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江玉珠醒来时,身侧的床已经没了温度,不见梁杭踪影,再看天色,才不过卯时一刻而已。
她翻身下来,汲着鞋往外走,推开门时,正好梁杭走至门口。
他只着了简单的白色单衣,腰间系一条布带,手里还提着柄长剑。
梁杭刚练完剑回来,鬓角眉尾都是汗珠,猝不及防地和江玉珠靠得如此之近,下意识地就后退两步。
这一幕落在江玉珠眼中,却变了意思,昨夜新婚未曾圆房,今日看见她也是这样下意识的躲避,他就这样不想与她靠近吗?
是……因为她,还是也是因为这场婚事不是他所愿……
她有些失落的垂下眼,往一旁让了两步,声音有些闷闷的:“喏。”
小姑娘太好懂,有点什么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梁杭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径直往浴间走,简单的冲洗了下,又换了身玄色常服。
出来时,玉珠已经坐在梳妆镜前,往发髻上簪着玉步摇。
梁杭见她没注意这边,将指腹放在剑锋上划破一道口子,又找一方白帕染了点血色,藏在薄被下。
因为梁杭昨夜冷脸吩咐侍女都离开,今早上又没有其它吩咐,所以玉珠从江府带来的那些侍女都不敢贸然请示进来,生怕初来梁府就给自家小主子惹了不好的名声。
所以发髻是江玉珠自己盘的,她捏着步摇簪了几次,都没选到满意的位置,这样重复几次,盘好的发也松了大半。
江玉珠顿时卸了气,盯着镜子中那个细眉秀眼的少女,再看身侧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又结合方才梁杭的冷淡,登时委屈涌上心头,漂亮的眼盈了泪,心里又记着江母叮嘱的大喜日子不能落泪,憋着泪反手擦干净。
她背对着梁杭,可红着眼的可怜模样都透过镜子落在了他眼里。
“唤你的侍女来?”梁杭走近几步,盯着她发顶,微蹙起眉。
照她这样盘发,恐怕一个时辰都弄不好。
玉珠摇头。
她突然站起来,转过身靠近梁杭。
两人身高差得极大,少女仰起脸也只能看到他分明的下颌,她身后就是梳妆的木桌,面前是一拳距离也不到的梁杭。
他没有躲,只是微垂着眼和她对视。
江玉珠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鼓起勇气来问:“你方才为什么躲我?看见我就好像躲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往后退那么两大步,你是讨厌我还是怕我?”
怕?
梁杭几乎要被她的措辞逗笑,眼里带了点笑意,略带深意地扫一眼她纤细的手腕,摇摇头无奈道:“既不讨厌,也不怕。”
他咬字时还加重了点音。
“那,那为什么……”没耐心的小姑娘忍不住追问。
“我刚练完剑,出了身汗。”他言简意赅。
江玉珠呆住。
啊啊啊啊,误会他了!她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心里懊恼,白皙的脸也唰一下通红了起来,一边呐呐:“喔……原来是这样。”
她还想说些什么,梁杭已经转身出去传唤她的侍女了。
得了他首肯,侍女们端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鱼贯而入,阿箬在一旁替玉珠梳发时,一个面相严厉的嬷嬷往床榻那边走,梁杭默许后,张嬷嬷就掀开被子检查一番,看见沾着血色的元帕后脸色才好些,收进了小匣子里,又一脸审视的打量几眼玉珠,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后才离开。
辰时两刻,梁杭带着江玉珠往正厅去拜见长辈。
梁府还未分家,这一辈袭了武安侯爵位的是梁杭的叔叔梁定都,他常年驻守边关,甚少回京,所以当家的一直是老武安侯的夫人梁老太君。
梁老太太有三子一女,大儿子就是梁定都,常年不在京中;二儿子梁元武,妻妾成群,子嗣也多;三儿子梁志义,也就是梁杭的父亲,早年间战死沙场,没有妾室,三房便只有梁杭姐弟和她们的母亲章秀衫。
梁杭略过这些,一路上只简单的和玉珠讲了几房之间的关系,她又该如何称呼诸如此类的。
江玉珠认真的听着记着。
眼见着要到了,梁杭犹豫一下,还是叮嘱道:“一会儿,若是她们说话不好听,你就坐到我身旁来,知道吗?”
这场赐婚,内里的缘由,外界的纷乱,梁杭来往于京郊兵营和梁府,早已从身边人和路上听了个七七八八。
至于梁府,有多少人是极不满这场婚事,认为娶了一个商户女对梁府毫无助益,梁杭也大致清楚。
但既然娶了她,他就不能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被刁难。
面前是少女亮晶晶盯着他的眼儿,梁杭别开脸。
何况,他与江府家主也有一点交情,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
两人一前一后的刚迈进门,就听一道略细的嗓音呦一声。
“新娘子来了,快看看怎么样的天仙才让圣上赐婚给我们杭儿。”
话里是十成十的不给面子。
江玉珠心里忐忑,顺着声音看过去,再对着梁杭告诉她的外貌特征,认出来是二房的正妻,没有理会她古怪的语调,而是弯了眼,笑着福了一礼,脆声:“玉珠问二伯母好。”
被唤作二伯母的女人唐嘉琴愣了下,很快撇撇嘴,没搭腔,但也没接着说下去。
呼,世家内宅的关系果然比自己想象的要难呢。
玉珠抿唇,又让侍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笑着与在座的一一问安。
眉眼精致的少女一边说着:“因为不知道伯母和妹妹们都喜欢什么,便自作主张的挑了些礼物,都是玉珠的一点心意,还望伯母和妹妹们不要嫌弃的才好。”
年纪稍长的长辈接了礼物便道声谢,放在一旁没立时拆开来看,但那眼儿也未曾正视着玉珠。
只同辈的公子小姐,不忌讳这些,有些还未出学堂的公子哥怕是连婚事的内里关系也不清楚,乐呵呵就收了礼,再各自打开盒子,无一不是贵重合心的东西,更加喜欢这模样漂亮的新嫂,叠着声喊“谢谢玉珠小嫂。”。
“你们喜欢就好。”
玉珠抿着唇有些害羞的笑了下,一边将最后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末座的一个姑娘。
她是这一辈武安侯的嫡女梁思安,若真要论起府中的地位,算是小一辈里最高的。
梁思安坐着,伸手接过,当着江玉珠的面将礼盒打开,见里面放着一对晶莹的夜明珠,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
合该是贵女最爱的珠宝首饰,便是做什么打磨什么都是漂亮的。
但她嗤笑了一声:“这样大的夜明珠,江小姐送的礼物太贵重,思安可受不起。”
“还是拿回去吧。”梁思安说着,往前一推,再靠到椅背上睨着眼看向江玉珠,神情轻蔑。
两人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往来。
但梁思安扑面而来的厌恶之意,言辞间的针对都像一头当头棒喝,震得江玉珠晕乎乎的,心口酸涩。
“玉珠,坐到我身边来。”梁杭出声,难得的温和。
他在这时一开口,显见的是要给江玉珠撑腰,又面无表情的对着梁思安道:“既然都是一家人了,没什么受不受得起,你收下便是。”
周围也安静下来,看着两人对峙。
但显然梁杭在府上颇有些话语权,二房的主母唐嘉琴见状,打起圆场:“好了,听二伯母的,思安就收下。”
梁思安顿时更加不悦,恨恨的看了眼梁杭,又瞥了眼,坐在他旁边乖乖喝茶的江玉珠,抱着臂再不说话。
人陆陆续续到齐,但还有最重要的两人未到。
众人等了一会儿,有人不耐烦了,拉来侍女:“你去,看看两老太君和三伯母怎么还没来。”
三伯母便是梁杭的母亲,章秀衫。
早膳都已经摆放妥当,但梁老太太和梁杭的母亲一直未到,小辈们更不好先动筷子。
侍女匆匆跑回来,觑了一眼江玉珠犹豫道——
“老太君和让我来传一声,她今日身子不适,不想见到和梁府无关的人,三夫人陪侍在侧,让大家不必等候自行用膳。”
今日是新进府的媳妇给梁府长辈敬酒的日子,两人不可能不知道,会有此一出,怕是故意做给江玉珠看,以此来表达对着孙媳或儿媳身份低微的不满呢。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一听便知其意,梁思安更是毫不客气的笑出声。
等这顿饭了了,玉珠都没怎么下筷子。
回到自己的小院时,才卸下一身的警惕防备,软了身子半倚靠在贵妃榻上想事情。
一旁的侍女阿箬道:“小姐,这梁府哪是什么世家贵族,一个个冷言冷语的比之咱们江家的邻里都不如,半分气度也无,连表面功夫也不做。”
玉珠怔神,她也觉得有些奇怪,毕竟是皇帝赐婚,梁府上下再如何不喜这门婚事,也该是暗地里给她不痛快才是,这都摆在明面上,让人凭白看轻了将军府的气度。
许是有什么别的内情。
但她眼下也顾不得探究这么多。
少女望着窗外,苦着脸想:这才刚进府,连敬茶都不顺利,这也就算了,下她的面子也只是在府内,但若是三日后回门,她也独自一人,那丢人可丢大发了!
满京的人,都会知道她江玉珠既受梁府冷落,也不受夫君喜爱,包括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贵女小姐们。
不行,不行。
回门那日,定不能让京中的人看了笑话。
江玉珠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被动,她细细想来,总觉得梁杭只是表面上冷漠些,但却挺好说话的。
那日车把式和他请罪说摔了鸿雁,他也只是轻拿轻放一下,就没有追究了。
刚才早间也确实维护了她,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江父有交情的缘故,但不论如何,这都是个好现象,江玉珠思考了下决定主动一点,先旁敲侧击的问问回门那日梁杭是如何打算的。
她向来是个想到就做的人。
于是,梁杭端着一盘洗净的丹荔走进来时,就见江玉珠轻快的迎上来,伸手接过:“夫君,你去哪儿啦,我帮你端。”
噫,本以为晨间那样一闹,回来会看到个又躲着偷偷哭鼻子的小姑娘,不想这会儿她看着倒是心情不错。
梁杭心底微惑,面上不显分毫,淡声:“天气愈热,去端了盘冰库刚取出的丹荔给你。”
他说完,见她接过,就背过手去往书房走。
没走两步,身后的小尾巴就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