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中平投资三亿五千万的消息传回青池山基地,整个项目组都欢欣若狂。他们知道,苦日子结束了,甚至很有可能发上一笔不小的财——苦苦干了两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新组建的公司定名为心通科技有限公司,桑中平为董事长,司空炬为CEO,陈亦然则出任了CTO。项目组撤离了大山,搬进中正地产在都市繁华区的5A级写字楼,占据了一整层。公司新购置了高等级的服务器、大量的新型计算机,新招聘了数十名优秀的程序员,颇有鸟枪换炮的架势。甚至专门装修了一个漂亮的娱乐区,摆进了两张斯诺克台球桌,供众“码农”加班之际休息大脑。而为了给男性集中的公司调节气氛,还专门请了个漂亮的小妞坐在前台。
若有客来访,出了电梯,就会看到前台墙壁上不锈钢铭牌上镌刻的新公司名——心通科技有限公司。一块硕大的液晶屏幕,显示着以下字样:
读心第一定律
读心如读书。——司空炬
读心补充定律
读心如读书,但人是活的。——桑中平
一副厉兵秣马、志在必得之势。
心通科技运行半年左右,桑中平迎来了两位前来谈项目合作的神秘客人。其中一位叫夏太平,数年前,颜安格刚到中正地产公关策划部做一名小策划的时候,就见过这个人。
颜安格在公关策划部工作时,承担了很多迎来送往的工作——这跟她是个美女有关。那天太阳很大,颜安格站在机场出口,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欢迎夏太平先生”。一般情况下,接人之前公关策划部经理都会通报客人的基本情况,但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没有人告诉她,反而叫她别多问。颜安格只知道他从京城来,是公司的重要客人。
熙熙攘攘的人流出来了,颜安格踮起脚张望,突然一只粗大的手伸到自己面前,手上戴着个硕大的金戒指,上面镶着块绿宝石。手的主人是个大胖子,剃着很平的平头,似乎上面能够稳稳地放一碗汤,衬衣纽扣有三颗没扣,胸部的肥肉似乎欢跃着要蹦出来。那宽阔的体形,一下子就让颜安格联想到了“太平洋”这个词。不过,那圆滚滚的硕大头颅,马上就让她将其跟另一个词“猪头”联系了起来——四川话里,这个词被用来专门形容一些人的长相。
“猪头”用京味很重的普通话说道:“小姐,我就是夏太平。”颜安格觉得他的手滑腻腻的,想缩回,却被抓得紧紧的。坐在公司的车上,他那肥大的臀部不断向颜安格挤过来。他进一寸,颜安格就退一寸,强忍住心中的烦躁。桑总打过招呼,这人千万不能得罪,还让颜安格一定向夏太平转告,本该自己亲自来接,但突然有事非去处理不可,晚上一定摆酒赔罪。实在难以忍受了,颜安格就假意翻了一下自己的包,扒拉了一阵子,却什么也没拿出来,随即把包放在两人之间,以作抵挡。
总算到了宾馆,颜安格将他送到已经预订好的房间,说:“夏先生,您先休息一会儿。晚上桑总亲自陪您吃饭。”夏太平那张胖脸又在眼前晃动:“颜小姐,晚上你可一定要来哟。”
“那得看桑总的安排。”
“像你这样美丽的小姐不来,这顿晚饭还有什么意思?”
“不会吧,桑总肯定会给您安排更漂亮的小姐的。我的工作现在已经完成了。”
回到办公室不久,颜安格就被桑中平叫去了,详细询问了接待夏太平的每一个细节,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当颜安格说到夏太平邀她晚上一起去吃饭的时候,桑中平说:“那小颜你还是去吧。”
“可是我很烦这个人。”颜安格说。
“就当帮我吧。”桑中平面带恳求地说道。
在桑中平的公司,颜安格最喜欢的一点,就是老板的宽厚和平易近人,看着桑中平那种小男孩一般的神情,她觉得一股母爱溢上心头,忍不住会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晚上六点,桑中平带着颜安格来到了宾馆。见了面,他亲热地和夏太平拥抱在一起:“夏兄,有失远迎,多包涵。”夏太平却乐呵呵地笑着,把头转向了颜安格:“中平不必客气。颜小姐这么美丽,足以代表你。你不来,我才有机会嘛。”
这两个人反差特别大,夏太平让颜安格感觉很脏很腻,桑中平却给她一种安全感,让人既敬重又想亲近。让颜安格不解的是,反差这么大的两个人,居然如此亲热地在一起称兄道弟。又过了些日子她才明白:商业运作靠的是各种各样的社会资源,而资源都掌握在人的手中,要获取资源,就得建立四通八达的人际网络;一个商人,三教九流的人都要交往,而政商资源极其丰富的夏太平成为桑中平的座上宾自然不足为奇。
“他们出来了。”桑中平这句话,把颜安格从回忆里拉回了眼前的场景。接机通道的另一端,还是那个平头胖子夏太平,举起了手,正向这边打招呼。桑中平赶紧迎上去,依旧同数年前一样,拥抱在一起。
“来,中平、安格,我给你俩介绍一下,这位是总参谋部二部七局的李中校。”大概是因为颜安格成了桑太太,夏太平对她的态度也恭敬了很多。听到夏太平的话,颜安格这才看到,在夏太平身后数步之远,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军官正朝他们走来。
“李巡洋。”那位身材挺拔的军官,向桑中平和颜安格伸出了手。
接风宴司空炬也参加了。吃完饭后,颜安格一个人回了家。桑中平、司空炬则同北京来的客人一起到了公司。在司空炬的办公室一坐下,李巡洋中校就开始向桑中平和司空炬介绍这次合作的情况:“我们从夏总那儿了解到,心通科技在脑电波读心术领域取得了相当程度的突破,领导表现出了非常大的兴趣。经过讨论,决定由总参二部下辖的七局即科技局和三局即武官处联合立项,同贵公司合作,开发大脑阅读军用项目立项。在研发阶段,主要由七局负责。在这个项目中,我们希望能达到以下几个目的,所以这次专程前来拜访桑总和司空博士,看看有没有推进的可能。只要立项通过,经费就会划拨下来,只是因为要走程序,时间可能会稍长些,两位不必多虑。我在想,前期工作是否可以先着手了?”
“经费不是问题。”桑中平道,“能够为国效力,我感到很荣幸。想必司空博士也是如此。”
李巡洋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大脑阅读的军用项目,初步希望达到以下几个目的:第一,直接阅读敌方军事人员大脑,破获敌军情报;第二,在情报战中,远距离快速传送己方情报,避免敌方破解;第三,在谈判或军事活动中,通过脑电波发送问题,并诱导对方回答。两位觉得有没有可能?!”
“太难了!”司空炬道,“目前我们所取得的成果,仅仅是能阅读大脑中的图像,而且效果尚不稳定。最重要的是,还得在没有干扰的前提下。如果对方有所察觉,戴上一顶里面布满了金属丝的帽子,脑电波的接收就被彻底干扰了。打一个比喻,如果达到李中校要求的第一步算作走路的话,我们现在的读心能力只能算爬。第二步,实际上已经进入心电感应的领域,可以算作飞行了。而第三步,相当于在前两步的基础上,控制对方的大脑了,至少是部分控制——简直不可思议。”
“难度肯定有。”李巡洋道,“就现今的认知水平来说,心电感应或许是不可思议,但我想到了人类沟通的历史,哪一次信息传递方式的革命不是匪夷所思的?
“最早,原始人靠肢体的接触和简单的发声来沟通,告诉对方这儿有食物或者有敌人,跟动物没有什么区别。
“后来,语言出现了,心里想的基本上都可以用嘴表达了。前一代的知识、经验可以传递给下一代,人和动物就此分道扬镳,开始成为地球的统治者。
“到了五六千年前,文字出现了,不管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埃兰文字,还是中国殷商时代的甲骨文,都突破了靠语言只能面对面交流的局限,达到了跨时间、跨空间沟通的程度。人类从此进入文明社会。
“再后来,雕版印刷术出现,毕昇在中国、古登堡在德国又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使得人类思想的精华能够得到广泛传播。西方有人说,毕昇的发明虽然在前,但影响并没有古登堡大。对于这种‘欧洲文化中心论’,我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没有中国汉朝的蔡伦发明纸,什么印刷术都没用。
“然后是电话、电视,再到今天的互联网,哪一次没带来人类世界的深刻改变?又有哪一次不是不可思议的?
“我在想,所谓的心灵感应,跟风靡当下的互联网实在有很大的相似性。都是快捷地实现了信息共享,只不过一个靠的是网线连接,而另一个靠的是脑电波连接。”李巡洋道,“不,有了Wi-Fi之后,甚至互联网也不需要依靠网线。准确地说,它们的区别在于:一个连通的是电脑,而另一个连通的是人脑。”
“巡洋,你懂得真多。”夏太平用右手中指敲着茶几,赞叹道,“整天和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大科学家打交道,怎么没把我这个粗人也熏陶一下?”
“我是学信息工程的。”李巡洋微微一笑。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听说互联网的时候,也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东西。但是你看,互联网技术差不多已经颠覆了整个世界的运作模式。”桑中平插嘴道,“数码相机一流行,有130年历史的柯达居然就要破产了。我是个玩相机的发烧友,家里有好几部蔡司、尼康之类的高档相机,但现在根本买不到胶卷,也找不到地方冲洗了。还有一件事,我一个朋友是出版社的老总,上个月听他说,他们都快倒闭了。他手下有个女编辑,是个单亲妈妈,说收入太低根本养不起孩子,给他打报告要停交社保,已经完全顾不上未来了。当然,停交社保不符合国家规定,他最后批复同意按最低档次交。说起来真是心酸。”桑中平十分感慨,“手机阅读出现才几年,就逼得有上千年历史的图书都快要消亡了,这互联网的力量的确太大了。”
“不管是手机上的书,还是纸上的书,老子都不读。”夏太平哈哈大笑,“现在凑个饭局,开口闭口都是‘互联网+’,逼得我也去学了几句,要不然都不好意思上桌了。你们也搞个‘心电感应+’吧,好让我以后一看到美女,就给她感应一下。”
“的确,李中校说得有道理。每一次沟通方式的变革,都给人类社会带来了不可想象的变化。”沉默了很久的司空炬说,“中校的话,让我对摩尔斯从华盛顿发往巴尔的摩的人类历史首个电报上的那句话理解更深了,也明白他当时为什么激动得差点脑溢血了。”
“什么话?”夏太平问。
“上帝创造了何等奇迹!”司空炬答道。
“司空博士,你们也来创造个奇迹。”室内又响起了夏太平肆无忌惮的笑声,“等你们一搞出来,什么戴尔、联想,什么苹果、三星,通通都得倒闭。哈——哈——哈——”
“中校提出的要求,关键还是在于传感器芯片的性能。”司空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其实我们的理论建设和基础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要新一代的芯片搞出来了,应该能达到中校所说的第一步,甚至第二步、第三步也不是不可能。”
“司空,我们干吧。”桑中平撺掇道。
“那就干吧。看我们能不能创造奇迹?”司空炬也兴奋起来了,“桑总,在资金上你要多支持。”
“我就等你这句话!”桑中平一拍自己的大腿,“司空你可以抽调些最精锐的力量,另外再招些人才,专攻新一代传感器芯片。民用技术方面,就交给亦然去管。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有一个到海外融资的计划……”
“我准备后天回去。”李巡洋道,“希望桑总和司空博士一道,去见见我们领导。”
桑中平回到家里,面对颜安格的问询不愿细谈,只是说:“这是跟军方合作的项目,有保密规定,你不要多问。”
“我是你老婆,难道也不能知道你在干啥吗?”颜安格有些不高兴了,“嫁给你这些年,就像嫁给了空气,没几天能见到个活人。好不容易在家里待了一阵,还是因为公司出了问题。这下你又有新项目了,后天就飞北京了,是不是又要像以前一样忙了?我有时真后悔,不该介绍司空炬给你认识。说正经的,你打拼了这么多年,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真要弄个过劳死出来,我守寡倒算不了什么,家业谁来继……”
话没说完,颜安格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独子有病,正是桑中平心中最大的痛,自己怎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桑中平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似略有些异样,但好在没追究下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颜安格有些讪讪的:“你后天要出门,明天我陪你去桃花山看桃花好不好?”
“行啊。”桑中平立马答应了,“去啊,阳光这么好。”
“真的?”竟然会得到响应,颜安格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是他们新婚激情过后几乎就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叫不叫上夏太平?”
“按理说应该把司空博士、老夏和李中校一起叫上。这次跟军方合作,我感觉又是一个机会,能私下沟通一下感情也很好。不过,你不想人打扰的话就不叫吧。”
“还是叫上吧,冷落事业伙伴毕竟不好,我支持你的工作。”颜安格道。
头天晚上约好了夏太平和李巡洋,第二天到郊外踏青,说好第二天由他们开车来接,而司空炬说要为新项目去见一个顶级的计算机工程师,就不一起去了。
第二天,颜安格正在化妆、换衣服,桑中平在楼下叫她:“安格,稍快一点,他们已经来了。”颜安格匆匆拉开衣柜抽屉,想找一件首饰戴上,却看见一个平板电脑般的物什躺在里面。这并不是真的平板电脑,而是心通科技成立之后,司空炬用最新的传感器芯片私自组装的一台读心机样机。为了在使用时不被测试者发现,它被包装成了平板电脑的样子,外壳跟iPad毫无差别,一样的主键和调音键按钮,一样的接口,开机时也会出现一样的白苹果。开机后的界面上,也有微博、微信、QQ、PPTV等应用软件。甚至,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微信还可以点开朋友圈——不过不能真正刷新,只是做了三个页面供切换而已。
这个样机,是颜安格上次和司空炬见面时收到的礼物。在心通科技成立之后,司空炬每隔上十天半个月,仍不时要约颜安格见个面,喝个咖啡什么的。颜安格仍旧会跟他拥抱、亲吻,却拒绝了他进一步的举动。颜安格说,她不想再背负对桑中平的愧疚之情,而且,那样的话对司空炬的事业也不利。上个月的那次见面,司空炬带来了这玩意儿,让她拿去,有机会时读一下弟弟的内心世界。不过,因为桑中平一直在家,颜安格的日程填得很满,也就把这事忘了。此时偶然见到它,颜安格不仅心念一动:“拿去读读中平和夏胖子,看看他们一天忙忙碌碌的,到底在想些什么?”颜安格为自己这个好玩的念头有些兴奋,随手把这个“平板电脑”揣上了。
“格——格——快下来,出发了。”传来夏太平的喊声。
“催什么催,这个死胖子。”颜安格匆匆往下赶,差点在楼道处被绊倒。
颜安格挽着桑中平一走出门,就看见了正坐在敞篷越野车里等候的夏太平和李巡洋。夏太平坐在驾驶位上,那胖大的脑袋一半在晨曦中,一半在阴影里,显得十分和谐。
“你剃平头很好看嘛。”颜安格说,第一次觉得他不那么讨厌了。
蜀都人生活方式休闲,春日周末,必到郊外踏青。有需求必有供给,于是,郊外农家开始接待这些来自城里的客人。在钢筋水泥丛中生活惯了的人,很喜欢在农家的土晒坝上支张桌子,打几圈麻将,吃点新鲜蔬菜和老腊肉,再看看满山满地黄色的油菜花、白色的梨花和粉红色的桃花。
这些年来,“农家乐”俨然成了一大产业。于是每到周末,去往近郊的路上车流不息,甚至比平日还要拥堵。“农家乐”自然远不如城里的高档餐饮场所气派精致,但即便富足如桑中平这样的家庭,也对这种乐趣甚是看重。三月是桃花开放的时节,爱凑堆的蜀都人民自然是一股脑儿扑出城去看桃花。不管是豪车还是破旧的面包车,都会停在桃花树下,待一阵风儿吹过,落一车身的桃花——只有相同的乐趣,而无高低贵贱之别。
车至山脚,就看得见路旁零零星星的桃树了。也有一些农民提着竹篮子,在叫卖硕大的水蜜桃。“这桃子比我们北方的油桃大多了。”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李巡洋道。桑中平赶忙让停车,让人称了十斤,请李巡洋品尝,并说回北京的时候,多买些带回去。“不要农民篮子里的,下山的时候我们直接到果树上摘,更新鲜。”
一路向上。在平缓的山腰,桃树布满了山冈,像火烧云一般连成了一片。路旁的“农家乐”已经摊开了桌椅,好些人在桃树下打麻将,也有人不参与其中,而是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你们四川人,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让我想起了唐寅的《桃花庵歌》。”李巡洋赞叹道,随即吟诵起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没想到巡洋还是个诗人。”夏太平咧嘴大笑道,“我以为你们当兵的除了舞枪弄炮打天上的飞机,就只会躲在被窝里打飞机哩。”
李巡洋却不怒不恼地说:“舞枪弄炮只是我们的职业,并不等于爱好嘛。何况开始就说了,这诗也不是我做的。”随即建议道,“我看这里人太多,我们不如把车停下,朝山上走走,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颜安格的赞同。她以前就时常说,满山遍野都是些城里来的人和车,看什么啊?而且很多人到了这儿就是打麻将,要打还不如在城里打,跑出来还浪费汽油钱。
一行人把车停好,沿着山道石阶走上山去。一路风景倒好,时常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不时还有一大片色彩鲜艳的灌林跃入眼帘,只是越往上,阳光越少,桃树也变得稀稀落落的。
“你们看,山下的桃树结的桃子都可以吃了,有拳头那么大,但山上的还是青的,大小也不过手指头一般。”李巡洋问道,“为什么往高处走就没有桃树了呢,是不是温度的原因?”
“也可能是阳光的原因。”桑中平接嘴道,“或者山高了蜜蜂就少,授粉不够。”
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终于在近山顶处见到一户人家,虽然没挂“农家乐”的招旗,却也接待游客。主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当地的山民。
“这就是‘白云生处有人家’的意境了。”李巡洋道。夏太平却累得浑身是汗,一路嚷着就该在山下打麻将,随即冲着男人直嚷:“快拿菜单来看看,饿得快昏死过去了。”主人赶忙一边应着把菜单拿出来,一边叫十多岁的女儿去泡茶。
坐下来,端起茶杯,才发现这真是一个好去处。山腰上的一块小平坝,面临深谷,背靠高山,旁边不远处,竟然有一挂瀑布坠下。声音清晰可闻,却又因有一定距离而一点也不吵人,不会影响谈话。
“还是李中校有品位。”桑中平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他喜欢清幽,我们才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要是依太平的,现在四周都是搓麻将的声音,闹嚷嚷的,哪里有这种享受?”
“拿几瓶啤酒来。”李巡洋道。
“你平时不是不喝酒吗?”夏太平有些吃惊,“在领导面前都不怎么喝。今天怎么主动要酒喝了?”
“那些场合,让人拘谨得很。”李巡洋道,“今天是自己人,我感觉很放松。”
“外人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搞情报工作的,成天都板着一副面孔。”桑中平笑道,“哪里知道,中校开始还背了首唐伯虎的诗洗我们的耳朵。”
“我一部分工作,是研究古代情报史,要接触一些古代文献,得懂一点文言文。”李巡洋道,“因为这个我也喜欢上了传统文化。”
“古代人也有情报战啊?”颜安格有些吃惊。
“当然有。”李巡洋问道,“烽火戏诸侯听说过吗?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点燃烽燧调集天下兵马。”
“知道,就是千金一笑的故事嘛。”颜安格有些不以为然,“硬要说那是情报,也未免太原始了。烧堆火能传多远呢?”
“可不要小看了。汉代时每五里设一燧,前燧见到烽火后可立即向下一燧传信。卫青跟霍去病分击匈奴,以烽火为信,一日之间,从河西传至辽东。”李巡洋道,“这距离,相当于从今天的甘肃兰州到辽宁沈阳了,中间隔着宁夏、陕西、山西、河北几个省区,直线距离约一千八百千米。”
“一千八百千米,真不得了。”桑中平赞叹道。
“可是,就一堆火,也传递不了多少信息。”颜安格不服气。
“‘烧一烟则贼不至,烧二烟则贼尘起,烧三烟则贼步至之类是也。’烧一炷烟,是和平时期例行公事的‘平安烟’;烧两炷烟,已经看得到敌人骑兵踏起的灰尘了;烧三炷烟,则是说步兵已临城下,十万火急了。”李巡洋道,“从信息学的角度来说,这已经是编码了。而且,如果双方约定更复杂的话,甚至可以迷惑敌人。这种约定,相当于二战时期军事电报的密码本,还是非常有技术含量的。”
“我看四川人过元宵节时放孔明灯。我问他们,说是当年诸葛亮被围困时算准了风向,为求救而发出的信号。”颜安格道。
“除了烽燧,安格提到的孔明灯也属于情报战的范畴。古人还利用过风筝、信鸽,甚至训练狗、老鼠、猫、鸭子等来传送军事情报。”李巡洋道,“古人其实是非常有想象力的。”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四川人还发明过一种‘水电报’。”桑中平插话道,“辛亥革命前夕的保路运动中,满清官府屠杀抗议群众的‘成都血案’发生后,全城戒严,邮电断绝,人也出不去。革命者就把消息写在几百片木牌上,还涂上桐油防水,然后投放到锦江里。沿江州县都接到了消息,组织了更多军队来对抗官府。说起来,这‘水电报’还间接推动了辛亥革命的成功。”
“这么精彩的故事,我正在写的那本《情报史》,一定要作为案例收进去。”李巡洋道,“我们要合作的那个项目,说到底,靠的也是想象力。”
“呼——呼——”一旁响起了夏太平的打鼾声,众人转头,看到他把脚搭在另外一把竹椅上,垂着头,嘴唇一翕一动。
“在我们说着这些严肃又无聊的话题时,还是老夏最有想象力。”颜安格一句话,让桑中平和李巡洋都笑了。
主人上来收拾干净碗碟,又换了茶。
同山脚下相比,山上的气温要低好几摄氏度,在初春时节颇有些寒意。但此时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桑中平和李巡洋也有了醉意,又坐了一会儿也就都在椅子上睡起来了。
颜安格一个人坐着无聊,便把手机拿出来,刷刷朋友圈。一抬头,看见桑中平安详的睡态。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颜安格倒是觉得男人的心——特别是成熟男人,尤其是事业有成的成熟男人——才像海底捞针一样难以琢磨。桑中平脸上时常带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颜安格每次问他,他的回答多半都是“我什么也没想”。如果颜安格纠缠得急了,他多半也只是一句“我在发呆”,搞得她十分无趣。而最要命的是,颜安格却偏偏为他这种若有所思着迷。她有时会恨恨地说:“真想把他脑袋打开,看看那脑瓜子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颜安格轻轻拨了拨桑中平的头,没有任何反应,她加大了力度,他的头从一侧转向另一侧,却也没有醒来。颜安格拿出读心机,打开了软件,随即又拿出一个耳机给桑中平戴上——当然,这并不是真的耳机,而是一个紧贴被测试者脑袋,搜集、放大脑电波,并将其传送到读心机上去的脑电波搜集仪。这也是为了不让被测试者发现,而由“章鱼”改造的。
几乎算得上万籁俱寂,远处山瀑的鸣响,更加衬出幽静。颜安格调节呼吸,尽量静下心来,然后开始观看“平板电脑”屏幕上的画面。
起初,什么也没有。如开辟鸿蒙时的虚无,既无时间,也无空间。
在一片漆黑中,一条细细的雾带开始飘荡。
雾越积越厚。
画面也越来越清晰。浓雾之中,是苍翠的群山,乱石嶙峋,高标孤傲。一群粉红色的鸟,拖着长长的尾巴,外形如凤凰。它们在雾中飞翔,留下优雅的轨迹,时而穿透浓雾,似乎要朝屏幕外扑来。
浓雾化成水,一滴一滴落下来,砸在青葱欲滴的草上、树叶上。水珠一颤一颤,停不稳,又滚落在地。
“真美。”颜安格沉醉了,她细心地捕捉着桑中平大脑中流动过的每一丝意识。突然她发现,在这个画面之中,有一块锐角大的缺口,深色。她以为是自己走神了,于是轻轻转动脖子,再深深吸了口气,闭眼再睁开。是的,那深色的缺口还在,初看是黑色,细看却色近猩红。前部锐利,扎在灰色的岩石之中,后部则渐渐模糊在浓雾之中。
浓雾时散时聚。雾散时,一枚头像出现在缺口处。头像是一个西方男人的侧脸,白底蓝线勾勒;卷曲的金黄色头发上,戴着一顶红色的王冠;头部正前,金黄色的剑柄下方,是白描的手握着剑刃;两条蓝底绶带上,印着一串桃形。
雾再次散去时,颜安格看清楚了:头颅后面,有一个硕大的黑桃符号,黑桃上方一个同样大小的J字。
黑桃J,扑克牌?桑中平在梦里打扑克?在颜安格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打过扑克,甚至从来没提及过。那这张牌是啥意思呢?
“呼——呼——”颜安格的思索被夏太平的鼾声打断了。“这死胖子真是讨厌。”她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要不看看他在梦里想些什么?反正胖子睡觉都沉,不容易醒。
颜安格从桑中平头上取下“耳机”,轻手轻脚走到夏太平身边,正要给他戴上,却又把手收了回来。毕竟不是自己家的人,要是被发现了,如何解释?颜安格把“平板电脑”上的“开机键”对准了夏太平的脑袋——这实际上是一根天线,也具有放大脑电波的功能,只是效果不如“耳机”好。
经过调试,显示屏上的画面开始渐渐清晰。是一个人,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裸体的女人。颜安格的脸一下子红了,真是条色狼!
女人身材窈窕,只是脸孔有些模糊,从姿势看好像是正在洗澡。这个女人是谁?颜安格很有兴趣看看。她调了调“放大”键,人体倏然拉近,像使用了长焦镜一样,颜安格看见女人的右胸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褐色痣斑。
难道那女人是我?颜安格既害羞又恼怒。可是,夏太平怎么知道我右胸上有痣呢?难道这家伙偷看过我洗澡?她再次放大画面,想把那张脸看个究竟,但这时女人已经背过身去了。
“还需要点啥?”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颜安格吓了一大跳,却是店主拎着一个热水瓶上来换水。
颜安格惊慌失措,连忙“啪”的一声把读心机倒扣在自己的大腿上:“不……不需要……什么都不要。”
“要啥就开口说哈。”店主一瘸一拐地拎着空热水瓶下去了。待他走开了好一会儿,颜安格定下神来,想再用读心机去扫描一下李巡洋的大脑。不过,这次她没敢满足好奇心,她知道,刺探国家军事机密是量刑十年以上的重罪。
“这一觉睡得真好。”桑中平醒来了。
“是吗?”颜安格转过身来,一只手按住怦怦跳动的心,一只手拿着读心机样机,妩媚地一笑,“当然睡得好,这么长的时间,我把iPad上的歌都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