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炬固然是个行动力超强的人,但是,如果没有那个视频的突然出现,并将他逼入绝境的话,要让他抛弃目前富足的生活,一心去研发脑电波读心术,能否下这个决定,还真是很难说。
“你会感到睡意来袭,眼皮越来越沉重,已经睁不开了。”坐在床边一张仿古红木圆凳上的司空炬,轻声说道,“现在,你可以睡了。你会睡上一个很好的觉。当你醒来的时候,你会觉得精力充沛,信心十足。”
司空炬静静地看着床上的颜安格,直到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才起身离去。他拉开虚掩的门,对在门外等候的曾姐说道:“格格已经入睡,你可以去干你的事了,过上两小时再来看看就行。”
曾姐探头朝室内看了看,满心欢喜地说道:“哎呀,博士你真有本事。格格吃了那么多药,一点效果也没有。你说上几句话就治好了她的病,真是了不起!”
“只能说是初见成效。”司空炬淡然一笑,“彻底治愈还需要一段时间,以后我过几天就来一次。”
“不管怎么说,桑总在外面忙,格格病好了,他也会放心些。我们当保姆的,也少挨几句骂。”
“桑总会骂你们吗?”
“哪里,桑总可和善了,从来不骂人。不过要是没把格格照顾好,我比挨了骂还难受。不像那个哑巴,啥都不操心,一天除了吃饭只晓得睡觉。说是当司机,格格平时都是自己开车出去,一个月他开几回?上次我想去看下我侄儿,喊他送一下,那个龟儿子硬是不动。”曾姐一边数落,一边请司空炬到客厅里喝茶,“博士,你辛苦了。我已经泡好了你爱喝的金骏眉,你喝一口嘛。”
“曾姐,我还要去办点事。”
“那我叫哑巴送你。”
“不用了,没多远,走路就可以过去。”一个小时前,司空炬是哑巴接到流花溪来的。跟这个人待在车子狭小的空间里,让他觉得有些不适,所以他宁愿自己走着回去。
颜安格的抑郁趋向已经越来越严重,基本上到了每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的地步,有时甚至会冒出自杀的念头,但是她拒绝了医生让她吃百优解等抗抑郁药的建议,说她见到过那些一直靠吃药抗抑郁的闺密过的是什么日子,真要那样过,还不如自杀算了。她请司空炬用催眠术为自己调整睡眠,司空炬一口应下。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他俩已经从最初的赌局对手,变成了朋友。对于颜安格的放水,司空炬很记情,连她最初的挑事设局也不再计较了,还开玩笑说“感谢格格不杀之恩”。
至于诊费,颜安格说按分析所的最高标准,不少一分,先款后诊,而且事后还有年酬,司空炬却一笑拒之:“格格赏的那100万,一辈子的出诊费都够了。万一有一天我破产了,还得求格格帮忙在‘贝勒’那里谋个职位哩,哪里还敢收钱?”
司空炬走出流花溪,看表已近下午七点,他决定沿溪走上一两个小时,到雨林小区去吃晚饭。
雨林小区在20世纪90年代曾是蜀都市最成熟的社区。如今时过境迁,高档楼盘如过江之鲫,要论品位、格调这儿是排不上号了。不过,要说繁华热闹,有人间烟火味,这里依然是一等一的去处。一家接一家的火锅店、川菜馆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四川人吃饭喜欢一边喝酒,一边划拳,气氛起来了,食欲也不会差。酒拳有多种口诀,常见的无非“独一根,二红喜,三桃园,四季财,五魁首,六六顺,七巧妹,八匹马,九长寿”;也有走悲情路线的,“舞都跳不来,留也留不住,妻子也跟人跑”,分别代表数字五六七;最妙的是,酒客还可以即兴发挥,现场编出酒诀,跟壮族对歌一样,只要对方听得懂就行了。在酒桌的旁边,或许还看得见助兴的小提琴手,侧着头压住肩上的琴,沉浸在自己弄出来的咿咿呀呀声中,尽管这声音与周围的喧嚣不太合拍。
这种吆五喝六拳来掌往的场面,最对司空炬的胃口。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师,他接受了太多情绪垃圾的倾倒,这里能够让他得到最大的放松。在铺着白净桌布的饭店吃饭,需要面带适度的微笑,绷直背脊正襟危坐,好像把自己的隐私全部暴露给了侍立一旁的服务员。他宁愿去那些铺面狭窄、环境肮脏的苍蝇馆子——也正因为环境不好,老板才肯在味道上下功夫。
司空炬选了家卖煎蛋面的小馆子,让店家在人行道上搭了张小方桌,自己动手搬了个小木凳坐下。不到一分钟,两瓶冰镇啤酒就打开了;五分钟之内,撒有辣椒粉的卤鸡肫也端来了。司空炬呷了一口啤酒,那种又冰又爽的感觉顺着食道直接刺到胃里。
心里面的感觉跟胃里面一样舒坦。是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吗?那么文艺范儿的格格,桀骜不驯得像匹野马的女人,不也很依赖我了吗?司空炬前些时候就发现,不经意间,他和颜安格已经进入了典型的“移情”与“逆移情”情境。
移情是精神分析学术语,指来访者将对过去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投射到分析师身上;逆移情,则是说分析师对来访者产生了同样的感情。简言之,病人爱上了医生,医生也爱上了病人。
学心理学的学生,一部必看的电影叫《意乱情迷》,在中国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爱德华医生》。在这部电影里,英格丽·褒曼演的女心理医生爱上了格里高里·派克演的帅气男病人。心理医生爱上病人,是违反职业准则的,但褒曼聪明地解开了这个死结,她对已经痊愈的派克说:“我现在已不是你的医生了。”
或许,我有一天也会像褒曼一样,说出那句话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颜安格还需要治疗。
一大碗番茄煎蛋面也端了上来,按司空炬的要求,另外加了两个煎蛋。正吸溜吸溜地吃着,微信提示音接连响起,司空炬没理睬,又挑了一块鸡肫送进嘴里。跟着电话响了,司空炬接起来,是小青的声音,非常急促:“博士,您看到视频没有?”
“什么视频?”司空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您在流花溪二楼的视频,现在网络上已经传遍了,您赶快到微博或者微信上看一下。”小青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多说了,我马上去找公关公司删帖。您授个权吧,多少金额之内的钱我可以动用?”
“所里账面上所有的钱,不惜代价。”司空炬咬牙说完这句话,觉得背脊上一阵阵发冷。难道格格如此阴毒,竟然在卧室里安放了摄像机?可这又是为什么呢?他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压在酒杯下,站起身来,走到数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打开微博,看到右上角已经有了无数条关于评论、转发和私信的通知。他急忙找到视频,用哆哆嗦嗦的手点开。
画面出现了。
司空炬蹲在弟弟的身边,说:“那你一定是喜欢奥特曼了。”
“蝙蝠侠……喜羊羊哩?”没有任何回应,催眠大师的表情显得十分尴尬,“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病人。”
“所以我们才找你来。”格格那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频里。
“我……输了……”司空炬摇摇摆摆地扶着楼梯,朝楼下走去。
司空炬看完视频,发现自己腿已经软了。他不用再去一页页翻看那些评论,就知道网友会说什么,“骗子”的头衔一定是少不了的,“催眠大师”已经变成了“吹牛大师”,甚至被称为“催奶大师”“催尿大师”也很有可能。一大群段子手正在赶来的路上,最迟到明天上午就会编出海量喜闻乐见的段子,而这些段子也将立即被各种营销号采用,频频刷新微博和朋友圈。至于如炬精神分析所的命运,简直就不敢去想了,也不用想了。
司空炬全身发软,再也站立不住,顺着大树向地面滑去,耳旁却清晰地传来酒客划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