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炬和格格的决战在一个月后举行。
蜀都市心理学会会长史长城应邀作为本次决战的公证人。在史长城的监督下,双方各自的100万押金打到了心理学会的账户上。作为市心理学会的委员,司空炬跟史长城打过不少交道,对这个公证人倒是没有异议的。只是,公证人是格格邀请的,这让司空炬不由得感慨对手的人脉广、能量大。
面对媒体,司空炬表现得漫不经心,却在暗里做了好些准备工作。他通过心理学界的朋友从史长城那里打听到,格格真名叫颜安格,还不到三十岁,是本地颇有实力的房地产公司中正地产董事长桑中平的第二任妻子。
心理治疗技术层面的事,倒不用多操心,司空炬更关注自己的临战状态。决战前十天,他就闭门谢客,整天只做两件事:吃好,睡好。他知道自己不能输,数以百万计的网民的情绪已被调动起来,何况还有那么多家传统媒体和新兴互联网媒体正虎视眈眈。他们正唯恐没有新闻发生哩。
离约定的10:00还有五分钟,司空炬驾着路虎揽胜运动版到达约定地点——颜安格的家,那是一个由两米高墙围起来的独家院落,据说叫作流花溪。黑铁门外,已等候着一大群记者,他们扛着摄像机,挂着照相机,捏着话筒和录音笔——本地几家主要的报纸和电视台都接到邀请,在向大众报道的同时,也将作为此次对决的见证人。
从那群人中,司空炬一眼就看到了史长城那发亮的秃脑门,他旁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这就是那位格格吧。司空炬带着助手小青下了车,史长城带着那女人迎上来,介绍道:“这位是颜安格。你们在微博上已经认识了。”
女人二十五六岁,穿条波希米亚式长裙,裙下大长腿的轮廓若隐若现。她化着很浓的烟熏妆,似要掩盖那颇有些憔悴的脸色。卷曲的长头发两旁,挂着对由蓝黄两色小石头串成的直径五厘米的大耳环。“就叫我格格好了。”女人面带微笑,伸出了右手,“司空博士,劳你大驾了。”
手倒挺软的,亲和力也还不错,可惜是个对手。司空炬一边走,一边挡开伸过来的话筒。
黑铁大门打开,碧绿如洗的草坪展现在眼前,一栋弗吉尼亚式小楼直立在草坪中央。小楼呈淡黄色,三层。只听见有记者发出了惊叹声。司空炬没理睬提问的记者,面无表情地跟着格格和史长城朝小楼走去。高墙之下,一条小河延伸进来,切过草坪,如在浅绿色的地毯上抠出了一条半透明的玉带。河两岸,是白的梨花和红的桃花。一阵柔风吹过,花瓣掉落下来,再随着水流漂到高墙之外。这就是众人津津乐道的从天然河道分流出来的流花溪。
小楼左侧十丈左右,有一棵顶着巨大冠盖虬枝盘结的树,覆盖出数十平方米的阴凉来。格格边走边介绍说,这就是被佛教视作“神圣之树”的菩提树,她丈夫桑中平因为是虔诚的佛教徒,在府邸落成之时,特地从恒河流域热带原始丛林中移植来了这棵野生的阿摩洛迦树——原产于印度的菩提树。“菩提树有很多变种,而野生菩提树与变种的最大差别是,只有前者才会结出千眼菩提子。你看,就是我手上这种。”格格伸出手腕,露出一段白净的手臂来,上面一串手珠,手珠的每一颗的底色都莹白如玉,又生着众多小斑点,像无数只眼睛一样,“野生阿摩洛迦树开花40年才能结果,果实又叫‘千手千眼菩提’,象征观音菩萨的千手千眼,是制作佛教法器的上乘佳品。”
司空炬看到的这棵菩提,一人勉勉强强能够合抱,气根从树枝下垂下,长入地里,就如笔直的手臂。此时,阳光通过波状的圆形树冠透射下来,会让人产生不知身处何时何地的虚幻感。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怯意,连忙深呼吸了两口气,稳了稳神,道:“这样,我先介绍一下治疗的手段。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家,我跟医院的心理医生有共同点也有不同点。相同点是,我们都要解除来访者心理上的困扰。不同的是,他们用药,而我用谈话的方式——用术语来说,叫‘言说’。简单地说,你坐在那边的一把椅子上,放松心情,展开自由联想……”
格格嫣然一笑:“司空博士,我知道哩,我对你很了解。”
说话之间,众人已经来到了小楼前。所有的记者以及司空炬的助手小青都被留在宽大的客厅里,格格带着史长城和司空炬上了二楼。一上楼,司空炬就看到墙上镶嵌着一块青黑色的大玻璃,玻璃高一米,宽约三米。“这块玻璃是单向可视的,外面能看到里面。”格格说,“你在里面对患者进行治疗,我和史会长在玻璃外面。”
玻璃外面……难道她不是患者?司空炬心里一咯噔,转头向室内看去,却看到柔和的光线中,摆着一张跟他分析室里同款的弗洛伊德榻,窗帘也是相同的墨绿色。甚至,弗洛伊德榻上也摆着一张北极熊皮。唯一的差别,是榻旁那排镂空成云头纹的屏风隔断。在分析室里,金属材质的屏风漆成淡淡的米色,略带信息时代的科技感;而这间屋子里的屏风却是小叶紫檀雕制的,沉静又典雅。室内飘出来的音乐,竟然是安东尼奥·维瓦尔第小提琴协奏曲《四季》中的《秋》,而这种能激发患者大脑中α波让人变得愉悦的巴洛克音乐,正是如炬精神分析所里必备的乐曲之一。
知彼知己啊。司空炬正忐忑之际,却看见格格拿起手机:“桂姐,把弟弟带上来吧。”
一会儿,楼道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四十来岁的保姆领着一个皮肤黝黑、个头瘦小的男孩走上楼来。天哪,患者是这个孩子,这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孩子?精神分析恐怕不能用了,试试催眠吧。当司空炬用充满威慑力的眼光扫过去的时候,却扑了个空。孩子的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羞怯,目光空洞,没有任何内容。
“弟弟,”他想起了格格在电话里的称呼,尽量把语调放得柔和些,“来,到叔叔这边来,别紧张。今年多大了?”
效果并不好,显然他不太习惯逗小孩子。男孩没动,也没有说话。
“你喜欢《X战警》里的狼獾吧?哦,后来译成金刚狼了。”
男孩还是没动,也没有说话。
“那你一定是喜欢奥特曼了?”司空炬走到弟弟身边,蹲了下来,视线跟孩子的一般高。
“蝙蝠侠?”
“喜羊羊呢?”这一刻,司空炬心中快速掠过自己当小男孩时着迷过的卡通形象——变形金刚、铁臂阿童木、葫芦娃,甚至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还是让人尴尬的沉默。
“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病人。”司空炬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一丝焦灼,“我们搞精神分析的,主要是听,听来访者说,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脑子里面浮现出的东西。分析师再根据说出来的,去寻找他们儿时的创伤、内心的恐惧,以及被压抑的无意识。”看到史长城在点头,他受到了鼓励,“甚至在外人看来,患者才是主角,因为他们比我们说得还多,多得多。而现在的问题是——”司空炬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又硬又直,“他什么也不说!”
“所以我们才找你来。”格格似乎对司空炬的抱怨早有准备,“你是博士。”
“博士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你留过洋的。”
“留过洋算什么?就是我的老师构菲,老师的老师拉康,甚至心理治疗这一行的祖师爷弗洛伊德,也有治不好的……”话没说完,司空炬就后悔了,这不是在宣布认输了吗?他把头转向格格,“他多大了?”
“两个月前刚满十岁。”
十岁?司空炬想,这孩子的发育明显有问题,看上去最多不过八岁的样子。又矮又瘦,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二代。
尽管孩子不是精神分析的目标客户群,但有心理问题的孩子司空炬多少也见过一些。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敏感,害羞,目光生怯,几乎不跟陌生人交流。通常,这些孩子的智商并不低,只要你不注意,他们的眼睛就会滴溜溜乱转。但这个孩子不一样,他的目光是浑浊的,像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又像尚处于蒙昧时期的人类。脸上的颧骨也有些突出,仿佛饱经沧桑的中年人。
“那么……就是自闭症了?”司空炬似在问,又在答。
“能治吗?”颜安格小心翼翼地问道。
“自闭症的治愈率在千分之一左右,几乎是不可能治的。”司空炬无奈地歪歪嘴角,“一个以倾听为主要工作手段的精神分析师,面对一个什么声音都不发出的患者,能怎么办?”这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把这样一个打死都不出声的儿童交给精神分析师,却不事先说明,反而挑起数额巨大且事关声名的对赌,这不是一个卑鄙的圈套又是什么?!不,不能愤怒!不能以血食喂饱楼下那群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秃鹫!!!
“桂姐,把弟弟带到房间里,让司空博士给看看吧。”
“不,不用了。自闭症儿童被称作‘星星的孩子’,我只能治地球上的人,哪能治得了星星上来的人?”司空炬自顾自地说着,语气颓然,“我……输了……”
是的,输得很惨,连特意布置的分析室也没进去,就输了。他没有理睬格格,也没同史长城道别,摇摇摆摆地扶着楼梯,朝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