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大别山。
自古逢秋悲寒凉,山中日落更寂寥。
大别山的山路掩盖在夜幕之下,像是没有尽头, 处处都是层叠的山峦, 树木有序的生长, 抬头间,树冠相避,有几缕月华顺着缝隙落下来,照着山中覆满落叶的土地。
而在这漫无边际的山路里, 三名仵作正在山里验尸,几个金吾卫拿着火把在四处挖掘。
他们也不知道太子发什么疯,突然叫他们来这大别山里挖尸体, 挖就挖吧,但这尸体原先被碎过, 又被山间野兽丢的到处都是, 挖来挖去, 就像是挖物件一样, 这里掏出来一块,那里掏出来一块, 最后再拼起来,拼成一具被吃啃的差不多的尸体,少个胳膊烂个脑袋也是常事,腿脚根本就没找到,不知道被那个豺狼虎豹吞了, 所以只剩下这么一半来。
这要是再晚来两天,估计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幸好秋日寒凉,尸体还没彻底烂透, 虽然生了点虫卵,但问题不大,他们还能检验一番。
太子让他们检验尸首的地方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太子要让他们检验,这尸首是否是处子。
三个仵作对着一具被四分五裂狗啃狼嚼的女尸看了半天,然后依次下手检验。
他们上手检验之后,又都没什么收获的收回了手,因为尸体已经彻底腐烂了,内里那一层皮肉早就分不出来了。
而不只是皮肉分不出来,就连五官都分不出来,其上可见各种刀劈的痕迹,可见太子对她多恨。
这三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但是彼此无意间都对过很多目光,眼眸里都带着几分畏惧。
大半夜的跑出来验尸,这尸首还如此惨不忍睹,其实是一件十分骇人的事儿。
这是一个看起来完全不成人形的东西,但你知道她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曾经和你说过话,而现在,她只能用两个黑洞洞的、腐烂的眼珠子看着你,这感觉就很恐怖了,更恐怖的是,杀了这人的凶手还在不远处等着你的回复,你,也是杀人的一部分,当你意识到这一点,再看向尸首,被迫检查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无法言说。
像是胸腔胃里被塞进了什么很恶心的、冰冰凉凉的东西,后背也跟着发毛,心跳加速,总觉得这尸体在盯着自己。
谁能不怕呢?但是再怕也得干活啊,这尸体不一定能爬起来弄死他们,但是不远处的太子一定可以。
两害相遇,取其轻吧。
这些仵作们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干活。
比起来尸首,其实更吓人的是太子啊。
太子这几年许是被圣上压的烦躁了,行事作风越来越狠辣,越来越暴戾,整个人平静而狂躁,理智的发疯,像是一头阴郁的恶狼,保不齐就什么时候暴起把人脑袋咬掉,大有几分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的意思,谁活儿做的不好,都容易被迁怒。
要不是全家老小都在太子手里捏着,这破活儿真是不想干了啊!
等到他们细致的检查过一遍后,确定无法用手感来验证,便打开了一个随身携带的箱子。
箱子里面塞着几个泥瓦小罐,被慎而又慎的用麻绳挨个儿捆好,打开之前需要细致的将外面的麻绳解开,解开麻绳还不算,还要戴上各种防护用的手套,再拿上一个专用的铁钳制,才敢将这小罐慢慢打开。
三个仵作神色紧张的盯着那小罐来看,四周的几个金吾卫们悄无声息的离得更远了一点。
月色之下,那小罐似乎散发着幽幽的冷光,让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跟着打颤。
无他,只因为这罐子里面,放了南疆来的蛊虫。
蛊虫呦!
这东西就如同甩不掉的梦魇一样,深深地烙刻在大陈人的血脉里,只要是个大陈人,只听见这两个字就觉得头皮发麻,上可吓死耄耋老人,下可止住小儿夜啼。
可是,南疆人就是会用蛊,他们大陈人能怎么办呢?
他们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去用啊。
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是千百年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有些时候,这些蛊虫真的挺好用的。
别小看这小小一条虫子,它们身上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功效,能做到人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听说缉蛊司那边的人养了不少的蛊,有一只最受欢迎的,叫“真言虫”,说是喂到人的口中,人就只能说真话。
当然,说完了人也死了,说是还得从肚子里把虫子刨出来——人死了没关系,虫子可得小心保护,这玩意儿一只传三代呢。
而他们手里的这条虫子更厉害了、更少见了。
仵作用两只精铁打熬的钳子,夹出了一个浑身雪白,如同蛆虫一样的虫子。
这虫子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但它有个好名字,叫“雪奴”。
雪者,洁也,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女子的贞洁。
自古以来,有些女子身有异象,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并不会落红,难以分辨是否是处子,而大陈又重女子贞洁,故而这般女子基本都活不到第二日,没有落红,就只能去上吊,不管是婆家还是娘家,为了体面都不会开口阻止,有点良心的,可以送到庙中孤独终老,但这一辈子也是过不好的。
后来,自南蛊那头传来了“雪奴”这种虫子,雪奴分人贞洁不看有没有落红,只看女子身上有没有男人阳气,雪奴被引进后,在皇宫内被大批量养大,每个进宫的女人都要被雪奴验上一遍,被雪奴验过,便可验明正身,纵然日后没有落红也不怕,算是救了这些初夜不落红的女人一命。
南疆那边的说法是,女子为纯阴,男子为纯阳,女子若与男子交合,身上便多了男人的阳气,而雪奴,若是沾了纯阴女子的血,便一切如常,但若是沾了与男子交合过的女子的血,便会化成一滩水。
雪奴这虫子最开始也不叫雪奴,从南疆传过来的时候,它叫“瓜儿虫”,后在大陈里,被改成了“雪奴”这名字。
雪奴雪奴,沾阳化水,很适合它。
只要将一点血点在其上,就能知道这具女尸是不是处子,跟她有没有自己手动给自己破处,有没有那层膜都无关,要处只在男子阳精,涉及到蛊虫,许多事就是这样简单而神奇,只是这具尸体死了许久,血液早已凝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新鲜的,只能将尸体刨开一个洞,把雪奴放进去。
里面好歹也是有点血的,只是干涸了而已,把雪奴放进去也是一样的。
雪奴入体后,一群人等了片刻,见雪奴没有化成水,便赶忙将虫子又小心取回来,三人并行,一路往山中另一处行去。
行过这片覆满枫叶的山坳,踩过凹凸不平的山路,等行到平坦处时,他们远远便看见了太子。
几个惯会拍马屁的金吾卫清理出了一片平地,后抱来了椅子,太子坐在其上,神色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只手,焦躁的搬弄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太子没有亲自参与到这一场勘验之中,他只是坐在这里等,但是等待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无比缓慢,他像是一个即将等待审判的人,每一息都是煎熬。
他的心像是被挖出来,放在了油锅上慢慢的煎,血肉被烤熟,发出滋滋的响声,他在其中胶着的等,等,等,那血肉就渐渐被烤焦,变成硬碳一样的东西,稍微一碰,就要化成粉末。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整块、即将被化成硬碳一样的东西,流动的火油在他身体里游走,一刻急于一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开。
随着玉扳指每次搬动,太子的心情都会焦躁几分,身旁的金吾卫的脑袋也会更低几分。
终于,随着一阵山风吹来,坡下终于走出来了几道身影,为首的仵作行到太子身前十步跪下,举起了手中的木盒。
盒中躺着完好无损的雪奴。
“启禀太子,属下验尸过后,其尸为处子。”仵作说完之后,四周久久没有声息,只有太子的呼吸骤然沉了几分。
仵作也不敢抬头,只能一直盯着太子那双靴子看。
片刻之后,太子突然自椅子上站起,在平地上踱步两圈后,转而看向他们,道:“把尸体取来。”
仵作们一怔,立马明白了,太子这是不信。
太子多疑狡诈,一件事儿一定要反复确认才行。
其余人立刻去取,不过片刻,就用一副担架将尸体端过来,当着太子的面儿又测了一回。
这一回,太子几乎难掩激动,一双眼都渐渐泛起几分猩红,手上的玉扳指都快搓出火星子了。
之前的那点病气、寒郁、无缘无故的暴躁都在这一刻一泄而空,人是前所未有的通透与痛快,太子在原地踱步了片刻后,连眉眼间都多了几分爽朗。
“将尸体埋了。”太子这回看这尸体也不觉得碍眼了,只摆了摆手,道:“回。”
太子一舒坦,下面的人也跟着舒坦,一群人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回去的路上,正撞上秦禅月派过来的秦家私兵来山里。
之前的姜夫人的围猎宴现在还没结束呢,一群人还在山里围猎,秦禅月现在将人派过来,让他们来查山里的事儿,正好。
秦家的私兵和太子几乎是前后脚来了这座山里,但太子他们来得早,占据有利地形,远远就看见了后来的侯府私兵。
太子在暗,后来的私兵在明,所以秦禅月的私兵没有看见太子,反倒是太子先瞧见了他们。
这群亲兵过来的时候,太子盯着他们沉吟了片刻,脑子里过了不少事。
先是柳烟黛,后是秦禅月,最后是已经死了的吴晚卿。
首先,吴晚卿是个处子,她冒名顶替这个和太子睡了的人,也只是想要嫁给太子。
其次,柳烟黛。
那一夜,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一定就是柳烟黛!只是柳烟黛那一日没承认,后来又被吴晚卿后来者居上了而已,他脑子里那段记忆没有出问题,周渊渟那么确定柳烟黛是处子,所以当时沾在他身上的血,以及今天柳烟黛被诊出来的孩子——
太子突然开始发抖。
一旁的金吾卫被惊了一瞬,匆忙看向太子,就看见太子神神叨叨的在原地走来走去,一双眼眸红的像是要滴血,唇瓣几次扬起,像是有点疯癫了似得,金吾卫耳朵灵,还听见太子在念叨。
“没错,是孤的。”
“一次就行,一次就行!”
“孤很行,孤果然很行。”
堂堂太子又站起来了!
金吾卫瞧着太子这一副“范进中举”的模样,缓缓的低下了头,心说,娘呦,我就说吧,太子迟早被皇上逼疯。
而太子没有在意金吾卫的目光,他还在想这些事。
除去吴晚卿和柳烟黛,最后,只剩下一个秦禅月。
秦禅月一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不然她不会在今日还那样坦然的邀约太子,她要是真知道柳烟黛和太子睡了,她不说打不打掉这个孩子,她肯定第一反应是把柳烟黛送走,绝不可能继续让柳烟黛留在长安,涉及到皇家子嗣,秦禅月是保不住柳烟黛的。
而现在,秦禅月没有对柳烟黛出任何动作,反而是派人来这山间搜查,这就说明,柳烟黛一定没跟秦禅月说实话,秦禅月才敢回过头来找麻烦。
至于柳烟黛为什么没说,也很容易推测。
她既然直到那一日还是个处子,就说明她其实根本没用过那八个男宠,她也没怀孕,周家推测的事儿是真的。
而眼下,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孩子的出现,解了秦禅月与柳烟黛的困境,这个孩子很重要,在柳烟黛的眼里,她想瞒下来。
所以她更不敢提这个人是太子,她瞧着是想将这个事儿黑不提白不提的带过去。
柳烟黛的算盘很简单,结合眼下的环境,左右推测两眼就能看出来了,柳烟黛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太子已经在背后查到了挖坟验尸这一步了。
直到现在,柳烟黛都以为太子会“相信”自己跟另一个人睡了,她更不知道吴晚卿已经死了,她说不准,还以为吴晚卿能上位呢。
其实大部分没接触过政斗的女人都以为,女人能凭着一夜清白,能凭着一个孩子上位,这是她们多年来被束在宅院里,被规化出来的思想,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她们的,她们也是这样学的。
男人和女人睡了,就一定要成婚,生了孩子,就一定要给名分,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意外还是谁的设计,只要睡在一起了,就都得在这一套规则里面走。
但实际上,规则的制定者并不需要遵守这些。
以上这一套靠诬陷上位的手法确实有,放到两个势均力敌的府门上是有可能出现的,反正,这事儿要是放到当初的世子爷,周渊渟的身上,周渊渟肯定不敢直接捏死吴晚卿,因为他没有搞死吴家的实力。
但放在太子的身上就不一样了,他碾死一个失势的人,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若是吴晚卿父亲还活着,太子杀了人后可能有点麻烦,但在吴晚卿父亲已经死掉的情况下,吴晚卿一文不值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误差,各种误差叠加在一起,叠成了一座座山峦,太子爬到了最上头,居高临下的去往下看,柳烟黛藏在山峦里,以为自己藏的很好。
以往都是他误会了,他的小烟黛,竟然是未曾被人碰过的,他以为的孩子,竟然是他自己的!
白软如羊脂玉的姑娘,娇嫩的肌理,粉润的唇瓣,和一滴又一滴的泪。
都是他的!
太子现在浑身都烧起来了,一身的骨头烧的噼里啪啦的响。
这一条条归拢出来的信息在脑海里面掠过,太子越想越兴奋,靴子无意识的在地上蹭来蹭去,锦靴几乎将地面上蹭出来一个小坑,看样子很想今天晚上就爬侯府窗户去找柳烟黛。
而太子兴奋的像是一头大蛮牛四处刨地的时候,他身后的几个金吾卫悄无声息的对了个视线。
太子这是怎么了?
而下一刻,太子突然转过身来。
所有金吾卫下意识挺起脊梁来。
只见太子深吸一口气,道:“避让开秦家的私兵,别让他们发现。”
柳烟黛要藏,太子暂时也并不想戳破,因为他现在处在一个关键阶段,柳烟黛被带回宫里,一定会变成万贵妃和二皇子的靶子。
他不如将柳烟黛先留在侯府,这个弥天大谎,他也可以帮着扯好。
等他弄死二皇子,再等皇上薨逝,他大可以再将柳烟黛接进宫里去。
思及至此,太子再看这四周树林的时候,顿觉这大别山一点也不讨厌了,他突然爱上了这块地方。
日后有机会,他可以带柳烟黛故地重游。
当时那么多人,偏偏就是他,偏偏就是柳烟黛,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他对那一日是那样的怀念,柳烟黛也一定是如此。
她初经人事,对他一定也是难以忘怀,若非是吴晚卿从中作乱,她怎么舍得走呢?
这些日夜里,柳烟黛定然也是夜夜梦见与他颠鸾倒凤才对。
太子一抬下颌,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得意。
他可是太子!男人中的男人!
在太子发出一阵阵莫名其妙的笑声的时候,身后的金吾卫们缓缓闭眼。
太子不笑的时候很吓人,但是笑起来……更吓人啊!
——
而于此同时,长安城,长平坊,忠义侯府里。
秦禅月刚带着柳烟黛回宅子中休息。
柳烟黛本来在侯府的地位就很高,眼下更高了,秦禅月自从知道她真的怀了之后,连夜去请专门伺候孕妇的药娘来府里,又去喊小厨房给柳烟黛加餐,顺带将柳烟黛的食谱捋一捋,看看有没有什么孕妇不能吃的东西。
秦禅月忙活来忙活去,都暂时将剑鸣院那俩贱东西给忘到脑后去了,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日头已落,她只能再去唤人来,去询问这两人今日如何。
她唤来的是个丫鬟,进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盘瓜果来,笑吟吟的跟秦禅月道:“启禀夫人,这是周总管从外头得来的果子,特意切来,非说要奴婢给您送来。”
秦禅月扫了一眼那瓜果,没太放在心上,只是问:“剑鸣院那头近日什么动静?”
她人虽然不在府里,但是背地里可没少下苦功夫跟着他们俩,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秦禅月的监察之下。
现在秦禅月柜子里的东西就像是一个随时都会发作的蛊虫,让秦禅月有一种整个人都被逼着的感觉,一刻都缓不下来。
通俗点说——就是感觉狗在后面追。
“回夫人的话,这两日,白姑娘和二公子都没有出去乱走,二公子一直在剑鸣院中练剑,白姑娘一直在做小衣,两人瞧着感情很好。”
秦禅月问的话,一旁的丫鬟字字句句的回了,从丫鬟的描述上来看,这两日,剑鸣院的人都十分老实。
秦禅月听了两耳朵,心想,他们俩还怪会演的。
白玉凝那肚子里八成也是没有货的,这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儿,偏她还有这个耐性,给一个完全不存在的孩子绣小衣,不知道的人瞧了,还以为她真是个“好母亲”呢。
旁的不说,单说她这份心性,比之周渊渟之流就强了不少,再说她这个忍耐力,已经远超常人。
她也就是个女儿,若是男儿身,定然能做更多的事儿来。
思索间,秦禅月摆了摆手,叫丫鬟下去。
明日她还要面见太子,重新再谈一谈今日的事情,她现在得养足精神。
那丫鬟低头行礼、起身走之前,却突然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一眼秦禅月。
夫人当时正坐在矮榻上,褪了鞋袜,神色倦倦的倚着矮榻上的软枕,一张艳丽的面上带着几分冷厌,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双纤而浓的眉就缓缓的拧的更紧,红唇紧抿,只一瞧这样子,就知道夫人是在心里骂人呢。
看起来很烦心的样子。
“嗯?”瞧见丫鬟没下去,秦禅月抬眸,单用语调问她。
那小丫鬟想起来自己刚才收的礼,一狠心,又跪下,挤出来一脸笑模样来说道:“启禀夫人,夫人这两日出去游玩儿,许久都没见周总管了,今儿周总管还跟奴婢打听呢,瞧着,是想您的紧,惦记着什么时候能来伺候您呢。”
方才小丫鬟提了一嘴“瓜果、周总管”,秦禅月没在意,丫鬟只能硬着头皮再提一次。
小丫鬟小心翼翼的问:“夫人今夜,可要传周总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