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滔天怒意,燕鸣歌早就看出来了,偏她非要火中取栗,明知就犯。
她一弯清凌凌的杏眼蕴满了泪,似乎他再多说一句,就要委屈的哭给他看。
晨曦透着窗纱照亮西厢,如画绣屏环绕,长身玉立的陆昀步步逼她走来,燕鸣歌巧仰螓首,静候他来。
唯独她腮颊两行清泪滚落,一簇暖光映着她那张玉兰清瘦的脸,更显我见犹怜。
她这幅坚贞不屈,傲然倔犟的模样又是作给他看,他若是再斥责她衣衫不整,蓄意勾引,倒是显得他脏心烂肺,滓秽太清了。
陆昀无奈扶额,幽幽叹了口气,在她面前一步远的距离站定,伸手扯了扯她往下坠的衣裳,将身上的外袍脱下将她裹住,道了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场无声的拉锯,最终以陆昀的再一次忍让退避结束,燕鸣歌闷闷不乐的看着他离去,软声唤来了浮翠。
待浮翠悄悄取回新衣,送至西厢来时,见郡主一步做两步,脚步飞快的打着转,穿着一身长的拖地的外袍手舞足蹈。
她心里生出些担忧,去瞧她小巧细嫩的玉足,叹了句,“郡主,您的右脚可还伤着呢,快些坐好。”
浮翠若是不说,燕鸣歌差点要忘记了她前夜光荣负伤的右脚,因为崴脚,还来和表哥单独相处的机会,倒也不亏。
只是经由几次,恐怕表哥愈发的会嫌她麻烦。
得想个长长久久的法子才好,免得他那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总是板着长脸,恪守兄长身份训斥她。
换好衣衫,燕鸣歌拾起褪下的中衣和他的外袍,全都一股脑儿的揣在怀里,打算悄悄带回婵娟院。
有浮翠借着来看霄哥儿的理由打掩护,燕鸣歌倒也畅通无阻的从熙和居侧门悄悄穿过小桃林回了婵娟院。
匆匆用过早膳后,燕鸣歌将他的中衣,外袍通通塞进木盆,在院子里浆洗起来。
流丹在旁边看个新鲜,时不时指点一二,燕鸣歌用香胰子浸的满盆芬香,洗净后寻了个木施晾晒起来,看着倒也像个样子。
时近正午,燕鸣歌打着黄绸伞,带着霄哥儿去松鹤堂用饭,霄哥儿叫雨初引着去顽,燕鸣歌便轻轻打着纨扇,同老夫人说着话。
老夫人到了如今这个年纪,旁的也都不求,只盼着子孙几个都能成了美满姻缘。二房三房主母具在,犯不着她操心,眼下要紧的一是昀哥儿,二是鸢丫头。
但昀哥儿大了自有主意,她也不好去做他的主,老夫人便乐呵呵地试燕鸣歌的话,“鸢丫头,你且告诉外祖母,可有看上的儿郎了?”
这般猝不及防的发问,倒叫燕鸣歌没回过神来,方才她还同外祖母说起从前和与五大姓的郎君娘子们跑马观花。
怎这会外祖母想起她的婚事了?
何况她看上的儿郎,可不就是那位熙和居的表哥。
偏生她二人注定是成不了姻缘的,顶多也就云交雨合,露水情缘一场罢了。
燕鸣歌娇笑着转开话题,嗔怪道:“才不要嫁那些银样镴枪头,母妃说了,世间皮相上乘的男子大都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若是这般,我宁愿终身不嫁的才好。”
这样的话,合该是她母亲会说的,老夫人被她逗得笑逐颜开,满面开怀。
在祖孙二人其乐融融的爽朗笑声中,并无让人通传的陆昀默然走来。
眼下日头大了,老夫人体恤下人,打发看门的婆子躲凉去了,原本候在廊下的婢女们也都拥做一团躲懒,陆昀便也没惊动旁人,悄无声息的进了松鹤堂主屋。
方才她二人那番话,陆昀不声不响听了个正着,倒是没想到她打着是这样的注意。
不过左右她是怎么想的,与他无关便是,祖母若要费心她的事,他帮着掌掌眼就已经是尽到兄长的责任了。
老夫人见陆昀也来了,脸上的笑意更显三分,笑呵呵地问道:“可曾用过饭,曾也不叫人说一声。”
陆昀恭敬回话道:“本想趁着休沐来陪祖母用膳,没成想郡主在这。”
自打方才倏然瞧见他来了,燕鸣歌那双圆乎乎的杏眼滴溜着打转,心道不好,先前和外祖母说的那番话,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
心里想着问题,便也没听到陆昀提及她。
还是老夫人见她安安静静坐着没个反应,才拍了拍她的肩,和蔼问道:“鸢丫头,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二表哥来了也没瞧见。”
燕鸣歌这才回过神,毕恭毕敬的向他行了个万福礼,客套了句,“世子若没用过午膳,不如一道用些。”
有她在老夫人跟前,以他那个怕热闹的性子,定然是不愿意的,故而燕鸣歌也没想着他会应允。
谁知陆昀倒是没拒绝,拱了拱手,“那昀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孩子之间古怪的气氛叫老夫人都为之侧目,分明是嫡亲的表兄妹,竟比外人都要客气。
老夫人笑着同纪嬷嬷道了句,“你瞧瞧这两人,规矩一个赛一个齐全,在我老婆子面前还兴这一套。”
言罢,老夫人声音虽不大,却是掷地有声,陆昀和燕鸣歌在须臾间变了神色,唤了声称呼,“外祖母别恼,我这不是太久没见着表哥,才生疏起来了吗?”
陆昀照葫芦画瓢,依旧言简意赅道:“表妹说的是。”
这才像个样,老夫人哼了声,拉着两孩子挨着坐。
因着陆昀突然过来,老夫人便由纪嬷嬷扶着,亲自往小厨房去了,说是要叮嘱多加些菜。
人一走,燕鸣歌睨他一眼,小声嘟囔道:“鼻子里插大葱,装什么相呢。”
陆昀听得真真切切,不甘示弱的回敬道:“彼此彼此。”
也难怪外祖母会生气,上回他二人一道在松鹤堂里用膳,你一言我一语的,逗得老夫人眉开眼笑自是不必说,吵得松鹤堂闹哄哄的,别提多热闹。
哪像如今,他二人一碰面,便戴着个冷冰冰的面具,好叫外人以为他们不熟。
等老夫人带来霄哥儿,众人濯净手后,松鹤堂的下人将各色佳肴端来摆满了食案。
燕鸣歌落座后,看见面前摆放着自己尤为喜爱的蟹粉狮子头,蟹酿橙,眼眸不由得亮了亮。
正所谓秋风起,膏蟹肥,橘黄的橙瓮散发着幽幽橙香,掀开顶盖,雪白蟹肉膏肥如脂,杭白菊做缀,杜松子酒沁着淡淡清香,光是卖相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兴许是上了年纪,老夫人又好热闹,并不拘着他们遵循食不多言的规矩,霄哥儿挨着她坐,老夫人亲自为他取上一只蟹酿橙,又取了银匙亲自舀给他。
霄哥儿知礼,甜甜的谢过外祖母,便接过银匙尝了一口。
燕鸣歌为外祖母布菜,挑的都是些松软可口,炖的软烂的滋补之物。
只因这蟹肉寒凉,脾胃虚寒者不可多食,老夫人虽不贪口腹之欲,却惦记着她喜爱的吃食。
这么些菜,都是工序繁琐,等闲厨娘做不来的,想必外祖母的小厨房今日辰时起就开始忙活了。
燕鸣歌悄悄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一股暖意从心中油然而生。
察觉到她的动作,陆昀余光一扫,瞥见她发红的眼尾,便默不作声的移开了视线,用公筷为她夹了一只蟹粉狮子头。
燕鸣歌弯了弯眉眼,脸上的雀跃是怎么也藏不住。
眼尖的老夫人眼神落在神情各异的表兄妹二人身上,慈眉善目的笑道:“鸢丫头,今日这桌菜算是外祖母为你和霄哥儿接风洗尘了,往后当侯府是自个家,若是谁给你委屈受了,只管来寻外祖母给你撑腰。”
燕鸣歌点头如捣蒜,满脸生花,心情已然极好。
坐在一旁的陆昀兀自用着饭,就听得外祖母后半句话,“倘若欺负你的是昀哥儿,你也别瞒,不必怕他。”
祖母话里话外的逗趣之意,陆昀怎会听不出来,谁知燕鸣歌竟还当了真,如小女儿家似的撒娇卖乖嬉笑道:“外祖母这话恐怕是说反了,断没有表哥欺负我的道理,只怕我想与表哥走动走动,他还像小时候一样嫌我烦。”
想到小时候一心做学问的昀哥儿身后跟着个萝卜丁追着他跑,老夫人忍俊不禁的用了口茶,赞许道:“是极是极,你这皮猴,就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一顿家宴下来,燕鸣歌将老夫人哄得是通体舒畅,看这个外孙女是越看越喜欢,就连闷头用膳的霄哥儿都得了夸,唯独寡言少语的陆昀如坐针毡。
老夫人向来爱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就跟老小孩似的,如今来了个燕鸣歌,句句话都能逗乐她,祖孙两人其乐融融,倒显得他这个硬疙瘩的长孙不中用了。
用过膳后,老夫人照例歇晌,因着外面日头足,老夫人特意交代让陆昀将霄哥儿抱回去。
燕鸣歌倒是有些不大好意思,推拒道:“霄哥儿已是大孩子了,走走路而已,万不敢这般纵着。”
谁知老夫人却是不依,慈爱的摸着小外孙虎头虎脑的圆脑袋,嗔怪道:“左右昀哥儿也不是外人,有他这么大个表哥在,霄哥儿少走一段路,你也能早些回去不是,再顶着这么大的太阳来,祖母可不敢邀你用午膳了。”
这说得又是孩子话,燕鸣歌哭笑不得,只得应允下去,走之前又嘴甜的哄道:“既如此,明日我和霄哥儿来您这用晚膳可好?”
老夫人巴不得儿孙绕膝,她愿意来自然高兴,但同时也没忘记霄哥儿到了识大字的年纪,不能荒废了。
于是她拉着燕鸣歌的手,语重心长的交代一番,说是霄哥儿有不懂的,只管去问昀哥儿。
陆昀倒也没推拒,毕竟霄哥儿很是乖巧,对姐姐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十分好带。
事情交代完,燕鸣歌撑着黄绸伞,和抱着霄哥儿的陆昀一道出了松鹤堂。
秋虽已至,暑热不减,秋老虎的毒辣,燕鸣歌算是领教到了。
她费力的撑着伞,伞柄向身旁的陆昀倾斜,本想为他遮阴,谁知听得他一如既往的冷淡声音响起,“男子汉大丈夫,你撑着就是了,我不需要。”
燕鸣歌逞强的小声辩驳,“才没有给你遮,霄哥儿年纪小,可不能晒坏了。”
连着一两日早起,霄哥儿在陆昀晃晃悠悠的怀中睡着了,自然不知道眼下二人话里的机锋。
这是第几次了,她似乎很擅长干这些欲盖弥彰的事情,每回都要倒打一耙。
事后被他发现抓包,又有自成一套的理由来堵他的嘴,偏生每回都会叫他无语凝噎。
陆昀紧绷着张脸,并未理她,眼见着快要到熙和居了,他才憋出句,“祖母年纪大了,说话惯爱出言无忌,你别放在心上。”
见他冷不丁冒出这句话,燕鸣歌才意识到,他这是在为方才外祖母所说,日后若是受了他的欺负不必怕,有外祖母替她撑腰。
燕鸣歌扑哧一笑,忍不住调侃道:“表哥该不会是当真了吧?外祖母故意逗你的,小孩子都不会当真放在心上的。”
他如今可是四品朝官,一门心思都放在公务上,仅有的些许功夫不是放在下棋对弈上,便是把自己关在熙和居里,也不出门应酬。
外祖母方才这样说,也是见着霄哥儿愿意亲近他,而陆昀也并不抗拒,希望他花些心思放在霄哥儿身上,兴许这样也就能从昭哥儿死在朔北的伤痛中走出来些。
可陆昀听她说的那后半句话,抿了抿唇,并不想再搭理她。
他实在是弄不明白,怎会有人的性子像她一样这般跳脱,犹记得晨间她还在自己面前委屈的掉眼泪,方才又敢与祖母一起打趣他。
踌躇再三,陆昀到底是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这三年,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燕鸣歌挑了挑眉,心中暗暗窃喜,榆木脑袋总算想着问了,可她面上做并不在乎的神色,不解道:“哪样?”
陆昀绞尽脑汁,妄图寻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却觉得怎么说也都差了意思,只得叹了口气,不欲再问。
只是短短几日里,因为燕鸣歌,他的情绪跌宕起伏,怒也是她,气也是她,就连在松鹤堂,难得的温馨片刻,也是因为有她。
陆昀似乎并不大想承认,自从再见到燕鸣歌,他的目光总会被她不自觉的吸引,就连从前端方自持,以冷静肃穆著称的他,却能被她轻松牵动情绪。
等不到他的回答,燕鸣歌便自顾自的解释道:“表哥或许是觉得我奇怪吧,毕竟外面的传言千奇百怪,有说我放浪形骸,有说我骄纵傲慢,可这些传言孰真孰假,是需要人自去分辩的。”
作者有话要说:阿鸢是只想吃干抹净,不想负责那种哈哈哈哈
小两口之前的误会还没解开,世子还在别扭ing
放心,他们都长嘴了,会说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