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中平突然回到了蜀都,而且这次待的时间特别长。甚至他去公司总部上班的时间也很少,而是长时间地留在家里,跟颜安格厮守在一起。这让颜安格的心情很复杂。一是欢喜,家里总算有了个真正的男人,似乎又回到了新婚时期;二是内疚,毕竟自己在寂寞之时与司空炬有了私情;三是担忧,作为一个大型地产公司的老总,长时间不去公司,一定是经营出了问题——琴州市玉泉山项目因违规拿地遭到处罚,以及随之而来的退房风潮,颜安格都有所耳闻。
几年来,类似的商业危机桑中平也经历过几次。但是,每当颜安格向他问起时,他总是淡然一笑,说不要操心,总会逢凶化吉的,即便不能渡过难关,那该来的就让它来好了。对于他的笃定,颜安格有时会好奇地问他,这种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桑中平总是淡淡一笑:“无非修炼而已。除了一心向佛,日常的工作、谈判、交往无一不是修行。”
桑中平跟着云彗禅师学习佛法已经多年。对他这样繁忙的生意人来说,钻研佛家典籍自然是没有时间。他用打坐的方式,来修炼佛家的“五眼六通”。师父云彗很喜欢他,倒不是因为他是亿万富豪,日常供奉丰厚,而是觉得他心意虔诚,一心礼佛。桑中平手上那串叫作“五眼六通菩提子”的佛珠,便是师父送的。这串佛珠,师父已经戴了多年,打磨得包浆锃亮,表面泛出鎏金色,很是耀眼。有一年,桑中平去山上看望师父,云彗送他出山门时,便取下这串佛珠给了他。桑中平喜出望外,这些年一直戴在手上。
佛家所谓的菩提子,在世俗社会里,其实是一种叫作南酸枣的植物。它的果实结蒂掉落后,常被人收集起来做成佛珠。奇异的是,这种果实顶部中心一眼被周围四眼围绕,共计五眼,据称象征着佛家的“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这五种能力。菩提子制成佛珠时,从顶上的眼打洞,尾部贯穿而出,便多了一个出口,象征着佛家“六通”——神足通、天耳通、天眼通、他心通、宿命通和漏尽通。
在桑中平这个阶层信佛的人很多,但原因各异。有人是以此包装自己,好寻求更多的商业机会;也有人是觉得生意场上变幻莫测,人力不可把控,有个信仰能让心里踏实;还有人是因为见多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心生厌恶,但因多种原因不能立即脱离商场,因此要在内心找个净处栖息。桑中平便属于最后那种人。
从商之初,被同学狠狠坑过一回,这让桑中平偃旗息鼓了好久。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次巨大的打击而形成对他人的防卫心理。桑中平对卷走钱和业务,并导致公司倒闭的同学内心里并没有恨得咬牙切齿,反而有些同情他,觉得他家里穷,父母都身在农村,没有社会保险,真要有个大病的话,唯一的出路就是等死。桑中平甚至觉得,自己的精力用在材料采购和施工管理上,如果没有同学拉业务的话,这两三年连这些小钱也是挣不了的。“这钱反正他拿去用是用,我用也是用,只要他有更急用的地方,只要我还没有被饿死,就说明用得值。”
到了桑中平学佛的时候,师父云彗知道了这事后,大为赞赏,说他有“他心通”的天赋。
对玉泉山项目的处罚终于下来了,主要有三条。一是占地3000亩的高尔夫球场被勒令立即停工,罚款2250万元;二是红线范围内35栋已经封顶的别墅,全部撤除,恢复原貌,罚款1860万元;三是从自然河流分流,引水入别墅群形成的人工河道,立即停流,罚款320万元。
罚款是小事,如果能解决问题,再罚三个这么多,桑中平也愿意。甚至,炸掉已经修好的35栋别墅,也不至于造成致命打击。最致命的是高尔夫球场停工和河道停流。客户购买高尔夫别墅,看重的是环境,没有了草坪球场,河道变成一沟死水,谁还会花数千万来这个离城区四十多千米,高速公路上也要开三十多分钟的地方买房呢?
消息一出来,已经封顶的房子就变成了一片废墟,不仅不再有新的客户,连已经下单的客户也纷纷要求退房还款。桑中平无力招架,只得全权委托邓总处理善后,自己则埋头退进了流花溪。
其间,邓总除了在电话上汇报相关事务之外,也曾从琴州飞到过蜀都,专程讨论如何对付引发事件的那个记者。
从前,记者的职责只有一种,那就是做采访、写稿子。随着媒体逐渐走向市场,面临越来越大的经济压力,又出现了专刊记者——当然还是得写稿子,但这种稿子是收费的,按要求字数付版面费的。当然,也可以先给商家写“勾兑稿”以示好,用术语讲这叫“做表情”,表情做到一定的程度,商家就得付广告费在媒体上打广告了。
在这一过程中,有些媒体发明了一种叫“负面报道”的敛财法。记者千方百计去搜集对企业不利的新闻,然而其目的却不是报道警世,而是写好稿子后,以让涉事企业审查为名,把稿子传给企业。企业接到稿件,知道自己痛脚被捏住了,自然要想法破财免灾。老练一点的记者,会让企业在报纸上打广告,自己通过广告收入拿提成。但这种方法,广告费的大头毕竟落到媒体手里了,也有些心急心大的,会直接向企业开口要钱。
玉泉山项目,就是碰上这样的记者了。这几年,遇到的类似事件越来越多,公关部已经不堪其扰,但每到最后,总是投鼠忌器,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给钱了事。
这一次,面对50万元的开价,公关部根据以往的经验打了四折,还了个20万,却被一口拒绝了:“这又不是在衣服铺子里买衣服,一来就杀一半。”
听那记者的口风,竟然是一分钱也不能少,公关部经理觉得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强硬的角儿,不敢怠慢,立即向老邓汇报。老邓在公司的时间不短了,尽管业务能力不强,但会处理同事关系,遇事总是向上汇报,在职权范围内也很少自己拿主意。尽管有人嫌他窝囊,但公司政治就是这样,斗来斗去,几年下来,嫌他窝囊的倒都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了,老邓在公司里反而成了桑中平之外资格最老的人,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主管营销的副总经理。开发琴州玉泉山项目时,桑中平觉得他老成持重,便委派他做了项目总经理。
成为封疆大吏的老邓也并不乾纲独断,继续保持着有事就汇报的优良传统。但这一次,既然桑中平发了火,让不要再打扰他,老邓也就大起胆子做了个主,犹豫了十多天后,向记者回了个38万的数,心想即便对方不答应,但在这个价位上总能守一段时间。没想到的是,这一次那个记者不是一口回绝,而是重新开了个80万的价。
当老邓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正喝进喉咙里的那口茶水都差点喷了出来。好在他稳住了,既没有喷出来,也没有让自己呛住,而是硬生生地把那口茶水咽了下去,哽得喉咙痛了好半天。老邓终于明白了,对手算是琢磨出了这个项目的命门——80万数目虽然不小,但相对于几十个亿的生意,就算不得什么了。
尽管有桑中平的授权,老邓还是考虑了良久,才对公关经理发话:“给他钱,让他来拿。”老邓让公关经理将记者约在茶楼包间,说是自己亲自前去,一对一沟通,却私下报了警,准备在记者收了钱刚下楼时,以敲诈勒索罪为名将其缉拿。这事做得很隐秘,连公关经理也没告诉,但约定的那天,老邓在包间里等了两个多小时,却没有见到来人,数次打电话去问,却始终关机。无奈,老邓只得背着一大包现金下了楼,把包锁在车后备厢,再招待警察吃饭。老邓始终没有搞明白:已经走到了陷阱边的猎物,最终却没有下嘴,是怎样嗅到危险的?
从陷阱边上逃脱的记者,没有忘记这个可恨的对手。他把搜集到的玉泉山项目违规的所有资料,转给了同行,让其他媒体写成内参,报到了国土资源部。就在老邓以为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严厉的处罚却在悄悄逼近。
“我已经打听到了这个记者的一些情况。”老邓说,一边抬起头来看看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桑中平。桑中平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点头。老邓犹豫了一小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据老邓探来的消息,那名狮子大开口的记者叫谭强伟,曾在蜀都的媒体圈子混过好些年,目前是《正义》杂志社驻琴州市记者站的站长。可能是曾经在蜀都待过的缘故,他对玉泉山项目特别关注。谭强伟在业界名声非常不好,因为相貌丑陋,嘴角倾斜,加之行事猥琐,江湖上便根据他的姓氏送上一个“弹哥”的绰号。四川话里的“弹”,有不靠谱的意思,比如说当年足球队的一个前锋经常临门一脚打偏,球迷们便尊他为“弹腿”。
为了证明谭强伟行事猥琐,老邓举了两个例子。这两件事很早就在记者圈里传为笑谈了。
一件事是说,当时还在一家报社跑社会新闻的弹哥得知城郊一家农家乐有卖淫嫖娼活动,便申请前去暗访,要把这个窝点端掉。说是暗访,他一去却就亮明了身份。老板见记者来了,自然忙不迭地接待,除了好吃好喝伺候,最后还让一个小姐陪睡,让记者玩得尽兴而归。老板想这下总算没事了。没想到这记者一回到报社,当晚就写了曝光稿件,第二天稿子就见报了。老板气坏了,立即从垃圾桶里面翻出了弹哥使用过的避孕套,用塑料口袋装着,摆到了市委宣传部的办公桌上,弹哥随即就被开除了。
没想到的是,不到一年,弹哥又重新进入了媒体行业,他的两大爱好——工作时间敲诈、业余时间嫖娼——更变本加厉了。卷土重来不久,又闹出了第二桩笑话,同样亮出了记者身份。这一次,发生在嫖完之后。弹哥身上没带够钱(也许是故意的),想让老板免单,但对方却不认,说随便告到哪里都不会怕。弹哥无奈,只好把记者证抵押了,过了几天,凑足了嫖资才换回来。
“这人做事,真是神出鬼没啊。”桑中平听到这里,才第一次搭腔。
“他这不叫神出鬼没,我看叫脑子里少根弦。”老邓忍不住笑了,又把脑袋凑近了桑中平耳边,轻声说,“既然他这么不靠谱,我倒可以安排他再嫖一次娼。”
“他拿钱都没来,现在你还找得到他?”
“只要他还在中国,我就总有一天能找到这个杂碎。”老邓咬牙切齿地说。
“算了吧。你不管把他怎么样,公司的损失也挽回不了了。公司遭受这么大的损失,也是我们自己有错在先。冤家宜解不宜结,由他去吧。”桑中平摆摆手,“我为什么这么谨慎?因为我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但再谨慎,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你听说过西方的一个故事吗?‘坏了一个马掌,跌倒一匹战马;跌倒一匹战马,摔死一名将军;摔死一名将军,输掉一场战争。’对我们来说,因为这个弹哥,毁掉一个项目;而毁掉这个项目,整个公司差不多就毁掉了。”
看着桑中平长吁短叹、神不守舍的样子,老邓很有些感慨:投资几十亿的项目,竟然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崩盘了;一个被政府部门奉为座上宾的大富豪,竟然对付不了一个小记者。“老鼠有时能战胜大象”,老邓突然明白了这句俗语。
“桑总,您交代的事情我没有办好。”老邓愧疚地说道。
“不怪你。你好好处理善后吧。我这段时间就不到公司了,在家里打坐、修禅,说不定也是福分。”
“您打算就这样了?”老邓有些迟疑地问道。
“等待下一个时机吧。”桑中平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这个时机,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