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看着付老爷子,他却笑吟吟地没有说话,端起手中的酒杯抿了一口。放下酒杯后,他说出了这次请我们来的理由。这个理由,却大大出乎了我和唐双的意料。我原以为,付老爷子请我们来喝酒,一定是为了我下午在海滩捡到的那件黄色充气救生衣。刚才听他跟唐双拉关系,我就想付老爷子一开口,应该会说没事,就是请小侄女来见见面,叙个旧,看看嘉丰老弟的千金长成什么样子了,诸如此类。没想到,付老爷子呵呵笑着,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侄女和世侄来酒窖,是想要介绍个朋友给你们认识喽。”说完这句话,付老爷子掀开毯子一角,露出了电动轮椅的扶手。我诧然发现,扶手是经过改造的,镶嵌进了一块黑漆漆的玻璃屏。付老爷子的手悬在玻璃屏上,隔空一划,那玻璃屏竟然就亮了,原来这是一块高科技的触摸屏幕。付老爷子伸出食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我马上就猜到了,付老爷子这是在叫人下来。在这水底酒窖,即使喊破喉咙,地面上的人也听不到,所以当然要有些联系方式。付老爷子抬起头来,老顽童似的朝我们一笑:“等等,他马上就来。”我和唐双都同时盯着那个黑色帘子,心想:等一下掀开帘子走出来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能劳烦付老爷子亲自介绍、隆重推荐的,一定是个特别重要的人。他的儿子或女儿?情妇?或者是明星、政要、重要的生意伙伴?奇怪的是,从付老爷子按下屏幕开始,他身后的灯光就开始有节奏地闪烁起来。与之相反,我们看了一分钟,帘子却始终一动不动,也没有听到电梯运转的声音。反而是不知道隐藏在哪个角落的音箱响起了悠扬的钢琴声。不是克莱德曼,也不是雅尼,似乎是苏联歌曲,对了,是《喀秋莎》,这倒挺符合付老爷子的年龄。我刚有点儿沉醉在高品质的钢琴声里,突然,一张笑脸出现了,紧贴在玻璃墙后面的那一片深蓝色的海水里。这张笑脸外形诡异,五官扭曲,颜色惨白;而且,这张笑脸比起正常人要大上一百倍,几乎挡住了三分之一的玻璃墙。更恐怖的是,这是一张孤立的笑脸,脸下面没有连着脖子。唐双不由得惊叫起来,紧紧抱住了我的手臂。这一下,我相信是她的自然反应,而不是演出来的。我也快要吓尿了,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这张脸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诡异,那么不像人脸?因为这根本不是人脸。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松了一口气,身上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我轻轻摸着唐双的手背:“别怕,那是条鱼,魔鬼鱼。”付老爷子看着我们的窘态,恶作剧得逞似的鼓掌大笑:“哈哈哈哈,吓到你们喽?”面对这个老顽童,我们也是无可奈何。玻璃窗外的那张笑脸,也仍然保持着大笑的神态,但那其实不是人脸,而是魔鬼鱼的腹部。它的大嘴巴下面的一条缝,和两排并列的腮,构成了一张滑稽可笑的人类笑脸。唐双捉住我的手也慢慢松开了。知道了玻璃窗外的是条魔鬼鱼之后,那张笑脸其实看上去蠢萌蠢萌的,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半真半假地生气道:“付伯伯,您真的把我吓了一跳。外面那条魔鬼鱼,就是您要介绍的朋友?”付老爷子擦了擦眼角,止不住笑地说:“哈哈,是,你们第一次见,都自……哈哈哈,自我介绍一下。”我站起身来,看着窗外随海水摇曳的魔鬼鱼,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我们见过了。”没错,我见过这条魔鬼鱼,它就是下午跟我嬉戏了一会儿,然后趁我不注意,一下子把我撞晕的心机鱼—大黑。下午的时候我就有种感觉,大黑是被人类驯化的,所以根本不怕我,而且还会跟我互动。它带我去找黄色的充气救生衣,现在想来,也应该跟它平时的训练内容有关。刚才付老爷子按下屏幕,身后玻璃墙外的灯光闪烁,就相当于他跟大黑之间的摩斯密码。收到指令后,原本潜伏在某处的大黑,就跑来玻璃墙后面露脸,顺便把我们吓了一跳。看付老爷子完成这套动作的熟练程度,他一定不是第一次玩,而是乐此不疲,把来他酒窖的客人都吓一跳。这个老头子,都七老八十了,玩心还那么重,我不禁在心里想,你们岛上人真会玩。我走到玻璃墙前,伸出右手,隔着玻璃墙,放在魔鬼鱼嘴巴的位置:“大黑,我们又见面了。”付老爷子驱动他的高科技轮椅,也转身来到我身边:“大黑?你给它起的名字?”我嘿嘿一笑,挠头道:“是啊,不好意思,起了个那么乡土的名字。它真名叫啥?哦不,我的意思是,您给他起的名字是什么?”付老爷子倒一点儿都不介意:“哈哈哈,大黑,这名字不错!我给它起名时它还小,叫小扇子……现在这又大又黑的样子,叫大黑,合适!”他敲了敲窗玻璃:“大黑?大黑?以后老头子也叫你大黑吧,你说呢?”窗外那条魔鬼鱼,似乎能听得懂付老爷子的话,从紧贴着的玻璃墙上下来,在水中摆直了身子,用眼睛看着酒窖里的三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唐双也走到我身后,像小女孩一样拖着我的右手:“鬼叔,这就是你下午……骑的那条鱼?”我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无奈地说:“没错,就是它。”付老爷子快要笑岔气了:“骑……骑鱼?世侄,你是说你骑着小扇,不,大黑,到的东岛海滩上?”我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幸好这老头子不知道我在骑鱼之前还被它撞了一下,不然现在估计直接笑死了。付老爷子对我伸出大拇指:“世侄,会玩!下午听孩子们一说,老头子也只想到是大黑带着你游到那里的。世侄,你行啊!老头子训练了它5年,也没骑过它哟!”我不好意思地挠头,似乎在不经意间,我就达到了一个很少有人能够做到的成就—骑魔鬼鱼玩水上冲浪—这样一想,下午的经历也就没那么令人尴尬了。付老爷子说他养了大黑5年,期间肯定不只是日常投食,还有些别的训练内容。果然,付老爷子开始展示他的训练成果:“大黑,来跟新朋友打个招呼。”他伸出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圆圈,然后双掌并拢。玻璃墙外的大黑,看见付老爷子的手势,开始头朝上转了两个圈,又长又细的尾巴砸在玻璃墙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等大黑表演完了,付老爷子鼓掌道:“好孩子,好孩子。”然后他又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两个:“怎么样,还不错吧?”唐双继续装她的傻白甜:“哇,好厉害!”我点头表示果然厉害,然后想了一下,说:“老爷子,我下午就在怀疑,这条魔鬼鱼应该是受过训练的,果然,只是没想到竟然是您亲自训练的。”我看了唐双一眼,决定还是继续往下说:“所以下午它把我带到海滩,给我看黄色的充气救生衣,也是训练的一部分?”付老爷子一边充满父爱地看着外面的大黑,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没错。”唐双拽了一下我的手,接下去说:“付伯伯,为什么要训练大黑做这个呀?”付老爷子轻描淡写地说:“清理海上垃圾。”他的这个说法,跟下午薄荷说的倒是一样的,不过,我可不相信有这么简单。唐双的想法也跟我一样,她继续追问道:“嗯,可是岛上客人不多,素质又那么高,也会乱扔垃圾吗?”付老爷子抬起头来,看着我们:“岛上扔垃圾的是不多,不过有时候,会漂来一些奇怪的东西,就像你们下午捡到的那件什么?飞机上的救生衣,对吧?”他突然笑了一下,说了句别有深意的话:“这些垃圾啊,要及时清理,不然的话,有可能会引起麻烦哟。”我跟唐双对望了一眼,果然,什么请你们来喝酒,什么介绍个新朋友给你们认识,都是幌子。付老爷子绕来绕去的,话题还是回到我们捡到的那件充气救生衣上了。不,应该是说,付老爷子关注的是这一类会“引起麻烦”的海上垃圾。我还想说什么,付老爷子突然拍了两下手掌,然后对着大黑挥了下右手。本来悬浮在玻璃墙外的大黑,看见主人的手势,便摇晃身体,转身游走了,不过几秒钟时间,就消失在夜晚漆黑的海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