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折 千里之外

老爷子下葬在下桥。

叶楷正安排了专列送她回老家,宋国兵随行。一下车,汽车便直接将她送到廖家的墓地。爷爷的新坟已经立好,立碑人则写着三个名字:孙廖诣航、孙女廖星意及孙婿叶楷正。星意裹着黑色的大衣,弯下腰给爷爷烧纸钱。风很大,手中的火柴一再地熄灭,她却并不着急,十分有耐心地点了一根又一根。直到点燃了纸钱,熊熊的火蹿了起来,带着青烟,熏得她的眼睛发涩。

他始终是她的爷爷。一手将她带大的爷爷,教会了她自立自爱的爷爷。

她的爷爷,善良、刚烈、正直、慷慨。即便犯了错,也从不吝于承担。

直到最后一张纸钱烧得干净,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下,星意又静静站了许久,才像以前每次离家去颍城上学前那样,和爷爷道别:“爷爷,我先走了。”

然而这一次,却没人再说一句“路上小心”。

她走到路口,对宋国兵说:“我想回趟家里。”

宋国兵有些为难:“夫人,最近外头最好不要多待。”

她坚持:“我要回去。”

宋国兵只好答应,立时吩咐警卫们先回廖家老宅排查。等到星意到了家门口,警卫们已经将廖宅检查了一遍,对宋国兵报告说:“没有陌生人出入。”

老爷子走得突然,丧事从简,只在家中供奉了灵堂以示祭奠。星意走进去,黄妈正好在折纸钱,一看到门口的

动静赶紧迎了上来:“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星意看到她,强忍住眼泪说:“姆妈,我回家来看看。”

黄妈摸了摸她冰凉的手,心疼地说:“姆妈给你去倒杯茶。”

星意在爷爷的灵前上了香,却并不敢多看那张黑白的照片,走到天井的围栏边,坐着发呆。黄妈在她身上披了块毛毯,又塞了火炉在她怀里,最后递上一杯热茶,满眼担忧地看着她:“怎么瘦了这么多啊?”黄妈絮絮叨叨问了廖诣航的情况,最后说,“不行……姆妈得跟着你一起回去。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星意靠着姆妈的身体,觉得软软的。姆妈身上总带着温暖的烟火味,听着老人唠叨,仿佛又回到小的时候……姆妈也是追着自己念叨个不停。那时觉得是负担,是烦躁,而到了此刻,却觉得是那样难得珍贵的温暖。

“老爷子这趟回颍城十分突然,留下以前的东西也都没有整理,你要不要看看,怎么处理?”黄妈想起了什么,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问。

星意打起精神站起来:“好,我去看看。”

她跟着黄妈往爷爷的屋子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了句“姆妈你等下”,走到门口等候的宋国兵面前,小声问:“宋大哥,劳烦你帮个忙可以吗?”

宋国兵忙说:“夫人请说。”

她带着他走到后院那棵树下,对他说:“劳烦你帮我挖一下树下的一坛酒。”

警卫

们连忙去找铁锹工具了,三五个男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将树下埋着的那坛子酒挖了出来。酒坛外边是一个樟木盒子,牢牢钉住了,宋国兵将它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问:“夫人,要打开吗?”

正巧黄妈取了一个小包裹出来,一看到这坛子酒,忍不住又开始抹眼泪:“这是小姐满月的时候,老爷子亲手埋下的。年前他还高兴地说,等到小姐你成亲,就能挖出来了……”

星意回想起那个下午,爷爷喃喃自语的话……那个时候,他已经隐约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吧?她背过身子,很快擦了擦眼泪:“不用打开,我要带回去。”

黄妈将那个小包裹打开了,摊在了桌上:“小姐你看看,都是老爷子留下的东西。”

他惯用的茶壶、托人从上海买来看报纸的放大镜、从来不离身的怀表……每一样都那么真实鲜活,可他却已经不在了。

星意拿起那枚怀表,轻轻打开,里边的指针还在不紧不慢地走动。这……大概是爷爷最珍贵的东西了吧,她从小就看他戴着它,很少有离身的时候。黄妈看着这块表,叹气说:“这块表还是少爷以前从东洋买回来,送给老爷子的。”

“我父亲?”星意几乎没有在家中听到过有关父亲的事,难免有些诧异。

老爷子在的时候是严令家中所有人提起少爷的,可是现下人都不在了,黄妈想了想,便伸手接过了那块怀表:

“你看,这块表是有两层的,以前这层放着一张全家福,是在镇上第一家照相馆拍的……”

隔层咔的一声打开了,黄妈怔住了,那张照片竟然真的还在。

老爷、少爷、怀孕的少夫人和小少爷。

每个人在照片里都有些拘谨,隔得时间长了,更是有些看不清面容,黄妈点着照片里的少妇给星意看:“你看,你那时还在娘肚子里呢……”

星意愣愣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良久,才指着那个年轻男人问:“这是我父亲?”

黄妈点点头,心下也是有点可怜星意。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对这个父亲有过丝毫的印象,此刻见到了照片,竟然也十分茫然。

星意克制住内心的异样,收起了怀表,将剩下的东西收起来,交还给黄妈说:“姆妈,这些先放在老家。大哥身体恢复了就会回来,到时候问他如何处置吧。”

星意不想为难警卫侍从们,略坐了坐就走了,黄妈送她到门口,又哭得一塌糊涂。她不得不好好抚慰了一番老太太,允诺过段时间就把老太太接到颍城来照顾自己,老太太才依依不舍地放她离开。

星意一上火车,汽笛便鸣响着开动了。她坐在车厢里,服务员悄声走过来问:“夫人,要喝点牛乳吗?”

她摇摇头。

“那您睡一会儿吧。”服务员贴心地替她拉上了车上的窗帘,悄悄退了出去。

窗帘是红色的天鹅绒,十分厚重。外边的光透不进

来,只是将屋内洇染成暖色调的橙红色。星意伸手扭开了台灯,又掏出了那枚怀表,仔细地看那张照片。

那个年轻男人是她死去的父亲吗?

为什么……她觉得这样面熟,像是自己见过的一个人?

她想起那个试图要给自己奖学金资助的日本男人,隐约记得他是一个船商。船商……叶楷正说过,爷爷的故交……就是那个商船的主人。

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啪的一下合上了怀表,靠在沙发上仔细回忆了一下,终于站起来,拉开了门。警卫立刻走过来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她定了定神:“回到颍城是不是立刻去医院?”

警卫点点头,大概是怕她又提出什么要求,立刻就说:“如果您有别的要求,我立刻去问宋主任可不可以安排。”

星意微微笑了笑,递了张纸条给他:“没什么事。我家里放着一些书本,这些天在医院想要看一看。烦请宋主任派人去帮我拿一下。这是地址和几本书的名字。”

警卫连忙接过来:“好的。”

星意回到医院,先去看了廖诣航。晚上并非可以探视的时间,星意只能看了看护士记录下的体征数据,情况是在好转的,她微微放了心,回到自己的病房,宋国兵已经将自己要的书送来了。她连忙翻开其中一本《组织学》,从里边取出了一张名片,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许久。

佐藤元。

她终于明白那天见到他,心

底那点古怪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了。他蓄着日本人的胡子,可是五官依稀还是和大哥、和自己有些相像的。尤其是那张照片上……十多年前的年轻人,那双眼睛和大哥如出一辙。

他是自己的父亲吗?爷爷为什么要说他已经死了?爷爷是为了他才泄露机密吗?大哥和叶楷正知道这件事吗?她坐在床上,手里抓着书本,头痛欲裂起来。

“去看过爷爷了?”男声从门口那边传来,带了丝紧张的关切。

星意一抬头,才看到叶楷正站在门口,不晓得他这样看着自己多久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名片塞到枕头下,合上书本,也收回了视线:“……你要是很忙,就不用每晚过来陪我。”

他随手将大衣扔在了一旁,仿佛没听到她略带着客套的话,带了歉意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待着并不高兴,只是情势紧张,这里反倒比别的地方安全些。”

星意将书本整理好了,放在桌上,并没有接话。

他走到她身后,如同习惯一般,伸手将她抱住了,轻声说:“宋国兵同我说了,明天我就让人去将黄妈接来陪陪你。”

“不用了。”她下意识地拒绝。

他有些错愕,许是意识到她的态度异常坚决,也没有勉强,微微笑着问:“为什么?是怕你姆妈唠叨你吗?”

星意沉默了一下,她要怎么回应他的好意?就说她内心害怕这个地方……仿佛所有的一切,来自老家、她

珍视的东西,都会在这里被命运碾成齑粉?

他的呼吸声就在自己耳侧,沉稳,带着暖意,就这样被他抱着,她都能体察到那一份珍爱。星意忽然间有些心酸,她能理解他的立场和做法,可是发生的业已发生,她已经不可能像之前那样,毫不保留地、坦诚地对待他。而他对自己的小心翼翼,是不是也在竭力弥补那一份裂痕?

星意无声地笑了笑,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

如果说真的有人错了,那应该是爷爷那位“故交”。如果不是他的存在,肖诚不会死,爷爷不会自尽,大哥也不会重伤。她靠在叶楷正的怀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外壳坚硬冰凉,便如同此刻自己的心情。

“对了,你在医校不是有位好朋友吗?我已经请人明天将她接来陪你。”

“你是说傅舒婷?”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看着高兴了些,“她已经回来了?”

他只笑了笑,别说只是一个同学,只要能让她看上去高兴一些,他会去做任何事。

星意果然在第二天见到了傅舒婷。只隔了短短的半个假期,再见到同学,星意却觉得恍如隔世。傅舒婷知道星意的爷爷去世了,生怕她难过,有意找些家长里短的事说。星意才晓得因为火车停运了,傅舒婷压根没回去,她便在亲戚家过了年。

两人聊了一会儿,警卫敲门送了糕点进来:“夫人,这是督军吩咐送过来的。

傅舒婷等他走了,才吃惊地说:“……夫人?他叫你夫人?你嫁给叶楷正了?”

星意捧了杯热水慢慢地喝下去,避而不答,只压低声音说:“婷婷,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傅舒婷看她这样郑重,也忘了追问下去:“什么事?”

“我现下不能随意出门,你到这个地方,去问一个叫佐藤元的人是否还在这里,如果在的话,替我约他见面。”

傅舒婷却犹豫着不肯去接那张名片:“你不晓得叶楷正已经同日本人闹翻了吗?你……为什么要去见这个人?”

星意恳求地望着她,有些语无伦次说:“婷婷,你相信我。我不是要做汉奸,我大哥还躺在医院里……我也不是做什么坏事,我只是要向他求证一件事。”她顿了顿,“求证家人的事,求你了。”

“是要瞒着叶楷正吗?”傅舒婷有些不解,“既是私事,你求他帮你,他断不会不允的。”

星意摇了摇头:“这是我家的事,我不能告诉他。”

傅舒婷到底还是接过了名片,可是又十分担忧:“现在这么多人跟着你,你哪里能出得来?”

她有些失神地笑了笑:“他也未必还在这里。如果真的能约到,我再想办法。”

翌日,傅舒婷就带回了消息,她竟然真的用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佐藤元,并与他约了第二日下午会面。

“你真的要去吗?”傅舒婷很是替她担心,“那个人虽然看着并不

坏,但是现下这情况……我实在是不放心。我看报纸上说,如今颍军内部也有派系斗争,听说叶楷正那位姐夫参谋从日租界被捉出来了。”

如今外边的风云变幻,星意一概不知。叶楷正来看她,也从来不提。星意怔忡了片刻,俯身在好友耳边,如此这番说了话,最后轻声说:“拜托你了。”

这一晚叶楷正来看她,便觉得她心情好了许多。她主动和他说起大哥今日醒了两个小时,虽然还不能开口说话,却对她笑了笑。他自然越发高兴:“我去看过诣航了。后日有两位美国的医生从北平过来,一定能帮着他更快康复起来。”

“谢谢你。”星意轻声说,“费心了。”

“星意……”他迟疑了一下,慢慢靠近她,“我们还能像之前那样……”

她却打断了他,有些仓促地说:“二哥,快要开学了。”

叶楷正英俊的脸上略有些黯然,却转而笑了笑问:“怎么了?”

“我想去书店逛一逛。”她看着他的眼睛,略带了些期盼,“可以吗?”

他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当然可以。”又补充了一句,“但是要带着人。”

他的手没有立刻拿下来,被她轻轻握住了,她犹豫了很久,才说:“二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或许并不……”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凌厉,在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前,已经俯下身,用力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他的一只手渐渐滑到

她的腰侧,让她的身体更加紧密地靠近自己,唇齿间是他思念了很久的味道,温软,甜蜜,绵长。

他咬着她的嘴唇,一字一句都带了些血腥的味道,回应她欲言又止的那句话:“你记住,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第二天下午,星意坐了汽车离开医院。警卫队照例是派人跟着,幸而书店是在颇为安全的颍城公署附近,星意提出自己一个人进去的时候,当值的队长犹豫了一下,因为看到书店是玻璃门,便说:“夫人,让一个人跟进去,他不会离您太近。督军吩咐过,您可以慢慢看,不着急。”星意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书店不大,是一个英国人开的,专卖国外的教材或者原版书籍,通常是有专业需求的人才会来。博和的医学生们往往会在休息日成群结伴地来看书,因为书的价格不便宜,往往也是两三人合买一本来看。

便衣警卫就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看到她站在最里边的书柜前,踮着脚去够一本书。他正想去帮忙,店主过去了,她又用洋文大约是询问了书的事,那位老板回答了两句,她点了点头,跟在老板后边,用口型比着对他说:“去后边仓库找一本书。”

警卫下意识地要跟过去,想想队长又说不要跟太紧,就止住了脚步。没过多久,他看到她跟在老板后边出来了,手里捧着一本极厚的大辞典,背对着

自己,认真地翻阅起来。他稍稍放心,对外边的警卫比了个手势,示意一切平安。

星意从书店的后门小跑着出来,心跳得十分剧烈。这家书店的老板是与她们熟识的,她自然知道这个暗门。

傅舒婷早早地等在店里,她穿了和星意约定好一样的衣服,又拿围巾包住脸,编造了个谎话,只说星意是富家小姐,想要跑出去见一见家中反对的心上人。老板是外国人,非常地开明,当然是同意了。在书店后边的仓库偷龙换凤后,傅舒婷便代替她出去,始终背对着警卫,提心吊胆的,也不晓得能骗他们多久。

星意在路边拦了一辆黄包车,报了个地址,车夫答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起来。她拿出怀表,又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虽然按照计划顺利地逃了出来,可她心里却越来越焦躁不安。

关于佐藤元的身份,她心底隐约已经有了答案。仔细梳理过往发生的事,一切都是那样巧合。他来学校设立奖学金,而大哥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喝令自己不可以再见他……他们竟然有这样一个父亲,抛弃了家族,成为日本人,又害了那么多人!

如果不是他的存在,事情又怎么会成了这样一个局面?!

星意的手攥着随身的带着的小挎包,里边塞了一支精巧的手枪。这是当初眼看着情势紧张,她私下跟肖诚讨要的,肖诚当时特意为她选了一款适合女

人用的小佩枪。而现在,连肖大哥都已经死了。星意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事,她没法对叶楷正开口。

她姓廖,有些事,便只有自己去做才会有意义。

黄包车到了路口停下了。她付了车资,对了对手上的地址,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开门的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日本女人,用不甚熟练的中文说:“找谁?”

她握紧了双手:“佐藤元。”

女人点了点头:“请进。”

里边的光线很暗,星意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眼马路,一个人都没有。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伸手去拿枪。

那个瞬间,有两双手从旁扯住她,将她拖了进去。

她想要尖叫,却又忽然被人捂住了嘴巴。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终于看清,里边站着的人是……叶文雨。

此时的书店里,傅舒婷背对着外边,提心吊胆地每隔10分钟就看一次时间。星意同她约好的,最多一小时,星意就能回来。

可是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她紧张地低下头,听到男人声音说:“夫人,时间差不多了。”

她摇了摇头,哑着声音说:“我没看完。”

警卫便笑着说:“督军吩咐过,喜欢什么书买回去看就是了。钱没带够的话我这边也有。”

她的背影一下子僵住了。

警卫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试探着喊了声:“夫人,您怎么了?”

她迟疑了半天,终于回过头,警

卫看着她的脸,掏出了手枪,倏然变色:“你是谁?”

厚重的字典啪地掉在了地上,她吓得举起了手:“别开枪!我是星意的同学!”

门外的警卫们发现了店里的异样,全部持枪冲进来。店主和其他的客人吓得纷纷抱头蹲了下来。队长迅速检查了书店内外,脸色铁青:“夫人去了哪里?”

傅舒婷虽然害怕,却牢记着好友的嘱咐,梗着脖子说:“她有事要办,办完一定会回来的。你们……你们别杀我。我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因为她去过两趟医院,警卫认得她是夫人的朋友,一时间左右为难,也不能严刑逼供,轮值的队长便派出数人沿着小路去寻找,自己押了傅舒婷径直去了军部。

傅舒婷被带进了一个极为空旷的房间,没过多久,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瑟缩在墙角,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群军官。为首的年轻男人个子很高,英俊的脸上因为没有表情而显得尤为冷酷:“傅小姐,我知道你是星意的好友。只要你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去见了谁,我不会伤害你。”

傅舒婷认得这张时常会在报纸上出现的脸,一紧张,便口吃起来:“我、我不知道!她还没、没回来吗?”

他显然在强压着脾气:“医院、书店以及家中,都没有回来。你如果看过报纸,知道时局,就该知道我的妻子被日本人或者旁人抓住,会是多严重的一件

事。”

傅舒婷几乎要哭出来:“她答应我说一小时后就能回来。我不晓得她出了什么事。”

叶楷正逼近她:“她去了哪里?”

“前日她请我去找了一个叫佐藤元的日本人,说要同他见面。然后那个人就给了我地址,我、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是写在一张纸条上的。”傅舒婷几乎要哭出来了,“好像是爱民路二三十号,我没仔细看就给她了。”

叶楷正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一个军官立刻说:“我这就去查封爱民路。”

他的脸色极为阴沉,一字一句地说:“你带人一幢一幢去搜。我即刻便过去。”

那位军官行了礼,即刻便转身走了。

叶楷正伸手松了松衬衣的领口,侧身看到屋子里唯一放着的木椅,忽然一阵烦躁,顺手拿起椅背,狠狠往墙上砸了过去,木屑四溅。他的部下们没有闪避,都笔直站着,一声不吭。

傅舒婷吓得尖叫着躲开,眼见叶楷正这样失态,又是焦躁又是担心,不由哭了出来,哽咽着说:“你会找回星意的是吗?”

叶楷正没有回答,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爱民路三十一号。

叶楷正到的时候,整条街已经戒严,洋楼的门和窗都已经大开,士兵们已经搜索了每一间房间,里边却是空无一人。

宋国兵一脸凝重地走到叶楷正身边:“已经问过了周围的邻居,半小时前有辆车开走了。”

“全城戒严,关闭城门

。码头、车站全部封锁。”叶楷正又上车,“另外,城中警备部队控制出入日租界的道路,和日本大使馆联系,询问佐藤元下落。”

宋国兵踌躇了一下:“督军,这就等于直接告诉他们,我们找的人和佐藤元有关。”

叶楷正的眼眸里淬砺出锋芒来,冷冷地说:“你觉得事到如今,他们不知道她与佐藤元的关系吗?”

宋国兵背上起了一层冷汗,连忙点头说了句“是”。

“大姐,你要带我去哪里?”星意被蒙上了眼睛,那把手枪第一时间被收了,此刻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一些。

有冰凉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叶文雨微微笑着说:“当然是带你去二弟找不到的地方。”

“你和……日本人是一伙的?”

“非要这样说的话……”叶文雨漫不经心地回答,“或许你该改姓佐藤了。叶楷正也做了日本人的女婿,是不是很有趣?”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佐藤元真的是我的父亲?”

“谁说不是呢?”叶文雨耸耸肩,“可惜你和你家老爷子是一样的蠢。你们难道真以为是佐藤元亲自回复你们的讯息吗?”

“日矢上可不像我那个二弟那样心慈手软。你以为佐藤元仅仅是一个船商?他不和日本军部合作,能够发展得这样快?只可笑你家老爷子着急赶过来,三言两语地,就被破译出了瓦子湾的信息。”她冷冷笑了笑,“你也是一样,

只拿着一张纸就敢过来认亲?你出来之前,叶楷正没教会你人心险恶?”

叶文雨顿了顿,又嘲讽地说:“对了,不是认亲……你应该是,来报仇的吧?不过我也得谢谢你的不自量力,否则他将你看得这么严,我哪里能抓你威胁他?”

星意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说:“他不是会因为女人而妥协的人。”顿了顿,又说,“更何况我和他之间,也未必能走得下去。你也知道,他逼死了我爷爷。”

叶文雨轻轻笑了笑:“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只能怨他薄情了。”

车子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星意被拉下来,踉踉跄跄地走了许久。地面又湿又滑,最后进了室内,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蒙着眼睛的布被扯了下来,星意适应了光线,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开了一扇小窗,隐约可以听到外边的水声。房间里只放了一张极为低矮的木板床,星意隐约能感觉到整个房间都在微微晃动。她忽然间明白自己已经不在陆地上……而是被带到了船上。

她的手脚冰凉,靠在墙壁上,仅有的一只灯泡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光线明暗不定。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并不如何害怕。出来之前,她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与其每日都在噩梦中苟活,不妨便给自己一个痛快。大腿的一小块地方是冰凉坚硬的——她走前将最小巧的手术刀用粘纸贴在那里,因为外边穿着夹棉厚实的旗袍,完全看不出端倪。挟持她的人扔了她的手袋和枪,并没有发现这个。

——这也是她……最后的武器。

即便杀不了佐藤元,她也还有余力,割断自己的颈动脉。

舱门被拉开了,她望向门口,一个瘦高的中年人走进来,手里端着饭盒递给了她。

星意死死地盯着他,并没有伸手去接。良久,男人将饭盒放在床上,低声说:“多少吃一点吧,没必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星意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佐藤元,还是廖鉴东?”

佐藤元扯出苦涩的笑意,声音嘶哑:“我是你的父亲。”

她拿起那盒饭砸在他身上:“你怎么有脸这样说?!你害死了爷爷,害得大哥重伤!你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怎么还有脸这样说?!”

佐藤元并没有闪避,汤汁淋漓倒在他的身上,他也没有伸手去擦,只是说:“你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狭小的空间里泛起打翻的饭菜油腻的味道,星意几乎一整天没有进食,只觉得泛起了胃酸,她强忍住恶心,冷冷地看着佐藤元:“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佐藤元看着她说,眼神带了苍凉:“傻孩子,你想杀我,为什么不告诉叶楷正?为什……要自己动手?”

星意心里恨极了他:“你抛弃我们兄妹,这我不怪你。可你不至于连自己是中国人这最后一点良知都抹去了!爷爷这一辈子

清白正直,是你害得他做了这样的错事!他死不瞑目!你问我为什么不告诉叶楷正?我又有什么脸告诉他呢?”

她跌坐在床上,只觉得心底一片惨淡的绝望,可是眼神却异常地坚持:“你不用送东西进来了,我不会再吃。今次我本就是为了爷爷、大哥和廖家来报仇,既然杀不了你,也绝不会让自己落在你们手里威胁到叶楷正。”

佐藤元怔怔地看着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儿,头一次见她,她是优秀聪慧的医学生;而这一次,他忽然意识到,这真的是老爷子手把手带出来的女孩,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当年他将自己赶出廖家那样决绝。他站起来,叹了口气说:“这艘船在内河的航道上,叶楷正就算把颍城关起来翻个遍,也找不到。饭菜还是会再送进来,你多少吃一点。”

他弯腰拾起那个饭盒,忽然看到一道锋锐刀光划过,这才意识到她真的动手了。他闪避开,退后两步站定。

星意一下失手,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苦笑了一下,反手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戳过去。

“住手!”佐藤元握住她的手腕,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把刀藏好。”

星意怔了怔,她是横下心要寻死,爷爷的死对她来说是再沉重不过的打击,而叶楷正呢……因为瓦子湾的失败而承受的压力,他没有向她提及半个字。她知道那是一笔勾销的意思。可是她还怎

么再站在他身边?还有肖诚和文馨,她一想起来,都觉得难过得喘不过气。

现在,她杀不了佐藤元,掌心握着手术刀,笃定已经看到了人生的尽头。

佐藤元却提高了声音,似乎有些惋惜:“明天我再来看你。廖小姐大可不必这样紧张排斥。”

他没有收走她的刀,竟然真的走了。

星意的视线微微垂下,佐藤元刚才坐的床沿上有油渍写成的字样。她靠过去看了看,隐约是三个字:我救你。她怔了怔,抹掉了那三个字。

商船顶层,佐藤元推开了其中一间房门,日矢上面色阴沉地坐着:“如何?”

“她不肯吃。”佐藤元略有些颓丧,“或许有求死之意。”

日矢上盯着佐藤元的表情,仿佛是在仔细地揣测,过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想要一个人死不了总是有很多办法的。佐藤君,她是你的女儿,你要看好她……至少活到叶楷正答应条件的那一天。”

佐藤元浑身激灵了一下,问:“叶楷正那边有回复了吗?”

日矢上的表情颇有些阴晴不定:“他已经答应放了顾岩均。”

此时的颍城火车站,是一天最繁闹的时刻。南北两条路线的火车在晚10点交汇,上下车的人不计其数。一辆汽车缓缓驶入。从后座下来的男人穿着黑色大衣,低着头快步走入了车站。街口的地方,宋国兵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正在让司机掉转车头,忽然路人经过,一抬手,将一个纸团扔进了车里。

宋国兵下意识地接住了纸团,一把推开车门,冲到那人身边,反手锁住了他的手臂。那人的帽子掉了,一脸惊恐地回望他:“你、你干什么?”

“谁让你扔的纸团?”宋国兵低声问道。

“我、我不知道。有人给了我一个银圆让我扔的。”那人哭丧着脸说,“我是在火车站里卖茶叶蛋的,不信你去问问。”

周围聚拢了一堆人,指指点点地认出来,果然是站台上卖茶叶蛋的小商贩。宋国兵放开了他,心知不可能再找到那人,只好回到车上,借着月色打开纸条:“四时,蓝鸿码头。廖鉴东字。”

宋国兵没有再耽搁,回到军部将纸条交给叶楷正:“军座,颍城已经翻遍了,各大商会和堂口都传了话出去。眼下除了日租界,只怕没有藏人的地方了。”

“日矢上知道我的脾气,瓦子湾事件后,我也是不怕再闯入租界的。这些天他们也在陆续往外边撤人,否则顾岩均也不会被我们抓到。他们不会把人藏在那里。”

“所以,夫人很可能……会在船上。”宋国兵恍然大悟,“那么这消息还算可靠。”

数日不眠不休令叶楷正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把玩着自己的佩枪:“去布置吧。”

“是!”宋国兵走前行了个礼,又问,“督军,廖鉴东到底是谁?”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淡声说:“星意的生父。”

宋国兵吃了一惊,却没有多问,转身出去了。

星意靠在船舱的一角,强撑着逼迫自己不要睡觉。她手边没有钟表,只能大约估算着时间,也不知道撑了多久,门口有了动静。她倏然坐起来,一个日本女人端着饭菜又进来了。她恹恹地重新靠过去:“我不吃。”

女人不声不响地将饭菜放下了,却没有走,仔细地端详她。星意觉得有些异样,仔细看了她两眼,才惊觉说:“我见过你。”

是日本女人的典型长相,不高,肤色白净,虽然上了年纪,却因为保养得当而依旧温婉可人。星意还记得是在高家见过她,那时她和叶文雨在角落,死死盯着自己。

“我叫日矢葵,佐藤元是我的丈夫。”女人微微笑了笑,用十分纯正的汉语说,“我对你很好奇,所以想来看看。”

星意冷冷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和他长得很像,尤其是鼻子和嘴巴。”女人继续说,“在高家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了,你一定是他的孩子。”

“我没有父亲。”星意打断了她,“请你离开吧。”

可是女人竟然也没走,坐在床边,屏气凝神仿佛在等着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着饭菜渐渐变凉,星意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你还有什么事吗?”

日矢葵细细的眉毛抬起来,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待什么。

门口又有动静。这一次进来的,是佐藤元。

佐藤元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有两个人在房间里,不禁愣住了。

日矢葵站起来,用日本女子的礼仪恭恭敬敬地对丈夫行了礼,用日语对他说:“佐藤君,我等你到现在了。”

“你知道我会来?”佐藤元的表情由错愕变为警惕,“你告诉你哥哥了?”

日矢葵静静看着他,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依稀带着雾气的悲哀:“你已经无法再信任我了,是不是?”

佐藤元脸上痛苦的表情一闪而逝,低吼着说:“葵子,我的父亲已经自尽了,这是我的女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日矢葵,用极快的语速说,“我必须送她离开。”

星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他们是在争吵,气氛凝重,忽然佐藤元掏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日矢葵。她下意识地站起来,紧贴着墙壁,不敢出声。

日矢葵竟笑了笑:“如果我不让你们走呢?”

佐藤元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旋即苦笑了一下:“葵子,你非要我对亲人赶尽杀绝吗?”

日矢葵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声说:“佐藤君,我从19岁认识你,这些年过得很幸福,唯一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有自己的孩子。”她顿了顿,眼眶微红,“那一天我在高家看到了这位小姐,几乎能肯定她就是你的女儿。我害怕你会因此留在中国,才会把你父亲传来的信息告诉大哥。我……并不知道,最后你父亲会因此自尽。”

“不要说了!”佐藤元哑声说。

日矢葵黯然笑了笑:“佐藤君,你带着她走吧。我会上去帮你拖延住大哥。”

佐藤元怔了怔:“你说什么?”

日矢葵重复了一遍:“你带着她走吧。”她最后看他一眼,“我是同你来告别的。”

佐藤元深深看了她一眼,绕到星意面前,低声说:“你听我说。今晚会有一艘小艇来船上补充日常物资。这是唯一能逃出去的机会。一会儿我会和你一起离开。你可以信任小艇的船员。只要把你送到码头,叶楷正会在那里接你。”

星意怔住了:“你——”

佐藤元看了看时间:“现在跟我走。不要发出声音。”他一把拉了她的手,离开的时候,最后看了日矢葵一眼。日矢葵的眼中噙了泪水:“佐藤君,祝你平安。”她的眼泪一下滚落下来,“我们还能再见吗?”佐藤元笑了笑,轻声说:“谢谢你,葵子。”

他推开了门,带着星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舱门。

走廊上空无一人,想来原本看守的士兵已经被制伏了。星意跟着佐藤元在商船上穿梭奔跑,到了船尾,果然停着两艘小艇。佐藤元指了指其中一艘,轻声说:“快上!”

星意的头发被寒风吹起,脸颊几乎冻得毫无知觉。她也听不懂佐藤元适才与日矢葵的对话,只是转头望向他:“为什么救我?”

佐藤元笑了笑,许是见她衣裳有些单薄,伸手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你不要误会。就像你说的,我对你也没有父女之情。就当是,我在偿还你爷爷吧。”

星意愣怔之间,已经被他用力推了推,不由自主地跌入了小艇。小艇上的船员接住她,等她坐下,迅速掌舵驶向了东方。

佐藤元站在船尾,看着那艘小艇驶远,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他抬头看了看开始喧哗的船头,明白日矢上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动作,迅速跳上了另一艘小艇,收起绳索,开启马达,往另一个方向驶出去。

佐藤元开的速度不快不慢,却足以令商船上的人发现自己。他隐约能在风声中听到有人在大吼“停下”,甚至能看到船上有人架起了高射炮。他知道自己应该加快速度,以免太早被击中,连累到另一艘小艇。

嘭——

一发炮弹落在了小艇的左侧,他往右打了满舵,船身倾斜,几乎将他甩出去。佐藤元站稳了,又笔直地开了出去。

一发又一发的炮弹追踪着自己,他竟然没觉得害怕。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弱的男人,一生中头一次勇敢,是为了葵子,鼓足勇气去反抗他的父亲,又抛弃了一切,离开了自己的家族。而最后一次勇敢,是为了……出生后从未抱过一次的女儿。这个女儿,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鼻子与下巴。

他的双手被寒风吹得毫无知觉,而他只是全神贯注地驾驶小艇。耳边又有炮弹追击而来的声音……到此为止了吧,

佐藤元蓦然间放开了手,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已经避不开了。

星意坐的小艇已经开出了一段距离,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人追上来。那艘商船反倒掉转了方向,远处不时有炮弹爆炸的声响,炸开一团又一团的火光。

她踮着脚尖,拼命地望向那个方向。这一次,那团火光比任何时候都要亮,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大团烟火,照亮了半个天空。

她惶然回头,看着掌舵的船员,大声问:“那……到底是什么?”

船员看了一眼,表情隐隐有些动容:“是佐藤先生的船。”

星意跌坐在船上,所有的思绪在瞬间凝住了。

佐藤元死了。

她是一心来杀他的,他真的如自己所愿,死了。

可她只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悲切,又隐隐觉得,这个世界这样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是她,遇到了这样的事?!她呛进了大口的寒气,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而江面上的风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消弭得干干净净。她咳嗽了许久,拢着身上的大衣,慢慢平静下来,看着远方。

船速放慢了,船员低声说:“小姐,前边有船过来了。”

他十分警惕,转换了方向,看样子是要绕开那个巨大的黑影。

星意的视线有些茫然,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直到两艘船相距不过百米,船员松了口气说:“您看,是盛瑞号!”

他开始小心地靠近,点燃了手里的信号。

盛瑞号放缓了速度,同时向小艇打开了照明灯。强烈的灯光逼迫星意抬起手,遮住了视线。而盛瑞号的甲板上,宋国兵惊呼了一声:“是夫人!”

如今的码头已经布下了重兵,不仅如此,叶楷正调来了颍军的盛瑞号在江面上搜寻可疑的船只。搜寻近一小时后,因为察觉到了这里的爆炸声,转换了航道找了过来。

叶楷正看得清清楚楚,小艇上的其中一人是星意,悬挂至今的一颗心缓缓落定,他的眼中头一次泛出了微微的笑意。士兵们已经忙着降下绳索,试图将人救上来,他快步走到船舷一侧:“我下去。”

宋国兵连忙制止说:“督军,我们会把夫人救上来。”他看了侍从一眼,眼神中的含义不容置喙。宋国兵只能噤声,催促士兵们快一些将救生艇准备好。

江面上的风越来越急,浪头也一个接着一个地拍过来,两艘船的体型相差巨大,一时间不能顺利靠拢。小艇上的船员虽然经验丰富,亦只能勉强控制小艇不偏翻。

盛瑞号的救生艇终于准备完毕,叶楷正跳了上去,士兵开始缓缓将救生艇放下。

叶楷正心急如焚,眼睛没有片刻离开她。他很想立刻将她抱在怀里,问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害怕,这样的念头愈来愈强烈,可是救生艇却只能一寸一寸地往下降,短短的十数分钟,却如同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救生艇终于触到了江面,宋国兵吩咐士兵开始划船靠近救生艇。

在风浪极大的江面上,即便是两艘不大的船要靠近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大约又过了半小时,两个船头终于靠在一起,叶楷正大步跨了过去,伸手将星意抱紧在怀里。这件对他而言最为珍贵的宝物,终于失而复得。

星意依然站得僵直,这个怀抱这样炽热,又这样熟悉,她终于一点点地放松下来,低低喊了声“二哥”,一切的感官回到了自己身上,她痛哭失声。

他没有责怪,也没有询问,只是微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回来就好了。”

所有的人上了救生艇,盛瑞号上的绳索和艇上的士兵同时发力,救生艇开始慢慢靠近舰艇。然而风浪越来越大,士兵们尝试了许久,发现他们无法再给救生艇扣上吊起的安全索。船上有人打下灯光,大声喊道:“督军,我们扔下绳梯,拉你们上来!”

连喊了好几遍,救生艇上所有人终于确认情况,开始行动。

船上垂下了三条绳梯,叶楷正让星意攀上其中一个,自己站在她身后,牢牢地环着她,低声说:“别害怕,我抱着你,很快就上去了。”

宋国兵让送星意回来的船员上了另一条绳梯,自己攀上第三条,向船上的士兵打了个手势,三条绳索开始缓慢地上升。

绳梯大约升到了船体中央,船员的右手忽然动了动。叶楷正眼角看到寒光一闪,一粒子弹几乎贴着自己擦过,射在船身上,火光四溅。与此同时,左手握着的绳索一松,他意识到子弹已经打断了绳梯的一个绳索。

星意尖叫了一声,身子往下坠,他当机立断,左手牢牢抱住了她的腰,沉声说:“抱紧我。”

这个瞬间,星意忽然间明白了,原来这才是日本人真正的目的!

他们早就察觉到了佐藤元的计划。佐藤元信任的船员,是他们布置下的杀手。因为只有放自己回到叶楷正身边,杀手才能接近他,这才是刺杀他最好的时机!

星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叶楷正。此刻他只能依靠右手的力量拽住仅剩的绳索,加上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完全没有办法反击。

宋国兵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拔枪,趁着杀手瞄准第二枪的时候,飞起一脚踹在他的绳梯上。杀手失了准头,不由顿了顿,然而此刻一阵江风吹过来,承载着叶楷正和星意的绳索打了个转弯,恰好直直送到了杀手面前。

星意能看到杀手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就在愣怔之间,她能感受叶楷正的右手在用力,想要用身体挡住她。她尖叫起来:“……不要!”

砰——

枪声响起来,有身影迅速地坠入海中。

宋国兵攀着绳梯的手脚冰凉,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不敢去想象发生了什么。

——掉下去的却是杀手。

夫人手中还握着锋锐的手术刀,在杀手扣动扳机的时候,她果断地划开了他的

颈动脉。杀手的手枪无力垂下的时候,开出了最后一枪。子弹斜斜射出,最后射中了叶楷正的右肩。

对于医师来说,近距离切开对方动脉,或许是最简单的一个动作——她是第一次亲手杀人,却没有时间害怕,只是死死看着叶楷正。鲜血已经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服,不断从衬衣的领口涌出来,他却始终抱着她,哪怕摇摇欲坠,哪怕命在旦夕。

星意“哇”的一声哭出来:“你放开我!”

他却没有看她,受伤的右手始终牢牢抓着绳索,哪怕已经在力竭发抖。

“二哥,你的手会废掉的。”她低声抽泣着,断续说,“你放开我。”

他忍痛咬牙,看着愈来愈接近的船体,却笑着说:“你别哭,哭了二哥才会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叶楷正凭着一股毅力在支撑,只觉得自己的右手臂要撕裂开,终于看到了船头的士兵伸出手来拉他。他的脊背上满是冷汗,却已经没有余力再开口说话。

宋国兵在另一个绳梯上,略落后他们,急得大骂:“别拉长官的手臂!抱住他们!”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抱住了两人,终于将他们带上了船。军医已经赶过来,替叶楷正查看伤口。叶楷正却意外地看到星意躺在夹板上,慢慢蜷缩起来……她的大衣早就掉在江里,旗袍的腰部渗出血来。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意识到——

子弹在击中他的肩膀之前,已经击中了她的

腰部。

船舰上军医指挥着士兵用担架把人抬起来送进舱内,又将她搬下来放在床上,担架上一片刺眼的红色。医师正要替叶楷正包扎伤口,却被他推开了。他赤红着眼睛看着医师给她检查,全然不顾自己也有伤。舱内气氛极为凝重,医师剪开星意腰间的布料,轻轻地“咦”了一声,又小心地侧过星意的身体,额头上顿时起了冷汗。

“怎么样?”叶楷正沉声问。

“督军,夫人她……”军医硬着头皮问,“是否先前有孕了?”

叶楷正愣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你说什么?”

叶楷正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前所未有地,他觉得走向她的距离那样遥远,甚至比刚才吊在绳索的时间上还漫长。他看着医师们围着她处理伤口、止血,而她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同素雪。

眼前的一切仿佛和自己隔着一层塑料薄纸,沙沙的那样不真切,唯有肩膀的剧痛,令他觉得清醒了一些。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听任医师给自己包扎,视线却从未有片刻离开她。

他忽然想到,无论他曾多么笃定地向她的家人保证过,却始终没有做到真正地保护她。

把她软禁起来,避而不谈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在保护她吗?把她留在医院,却根本没有察觉她已经怀孕,是真的爱她吗?

可笑之极……他连她下定决心要独自去报仇竟然都没有察觉。

“夫人腰间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了。”军医走过来说,“船上条件有限,夫人还是需要快些送去医院。”

幸而船很快就靠岸了,一路送到医院,回到熟悉的病房,叶楷正就在走廊上等着,直到医师出来,摘了口罩:“督军,夫人小产。幸而月份小,夫人又年轻,对她身体伤害不大。”

其实来的路上,他已经预感到了不祥的结局,可是真正听到医师说出来,竟然还是觉得绝望。懊丧、怒火从胸口一点点地涌上来,几乎要将自己炸开了,他疯了一样抽出佩枪,将医师抵在了墙上:“为什么你们之前没有查出来?!”

走廊上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就连宋国兵都不敢靠近,除了叶楷正怒吼的声音,一片死寂。“夫人她……月份太小了……恐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咔嗒一声,子弹已经上膛,医师浑身发抖,闭上了眼睛。

可叶楷正究竟还是冷静下来,他一点点地放开医师,宋国兵迅速走上前,将所有人都带了出去。枪支哐当一声,落在了走廊的地砖上,叶楷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慢慢地坐倒在了地上。

星意醒来的时候,腰间和小腹都觉得隐隐作痛。病床前只有护士在忙碌,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松了口气,笑着说:“夫人您可算醒了。” 护士看她要坐起来的样子,连忙制止说,“您身上有伤,小产后身体又弱,还是躺着吧

。需要喝水吗?”

她怔了怔,才想明白“小产”的意思,下意识地抚摸小腹,声音嘶哑:“你说什么……我小产了?”

护士倒了杯温水,温柔地劝慰:“医师说了,夫人年纪还轻呢,身子养好就是了。”

她转过头,没有喝水,只是靠着枕头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开口说:“叶楷正呢?他知道了吗?”

护士瑟缩了一下,显然想起了之前的事,轻声说:“督军知道了。他……他今早将您送进医院的,中午才离开。”护士没敢说出叶楷正拔枪的事,只说,“还有一件好事儿,夫人,廖先生已经能坐起来了,晚点他就可以过来看您了。”她心神一片恍惚,模模糊糊地听着,却没往心头去,直到听到门口有人轻喊了声“小妹”,才回过头。

廖诣航坐在轮椅上,护士正推着他进来。

“大哥。”她终于惊醒过来,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液体带着温暖的体温,仿佛在灼烧已经冰凉的肌肤。

廖诣航还十分虚弱,喘着气,慢慢握住了她的手:“大哥都知道了……”

兄妹俩的手都是冰凉的,星意触到大哥的掌心,忽然间觉得,有大哥活在自己身边真好。他们可以一同承担爷爷的离开、父亲的身世……以及所有的一切。

她的大哥还活着,这是她唯一的,一点慰藉了。

她又想起叶楷正,想起自己和他竟然有过一个孩子,她想起江面上炸裂的小艇

,也想起自己用手术刀割开一个男人的颈动脉。依稀还是一眨眼的时间,她做了那样多的事,经历了那样多,也失去了那样多。

心底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询问自己:廖星意,这是你离开下桥那个小地方,兴奋地下了火车,踏进颍城来求学时想要的吗?

那时你拼了命地念书,你只是……想做一个女医师啊。

她阖上眼睛,眼泪却克制不了地从眼角流下来,沾湿了枕头。

她攥着大哥的手,却那样惶然,因为看不清远方的路,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够承受……更多的痛。

“小妹,叶楷正去了南京。他走前说——”

星意拼命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低低地说:“大哥,有件事我想求你。”

廖诣航听她说得这样郑重,又这样艰难,轻声说:“你说。”

“我想去美国念书。”她依旧闭着眼睛说,“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廖诣航深吸了一口气:“只怕叶楷正不会答允的。”

她微微睁开眼睛,脸色苍白,一双眸子亦远没有往日那样璀璨奕奕,带了些似雾的迷惘,一字一句地说:“他会答允的。二哥他说过……只要我想离开,他就会让我离开。”

一个月后。

上海港口。

从上海至美国旧金山的玛丽号轮船将在下午3点起航。码头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即将上船的旅人和送行的亲友。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码头入口停下,一个年轻女人提着小小的皮箱

从车上下来。又有人搬下了轮椅,从后座上将一个男人抱下来,推着他和年轻女人并肩走向轮船。

“大哥,你去美国的时候,我和爷爷也是来这里送你。”星意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跟着爷爷头一次来到这里。那时她拉着大哥的衣角,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大哥答应让人给她从美国带礼物回来,她才破涕为笑。

廖诣航笑了笑:“转眼你也要去了。”

她停下脚步,蹲下来,直视大哥的双眼:“大哥,你送到这里吧。再往前走……我怕我会想哭。”

廖诣航便让助手停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大哥在这里看着你上船。”

短短一个月,她瘦了许多,下颌尖俏,眼神亦沉静了。她从风衣的口袋中拿出一封信:“请你帮我转交给他。”廖诣航收好了,点点头说:“好。”

星意微微笑了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喊住她:“小妹,如果觉得那边很好,或者……遇到了喜欢的人。不回来也很好。”他试图说得轻松一些,“大哥也会来看你的。”

遇到喜欢的人……星意苦笑了一下,对大哥挥了挥手:“我走啦。”

他看着小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助手推了轮椅转身,走到来时停车的地方,他才发现旁边停了另一辆汽车。

男人的礼帽帽檐微微压低,身材修长,走到他面前,良久,一言未发。

“你回来了?”廖诣航看上去并不意外。

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你的身体怎么样?”

“医生说以后走路会有些瘸,不过做些复健训练后没什么太大问题。”廖诣航洒脱地说,“我可以接受。”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你是来送小妹的吗?她上船了。”

叶楷正的视线落在远处,轻声说:“我不是来送她的。”

“那你还来做什么?”廖诣航摇了摇头,“何苦呢?”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几分寂寥:“我只是想……来看一看。”

廖诣航将那封信递了出去:“她给你的。”

叶楷正接过那封信,并没有打开,望向人流涌动的方向。

分明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可他站着,却长久地,没有离开。

二哥:

展信春安。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在去美国的船上了。

提起笔来,如今我最想说的三个字,却是“很抱歉”。明知是你最艰难的时刻,却不能如同当日、用初生牛犊的勇气说一句“我会陪着你”。

因为……我发现,我的陪伴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一种温暖的爱意,而是负担。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你,却又害怕自己已成为你的软肋。便如同佐藤元之于爷爷那样,令他不自觉地做出违背抱负与良知的事。

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从未恨过你。唯一叫我觉得无奈又荒谬的,便是命运吧。

你曾说我给了你勇气与坚持,可我也知道,我的内心里,那种坚持已经脆薄得不堪一击。我不确定以后会否再遇到已经历的种种痛苦,很抱歉这样仓促而自私地离开这里,却无法将这些话当面告诉你。

我不晓得是否会回来,亦感激你始终给我选择的余地。

顺祝安康。

星意即日

书房的门窗皆敞开着,房间里有浓浓的酒味。

桌上是一坛已经喝空的陈年女儿红。茶几上放着那封写着“不晓得是否会回来”的信,以及一份年前的旧报纸。报纸翻开的那一页上,不起眼的角落上写着:

赵青羽、廖星意结婚启事:征得双方长辈同意,定于某某年某某日结为夫妇,时值非常,一切从简。特此敬告,亲友诸希,高鉴。

年轻男人的军服并未脱下,就这样靠着沙发,蹙眉沉沉地睡着了,只是指间还捏着不过一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表情略有些严肃,可他的妻子笑意浅浅,眼角眉梢,皆是幸福安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