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寺坐落于两省交界的深山之中,往南是广西乐业县,壮族聚居之地;往北则是贵州望谟县,苗族和布依族聚居之地。之所以得名半边寺,实在是因为寺庙只有半边。外墙只有三面,剩下的一面靠在山体上。准确地说,只修了大门和前殿。这一带地处云贵高原东南麓,属喀斯特地貌,山多溶洞,庙宇的其他部分就与山洞融为一体,根据地形修了些建筑物,可以说是寺中有洞,洞中有寺。
半边寺建于清初,据说是顺治年间定南王孔有德率军进入苗疆时修建的。孔有德笃信佛教,觉得自己带兵杀戮太多,因此打到桂贵边界时,建了这座寺庙,以供忏悔和超度亡灵所用。不过当地人民大多信仰崇拜自然和祖先的原始宗教,虽然后来也曾受过释道的影响,但对来自中土的禅宗并不十分感兴趣,因此,这庙不知从什么年代起就破落了,常年无香火。
这一年,突然从内地来了个大和尚,拿着佛教协会的推荐函,说要将半边寺及周边地块购置下来,重新打造,引入僧人,再续香火。这笔交易很快就达成了。紧接着,扩建道路,引水引电,一辆辆大货车拖着各种各样的建材和设备开了进来。
半年之后,重修完毕,这条临时扩宽的山路又冷落了,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重新占领了道路。有好些地方,道路两侧高大的草本植物甚至在上空纠结交连,形成了一个绿色的甬道。好在此处本来就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倒也没人觉得不便。而且,从外面来的这群和尚,也并不急着弘扬佛法,对仍旧为零的香火也毫不在意,似乎只满足于在这化外之地诵念佛经,敲打木鱼,沉默地度过余生。
这天,一辆吉姆尼城市越野车开到了进山的路前。车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剃着光头,穿着灰色僧衣的男子。男子下车四处看了看,又上车捣鼓了一阵定位系统,随即拨了个电话,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道:“我用的北斗卫星定位系统,应该十分精确。但是,我到了指定地点,却找不到进来的路口。你来接我吗……马上就到了吗?那好,我等一等。”
十来分钟后,男子数米外的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只见枝条分开了,一个人探出光秃秃的头。随后,两个穿着圆领方襟咖啡色海青和尚模样的人挤了出来。
“Spade,我们又见面了。”为首的和尚说。
“你好,方丈。”开车来的那男子说道,“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条路隐藏得如此好,路口完全被植物封锁了。”
“Spade少校,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从灌木丛中钻出来的为首的那个和尚说道,“这位就是大副,脑波遥控枪项目的首席科学家,他本名叫陈亦然。”
“隐藏路口,体现了良好的保密性,但这只是本项目管理水平的体现之一。”大副略带矜持地答道,“Spade少校,等一会儿你会看到实验基地精密的布局和脑波遥控枪样品完美的表现。”
Spade不是真名,而是“黑桃”的英文,这位少校代号“黑桃J”,V国情报部门特工。而“方丈”既是桑中平的代号,也是他现在的身份。陈亦然在寺庙里的身份是知客,但是他却讨厌这个职位,而给自己取了“大副”这个代号。
桑中平认识黑桃J,早于和李巡洋的见面。当时,V国情报部门了解到中国有一家民营公司在搞读心术,立即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抱着试探性的态度前来接触,没想到却一拍即合。在司空炬赴美谈B轮融资期间,黑桃J已成功策反了陈亦然。
桑中平选择了和陈亦然合作,是因为洞悉他性格上的弱点:意志薄弱,行事靠人言而不靠信念。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都有共同的敌人——司空炬。于桑中平来说,视司空炬为敌,是因为夺妻之耻;而于陈亦然来说,则是因为受不了一个一直是调侃对象的同学,在社会上的财富、地位和声名远远超过了自己。
陈亦然不仅赞同了桑中平跟V国情报机构合作的想法,而且提出:跟李巡洋合作的项目非常不现实,倒不如开发脑电波武器,能在很短时间内见到成效。于是,在司空炬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出现了陈亦然带着读心术核心技术资料消失的情形。
一个多小时后,三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站在半边寺前。
“一尘不到心源净,万有俱空眼界清。”黑桃J一字一顿地念着大门两侧的楹联,转身对“方丈”说,“一对万,不对俱,净对清。中国的对联,真是一种无法翻译的艺术。即使把意思译出来了,那种韵味也没有了。我学中文,就是因为喜欢中国的传统文化。”
“这副对联是选自唐代文官唐彦谦的诗,不过书法不是他的,而是出自明末清初一位著名的亲王,也就是修建这座寺庙的孔有德将军。”桑中平道,“孔有德原本是明朝部将,崇祯九年降皇太极,受封恭顺王,带兵征服朝鲜。后入关清剿南明残余力量,改封定南王。世人皆呼孔有德为汉奸,但我以为,当时明朝大势已去,孔有德此举既建功立业,又避免了生灵涂炭,不失为明智之举。”
“是的,他做得很对。”黑桃J道,“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吗?”
此时,陈亦然已走上台阶,推开了寺庙大门。黑桃J随着进了大门,立即觉得一阵寒气逼来,凉彻全身。湿透的背上,热汗顿时变作一片冰凉,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陈亦然开了灯,眼前的景象更是让黑桃J惊呆了。
寺庙的大殿就是一个天然溶洞,高十数米,广数百平方,石笋高耸,钟乳低垂,七八根石柱撑起穹顶。大殿后方的正中,蹲着一个天然大石台,石台上一尊汉白玉释迦牟尼像,正拈花微笑。佛祖背后,则是天然的石幔、石帐。
石幔、石帐上方,生长着状如白色珊瑚的文石花,其顶端则是纤细的花絮,如发丝,如银针,被灯光照射得熠熠生辉。文石花一簇簇,一丛丛,似乎是佛祖那只扬起的手撒下的。
“太漂亮了。”黑桃J走到壁前,踮起脚仔细观赏了好一阵,“是什么东西的结晶吧?”
“这种文石花,是碳酸钙沉积而成的,从洞壁或石柱上渗出的毛细水中的碳酸钙。”桑中平解释道,“形成这种规模,需要上万年的时间。”
“方丈,大副,你们真会找地方啊。我都羡慕你们了。”
“全靠佛祖护佑。”桑中平两掌合十,“前些日子,寺庙中还发现了优昙婆罗花。那花茎像玻璃丝一样透明,一样细,花瓣像象牙一样瓷白,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楚。《法华文句》上说,优昙婆罗花三千年一现。《无量寿清净平等觉经》说,优昙婆罗树只结果不开花,有佛出现才会开花。”
“真是吉兆啊。”黑桃J道,“看来这次的样品一定能过关。”
“阿弥陀佛。”桑中平再一次双手合十。陈亦然却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对黑桃J说:“Spade,我带你去看看我们住的地方和实验室吧。”
跟着陈亦然走到佛像的右后方,黑桃J这才发现,竟有一个近两米高的溶洞蜿蜒着伸向山体内部。山洞左侧,每隔五六米便有一扇门。陈亦然介绍道:“这都是利用以前废弃的僧房改建的,现在是宿舍、监控室、计算机房和电力房等。”
“以前心通科技公司的技术骨干,很多都到这里来了。”桑中平补充道,“当然,我们还另外用重金聘请了武器技术专家。这会儿,我让他们都在房间里待着。”
这样的房间,共有十来间。走了百来米,山洞被一条横穿的地下河隔断了。听声音,水流并不急。黑桃J伸脚就要往水里淌去,却被桑中平拦住了:“过不去的,这河有四五米深。”
“啪”的一声,灯亮了,黑桃J看到,河有三四米宽,岸边拴着一条玻璃钢做的小船。
“你们还挺节俭的嘛。”黑桃J问道,“这灯是光控的,还是热敏感应的?”
“都不是,是脑电波控制的,不过不是为了节约。”陈亦然答道,“这是我们技术人员闲暇时做的小玩意儿,主要目的是供大家过河时练习对脑电波的控制力。河那边,就是实验室和武器库。”
陈亦然拿起桨,三五下就划到了对岸,停在一扇黑色的大铁门前。“嘎——”大铁门开始缓慢地向一侧移动。
“这也是脑电波控制的吗?”
“是的。”陈亦然答道,“主要是为了安全考虑。就算有人突破了防卫,也进不了我们的核心区域。搞脑电波应用研究的,如果连自己的脑电波也控制不了,他就不配进入这扇大门。”
大铁门完全敞开,一个跟前殿大小相近的厅堂出现在眼前。厅堂正中,铺着两张大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六把乌黑发亮的枪支。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乌兹冲锋枪改装的吧。”黑桃J道,“底座加了个圆盘。”
“是的。等会儿就会看到这个圆盘的作用了。”陈亦然说道,“其实,遥控枪并不是我们的独创。我了解到,有几个国家都在对遥控狙击步枪进行概念性设计。这种遥控狙击步枪设想中主要的使用场地是城市巷战。巷战中,进攻方往往具有较为优势的火力,守方一露头,便会被狙击步枪射杀。遥控狙击步枪便是为了改变巷战中守方的劣势应运而生的。有了遥控枪,枪手就不必露头了,可以躲藏在安全地带进行操作,利用在显示屏上看到的场景进行操作。
“前些年伊拉克政府军跟ISIS极端组织激战基尔库克,仗打得非常艰苦。政府军攻克下基尔库克后,缴获了ISIS利用俄制SVD步枪改制的遥控枪。这枪虽然非常简陋,但给政府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不过总体说来,这种遥控狙击步枪还停留于概念阶段,一是因为狙击是一门专业性非常强的技术活;二是它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其实,所有的遥控武器都具有这个缺点,包括挪威军工巨头康斯伯格集团为美国陆军量产的M151‘保护者’遥控武器站……”
“是吗?那么大副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武器?”黑桃J打断了陈亦然,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当然可以。”
陈亦然话音刚落,黑桃J突然发现,桌子上所有的乌兹冲锋枪底座都开始转动,掉了个头,十二只黑洞洞的枪口齐齐指着自己。黑桃J大骇,情急之下忙把双手举起。
“哈——哈——哈——”传来陈亦然狂放的笑声。
“亦然,你干什么?”桑中平大声叫道。
“开了个玩笑,少校不要介意。”陈亦然的语气稍加收敛。随即,十二只枪口齐齐垂下,指向地面。
“大副,你赢了。”黑桃J自嘲地耸耸肩,“现在你可以讲讲M151遥控武器站的漏洞了。”
“刚才我已经演示了,脑波遥控枪底座的360度水平旋转和枪口的升降,都是靠小型直流伺服发动机实现的;而对射击目标的监控,则是靠光电瞄准镜后的摄像头来完成的。在这两方面,脑波遥控枪跟现在各国军队装备的遥控狙击步枪是一样的。不同的是,遥控狙击步枪的狙击手调整焦距、监控画面以及发射子弹,都要通过数据线——而数据线恰恰限制了狙击手的活动范围。如果狙击手因为躲避危险而离开操控仪,他就失去了对武器的控制,相当于赤手空拳。”陈亦然道,“脑波遥控枪恰好与之相反,枪手监控画面、发射子弹,都是通过脑电波远程控制,活动范围更大,不会轻易失去对武器的控制。”
“可是,康斯伯格的‘保护者’并不需要数据线。”黑桃J道。
“我正要说这个问题。‘保护者’的操作者是躲在装甲车里进行操纵的,但装甲车其实并不保险。试想,如果装甲车里的操作者被击毙,备用人员能马上控制操作台吗?”陈亦然胸有成竹,“就算能,那么,操作台被击毁了又该怎么办?它所遥控的武器,不是完全失效了吗?而对于脑波遥控枪来说,每一个枪手都是一个操作台,因为操作台就在他们的大脑里面。只要还有一个枪手活着,他就不会失去武器,不会赤手空拳。Spade,你甚至不用担心你停在路口的那辆吉姆尼会被人偷走,我们的脑波遥控枪正对着它哩。”
“大副,你真是一个天才。”黑桃少校面露欣喜之色,似乎已经忘却了刚才陈亦然对他的羞辱。
“现在,可以实弹射击了。”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的桑中平说道。陈亦然闭上眼睛,凝神静气,只见乌兹冲锋枪底座又开始旋转,同时枪口下降,齐齐指着前方。
“呯——呯——呯——”整齐的枪声传出,瞬间前方石壁、石柱、石笋、钟乳石上碎屑和烟尘飞溅,伴随着叮叮当当子弹壳落地的声音。
“铁门有三十厘米厚,声音传不出去的。”桑中平对黑桃J解释道。黑桃J四下望望,这才注意到,整个大厅里都布满了弹眼,甚至有石笋被打断了头部,钟乳石被打断了乳尖。
“都钻到桌子下躲躲。”陈亦然说,三人随之都蹲了进去。底座继续旋转,枪口则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一边移动一边射击。顿时,硝烟弥漫,整个空间都笼罩在枪林弹雨中。
“太成功了!请你们立即准备全套技术资料,我带回国去,马上就可以进行量产。”黑桃J十分激动,“我要报告我国情报局,对你们进行嘉奖。”
三个人又从桌子下钻了出来。枪声停息良久,硝烟才散去。
“说到量产,我还有一个想法。”桑中平慢悠悠地说道,“可以把脑波遥控枪通过第三国,卖一些给你们的敌国。”
“你说什么,方丈?!”黑桃J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卖给敌国?我没有听错吧?”
“没错。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桑中平继续用缓慢的语气说道,“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有两个强大的国家,一个叫吴国,一个叫越国。越国被吴国征服后,国王勾践也作为人质到了吴国,为吴国国王夫差当了马夫。回国后,勾践一边忍辱负重,向吴国纳贡;一边卧薪尝胆,暗自谋划复仇。在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越国把给吴国进贡的种子全部煮熟了。第二年,吴国颗粒无收,国家大乱,越国乘机发动进攻,打进了吴国的首都,夫差因此自杀。”
“这个故事很好听,但我不知道它跟脑波枪有什么关系?”黑桃J转身问陈亦然,“大副,你听懂了吗?”
“没有。”陈亦然摇摇头,也是一脸茫然。
“脑波枪就是你们的种子。”桑中平解释道,“脑波枪的核心技术,在于它的集成芯片,而芯片是由人的大脑控制的。卖给敌国的枪,芯片版本当然比较低,并且其源代码都在你们手中。一旦两国有战争发生,在战场上,如果敌国使用脑波枪,那你们的脑电波枪手不但可以让对方的枪哑火,甚至可以掉转枪头,向他们开枪。”
“Oh,my God,方丈,你真是一个谋略大师。”已经不能用欣喜若狂来形容黑桃J的表情,此时,他已被桑中平的想法折服且震慑了,“我学中文,学中国历史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中国是一个谋略大国,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谋略还可以这样用于现代战争。”
黑桃J允诺对桑中平和陈亦然的嘉奖,在两个月后兑现了。这一天,他再次驾着吉姆尼来到半边寺,代表V国颁发了给桑中平和陈亦然的委任状——授予桑中平中校军衔、陈亦然少校军衔。
“祝贺你,中校,你现在是我的上级了。”黑桃J分别跟两人握手,“祝贺你,大副,不……少校,你跟我的军衔一样,我不能再指挥你了,将会有更高级别的人前来跟你们联系。我带来了我们局长——他的军衔是少将——的问候。他希望你们能尽早研制出更高版本的集成芯片来。”
接过委任状的两人表现大相径庭。陈亦然将委任状卷了起来,掸了掸自己的袖口;桑中平则一把推开寺庙大门,冲到门外那块面积约一亩的平地上,对一个挺着大肚子、正在散步的女人嚷道:“格格,我有军衔了,我是中校了。”
那孕妇正是颜安格,她淡然地抬起头,说:“哦。是谁给你授的衔,总参的李巡洋中校吗?”
“不,是Spade。”桑中平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哟,原来还是外国的?”
“外国的怎么了?中国给了我什么?!”桑中平提高了语调,愤愤不平地嚷道,“你知道吗,我生下来就是个农民,受了多少歧视?为了变成城市户口,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你知道吗?生意做大了,为了拿到项目,跟那些达官贵人一起饮酒作乐,称兄道弟,我明白他们还是瞧不起我,就因为我只是个无职无权的土老肥。我受的羞辱,我心里的恨,你都知道吗?!
“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的孩子将来不再吃我吃过的苦!虽然你肚子里的孩子不一定是我的,但我也要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我也想让他将来不被人轻视。你知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桑中平抓着颜安格的肩膀,推搡着,颜安格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眼神空洞。
“我是中校了,跟李巡洋的军衔一样,他配给我授衔吗?”桑中平拂袖而去。颜安格走到悬崖边,蹲下,用手轻轻抚着石头缝中的一朵黄色的小花。过了好一阵子,伸手把花下面的两块石头拿了起来——两块石头,以及它们缝隙中那朵娇柔的黄色小花。
“石头花,石头花。”颜安格喃喃自语道,“它明明是一朵花,却偏偏要装成两块石头。”她手一扬,那两块石头,以及它们缝隙中那朵娇柔的黄色小花,飞了起来,在空中依然是一个整体。然后,坠下了悬崖。
“不要站在岩边,站进来一点。桑总的孩子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在颜安格背后十米远,一直盯着她的那个戴着墨镜的瘦削男人说道。
他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