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的思想专注于某一领域的时候,相关的各种资源就会被你吸引而来。这句话就是传说中的吸引定律。”司空炬放下手里的百威啤酒,“我正需要一个生物计算机工程的顶级高手,你就出现了。”
“我可还没答应跟着你干,”陈亦然用手轻敲着桌面,“因为不知道有多少成算。”
“你最终会答应的。不过,还是先谈谈你对我这个想法的评估吧。”
“先打击你一下。把人的颅腔打开,在大脑上置入电极,再通过神经元采集脑电波信号,并非是你独有的天才想法。”陈亦然那种见惯不惊的模样,带着公子哥儿气的慵懒,许多年前就一直让司空炬自惭形秽。现在虽然两个人的境遇颠倒,但心理上的优劣却并没有易势,“在人脑袋上开创口,有相当大的风险,脑电波试验,还涉及医学伦理问题。你的想法,不仅有人搞过,而且已经被淘汰了。”
“你是说,我的想法已经被实践证明毫无价值?”司空炬有些不甘心。
“也不能这么说。实际上,目前BCI的研制已经有了很大进展,而且几乎都是无创系统。”陈亦然所说的BCI,指的是脑机接口技术,是Brain-Computer Interface的英文首字母简称,能让大脑直接跟计算机交换信息,“老同学,看来你那点医学基础都忘光了,我得从脑电学最基础的知识给你补起。”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平时桀骜不驯的司空炬,在陈亦然面前却显得很是大度,甚至有几分窝囊。接下来,几乎是陈亦然关于脑电波史的专场演说。
对脑电的研究,要追溯到两千多年以前。那时古人就发现有些动物身上带电,最有代表性的当然是海里的电鳗。但对动物电的研究,几千年的时间却一直处于停滞状态,因为当时还缺乏对电这一物理现象的基本研究,电子、电荷、电压、电流和电阻等概念还都没有出现。人们只知道电鳗跟天上的雷电有相同的能力——都能产生一种让人又麻又痛的感觉。
直到18世纪末,意大利人伽伐尼一次偶然的发现才打开了局面。伽伐尼在做实验时,手术刀不慎碰到青蛙的腿,看到被剥皮的蛙腿抽动了一下。是不是蛙腿被手术刀推着而动呢?经过多次重复的实验,答案都是否定的。伽伐尼推测,这种推动可能是因为青蛙的肌肉和外周神经都带有电荷。这个时代,因为有了云中取电的富兰克林等先驱者,人们对电已经有了新的认识。
伽伐尼家族可能基因里有科学研究的遗传,或许说这个家族跟脑电学有缘。伽伐尼的侄子进一步推测,人的大脑可能也会产生电流。于是他做了件比较大胆的事:犯人刚刚被处决,他就把电极放上去进行测试。
“这种事我可不会做,”陈亦然说,“给再多的钱我也不干。”
“但是,他能够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测到脑电的人,这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荣誉。”司空炬说。
“但是,他没有测到。”陈亦然立马打断了司空炬,“当然不怪他,毕竟脑电流太微弱了,是以百万分之一伏特级为计量单位的。”
又过了50年,随着电生理仪器的改进,一个叫卡顿的医学院助教才在兔脑上测到了脑电流。
到了1924年,德国精神病科医生伯格以他儿子为试验品,获得了第一张脑电图。脑电学作为一门学科,应该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算起的。
“然后,就开始走上了康庄大道,直到我提出了新的问题?”司空炬插话道。
“不,又是几十年没有大的进展。原因是,对脑电波的辨析处理难度相当高。比如说刺激试验者的皮肤,可引起脑电波偏离,这就是传说中的脑诱发电位。而且,我们的生活空间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电波,要从形形色色的电波中把这种从大脑发射出的电波辨认出来,非常困难,就像……”陈亦然环视四周,“就像这个酒馆里,这么吵,我们俩却把头凑在一起,讲着绵绵情话,而旁边一桌的人想听清楚一样。”
“谁跟你讲情话?”司空炬笑道,“我们又不是基友。”
“就是悄悄话嘛,我不过是打个比方。”陈亦然不愿意在无关紧要之处纠缠,“脑电技术得到发展,跟电脑的广泛运用是分不开的。科学家发明了很多种方法来对采集到的脑电波进行分析,比如说消除心电法、面积法、平均电压法、组织法等。但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涉及海量计算,而这是人力不可能完成的。在电脑得到广泛运用之前,要进行这样的计算是不可想象的。电脑技术的提高,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所以说,计算机才是这一阶段脑电技术发展的真正主角。”
“也正因为电脑登上这一领域的历史舞台,BCI技术才有了发展的先决条件。”陈亦然差点被自己的侃侃而谈打动了。他想,如果科普演讲能够成为一种职业的话,自己在这一行的影响力一定会超过21世纪头20年最著名的科普作家方舟子,也绝不可能失业,更不至于要在以前还不太打得上眼的老同学面前故作深沉,遵循“说大人则藐之”的古训,看似神情潇洒毫不在意,实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求谋一个饭碗。
“那么,现在脑机接口技术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司空炬问道,“我这些年忙于开诊所,对前沿技术没怎么关注。”
“已经可以用意念操控物体了。前些年,清华大学的一个课题组搞了一场足球比赛,就是用脑电波控制两条机器狗来踢的。”
“天哪,这么神奇,这不是武侠小说中的隔空取物吗?”司空炬瞠目结舌,就像他第一次见识催眠术一样。
“对行内人士来说,这一点儿也不稀奇了。你觉得神奇是因为你不了解。”陈亦然对司空炬的吃惊一点儿也不吃惊,他喜欢司空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此时,司空炬则再一次想到了构菲的名言:“所谓神秘,不过是普通人的眼睛看不到世界隐秘的规律,感受不到被皮肤包裹着的那颗跳动的心。”随即,他产生了深深的幻灭感,一下子竖直身子,将两只手撑在桌子边缘,“这么说,我的设想早就实现了,但我怎么没听说过读心这种技术的应用呢?”
“不。一般人认为,隔空取物比读心难,但这是个天大的误解。真相是,读心比隔空取物难多了。”陈亦然再一次深深陶醉于智力上的优越感,“想想这个道理:要想靠脑电波了解一个人内心的想法,是通过图像还是通过语言呢?如果通过语言,那么是通过汉语还是通过英语呢?脑电波要转换成语言,或者图像,至今还是人类没有掌握的技术。不仅没有掌握,而且根本不知道从何着手。所以,你的设想如果搞成了,绝对是轰动科技界的大事。”
听到陈亦然最后一句话,司空炬觉得自己已经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又慢慢退回了肺部——科学史还给自己留有机遇。
“又得用打比方来说事了,我最爱用人脑和电脑来相互比拟。记得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有人问我硬件和软件的区别,我说你的大脑就是硬件,你脑袋里装的知识就是软件,你通过读一本书学习知识就是用磁盘把软件拷进硬盘里。哦,扯远了……言归正传,目前用科学仪器监测人脑电波,就像用电压表和电流表来监测电脑一样。你可以查到它是否在开机运行,可以查到它的电能消耗,甚至可以通过运行负荷大致猜到它在运行哪一类程序。但是,你能够通过监测电脑所消耗的电流量,来推算出电脑的程序源代码吗?”陈亦然在擅长的领域喋喋不休,司空炬却觉得眼前似有一块红布在飘动,自己仿佛成了斗牛场上那头被挑逗的、肾上腺素正在井喷的公牛。
“对了,你到底成不成立公司来搞这个脑电波读心术?”陈亦然突然问道,“如果不搞,我就回广州了,我女人想我了,让我回去。”
“不能走!当然要搞,绝对要搞!我请你当CTO,主管技术开发。”其实,在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前,司空炬并没有拿定主意。尽管不能捕捉自己的潜意识,但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司空炬对潜意识的把握却是非常出众的。在与陈亦然交流的过程中,司空炬看清楚了,对于读心术的研究,自己其实是非常期待的——在听说脑电波已经能操控机器狗踢足球,以为读心问题已经解决时,那种功不在己的深深失望不是很能说明问题吗?
“我说了这么多,现在该你来说说了,为什么要搞脑电波读心术?”陈亦然道。
“自然是为了解决执业时遇到的难题……你知道,我刚输了一场赌局,对一个死活不肯开口的小孩束手无策。”司空炬表情略有些不自然,“我想扳回一局。”
“我不相信这件事会有这么大的动力。”陈亦然那张已经修葺一新的圆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其实,通过电脑来阅读人的内心,跟你的专业是完全相悖的。脑电波读心技术越发展,就越影响你的精神分析业务。从潜意识层面来说,如果仅仅是学术上的原因,你是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冲动的。”
司空炬沉默了。
“尽管我好多年没见到过你,这些年你阅历多了,也出人头地了,但大学期间是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定型的时期,这些最根本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根据对青年时期的你的了解,我判断:能够让你产生这种冲动的唯一原因就是,女人。”陈亦然道,“弗洛伊德怎么说的,力比多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原动力?”
司空炬继续沉默不语。
“按你的性格,沉默就是承认。”陈亦然步步紧逼,“那么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现在什么都谈不上,她有老公,而且是个地产大亨。”司空炬无处可退,却也不愿彻底缴械,“我跟她,可能不会有任何进展。所以说,我研究读心术无非还想给自己内心一个交代而已。”
“老同学,你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这么说的话,我帮你帮定了。”陈亦然把手中330ml的小啤酒瓶子举了起来,“来,先敬我将来的东家一杯。这种酒吧太装,喝不尽兴,我们埋单吧。然后,找个苍蝇馆子,弄个干煸肥肠,好好喝几碗。”
司空炬和陈亦然分手后回到家中,尽管喝得有七分醉,躺在床上却越来越清醒。激情一过,该考虑现实问题了。这问题说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归结到一个字:钱。
启动资金倒不是没有,关键是能撑到什么时候。司空炬在心里盘算:水木坊四百多平方米的中式别墅,买的时候六千多一平方米,现在单价已经是五万了;那辆新款的路虎揽胜顶配运动版,还是九成九新,折现的话一百五十万应该没问题;证券市场上还有些股票,反正市道也要死不活的,看样子也可以抛了;先把团队搭起来,多少出些成果,再包装一下,不愁找不到风险投资……
能够在纷乱的头绪中迅速抓住核心问题,看清问题之后能够采取让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行动,能够破釜沉舟并最终赢得巨额回报——这是司空炬对自己的评价。
那自己能得到什么呢?科学史上留名,像乔布斯那样;抑或将研发结果市场化,赚上数不清的钱,然后像少年轻狂时开的玩笑一样,把整个蜀都买下来,房子全拆了,还原为农田;还是格格……颜安格……那个让人又恨又爱的女人?可是,难道就不想想失败了怎么办?可是,会失败吗……不会的,我司空炬的字典里就没有“失败”这两个字。在陈亦然看来,一切都可能失败,正如卡……卡夫卡,他说他的手杖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我……我……我是巴尔扎克,我的手杖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