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知道,自己等不到花木槿回来了。水泥楼板的塌陷发出了一声巨响,很快就会把空地上围观的人群吸引过来。
他必须赶在人群到达之前离开。
或者至少……找地方藏起来,不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异状。
时间并不多,在他来得及想清楚这些事之前,空地上的嘈杂声开始朝烂尾楼方向移动。
可是这鬼地方前面是人群聚集的空地,左侧是空荡荡的菜市场,右侧和后方都是光秃秃的荒地,环顾四周,并无藏身之处。
退一万步讲,就算找到藏身之处,只怕也没有什么用。
他是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更何况跑出烂尾楼把自己藏起来?
许振感到心脏剧烈收缩,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说不清这究竟是惊慌还是恐惧。他知道自己完了,下一秒就会被冲进来的人群抓住,被当成妖怪或者什么生化战士、外星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登上头条颠覆全世界的三观,还是被送到某个秘密机构里配合研究?如果是后者,大概也还好,总归现在是法治社会……
有一瞬间,他打算就这么认命,他的灵魂缩进躯壳里,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样想着:“我倒要好好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蜷缩在窗下尚未塌陷的可怜兮兮的一小片混凝土地上,一抬头,看到了窗外黑沉的夜空。
从他的角度,自然只能看到很小很小的一块天空,可以描述为一个不及窗高的五岁幼童尽最大努力仰起脖子才能获得的视角。这一小块天空蒙着半透明的黑色,了无云彩和星星。
但是突然,有一道更黑的影子倏地划过。
那是一只鸟!
时间几乎在这一瞬静止了,飞鸟的身影远隔高空刺入许振瞳孔。
这双瞳孔被月光溢满,透亮如同琉璃,当中只映出那在高空自由翱翔的鸟的影子。
冥冥中似乎有“啪嗒”一声,将眼前这幅画面和脑海深处的记忆扣在一起。十多年前与现在,两幅画面是如此相像,他的恐惧和绝望也如此相像。
那时候他是一个懵懂幼童,而现在,他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
坐等命运的安排?
绝不!
他的目光几乎是着迷地追随那只飞鸟,直到对方消失在夜色中,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窗前,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楼下传来一声惊呼:“那儿有个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站起来了。
再无半分犹豫,许振抬起右脚,狠狠踹向前方的水泥墙。
熟悉的碎裂声响起。
“嘭——噼啪——嘭——嘭——嘭——”
一连踹了数脚,眼见墙体已经摇摇欲坠,他转身,从之前那个塌陷的大洞中一跃而下。
“轰隆——”
八楼的外墙在巨响中崩裂,巨大的混凝土石块从天而降,有的向内坍塌,有的向外砸下。
肝胆俱裂的喊叫从外面传来。
“楼塌了!楼塌了!!!”
“不行不行,不能再往前走了,快跑吧!”
在半空中,许振将左脚曲起,用右脚单脚落地。
金属肢体的减震能力堪称奇迹,从三米高的楼层跃下,另一半血肉之躯竟然半点震感都没有,仿佛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脚尖着地的一瞬间,许振大脑中便收到反馈,他立即拧身倒地,向一侧翻滚,连滚了好几圈,终于避开七楼地板的塌陷。
没错,在他的撞击之下,七楼地板也不出所料地塌了一个大洞。
许振看向这一层的外墙,想起之前听说的一星半点传闻。
据说废城区这一片的烂尾楼全是豆腐渣工程,两年前施工时就曾发生过无故塌陷。相关部门来检查发现了重大安全隐患,除了偷减建筑材料,楼体结构也有问题,于是立即叫停所有工程。后来彻查建筑公司的钱款,引出了一件贪腐涉黑大案,审判工作到现在也没完成。
现在看来,这栋楼的用料和结构的确有问题。
许振从七楼的窗户看出去,人群四散,惊慌逃命。
不过这还不够。
等到人群差不多疏散到安全距离,他抬脚,踹向七楼的墙面。
“我滴亲娘姥姥哎,陨石把楼砸塌啦!”
惊天巨响,地动山摇,伴随着因相隔太远而模糊不清的喊叫声。
“糟了,里头还有个人呢!”
“那人没活头儿了,咱快跑吧!”
许振抬起右手,击碎一块撞过来的石块,再度从楼层塌陷处跃下。
他就像一台人体爆破机,所过之处尽是天崩地裂,一栋好好的高楼,竟在他连冲带撞的攻击下散了架。
只是,金属半身再厉害,他终究还有一半肉身。石块砸下时他虽然尽力格挡,还是难免被砸出了一身伤。
更严重的问题还在后面,楼梯的坍塌越来越快,许振跃下的速度逐渐跟不上,被砸中几率也越来越大。
到达第四层时,这栋高楼再也支撑不住,十多米的楼体齐齐崩裂。眼看就要把许振压在废墟中。
关键时刻,许振脚踩石块借力,向楼外飞扑出去。
这次不是一跃一层,而是一跃四层。
刚好可以自杀的高度。
没有海绵垫,没有降落伞,没有任何安全措施。
在短暂的坠落中,许振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思考这么多事。
比如……后悔吗?
跳了这一下,很可能摔死。如果不跳这一下,大不了就是被有关部门抓走而已,说不定还能生活得比之前更好。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许振张开双臂,仿佛自己已经变成飞鸟,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是一个具有自由意志的人。
下一秒,单脚着陆,如履平地。
——但是危机远未结束,坍塌过去后,好奇的人们总还是会围观过来,甚至人会更多,会把这里包绕得水泄不通。
他必须赶在人群围观之前逃出去。
走哪条路?对了,可以先去菜市场躲一躲,那里全是柜台,掩体很多。
他很快选定方向,可是困难依旧沉如大山:他仅仅只是能站起来了而已。
此时此刻,走路竟成为一种妄想。
你能行的,许振。
他不顾血流如注的掌心,强自撑地起身,弓着腰踉跄地前行了几步,跌倒在地。
但他没停,因为哪怕是跌倒也还能继续前进。爬也好,走也好,总归是前进。
往前走,往前走,不择手段地往前走。
爬行,站立,弓腰驼背,踉跄前行,跌倒。
一轮接着一轮,如此简单而已。
终于,又一次尘土飞扬地砸入地面之后,他抬头看见了花木槿泪流满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