身,踱出大殿,只往那飞来峰下徘徊而去。
话说这灵隐寺,也是东南佛国之中,又一江南名刹了。
东晋成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和尚慧理来到此处,见山川有钟秀之气,便以为必有仙灵所隐,自此,结庐林中,名以"灵隐"。从此南朝三百六十寺中,便以此寺为众冠之一,至今,已有千六百余年矣。
杭家的与灵隐结缘,自然是又离不开那个茶字的。
想那大唐大历年间,安史之乱之后,茶圣陆羽浪迹天下,尽访中华茶事,亦曾到过灵隐山中。故而《茶经·八之出》中方有此言:钱塘(茶)生天竺、灵隐二寺。
杭家上辈在天竺一带,尚有茶园。到了天醉手里,家道中落的那几年,才把那茶园给卖了。虽如此,杭家人仁慈,老东家的那份情谊还在。天醉后来又热衷于"茶禅一味",来来往往地总往这灵隐走。老家人撮着祖居又住在翻过了天竺后的翁家山,嘉和兄妹们常来常往,灵隐,对他们一家人而言,本来并不陌生。
茶人心目中的茶圣陆羽,虽为茶中之圣人,亦是中唐著名文人诗人。写过许多文章诗篇,惜大多失传。既到灵隐,陆子便又撰《灵隐寺记》,所喜的倒是茶人与灵隐真正有缘,那《灵隐寺记》竟然就保留了此一段,其中云:
晋宋已降,贤能迭居,碑残简文之辞,榜蠢稚川之字。树亭岿然,袁松多寿,绣角画拱,霞翠于九霄;藻井丹授,华垂于四照。修廊重复,潜奔潜玉之泉;飞阁名烧,下映垂珠之树。风锋触钧天之乐,花公搜陆海之珍。碧树花枝,春荣冬茂;翠岚清籁,朝融夕凝。
毕竟国胜佛胜,国衰佛衰。明末灵隐几毁于火,竟只剩下大殿、直指堂和轮藏堂了。此时此刻,嘉和走出大雄宝殿,来到殿前那尊吴越国留下的八角九层石塔前,心绪万端,只有举头望天。但见细雨蒙蒙,寒气接人,又是一个月黑杀人之夜,风高放火之天。嘉和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嘉和生性不好斗,于国事,也一向认为,兵戈相见,毕竟是权宜之计。即便是出于本国的利益,战争也绝不是可供选择的方案。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嘉和内心深处甚至还带着隐隐的乐观。他总模模糊糊地认为,再坏的政府,出于自身的权益,也会尽可能地维护和平。他家和日本人的交往一向不少,他也就不像那些对日本人一点不了解的人那样,把他们看得如洪水猛兽。但他对时事并没有乐观的估计,这或许和他天生的悲剧性格有关,总是朝严重的局面做心理和物质的准备。然而,尽管如此,他依旧心存幻想,以为某一天早晨醒来,或许还会听到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
我们可以说,这七八年来的不问国事,只问茶事,果然使得忘忧茶庄的老板杭嘉和于政事上缺乏洞察力了。看上去,他甚至变得有些僵化和狭隘了。他依然是杭家的顶梁柱,一旦灾难从天而降,依然是他在把握家中的全局,安排各个的逃生之路。看上去他依然胸有主张,天崩地裂于眼前而不动一下睫毛。但内心里,他发生了强烈的震撼——他越来越不能够解释身边的这个世界——他是一个从血液里、从心理到生理都无法离开和谐的人。甚至在经历了小林这样的血腥惨案之后,他依然认为,这只是他们杭家的不幸。他以自心度他心,以为人之所以为人,能生存至今,实乃人的天性不能离开和平。然而,就在此刻,灵隐之夜,他开始怀疑——人,真的乃是一种和平的种类吗?如果是,何以连年征战,从无止休;如果不是,人与禽兽又有何区别?他事茶至今,向以茶谓和平之饮而心生自慰,如果人竟都是与禽兽一般的东西,人又怎么配得上饮茶?他事茶,又有什么意思?他若终生以茶为生,岂不是等于要坚持他的和平为人?他若坚持和平为人,岂不是非人了吗?岂不是迟早要被那些禽兽般的人活活吞吃了吗?就算他逃生有方,苟且一世,到处都是人形的禽兽,他还有什么必要偷生?再说,一个不具备残暴之性的人,又如何在这世上生存?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你道嘉和这一思索,又如何了得。原来,世上凡如嘉和一般性情的人,轻易是必不可动疑心的,不动则可,一动便移了根本。
就这样,嘉和摇摇移移,恍兮格兮,魂无所依,大夜弥天之时,幻知幻觉之中,竟来到了那飞来峰下了。
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
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
飞来峰,对着灵隐寺,高未超过二百米,怪石洞壑,遍布满山。有人算过,在这长不过一里有余、宽又不到半里的方圆之间,竟有佛像一百五十三龛,四百七十余尊。嘉和自小到大,到灵隐不知来过多少次,来来回回地路过飞来峰,那些雕像,数来数去的,也从来没有数清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到底也不知该在哪尊石峰下站定为好。不过大人小孩,最喜欢的还是冷泉南侧的那尊南宋造像——布袋弥勒。嘉和的脚,不知不觉地就移向了那里。他摸出口袋里刚才点过蜡烛的火柴,划出一点星火,举起来,除了方寸之间,什么也看不见——是的,黑暗太大了。这样大的黑暗,真是嘉和一生中从来也没有遇到过的,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想像着布袋和尚的样子。
听说这个布袋和尚还有一番来历,原名叫契比,浙江奉化人氏,终身荷一布袋云游四方,后来就成了弥勒佛的化身而供人膜拜,杭人都叫他"哈啦菩萨",对面灵隐大殿里,就供着一尊呢。
在印象中,飞来峰上的石雕哈啦菩萨,乃是嘉和看到的这里所有的雕像中最大的一个了。听人说他有九米高,但是看上去他却一点也不笨拙。在如此的黑暗中,嘉和想像着他那袒胸露腹、欢眉大眼、喜笑颜开、包容万物的大石脸。嘉和还能清晰地看到——不是用眼、而是用心灵看到布袋和尚一只手拿着布袋、另一只手拈着一串佛珠的样子。那串佛珠,仿佛正在江南的斜风细雨之中,微微摇晃,闪着湿光。而两旁十八罗汉,又是各具着什么样的神态,又是怎么样地相互关照,浑然一体的啊。嘉和想起了杭人常常拿来作为座右铭的一副对联——它往往就分立在布袋和尚的雕像前: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突然,他被黑暗压得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他顿时就蹲倒在地,按住胸口。他心如刀绞,万箭穿胸。他不能想像,如果明天早上,倭寇杀进佛地,如果倭寇要抢走布袋和尚手里那串挂着集日月精华之露的佛珠,那布袋和尚依旧笑嘻嘻地敞开肚子说——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吗?然后,将是由谁来开口便笑,笑那世上的可笑之人呢?
嘉和不由眼冒金星,肝肠寸断。他蹲着,忍受着心痛,一声不吭,却听到一个声音说:"怎么啦,是不是受风寒了?"
嘉和没有回答他,许久,他觉得好些了,才站了起来。见那说话的人黑影憧憧的,依旧站在他面前,嘉和的声音便变得像这个寒夜一样冰凉了。
"没事。"他说。
那人又说:"我是看你从大殿里出来,就跟在你后面,一起出来的了。"
"你也在这里?"嘉和想平静一些,但声音里却有了探寻。
那听话的又是何等聪明之人,便道:"她们母女两个都进了基督教青年会,我刚巧是到良山门一带办事,眼看着日本人烧进城里来,跟着一群难民,就撤到了这里。"
"没烧死人吧?"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你怎么不问一问你家的茶庄有没有被烧?"
嘉和也停顿了一下才说:"没人喝茶,茶有何用?"
那声音苦笑一声说:"厩焚,子朝归,曰:伤人乎?不问马。杭嘉和虽然做了商人,依旧是儒家本色。读书时习的《论语》,至今还能身体力行,不佩服是不行的。"
嘉和与李飞黄,要说起来,民国十八年在西湖博览会桥上相遇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打过照面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位李君竟娶了嘉和的前妻方西冷为夫人。事实上,自毕业之后,杭嘉和与李飞黄就各自走了各自的道。当年陈揖怀听到李、方二人的结合时,曾上门来告嘉和,且说:"我从此必定和李飞黄这家伙一刀两断,再不认这个同学。"
"这又何必。"嘉和说:"我与西冷分手在前,他们结合在后,他们有缘,碍卿底事?"
陈揖怀连连跺脚道:"杭兄此言差矣,他哪里是为了他和西冷的那点缘分,他是冲了方西冷的爹呢。你和西冷不和,他背地里多少次当着我面叹你愚笨,不会用你那个大舅和你那个岳父,还说他要有你那份背景,不知会混出什么样的天地来。"
嘉和想了想,竟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分寸。西传与李飞黄结婚,乍一听说他也吃惊。后来一想,此二人虽出身、地位、家庭背景各个不同,但说到性情,却是十分地相近,都是心里藏着那么许多的疙疙瘩瘩小块垒,每日只为了要弄平它们,睁开眼就动心思忙到黑。正因如此,李飞黄如此聪明一个人,虽也混到了副教授,竟也再做不了大学问,总想走了捷径,跃了龙门才好。原本一个好好的媳妇,从小对门住着,家里开着酱铺,还是裹了小脚的,娶来做了几年老婆,孩子没生下一个,就自己上吊死了。他哭得死去活来,哭得都不像一个读书人。陈揖怀嘴损,却说那老婆明明是被他通死的,却来演一场好戏给谁看。场面上有几个人知道李飞黄为人?都道他道德文章做得好,杭州城里一块牌子,这块牌子恰好拿来骗了西冷。西冷自嫁了一次商人,以为一失足成千古恨,偏偏就要嫁一学者的了。如今也算是遂了心愿。哎,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嘉和说:"人以群分,他们走到一起,那是他们同声气投,强似我们。"
陈揖怀说:"我哪里是为了方西岸?她虽与你夫妻一场,她这个人的聪明心机,我比你看得还要清楚。说实话,你们结婚时我来喝喜酒,就看出你们走不到头的架势来了。她端着酒杯,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以为把你操纵得团团转呢。她这就是不懂你了,日后就埋了伏笔。如今她和李飞黄,各自想拳经,倒也是一对。只是可惜了你那女儿。在这种人手里,只怕以后吃苦头的。"
听到这个,嘉和心就缩了起来。女儿,他不敢想,他是真舍不得。可就是这么一声声地在心里念叨着舍不得的时候,女儿却就那么舍出去了。
这么想着,脚步就不知不觉地往前移着,嘉和想了起来,问道:"揖怀也在庙里,你去看了吗?"
"看是去看了,只是流了那么多的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人了,哪里还认得我?我也是心里闷,没有着落,不知这仗再这么打下去,我们下半世做人的出路还在哪里。出来透透气,就见着了你也在我前面。我就想起你我三人当年出来建设新村的事情。也不知都锦生这么一家大厂,如今怎么办呢?"
李飞黄亦叹亦忆的感慨中,仿佛不经意地拉出一个都锦生,旨在回忆当年他们几个人少年意气之时的交情,由此便把自己和嘉和拉近了,甚至成功地使嘉和都没有在意他当年并没有真正出来建设什么新村的事实了。
他停顿了一下,发现嘉和并没有表现出不能接受往日友情的样子,便加重了感情分量,说:"十多年前,我们都还是有多少志气的人,五四时候,举着标语,上街烧烧日货之时,哪里会想到真的会有今日!嘉和,我近日常想,选择了做学问这条路,恐是我一生的大错了。不要说成就一番大事业,就是做人求得性命,也是件朝不保夕之事了。"
李飞黄那么说着,自己就先被自己说得感动起来。他是最能营造气氛渲染环境的,这一点竟也有些女里女气,和西冷也是最相似的了。嘉和从前心里最不能见的就是他的这点造作。但今日飞来峰下,听这男人的啼嘘声,突然就使他的心软了下来,横在他们面前的那个女人浓郁的影子,一时竟也就淡淡地化去了。
有人从他们身后扔石头,划过身边,飞过涧,碰在什么硬物上,又弹了回来,声音清晰的,就掉进了涧里。嘉和喝了一声:"谁?"俄顷,有一少年应答:"是我。"嘉和听出来了,那是杭汉。便又问他半夜三更扔什么石头,杭汉说他睡不着,出来看看天,又听人说前面那尊石像是杨连真伽,常有人来扔石头砸他,这才跟在后面如法炮制的。
"你们这是要学张岱啊,可惜砸错了对象。"李飞黄说,"这是多闻天王,四大金刚之一。夜里你看不出来,他手里拿着宝幢,豹头环眼,许多人不知道,当他杨连真伽来打。上回我来灵隐,还见了庙里借人用铁蔡黎把它给蒙了起来,你可不要砸错对象了。"
"那真正的杨连真伽石像呢?"杭汉就问。
"早就被张岱砸了扔进厕所了。"
嘉和知道李飞黄专攻晚明史,这段掌故倒也是不会有错的。原来南宋亡后,元世祖忽必烈就任命杨连真伽为江南释教总统,集江南教权一身。这个杨连真伽,残害百姓,狐假虎威,这倒也不 去说他。最最集天人共债的一条,是他竟然挖了南宋皇帝的陵墓, 还建了一座塔,把他们的骨骸压在塔下。这就弄得人神同怒了。
偏偏这个杨连真伽还想着流芳百世,竟在飞来峰上为自己造像,意欲永垂不朽。等到明末清兵大举人侵之时,人们很清兵,就如前朝恨元兵一般的了。故而,山阴文人张岱来此,对那石像验 明了正身,当然就不会放过了。砸碎了石像不说,还把石像头扔进了茅坑。谁料想,千劫万难到如今,这杨连真伽,又勾起了人们对日本兵的仇恨,且又阴差阳错地把那多闻天王当了杨连真枷,又为后世留下了一段轶事。
嘉和拍拍侄儿的肩膀,说:"这种事情,偶尔为之,倒也不失性情。"
杭汉自小在嘉和身边长大,把嘉和当了亲爹一样恭敬,他立刻明白嘉和的意思了。这是他们杭家男人特有的交流方式,不明白的人,断断听不出那话里面的许多的微言大义。比如这一句"偶尔为之倒也不失性情"的评价,到底是褒是贬呢?恐怕只有汉儿听出来了,这分明还是阻止的意思了。汉儿甚至能够听出来伯父不会说出口的那句话——要杀就杀真正的活强盗,这种动作,到底还是小儿科的。
这么想着,心里不免又沮丧,便过溪,沿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拾阶而上。前面不远处有四角亭一座,杭汉就在这里停了下来。他知道,伯父是肯定会跟上来的。在这样的不祥之夜,这个受了强烈刺激的少年,有一场根本的对话需要进行。
果然,不大工夫,杭汉便见嘉和伯父从小径中出现。伯父一向身轻如烟,走路说话都少有响声。有时在家中走廊上,杭汉会见着伯父在前面走着,竹布长衫下摆极轻微地颤动着,配着脚下的不动声色的青砖,飘飘荡荡地远去了,那才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呢。杭汉便时有纳闷,他自己是习了拳术的,知道轻功非一日之劳,可是从未听说过伯父习过轻功啊。在背面看到的是伯父的轻,从正面看到的是伯父一脸肃穆,恰恰又是心事重重的人了。杭汉是个爱在心里琢磨的少年,时间长了,竟把伯父给琢磨出来了。他想,伯父那是在努力地把人做得举重若轻啊。
家里的老人都在私下里说,嘉和不像爹,更像早已过世的那个大管家茶清,不过没有吴茶清的"煞克"罢了。杭人形容人性情厉害,有这么一个专有名词。那么嘉和倒真是和那"煞克"无缘的了。人家说到嘉和,便说杭家门里大少爷最好商量。如此说来,嘉和却又有天醉的影子了。
暗中见了伯父上来,后面没有跟着那饶舌的李飞黄,杭汉就松了一口气,突然虎跃而起,就在原地,耍了一套南拳。地方小,杭汉就打得缩手缩脚,嘴里发出的暗吼声却响。满山的石头菩萨,想是亦都在屏气倾听,城里的火光如映也如晦了,把伯侄两个,时不时地从暗无天日中衬出一个人形来。
杭汉一套拳术完了,松了形体,依旧站在原地,也不说一句话。嘉和这才说了:"你这套拳配了这个亭子,最好。"
原来竟也是十二分地巧了,这亭,原是南宋绍兴十二年间清凉居士韩世忠所建。老杭州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岳飞的战友新王韩世忠和他的夫人——那擂起金山战鼓的巾帼英雄梁红玉的,至今杭州城,尚有一条斯王路呢。
只是待到斯王建此亭时,抗金大势已去,岳飞被害于风波亭刚借过了六十六天。故,韩世忠在此特建一亭,又命了他那才十二岁的公子韩彦直刻了题刻一块在此,题曰:绍兴十二年,清凉后土韩世忠因过灵隐,登览形胜,得旧基建新亭,榜名"翠微",以为游息之所,待好事者。
明眼人谁不知这其中的欲盖弥彰,原来这亭名就是直接取自于岳飞的《登池州翠微亭》——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乘月明归。
新王韩世忠,是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纪念岳飞呢。杭汉知道这个典故,所以也能明白伯父何以言说他这套拳配这个亭好。然而拳打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古来就有如岳飞一般的大元帅,浑身的武艺加一颗忠心赤胆,到头来还不是仰天长啸"天日昭昭"而死。何况千年之后的他——一个无声无息的小民百姓。
杭忆走后,杭汉一直感到委屈。夹在老弱病残者中,苟且偷生似地逃到这灵隐山中来,杭汉一路上都有一种大错位的感觉。他不能够明白,自己这么一个平时从来不烧高香的人,这会儿临时来抱什么佛脚。因为羡慕或者干脆可以说是忌妒着抗忆,他就几乎恨起那个灰眼睛的女郎来了。什么留下我有用?分明就怀疑我是日本奸细嘛。越想越气,才喊出了口,倒挨了母亲一个耳光,还问我到底是谁生的。不问倒还可以,一问杭汉就更委屈。你说我是谁生的,是那个名叫杭嘉平的人生的吗?怎么他倒把我们给扔下不管了呢?
这么想着,杭汉便说:"我早知道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就不那么下功夫练了。我这不是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吗?"
嘉和扶着杭汉的肩膀坐下,说:"你急什么,日本强盗还不够你打啊?只怕到时候要用你时你又不在了呢!"
杭汉身板笔直,两只手握了拳头样,搁在膝上,把头低了下去,沉默片刻,像小孩一样委屈地声明:"我是中国人。"
"谁说你是日本人?"嘉和轻轻打了一下侄儿的脖子,"真该让你妈扇你耳光。你爹不是姓杭?你不是姓杭?"
不说这话倒还不要紧,一说,杭汉突然就涌出眼泪来。一边哭着,一边就恨自己堂堂一条汉子竟会女人一样,就为自己丢脸。那么哭着,恨着自己,他就只好站起来,发着狠劲又来了一套南拳。这一次他也不顾地方小不小了,放开手脚,从亭里就打到了亭外。亏得夜半三更,他竟然还没有掉下山去,也是菩萨保佑了。
杭汉这一举动的确反常,倒叫嘉和看出了澳跷,用手轻轻地一拦,杭汉就定住了。
."说,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了?"嘉和声音就阴沉了下来。
黑暗中伯侄二人又对峙了一会儿,然后侄儿就说:"说就说,妈在大殿里哭呢,凭什么我要为她守密!"
听杭汉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嘉和未曾听下文,就先打了一个寒颤。
"你们还动不动地就说我是谁生的,可是他早就不要我们了。"
嘉和拍了拍杭汉的肩膀,叹了一声才说:"本来是想过了这一阵,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你该为你妈多担待一些才是,哪里还轮得到你发牢骚啊?"说着就下山往寺.里走去,倒把一腔委屈的杭汉给说愣了,说惭愧了。
其实叶子知道,一旦儿子杭汉发现了嘉平的那些信,她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下去了。儿子可不像她,一守就守了几年。叶子缩在天王殿那尊手执降魔材的护法天尊韦驮神像下,心烦意乱地想。
韦驮面朝大雄宝殿,威武雄壮,英气焕发,就像是佛界中的白马王子。叶子看着它想:嘉平就是这种样子,这么帅,这么滞洒,这么一心一意地冲着前方,爱起人来把人爱死,忘起人来也把人忘死。嘉平啊,要说过日子,和嘉和比起来差远了。父亲说得对,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他不怕死,也不怕抛下别人往前走。叶子和杭家的两个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以后又作为杭家媳妇,在杭家大院里度过了青春。叶子比别人都更明白了,在智勇上,两兄弟并不能比出多少高下来。但是嘉平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向外传递自己精神的能力,却是嘉和没有的。嘉和正是那种任劳任怨的男人,活着得受人的劳,得受人的怨,得受人的苛求。嘉和纵然心里有二十分,表现出来的也只有十分,甚至十分也不到。他就像是一座浮在海上的冰山,人们看不到那沉在海底的三分之二。那么果然用山来比较这两兄弟,弟弟嘉平,就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不定期的火山了。当嘉平有十分、并老老实实地向外展示那十分的时候,他却能够让人领略到二十分。他站在那里,把他那赤子的情怀向大家一展,人们便会像中了魔法一般地集中在他的身边。男人便不由自主地崇拜他,女人则不由自主地爱上他。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是可以有理由解释的。即便是现在,她杭嘉平的媳妇叶子,于兵荒马乱之中,独自躺在大庙下,她也不怨嘉平食言。
此时,叶子躺着,和嘉草一起,盖着一床薄被。嘉草折腾了半宿,这才刚刚安静下来,睡着了,正在梦里母子相见呢。叶子就看着韦驮佛像前的那副对联——立定脚跟,背靠山头飞不去;执持手印,眼前佛面即如来。那年她到灵隐来烧香时,僧人告诉她,整一个灵隐寺,就这个用整块香樟木雕成的韦驮是最古老的,从南宋传来的,八百年前的神物。叶子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她不敢想也想不通,人的情爱为什么就不能像这八百年的佛像那样,生生死死,长长远远。
现在,另一个男人就夹着寒风疾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一下子就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嘴唇奇异地抖动了起来。叶子问他是不是冷了,他摇摇头。烛光下两个中年人的面容,都带着温柔和忧伤,以及离乱的痕迹了。
嘉和知道他不能够离叶子太近,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发生什么——不!像嘉和这样的男人,如果他要做什么,也许他会做不到。然而,如果他要不做什么,他是能够做到的。
只是现在,和平消失战争来临之夜,嘉和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了——他正是那种热爱着古老的长久的事物的人。他与叶子在一起相处得越久,他就越离不开叶子,越觉得叶子天生的、本来的就是属于他的,叶子就越发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么想着,他情不自禁就用他那薄大的手掌去抚摸了几下叶子的头发。叶子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嘉和就管自己摇了摇手,说:"你放心,你放心,有我在,不是还有我在吗!"
叶子的手,就从被窝里伸了出来,下意识地挡开嘉和靠近的身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没有不放心,不是还有汉儿吗?"
嘉和的心一下子就煞住了,但嘴巴却罕见地一时煞不住,因此,他只能结结巴巴地按照原来的思路、羞愧万分地继续下去:"……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还有汉儿……"他说不下去了,心一大片一大片地凉了下来。
叶子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暗淡下去的、退入到心的夜幕之后去的尴尬的眼神,顿时心生了巨大的恐慌——她突然想到,她正在失去的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是一期一会的,她下一次再也不能与之相遇了——她还来不及想那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够失去它。因此,她竟也很勇敢地握住了嘉和要抽回去的手。她的眼泪流出来了,还使劲地摇着头。而嘉和,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面孔红得变了态,死活要抽出手来。就在韦驮像下,两个人推推操揉着,一声也不吭,渐渐生出与刚才初衷不一样的性情来。两人便仿佛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停了下来。香烛下,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还是叶子先冷静了下来,对着嘉和的耳朵说:"我口渴了,想喝茶。"
嘉和的耳边便吹到了叶子的口中传来的热气。这热气,给他这样的男人在这一残暴冰寒的世上以生的气息。嘉和骤然地就松弛了下来。他听到了拒绝的声音,但这拒绝是可以接受的,是温情脉脉的拒绝——你甚至可以说,这是以一种拒绝方式来表达的不拒绝呢。他站了起来,说:"等着,我给你到僧房里去倒茶。"
直到出了大殿,嘉和还没有从刚才那种失态的惊愧中恢复过来。今夜太短也太长,他头昏目眩,弥夜中思路不知从哪里开始理起。天边依然时黑时红地泛着火光,杀人的强盗离我们多么近啊,嘉和举起手来——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胆——在这样的时候,万死一生的时刻,去握住另一个女人的手。他不知道,就在那里,火光冲天的城里,忘忧楼府的五进大院子里,另一则几乎相同的故事亦在进行。
真是向死而生的情爱啊,那是绝对无法并且也不能拒绝的情爱啊……
站在大殿的檐下,正在远眺费火之时,嘉和的眼睛猛然间狠狠地跳了一下——怎么?烫火怎么一下子蹿到了眼前。只见伽蓝殿、梵香阁的房上,一下子蹿出了火苗。从那里面顿时就有人跳了出来,嘶声喊道:"起火了,起火了!香案翻倒,着火了!"
顿时狂声大作,一片着火之声,难民大乱。嘉和顾不上想更多,一头扎回了天王殿。但见叶子正在烟火中声嘶力竭地叫着:"嘉草,嘉草——"见了嘉和,一头扑了过去,抱住他的肩膀就叫:"嘉草不见了!嘉草不见了!"嘉和拉着叶子,在天王殿里飞快地打了一个转,发现没有嘉草,就赶紧往外跑。一群人还没跑出合洞桥,便有人迎头哭喊着回来,一边叫着:"日本佬杀进来了,二寺门被他们烧了,我们逃不出去了!"
嘉和紧紧地搂着叶子站住了——前面也是火,后面也是火,前面也要我们死,后面也要我们死——如此长夜,我们往哪里逃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