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折 爱之信仰

“督军,这是廖小姐托人带出来的信。”

肖诚及时递上了博和传出来的消息,叶楷正拆开,星意并没有写太多,只说了学校没有责怪,最后一句是“很好,勿念”。他看了几遍,又将信折好,放回了左手边的抽屉里,揉了揉眉心问:“法庭那边怎么样了?”

“《民国刑法》规定,因过失而致人于死者,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两千元以下罚金,从事业务之人,因业务上之过失,犯前项罪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一千元以下罚金。”肖诚看了看叶楷正的脸色,连忙又说,“当然廖小姐并没有过失,只是这是最糟的情况。”

“行了,我是问你鉴定的意见出来没有?法庭那边没给消息?”

“还没有。”

肖诚汇报完,悄悄带上门出来,忽然看到四小姐站在走廊的地方,冲自己招了招手。他快步走过去,听到文馨问:“肖大哥,廖姐姐的案子怎么样啦?”

肖诚也不好多说什么:“你放心,有你二哥在,还有人能动廖小姐吗?”

“可是,现在报纸写成了这样,二哥应该也不好插手吧?”文馨急得跺了跺脚,“那是些什么报社呀!当真是颠倒黑白,就不能查封了它们吗?!”

肖诚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可别在你二哥面前瞎说,好不容易……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的。”

文馨愤愤不平:“如果是我父

亲在……”

肖诚略有些无奈,只好说:“现下不是那个年代了。你二哥真的这么做,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柯家正式向两江法院递交了诉讼状,状告普济堂以及李医师、廖医师玩忽职守,致病人惨死。这本是一件普通的诉讼,却因为有小报刊登出两江总督与普济堂关系匪浅、捐赠了大笔物资而被人瞩目。更有知情人向数家报纸透露,病家去普济堂讨要公道时,拥来了大批警察,也是因为叶楷正在现场。因为——

涉案的廖医师是叶督军的女友。

这种说法甫一出来,大约是基于民众颇为热衷名人私下感情生活的缘故,立刻便传得沸沸扬扬,进而越来越离谱,却又有鼻子有眼的。就连文馨在学校都听到同学们在绘声绘色地说:“那个病家好可怜,被治死了,只不过是别想讨回什么公道了。”

也有人说:“那位廖医师你们见过吗?听说她的预科是在我们学校读的呢!”

“不会是第一名考入博和的廖星意吧?”

文馨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打断了同学,愤怒地说:“连法庭都没有宣判,你们怎么知道这是普济堂的过失?”

同学们便诧异地望着她:“是不是普济堂的过失有什么重要的,重点是她是叶督军的女朋友,杀了人都没关系吧。”

“是不是普济堂的过失很重要!”文馨气得脸颊发烫,“如果是病人讹诈呢?这样毁了医师的努力和

清白医德,难道不可恶?”

“可是,这样的贫苦人家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哪会和叶楷正作对呀!”

文馨哑口无言。

只要他们认定的就是对的,好像这个世界上没人关心真相了。

她这一天的心情都十分恶劣,放学却意外发现二哥在家,她不敢去打扰他,只好悄悄地向肖诚打听事情的进展。

书房的门忽然拉开了,叶楷正走出来,文馨连忙打了声招呼。

叶楷正走近,拍拍妹妹的脑袋:“在说什么呢?”

文馨连忙看了肖诚一眼,看到他几不可微地摇摇头,只好丧气说:“没什么。”

叶楷正也不以为意,只对肖诚说:“差不多了,走吧。”

“是不是还早?”肖诚连忙看了壁钟。

“去接长辈,等一下也是无妨。”叶楷正手上已经拿了大衣,又对文馨说,“晚点你廖姐姐会来,到时候别说些不该说的,让她不高兴。”

文馨许久没见过星意了,一听自然很高兴,拼命点头说:“我不会说的!我这就让厨房去做些她爱吃的糕点。”

明天休假,上完了课的博和学生们正纷纷回宿舍,有些要整理东西回家,有些则去吃个晚饭,继续日复一日、好似没有休止地学习。

星意走进宿舍楼道的时候,感觉到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便转开了视线,尽量若无其事地往楼梯走过去。

“廖星意!”有人大声在叫她,“怎么不等我啊

!”

星意的脚步顿了顿,苦笑了下,很好……这下剩下的所有目光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傅舒婷像是踩了风火轮一样,从门厅闯进来,赶上了星意:“你的笔都落在教室了。”她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要回家吗?”傅舒婷看她急匆匆的样子,忍不住问。

“嗯,今天我爷爷会来。”星意打开宿舍的木质门,舎工已经将里边打扫得很干净,炉子里也添了新炭,十分暖和。星意换下了白色外袍,“明天还要送些材料去法庭。”

傅舒婷坐在桌边看着她,嘴唇微微动了动,最后只说:“需要我帮忙整理吗?”

“不用啦,我昨晚就做好了。”星意回头看她一眼,微微笑了笑,“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博和校规再严格,却不是铜墙铁壁,外边的风声总是会传进来的。同学们很友善,可是免不了好奇。星意知道大家在私下议论自己,可是和她关系最好的傅舒婷竟然能忍下来,一个问题都没开口问,她就觉得有些奇怪。

“我、我可以问吗?”傅舒婷表情有些纠结。

“问吧,没什么不能说的。”星意看看时间还很早。

“你和叶楷正……真的是那种关系吗?”傅舒婷也知道这个问题会显得自己很无礼,可她实在是好奇。

星意反问:“什么关系?”

“报纸上写的那种……”

她悄悄看过那些报纸,是班级同学给她的,并且私下向她求证。当

时自己不屑地说:“怎么可能啊?我每天都和星意在一起,除了休息日她会去她哥哥那里,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叶楷正。”可是现在乱七八糟的消息太多了,所谓三人成虎,听着听着,她也觉得有些怀疑起来。

星意在她面前坐下,十分坦诚地说:“叶楷正就是我常对你提起的二哥。”

“……”傅舒婷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是、是你二哥?”

星意从来没有刻意隐藏过这个“二哥”的存在。傅舒婷只知道“二哥”是个军人,他和星意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可直到去年才重逢。她也曾好奇地问过星意:“你是喜欢他吗?”星意落落大方地说一句“是啊”,曾让她又羡慕又脸红。

可是二哥原来是……叶楷正。

“天哪……那我对你说过那么多蠢话啊。”傅舒婷懊恼地低呼。

“你放心吧……”星意抿唇说,“其实很多次你和我闲聊起他,我都压根没听进去。”

“……”傅舒婷探身去扭她的脸,尖叫起来,“你还说!”

两人笑闹了一阵,傅舒婷忽然想起来:“那你上次说翻墙的时候被抓住了,那个二哥……”

“也是他。”星意坦白,又很快补充了一句,“可是王先生那时候不晓得是他……”

傅舒婷哈哈大笑起来。

“你没有别的要问的吗?”星意主动说,“我知道还有很多传闻。”

“你是说叶督军怎么怎么袒护你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吗?

”傅舒婷还在吃吃地笑,只是收敛了些说,“我当然不信啊。如果是真的……你还用辛辛苦苦熬夜准备材料吗?”

她顿了顿,又说:“星意,不只是我不会信。我们班的同学都不会信的。大家虽然都很好奇,可是约好了不在你面前提起,免得打扰你准备应讼。”

星意心底一暖,低声说:“谢谢。”

“咱们以后可都是医师呢。这个时候不站在你这边,难道看着以后自己被无赖缠上吗?毕竟再高明的医术也不能保证救得了每一个病人。”傅舒婷轻松地说,“好啦,今天你跟我说的事我不会说的,你放心。”

她一直挽着星意的手,送她到校门口,看着她上了黄包车。只是在星意上车的时候,她才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他会和你结婚吗?”

星意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虽然你二哥是很好,可他是叶楷正啊。”傅舒婷说,“他是两江督军,而且,都娶了妾了。”

星意知道好友是好意在提醒自己,可她什么都没法解释,只是下车很快地拥抱了好友一下,笑着轻声说:“谢谢你。”

车夫迎着寒风,跑得很快。星意坐在车上,并没有察觉到有多冷,只是在想傅舒婷对自己说的话——他是二哥,也是叶楷正。这就能解释很多事了。她不傻,今次的诉讼案件闹到这样大,只怕病家和医师的关系已经不大

了。背后的推手,最终的目标还是叶楷正。

只要是和他在一起,不管她愿不愿意,她会被卷入很多这样的事中。

星意捏紧了手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曾经把和他在一起的事看作两个人的事,可她现在明白过来……因为他是叶楷正,所以,任何看着简单的事,都很复杂。

“廖小姐!”路边有辆汽车鸣了鸣喇叭,有人拦住了黄包车。

肖诚将车资付给了车夫,指了指汽车:“督军在等您。”

“我要去接爷爷……”星意犹豫了下说。

肖诚笑了笑:“他特意在这里等您,一起去车站接老爷子。”

星意一上车,叶楷正就摸了摸她的手,皱眉说:“这么冷都不戴副手套。”他自然而然地用自己的掌心去摩挲她冻得僵硬的手指,星意却看了前座的司机与肖诚,有些不自在地往回抽了抽。

叶楷正知道她不好意思,便没有再做这样亲昵的小动作,但还是扣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汽车缓缓驶入了颍城火车站,却没有停下来。左边的候车室已经清空,车子一直开到了站台,肖诚看了看表,回头说:“应该还有15分钟列车会进站,我先下去看一下。”

肖诚带了司机一道下车。叶楷正大概有一周的时间未见到她,外边的风风雨雨虽说是隔了博和校门的,可她不会一无所知,他这样看着,只觉得她脸上略带了些憔悴,想来也是受了不少压力

。他心底有些愧疚,轻声问:“星意,这几天……害怕吗?”

星意看了他一眼,坦诚地说:“有一点。”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开口向她解释这一切被火上浇油的根源。

“二哥,我仔细想过了,如果不和你在一起,这件事并不会发展到这么糟糕,是吗?”她忽然用极为认真的口吻同他说话,眼神清澈而明亮。

叶楷正心头微微一紧,一颗心跳得十分剧烈,良久,点了点头:“是。是因为我的缘故。”

她一直专注地看着他,清亮的眸子里划过一点异样的情愫:“那么这么久以来,你一个人,会害怕吗?”

他怔了怔,那个瞬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可旋即便懂了她的意思。

因为拥有权势,所以会有人觊觎;因为站在高处,所以会有阴谋暗箭。他们相识于一场刺杀,她在问自己……会害怕吗?

叶楷正垂眸想了想:“因为是一个人,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所以以前并不害怕。”他悄无声息地握紧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向她坦诚:“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星意看出他的紧张和语无伦次,唇角勾起来,弯成十分好看的弧度,打断了他说:“督军,所以现在和我在一起,你更勇敢了吗?”

她的鼻尖微微翘着,眼神亦十分俏皮:“这几天我在准备应讼的材料,只要一想到你,就觉得不害怕了。原本我想,最糟糕的是要坐牢,可

我又想了想,两江就数你官最大,你不会眼看着让我去坐牢吧?”

他听她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心情一点点放松下来,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沉声说:“当然,我怎么舍得。”

她的脸颊恰好贴在他硬邦邦的牛角扣子上,有点生冷。那句话是顺着坚实的身体、缓缓地传到她耳朵里的。渐渐地,那颗扣子仿佛都被体温捂得温暖起来。她微微笑着说:“二哥,我才不会让你做出包庇的事来落人口实呢。你放心吧,李医师和学校的老师们研究过啦,老太太不是因为我的操作致死的。”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眼神轻柔却又坚定:“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我也绝不会拖累你,你放心。”

叶楷正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过了一会儿,大脑才完全消化了她的话。

刚才他竟然以为她会离开自己,想到这个,他便有些愧疚。

他最心爱的姑娘,从来就是那种只要认定了,便不会再迟疑与犹豫的女孩。他低下头,轻吻她的鬓发,前所未有地觉得,此时不需要任何一个字,他们彼此就能心意相通。

扣扣——

肖诚敲了敲车窗,用口型提醒说:“火车进站了。”

叶楷正便拍拍星意的肩膀:“爷爷的火车到了。”他等她直起身,替她理了理头发,笑着说,“我们都得振作一下,别让爷爷担心。”

她乖乖地“哦”了一声,下车前才想起来,提醒说:“你别

喊他爷爷,我怕爷爷不高兴。”

年轻的军官为她扶着门,又俯下身,凑到她耳边说:“早就喊过了,爷爷可没不乐意。”外边寒风刺骨,他便笑着拦住她,“你在车上等,我去接他。”

老爷子已经下车了,尽管带了人一起来,可他还是习惯性地自己拿一个手提行李箱,拄着拐杖,脚步又急又快,甚至把几个年轻人都甩在了身后。

他大步走向老爷子的方向,纯粹军人的姿势,带起了风衣衣角,显得背影挺拔而硬朗。没多久,走到老爷子面前,叶楷正伸手去接他的箱子,笑着说:“爷爷,一路顺利吗?”

老爷子穿了一身藏青色长袍,拄着拐杖:“你派了这么多人送我来,还能不顺利吗?”他环顾了一圈,“咦”了一声,“我家小丫头呢?”

“在车里等着,外边太冷,我让她别出来了。”他一手扶了老爷子,放缓了脚步。

话音未落,就看见星意已经跑过来了,气息略微急促,却蹦蹦跳跳地到爷爷面前,甜甜地喊了声“爷爷”,伸手就去拉他。

老爷子牵了孙女的手,侧过头,对叶楷正一本正经地说:“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她可不是那种你让她干什么,就会乖乖听话的小姑娘。”

叶楷正哭笑不得,只好提着箱子,讪讪地在两人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火车站十分安静,只有偶尔汽笛鸣响的声音。有人从入口进来,大老远就挥手在

喊:“爷爷!”

星意脚步顿了顿,很是高兴:“爷爷,大哥也来了!”

果然是廖诣航回来了。他没有像往日那样西装革履,穿着蓝色素麻衬衫和便裤,套了件飞行员夹克,还戴了顶帽子,裤脚上沾着泥滴,大约是野外作业才回来。他见到老爷子,远没有像星意那样亲昵随便,站定说:“爷爷,我回到颍城,才知道你今天过来。”

老爷子便“哦”了一声:“忙就不用来接我了。”

廖诣航嘿嘿笑了声,百忙之中对叶楷正打了个招呼,就扶着老爷子另一只手往前走了。

“督军,我来?”肖诚伸出手去接叶楷正手里的箱子。

叶楷正没给他,沉默地走着。拜老爹所赐,其实他知道自己对亲情颇为冷感,可是看到眼前的祖孙三人,他竟莫名地觉得……自己有些被冷落了。幼时的记忆有些模糊地涌上来,那时他在学堂里,贫穷却异常骄傲的小小少年看着他们兄妹,会觉得他们可怜,因为他知道他们只有爷爷。而至少……他有自己的母亲。

可更多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自我安慰,因为每次廖家老先生牵着他们兄妹的时候,他总是难以克制地觉得羡慕。

没想到到了现在,竟然还是一样的感觉。

叶楷正苦笑了下,听到前边有人在喊“二哥”,他微微定神,应了一声。

星意跑到他面前,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神采:“你去我家吃饭好吗

?”

叶楷正走到老爷子面前说:“爷爷,刚才没有同你们说。你家正在重新铺设电路,恐怕住着不方便。我已经腾了西山的宅子出来,在那里将就两天,爷爷您觉得如何?”

老爷子沉吟了一会儿,婉转拒绝说:“乡下经常断电,这个倒是无妨的。”

“爷爷,上次在下桥商谈的事,我想有些眉目了。”他眼神深邃而淡定,“一直想和您再谈一谈。”

老爷子怔了怔,探究地看了叶楷正两眼,终于点了头:“好。”

星意和叶楷正落在后边,她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你和我爷爷谈什么?”

他但笑不答,顺手抓了她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大人的事。”

他的口袋里有一种粗粝的暖意,星意瞪他一眼,想要抽出来:“叶楷正,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孩子?”

他就忍了笑,依然十分严肃的样子,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问:“那你觉得自己是大人了?”

她认真地点点头。

“有没有大到……可以成亲了?”他用一种在讨论公事的语气说,“我想和爷爷谈一谈这个。”

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只好“哼”了一声,用力抽出了手,没有再说话。

叶楷正走上了两步,拉开其中一扇车门,对老爷子说:“爷爷,我和您坐一辆。”老爷子看了他一眼,低头上了车。

廖家兄妹上了另一辆车,廖诣航有些奇怪:“叶楷正要和爷爷谈

什么?”

“我不知道。”

兄妹两人都有些茫然,眼睁睁看着那辆车打了个转弯,车窗里的一老一少侧影一闪而逝,皆神情肃然。

车子是肖诚亲自开的,叶楷正递了一份档案给老爷子。老爷子接过来,打开的时候手竟有些微颤。

佐藤元,日本商人,经营一家颇大的轮船厂,数月前来到中国,有意向在国内开设船坞及公司。妻子日矢葵,是日矢上的妹妹,也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在前几日日本方面举行的酒会上,日矢上介绍了这位妹夫给叶楷正认识。

因他迟迟没有就铁路合作的事表态,日本方面盯得很紧。这场酒会他本是想要推拒的,来了好几拨人劝,最后考虑到民族工业也的确需要国外的合作与支持,他还是去了。也就是在酒会上,他见到了佐藤元。日矢上亲自引荐给他,笑说他妹夫是“中国通”,佐藤元也的确说得一口极为纯正的中文,纯正到叶楷正能分辨出下桥几句几不可辨的乡音。

他委实没有去求证什么,因为第一眼看到这个穿着日本最传统羽织的中年男人,他就想起了廖家兄妹。他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对星意的感情,所以才对这个男人的五官有这异样敏锐的熟悉感,但他可以肯定,星意的下巴和眼睛,几乎和这个男人一模一样。

他在酒会上若无其事地与佐藤元商讨在内河航线开设船坞的可能,并约定为佐藤元介

绍国内的造船厂。而酒会一结束,他就命人去查了佐藤元的底细。

老爷子久久看着照片上的日本男人,一瞬不瞬,胡须微微颤着:“是他。”

消失了近二十年的儿子,兄妹俩的亲生父亲,如今改名叫佐藤元重新出现,老爷子经历了大半辈子的风风雨雨,一时间思绪万千,有许多话想问叶楷正,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叶楷正仿佛能察觉到老爷子心思乱了,低声说:“佐藤元与日矢葵在15年前结婚,一直生活在日本,没有孩子。他的船厂生意经营不错,相信和日矢家族是有关系的。”

老爷子戴上了眼镜,仔细地看那份档案。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的手指一点点地握紧成拳头,语气有些苍凉:“很好……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船厂是……”他的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

叶楷正见老人情绪激动起来,便从他手中抽走了那份资料,轻拍他的背说:“爷爷,日本如今军工业太过发达,民用船厂与军工合作十分寻常。”

老爷子喘着气说:“你不用安慰我!如今举国上下都晓得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我的孙子风餐露宿勘察路线,就是为了争得国人的路权。可他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一个父亲!”老人大概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又长长叹气,“当初……当初我不送他去留学就好了。”

叶楷正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安慰老人,车子里便沉默

了下来。

汽车顺着山路盘旋往上,因是冬日,树木皆光秃秃的,满目萧瑟之意。

“爷爷,您预备告诉他们兄妹吗?”

老爷子疲倦地摇摇头。他知道如今颍城正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风波,而风暴的中心就在自己的身边,现如今,他的孙子、孙女也在逐个地卷入。孩子们已经够累了,他不想让他们背负更多。

“只怕瞒不住诣航。”叶楷正皱眉说,“他是见过自己父亲的。况且如今他出入两江的公开场合,保不准会遇到佐藤元。而且我觉得,他现在已经足够有担当了。”

老爷子怔了怔,喃喃地苦笑说:“是啊,诣航……恐怕是瞒不住了。”

“星意还小,就不用告诉她了。”叶楷正想了想,又说,“如果您觉得和诣航聊这个为难的话,我和他谈一谈。爷爷,您一个人撑着廖家这么久,以后有我,您尽管放宽心。”

老爷子看着叶楷正,心底的滋味略有些错综复杂。他的确是老了,年轻时习惯掌控一切,可现在,这个年轻人来代替自己做出决定的时候,他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良久,才叹口气说:“听你的吧。”

叶楷正的车后紧跟着的是廖家兄妹的车,缓缓在门厅停了下来。四人下了车,文馨老早就在等着了,一看到他们,连忙跑上来打了招呼。叶楷正见她面有难色,便问:“怎么了?”

“大太太和大姐在呢。”文馨小声说,“在

等你回来。”

叶楷正“哦”了一声,转头对老爷子说:“今儿家里可热闹了。”

大太太正和叶文雨在客厅里喝茶,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便站起来笑道:“哟,家里有贵客呀。”叶楷正同她们打了招呼,便又一一介绍过。大太太今日才到的颍城,听说叶楷正亲自去了车站接旁人,更是一肚子气,当下不冷不热道:“这位廖小姐,就是近日报纸上写的、你传闻中的女朋友?”

虽说眼下自由恋爱之风日盛,但是这样当着双方长辈的面,说出这样的话还是显得刻薄。廖诣航脸色微变,文馨忍不住插嘴说了句:“太太,小报都是乱写的,您别当真。”

叶楷正面不改色,只是打断了小四的话,径直说:“大太太来得正好,我本就打算向你们介绍廖小姐。她并不是我传闻中的女朋友,她是我未婚妻。”

客厅里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安静似能闻落针之声。

良久,大太太勉强地露出笑意:“这件事这样突然,只怕什么都没准备起来。”这一趟来,她还是为了张罗叶楷正的婚事,因为闲着在老家,又有往日不少朋友的亲眷托她来探口风,她又是个不甘心平淡的,没想到还没开口,便遭受了当头一棒。

“不用准备什么。”他淡声说,“最近报纸这样乱写,我不想委屈了星意。虽不至于严正声明,但是长辈还是要知会。”

“小四,你陪着大太太

和大姐坐一会儿。”叶楷正话音未落,叶文雨笑道:“那么廖小姐也陪我们坐一坐吧,好歹将来也是要嫁进来的,我们聊一聊,也亲近些。”

叶楷正看了星意一眼,她脸颊还是红的,可却意外地显得十分镇定,点点头说:“我陪大姐和太太聊一会儿吧。”

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点点头说:“也好。老爷子要不要先休息下?我还有些事要和诣航去聊一聊。”

老爷子同叶楷正对视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廖诣航跟着叶楷正往二楼上走,犹有些不放心,不住地回头,脸色铁青。侍从拉开了书房的门,叶楷正微微欠身:“大哥,你先请。”

“叶楷正,我真的觉得,我妹如果真的嫁给你,未必是件好事。”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虽然不愿意在背后评论女士们,但是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叶楷正脸色也不好看:“第一,叶家将来只有一位夫人。那些人以后她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用让她们上门;第二,你太小看你妹了,你怎么知道她处理不好?”

两个男人在门口对峙了一会儿,廖诣航有些怅然:“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她又太单纯,担心她是难免的。”

叶楷正冷冷地说:“如果你非要我答复你,我只好说,出身已经没法改变,并且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因为这个原因放弃你妹妹。”

他顿了顿,直视廖诣航,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这件事

我们聊过很多了。现在可以进去了吗?我有更重要的事找你谈。”

此时叶家的客厅,佣人奉上了茶点,文馨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星意。她素来害怕家中的大太太和大姐,大太太刻薄,大姐强势而犀利,平常同她们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可这个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应该陪在星意身边,多少能帮上点忙。

“廖小姐的官司,处理得怎么样啦?”叶文雨轻声细语,略带丝忧虑问,“新闻我也一直在看,不晓得你有没有把握。”

文馨心里揪了一下,这件事这样棘手,连二哥都关照她不要提起。可是大姐就这样,温温柔柔地说起一件事,却会令人措手不及。她只好干笑,硬着头皮打算把话题扯开,没想到星意坦然回答:“是有些麻烦,不过相关的诉讼材料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也在等中华医学会的鉴定结果,下周就能出来吧。”

文雨立刻关切道:“我有几个医生朋友,需要帮忙吗?”

“学校的先生们都讨论分析过了,病人致死的原因并不是我当时的操作。他们都是医术精湛的前辈,我也信任他们的判断。”星意笑着说,“大姐,多谢你的关心。现在在等鉴定报告和法庭的审判,无论结果怎么样,我都不会逃避责任就是了。”

文雨不动声色打量这个年轻女孩,意识到她和自己猜测的大不一样,她想了想,转头对大太太说:

“是啊,您看我这是多事了。二弟怎么也不会让廖小姐出事的。”

星意笑着摇摇头:“大姐你怕是有点误会了。二哥不会滥用职权来包庇我。他也答应了我不会插手。”

文雨但笑不语,倒是大太太眯着细长的眼睛说:“廖小姐,既然要结亲,我不知道你的长辈是不是知道林春逸的事。你知道男人有时候喜欢胡闹……只是你们廖家也算是书香世家,就怕你家老爷子会不高兴。”

“太太!”文馨有些生气了,她鼓起勇气打断了大太太的话,即便大太太用凌厉的目光扫视她,她也没有退缩,“二哥不是那样的人!”

星意看到文馨涨红了脸,不由笑了笑,靠过去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别生气,用十分温婉的声音说:“二哥和林小姐的事他没有瞒着我,我也见过林小姐,很喜欢她的戏。”

大太太愕然:“你见过?”

“见过啊。”她巧妙地绕了个圈子,“说起这些事,我想以后还是要多向太太请教的。毕竟我还年轻,也没见过这样的事。我听二哥说过,以前的帅府就有好几位太太,大太太还是要多教教我。”

大太太一张精致的脸立时沉了下来,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忍住了,只好“哼”了一声。文馨也是头次见到伶牙俐齿的大太太吃瘪的样子,忍着笑意,对星意使了个敬佩的眼色。

佣人开始在餐厅布餐,叶楷正和廖诣航也出

来了。星意发现大哥的脸色不大好看,比起应付眼前的局面,她更关心大哥,当即站了起来,走到廖诣航身边问:“大哥,你今天赶回来是不是很累?”

廖诣航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

叶楷正一手插在口袋,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半开玩笑说:“小四,看看别人做妹妹的,是怎么关心哥哥的。”

文馨吐吐舌头:“我会向二嫂多学的。”

星意的脸微微一红,轻轻拍拍她脑袋说:“别乱喊。”

文馨抱住了星意的胳膊,有意落后了几步,几乎贴着她耳朵说:“二嫂,你怎么这么厉害?”

星意有些惊愕:“什么?”

小姑娘悄悄指了指前面,目光亮晶晶的:“你一点都不怕她们。”

星意有点想笑,又有点愕然,小声说:“她们很可怕吗?”

文馨郑重地点点头:“你把太太都堵得没话说了。”

星意本想说“我没有”,转念一想,笑着说:“以后别害怕,有我呢。”说完她抬头,看到叶楷正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似乎是听到了。她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只是不经意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叶楷正却怔住了,站在那里许久,直到文雨有些不耐烦,提醒了句:“二弟,还不坐吗?”

叶家吃饭是极有规矩的,如今的家主是叶楷正,便要等他入座了,所有人才能坐下。叶楷正走回主位,笑着说了句“有客人在,别

太拘束了”,便开始上菜。

老爷子因为坐了一天的车有些倦,先休息了,没有下来吃饭。这顿饭吃得略有些沉闷。星意几次都瞄到大哥心不在焉,差点把汤都洒了。一吃完,廖诣航便站起来,匆匆告辞:“学校还有事,我得去一趟。”

叶楷正站起来,对星意说:“那我们送下大哥?”

大太太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擦了擦嘴:“廖小姐今晚住这里吗?这样……恐怕不大好吧?传出去也不好听。”

廖诣航心情不好,这句话听得很清楚,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了,可又不想同长辈争执,脚步便顿住了。

叶楷正正好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转过头,淡声说:“太太,向廖家提亲的彩礼单上有这套别墅,所以,确切地说,我们都是在廖家做客。况且,今晚星意和她祖父住在这里,我在军部还有事,晚点是要走的。”他顿了顿,补充说,“下次你和大姐来这里,最好先问问主人的意思。”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房子!”大太太尖叫起来,“你这样处置经过长辈同意了吗?”

“一幢房子而已,又不是帅府,太太以后想要住,星意还能不同意吗?”叶楷正云淡风轻地说,“时间不早了,再晚点下山的路不好开,不如我们一道送你们走吧。”

大太太还想说什么,叶文雨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正好我送太太回帅府去

。”

叶文雨和大太太上了车,侍卫关上了车门,大太太铁青着脸:“他是一点没把长辈放在眼里!”

“太太消消气,你看不出吗?”叶文雨带着一丝媚然笑意,“就是因为这位廖小姐门第、根基都太浅,二弟才要这样不遗余力地护着。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可置气的呢?”

大太太冷笑:“门第根基有什么关系?他要在乎这个,就不会冷落郭栋明的女儿了。”

“普通婚嫁,门第根基浅,的确没什么关系。”叶文雨轻轻笑了声,意味深长,“可是廖家要高攀的,可是叶家呢。”

送走了客人,叶楷正站在门厅,伸手揽了星意的肩膀,声音温柔:“我们去散散步?”他也没等她回答,笃定她会同意似的,回头从佣人手中接过了大衣,披在她身上,又向她伸出手。

星意把手放在了他掌心,他便牵着她往外走。

月明星稀的寒夜,西山分外地安静,连鸟叫声都没有,只有两人踩在地上,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沉静而温柔。

星意有一堆问题要问他,可最后只是说:“大哥怎么了?”她一想起廖诣航今天疲倦的脸色,就有点心疼,“我大哥一直就是踏踏实实的,你可别太逼着他。我担心他身体会吃不消……”

他一直微笑听着,也没打断她,良久,才带了些微怅然说:“要是今天是我……你也会察觉到我很累,很不高兴,然后很担心吗?”

当然会啊。”她握紧他的手,侧身看着他,露出十分好看的梨涡,“二哥,你今天……也有不高兴吗?”

他抿唇笑了笑,挺直的鼻梁在脸上带出一小片阴影,想了想说:“大太太对你出言不逊的时候,我就很不高兴。”

“算啦,她是你长辈,再说她说得也没有错。”她晃了晃他的手说,“我没生气。”

“所以以后……如果我想要在这里借宿一晚,廖小姐觉得如何?”他含笑看着她,“没有人知道的话,应该不算不检点吧?”

月光下她的小脸如同上好的白玉,瞳孔里倒映出的光芒灵动,她却撇了撇嘴角说:“行啦二哥,别和我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气一气太太。”

“没有开玩笑,不仅是这个房子,还有一些马上要运营的公司,都是以你的名字开设的。”他伸手圈住她的腰,“都在礼单上,我交给爷爷了。”

“……”星意怔了怔,“为什么?”

他轻描淡写:“没有为什么。提亲这件事,廖家有规矩,就不许叶家也有规矩?”

叶楷正同她离得很近,近到他的目光可以一点点、极为细致地描摹少女柔美的轮廓,他忽然想起吃饭前她对自己眨眨眼睛,心有灵犀的那一瞬间,他竟失神了很久,忍不住笑:“刚才你对文馨说完了话,然后对我眨了眼睛?”

星意乖乖点了点头。

“以后不许对别人这样。”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迫近她

,“正常的男人,都会觉得……那是挑逗。”

“我不是……”

星意的话没有说出口,他就俯身,吻住了她的唇。她的眼睛一瞬间睁得很大,不由自主地开始轻微发抖。叶楷正察觉到了,含着她的唇,轻声问:“冷吗?”

年轻男人的气息十分纯粹,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和清浅的烟草味道。星意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冷,还是热,只好茫然地点点头。他毫不费力地探入她的唇内,触到了她小巧的舌头,一点点地,吻得越发专注而深入,亦察觉到她的身子渐渐有些发软。

叶楷正的手臂有力地圈住她的腰,不让她后退半步。直到她伸手抵在他坚实的胸口,略有些推拒,他才意识到她喘不过气了,只好稍稍放开了她,只是额头依然贴在一起,带着些许余温。

“不许生气。”他看着她红得如同醉酒的脸颊,轻笑说,“未婚夫妻……本来就该这样的。”

星意却转开了脸,竭力用镇定的语气说:“你把我当孩子吗?”

叶楷正怔了怔,有些危险地抿了抿唇角。

“我上过生理课啊……”她的眼神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又拢了拢身上的大衣,“你呢,二哥?”

年轻的督军微微蹙眉,这个问题好像是个陷阱。

她从大衣的间隙中伸出纤细的手指,在他胸口点了点:“二哥,你不是第一次了?”

这句话说出口,星意就有些后悔,这……真的不是自己

该问的吧?别说是他这样显赫的身份地位,就说这样的年纪,在星意自己的学校,校规这样严格,她和傅舒婷还曾经撞到过树林里拥抱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只是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她有些懊恼地咬咬唇,本想说“算了,不用回答”,可是戳在他胸口的手指被他抓在了掌心。他想了想说:“以前我老爹把我丢在军营几年。颍军的精锐师训练任务很重,同僚们有了假期,会去逛窑子,我作为长官,也请他们去过。”

“……”星意眼睛睁大了,前所未有地,目光凌厉起来。

他忍着笑,继续说:“……当然,我只是出钱,因为怕得病。你是医师,应该知道花柳病吧?”

“我有点后悔问你这个。”星意的语气有些生硬,转开了头不看他,“你的意思,如果不怕得病,你就同他们一样了?”

“后来老爹出了事,我就坐到这个位置上,每个人都叫我少帅,有许多舞会和应酬可以认识年轻漂亮的小姐,她们好像也都挺喜欢我。”他微微笑着,却继续说下去,“不过时机就差了那么一点。在我有机会变得风流倜傥之前,出了点意外,被人袭击了,有位小姐很冷静地救了我……”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探上去,轻轻挽起了她的袖口,手腕上那一粒红痣在月光下略带着妖艳:“……还很巧,我和她在小时候就认得了。”

“所

以,那些再漂亮的小姐,对我来说也变得索然无味了。”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轻吻她的手腕,“你今天这样问我,我只能觉得,这件事上男人大概都是无师自通。”

她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清冷的药水味道,手腕也纤细得似乎一折就会断,他就很小心地握在自己手里,仿佛这是无双的珍宝。

“二哥,这些甜言蜜语,你也是无师自通吗?”她红着脸,却不由自主地想,他和印象中的二哥似乎越来越不一样了。

头一次在小巷里,她遇到受了枪伤的叶楷正,那时他正性命攸关,却冷静得可怕,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可现在,他总能对自己说出那么多过去的事。

他牵着她往回走,也没回头:“甜言蜜语吗?对你就算是吧。”

她追问:“对别人呢?”

叶楷正走了几步,才慢慢说:“对别人,我懒得说那么多话。”

快要到门厅的时候,星意才问:“你还记得王念吗?”

“你那个被日本人抓起来的同学?”叶楷正眉梢微扬,“我怎么会不记得?”

“他现在都是报社的主笔了。”星意有些犹豫地说,“前几天他辗转找到我,说想要写一篇报道,希望我能和他聊一聊。他是学医出身,看了最近的报纸,觉得一面倒向病人并不是好事。他说法庭的判决虽然还没有出来,但是也想问一问专业的医护人员,对这件事的看法到底是什么。这样才能

做到公正。”

叶楷正淡淡地说:“这个让他好好写,我就当自己没看过以前他骂我的社评。”

星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挽着他的胳膊问:“二哥你生气的时候什么样?真的会想要封了报社吗?”

“看到写得太离谱的时候会砸一两个杯子,然后医师进来量我的血压就会战战兢兢。”他回忆了下,又有些得意,“其实我也该学一学老爹。有一次一家报纸不怕死地骂他,结尾还写大不了就被枪毙。老爹就真的把那个记者抓回来了,手枪就抵在他太阳穴上说,你不是不怕死吗,然后就扣了下去。”

星意颇不赞同地抿了唇不说话。

“然后那个记者就吓晕过去了——其实枪里没有子弹。老爹说,他没道理被白白骂一顿,总要报复一下。”

星意忍不住莞尔:“那么,我可以去和王念聊一聊吧?”

叶楷正忍不住想,他的星意人美心善,可不是没脾气的,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吧?

他停下脚步,橘色的灯光打在星意的脸上,衬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倔强来。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很多时候,他真的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保护她,还是……她在无声地鼓励自己。

“你想聊什么都行。”他用有力而低沉的语气说,“对不起,这段时间一直委屈你。”

她只是盈盈笑了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学着他的语气说:“二哥,你就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

偶尔会沮丧一下,可是,也没那么容易放弃。”

室内烧着十分暖和的暖气,星意一进门就小小地打个喷嚏。叶楷正替她拿下了肩头的大衣,递给佣人,关切地说:“一冷一热最容易着凉,赶紧去暖炉那边坐着。”

星意走了两步,才看到老爷子正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也不知道想什么太入神,竟连他们进来都没察觉。

“爷爷。”星意走到他身边坐下,“您不是睡了吗?”

老爷子回过神,笑笑说:“换了地方,睡不着了。”

“您脸色不大好。最近身体好吗?”星意有些担心,“我帮您量量血压?”

“不用了,我没事——”老爷子想要拒绝。

叶楷正也从旁劝说:“爷爷,让她帮您量一量,辛苦养大的孙女,孝顺也是应该的。”

“是呀,二哥你陪爷爷坐一会儿,我马上下来。”星意立刻站起来,去二楼拿药箱。

老爷子瞧着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俨然便是感情极好的小夫妻,不知想到了什么,便长长叹了口气。

“爷爷……”叶楷正试探着问,“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当年。他们少年夫妻,却从来没有像你们这样说笑……”老人的眼神有些迷惘,“现在想起来,大概是我错了。”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接话:“爷爷,您是找我有事吧?”

老爷子便慢慢站起来说:“我还是想和你谈谈这件事。”

星意背

了药箱从楼上下来,客厅里只有肖诚在。她有些愕然:“肖大哥,爷爷呢?”

“他和督军去书房了。”肖诚站得笔直。

星意就兴冲冲地说:“那我去找他。”

肖诚踏上了半步,面无表情:“老爷子说有事和督军谈,关照你不要打扰他们。”

“……好吧。”星意满腹疑虑,“我在这里等他们出来。”

此时的书房里,老爷子背着手踱了两圈:“你和诣航说了?他怎么说?”

“说了。”叶楷正淡淡地说,“他第一反应是不愿相信,可是冷静下来,他说明天还有工作,让我不要告诉星意就走了。”

他自小就认识老爷子,未见过老爷子焦躁失态的样子,可是此刻,老爷子踱着步,眉头深锁,数度欲言又止。

“爷爷,您究竟……想要同我说什么?”

“我想见他一面。”老爷子终究还是说,“如果他还记得自己有过两个孩子,就不该再留在这里。”

往事他不想再提了。可是如今两江的局势如此紧张,孙子孙女不偏不倚地都和叶楷正牵系在一起,不由得他不焦虑。

叶楷正沉思了一瞬,点头说:“我会安排。”顿了顿又说,“我知道您的顾虑,只是人各有志,劝不动的话,您就放手别管了。如果为了这件事担心坏了身子,您让诣航和星意如何自处?”

老爷子盯着叶楷正看了一会儿,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忧虑:“青羽,你知道我更担心什么。

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了,眼下情势,你和星意的事,还是缓一缓吧。”

叶楷正只是微微笑着,声音温和,却又十分坚持:“爷爷,星意自小父母双亡,这件事,您应该比我更加坚信。我会安排您和他见面。至于其他的,请交给我。您高高兴兴地在这里住着陪星意,别叫她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一字一顿:“您放心,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辜负她。”

廖诣航的寓所电路修缮后,老爷子便搬了过去。星意也如常上学,新生的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各门课程都开始布置结课测试,生理学、解剖学、无机化学和医学史都要考试,其中又要配合实验。学校特意开了两间教室,通宵有人值班,里边坐满了埋头啃书的学生。

博和每一学期都是有淘汰率的,按照往年的惯例,大约会有三分之一的学生会因为测试未达到要求而重新修读课程,这基本上意味着一整年的课程都会耽误,其中不少人会因此而选择退学。

就连傅舒婷这样平时有些懒散的,也开始抱着书本喃喃背书,背了半天,她有些累了,扔了课本,趴在桌上,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咕哝说:“星意,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贪睡贪玩了。”

每个晚上,她都比星意睡得早。也就是差了每一天的这点时间,星意可以优哉游哉的,她只能拼死拼活地背书。

“行啦,我来提问

,你来回答吧。”星意抓起她的书,随手翻到一页,清了清嗓子正要帮她复习,教室门口有人喊她的名字:“廖星意在吗?”

整个教室的目光蓦然间就落在了廖星意身上。

这场官司闹得沸沸扬扬已经月余了,幸好学校里期末测评的风声渐渐掩盖了其他所有的事,没有人再翻阅小报,或者向星意的同班同学打听些什么。

这些天近乎肃杀的天气里,每个学生所关心的,不过是自己能不能顺利地通过那些严谨而渊博的教授们精心设计的试题。而此刻,暖烘烘的教室里,一丝寒风因为来人卷了进来,带起了学生们些微的骚动。

星意每次一面对王有伦,总是不由自主地战战兢兢,况且从他从来不笑的脸上,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跟我来办公室。”王先生声音冷冷的,“法庭那边来人了。”

心跳漏了一拍,星意想问是不是判决结果出来了,可又不敢,只好跟在王有伦身后,闷声不响地往前走。

“《颍城日报》的那篇文章,你是什么时候接受采访的?”王先生走到办公室门口,还没推开门,又沉声问,“为什么没有跟学校报备?”

“我、我有向班导师报备。也不是我一个人接受采访,还有李先生。”星意结结巴巴的,因为着急解释,就有些语无伦次,“后来文章出来了,我担心自己会牵连到学校,还请记者改名才刊登的……”

王有伦

从头至脚地扫视了这个女学生一眼。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个紧张到脸色颇有些苍白的女学生是叶楷正的未婚妻,恐怕他是不会信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亲自抓到叶楷正翻墙的人就是自己,所以这个学校里,大概也只有自己确切地知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王有伦沉默了一下,心知肚明——没有两江政府那边的压力,以法庭往常民事诉讼的惯例,这个官司不会这么快就判决下来。不过她好像并不知道内情,于是便也不提了,只说:“行了,先进去吧。”

办公室的门打开着,里面有一位年轻人,拎着公文包,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见到王有伦带着一位女学生进来,年轻人便笑着站起来:“是廖医师吗?”

星意点了点头:“您是?”

“我是法庭的书记员,上午,关于柯家起诉普济堂的案件审判已经下来了。长官让我将判决书送过来。”他递了份案卷给她,笑着说,“如果有意见,也可以上诉。”

星意顾不了其他,赶紧翻开了,判决一页写着:此案医师并无缺乏医学常识之错误,亦无缺乏医学技能之错误,因而判定普济堂以及李、廖两位医师无罪,亦不需赔偿。

白纸黑字地看完,星意长长松了口气,书记员笑说:“此次由法医研究所、中华医学会、国医公会三方各自独立得出了鉴定结论,结论也是一致的。死者并不是因为体

内断针致死,而是家人拖延了她的病症,导致不治。法官也认为这个结果是可信的,希望廖医师和普济堂莫要被影响,能继续救死扶伤。”

星意捏着判卷,笑得眉眼弯弯:“谢谢您专程送来。”

书记员便匆匆告辞了。

星意小心地看了一眼板着脸的王有伦:“王先生,判决下来了。”

“你以为我没听到吗?”王有伦瞪她一眼,“我是想找你谈一谈采访的事。”

星意心里咯噔了一声,该不会法庭上清白脱罪了,却因为私下接受采访被处分甚至开除吧?脑海里迅速地回忆了她和王念谈的内容,却又有点困惑,她……好像没有说什么不妥的话啊。

尽管王念劝说自己可以大胆地表明立场,因为目前所有的报道都是根据柯家的一面之词发表的,无形中已经让普济堂成为牺牲品。可是因为法庭的判决没下来,星意并不想过多站在医师的立场上去辩白。她和王念讨论了下,这篇采访的中心就从这一次诉讼辩白转换成了如何才能成为一位“良好而现代”的病人。

采访中普济堂的两位医师都提到了接触到的病家往往偏听偏信,盲目择医,同时迷信愚昧,医药杂投。医师们指出,中国如今的医学水平固然在客观上与日本、欧美存在差距,但是国人作为病人的种种乱象也同国外截然不同,亦影响到了中国医学的发展。

整篇文章虽隐去了医师的真

实姓名,但因为案例十分真实,一经刊登,就有嗅觉敏感的评论家察觉到与现下的医学诉讼案件之间隐秘的联系,引起了热烈的讨论与关注。

王先生沉声说:“那篇采访我看了,用了假名。”

“是啊……”星意硬着头皮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王有伦拍了拍桌子,“这样客观的报道,又能警醒国人,光明正大地发表即可!”

星意怔了怔,先生的意思是……

“就是要让那些无耻小人知道,吾辈医师绝不畏惧诉讼,诉讼之前,不能事先侮辱。医病双方都该平心审慎地等待庭判!”王先生脸颊上的肉都颤了颤,“你为什么用化名?怕什么!怕学校不给你撑腰吗?”

有一点暖意从心里散出来,星意看着严厉的先生,眼眶有点微热,小声说:“我知道了,先生。”

“好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判决和报道的结果,倒也不算坏。”王有伦放缓了语气,“明天你们新生没有考试吧?”

“我们还有最后一门测试在三天后。”

“那么便准你一次假期,想必你家人也在替你忧心庭审的结果。你拿回去让他们看看。”

星意忍不住勾起唇角:“谢谢先生!”

“当然,若是考试没有合格,后果自负。”

星意怀抱着那卷庭审判决,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会好好准备考试的。”她一溜烟从王有伦的办公室出来,一口气跑进教室。

教室里一堆同学都凑在一起,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廖星意,怎么样啦?”傅舒婷第一个发现她回来,“王先生难道开除你了?”

她还来不及说,班长就站起来说:“你别担心,我们在写联名信,必然是要替你讨还公道的!”

教室里的暖气十分充足,一下子从外边进来,星意觉得有睫毛上的冰晶几乎便要化成水,湿润润的。她深吸了口气,笑着说:“庭审判决下来了,判定无罪。王先生不是要开除我,是让我去拿结果。”她挥了挥手里的纸,“谢谢大家。”

同学们立刻欢呼起来,傅舒婷拉着她胳膊:“我就说你不会有事的!”

同学们七嘴八舌,简直比过了考试还高兴。

“傅舒婷,你不用担心啦!”班长笑着说,“这下子还是可以抄你室友的笔记了。”

大伙说说笑笑地将星意送到了校门口,傅舒婷说:“赶紧回去告诉你爷爷,老人家肯定很担心。”也有同学半开玩笑:“回去就不要复习功课了。至少最后一门组织学让我拿个第一名。”

星意同他们告别,走在飘着小雪的路上,异样地轻松。负担了那样久的重担,终于放下了,她简直克制不了自己雀跃的心情,想要第一时间去告诉爷爷、大哥,还有……二哥。

不过,二哥应该是知道了。她心里琢磨了一下,加快了脚步,想要早一些见到爷爷。走了半个小时,才见到熟悉的家门口小巷

,她哼着小曲,转了弯进小巷。

家里竟然有客人,星意看到门打开了,有人从里边走出来。看着是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以至于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压根瞧不清那人的脸。

匆匆一瞥的侧影,星意忍不住回头追看了几眼,就听到老爷子低沉的声音:“丫头,你怎么回来了?”

“爷爷!”星意一下子回过神,小跑到家门口,“爷爷您快看,法庭判决下来啦!”

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拍拍孙女的脑袋:“这么大了还是毛毛躁躁的!”

“爷爷,您看啊!”星意却一点都不害怕,扬了扬手里的文卷,“他们还我清白了!”

老爷子就靠在门口,眯着眼睛,有些艰难地读完了判决书:“好,清白就好。”

“不过柯家好像还要上诉到高级法院。”

“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老爷子淡淡地说。

星意笑嘻嘻地扶着老爷子的手臂:“爷爷,要是我被判有罪呢?”

老爷子瞧着一脸轻松的小孙女,到底笑了:“爷爷跟你说过什么?忘了?”

老爷子来到颍城后,什么都没提,只是在她回校前,若无其事地说:“你回去好好上课,别的事都别管。”

那时星意刚给法庭提交了相关的材料,说不怵也是假的,只好讷讷地说:“爷爷,我给您惹事了……您会不会,怪我?”老爷子就吹胡子瞪眼起来:“我们廖家可没有怕

事的软骨头!真要败诉了,只要你还想当医师,爷爷就算卖了下桥的祖宅,都要一路告到北平!你还怕什么?!”就这么一句话,星意就差点哭出来,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拼命点头说:“爷爷,我才不怕呢!”

现在拿到了判决书,星意轻松多了,笑着说:“我当然记得!爷爷,今晚大哥回来吗?”

老爷子转身进门:“我让人去看看,让他早点回家。”

星意扶着他,又回头张望一眼。巷口没有人,可她觉得有些古怪,仿佛刚才有人在盯着自己似的:“爷爷,那人是你的客人吗?”

老爷子的脚步顿了顿,才说:“是一位老乡,来托你大哥办事的。”

“大哥现在可神气了。”星意“哦”了一声,丝毫不觉得异样,撇了撇嘴说。

“别说你大哥了,学校的考评进行得如何了?”老爷子用严厉的语气说,“你大哥读书的时候可是每次都能拿到奖学金。”

“我……考得好像不错。”星意咬了咬唇,讨好地看着老爷子,“可是,王先生说,我是拿不到奖学金的。”

老爷子有点疑惑:“为什么?”

“我违反过纪律……被记过了一次。”星意只好抿了抿唇,委屈地说,“没有资格了。”

“……违反纪律?”

老爷子追问得这样详细,星意就只好说:“是二哥……有次晚了15分钟回校,二哥带着我翻墙,被抓住了。”

老爷子脚步顿了顿,拿

拐杖重重敲了敲地面:“好,很好!叶楷正就是这么带着你瞎胡闹!”

“不就是奖学金嘛!”身后有熟悉的低沉声音接了下去,带着笑意说,“爷爷您别生气。要是看重奖学金,我就让教育部那边设一个,只看成绩,不计纪律考评,她就能拿到了。”

叶楷正刚进门,大约是刚从军部赶过来,还是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她连忙冲他摇头,示意他别火上浇油了。

老爷子气笑了:“这还不是瞎胡闹!”他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星意一眼,星意只好装作没看到,微微嘟着嘴说:“是二哥胡闹啊。”

叶楷正走到另一侧扶着老爷子的手臂,十分好脾气:“是,那次是我胡闹,连累到你了。”他顿了顿,又说,“其实就差10分钟。博和的校规实在太严苛了。”

老爷子被他们一左一右扶着,也只好苦笑:“算了算了,老头子现在管不了你们。”

星意探过头,看了叶楷正一眼:“二哥,你留下吃饭吗?”

叶楷正点点头,斯文地问:“不会不方便吧?”

“当然不会!”星意笑得眉眼弯弯,“你怎么突然来了?”

叶楷正沉吟了一下,眼神中露出一丝宠溺的笑意来:“今天不值得来庆祝一下吗?”他手里提着一个盒子,“你喜欢的桂花糯米莲藕。我特意让人做的。”

因为叶楷正晚上还有事,廖诣航又有公事没回来,晚饭时间便提早了。老爷子吃

晚饭喜欢喝一盅,叶楷正有些歉意:“爷爷,今晚没办法陪你喝一杯了。”

晚饭都是些家常菜,老红木方桌旁坐了三个人,屋顶是一盏白炽灯,光线有些虚晃。星意夹了一块炒鸡蛋在自己碗里,又看了一眼叶楷正,抿唇笑了笑:“二哥,你是不是很心焦?”

叶楷正在喝汤,闻言怔了怔。

星意站起来,盛了碗米饭,十分自然地拿勺子舀了些肉羹汤进碗里,又递给他:“你不是喜欢吃汤拌饭吗,干吗这么客气。”

叶楷正很快看了老爷子一眼,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你怎么知道的?”

“文馨告诉我的啊。”星意把饭碗递给他,“她说因为你喜欢这么吃,现在军部都流行吃这个。”

叶楷正就接过来,筷子拿在手里,犹豫了片刻,才对老爷子说:“是以前打仗的时候没时间吃饭,只好随便拌一拌就吃了。”

老爷子倒没说什么,星意却觉得他像是在认真解释什么,却又不明白,只好眨眨眼睛看着他,笑着问:“你紧张什么呀?”

叶楷正闷头吃了两口饭,仿佛下定了决心,才说:“我小时候在学堂听爷爷教训过诣航,说他吃饭拌汤汁有些失礼,还罚他那一天不准吃饭。”

老爷子仿佛醒过来了,失笑:“我那时候对他这么严厉?”

叶楷正淡淡一笑,也没有再多说,捧着星意给他拌好的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这顿饭一吃完,叶楷

正就陪着老爷子进了书房,星意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意识到叶楷正并不是来找她的。她只好拿了课本和笔记本出来,拧开了电灯,开始复习。

许是因为供电不稳定,电灯偶尔会闪烁一下。星意伸手将头发拨到了耳后,喃喃念书背诵。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回头,看见叶楷正在自己身后俯身,越过她的肩头看着书本。

“你怎么悄没声息地就出来了?”星意揉了揉眼睛问。

叶楷正的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下颌搁在她的头上,不答反问:“回头让人再装个电灯,这样看能看清吗?”

“没事,我看得清。”星意声音软软的,“你要走了吗?”

他微微低头,薄唇在她的发丝间留下一个亲吻:“爷爷说你可以送我。”

他本是同她开玩笑的,没想到星意合上了书本,很快站起来,挽着他的胳膊说:“好啊。”他想了想,也舍不得拒绝:“那你陪我到巷口。”他拿了她的大衣,替她穿上,又细心地给她围上了围巾,才牵着她走到屋外。

寒风凛冽,她就靠在他身侧,他的军服依旧是挺括而略带坚硬的,可是靠近的时候却有莫名的温暖感觉。

“二哥,你是不是很怕爷爷啊?”

叶楷正认真想了想,才回答说:“我很尊重爷爷,也不想因为小事,让他对我有误解。”

星意就抿唇笑了笑,用手指比画了一下:“可这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事。”

叶楷正轻轻揽着她的腰,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声说:“爷爷教训你大哥的时候,我也很小。那时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吃饭也是有规矩的。因为家里就靠母亲替人浆衣过活,所以能吃肉的机会很少,她总想着让我多吃点,所以会把汤汁给我拌好……在听到爷爷那样说之前,我一直以为,汤汁拌饭,是最好吃的东西。”

星意陪着他往前走,只是不自觉地挽紧了他,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有细小的雪粒开始落下来,有几粒落在唇上,冰冰凉凉的,她很想安慰他,可是想了半天,也只会说:“二哥,其实我也很喜欢吃肉汁拌饭啊。”

叶楷正莞尔:“你想安慰我?”

“是真的啊!”星意侧过头看着他,一脸认真,“我小时候不肯吃饭,就只爱吃红烧肉的汤汁拌饭,爷爷就很着急,生怕哪天我连这个都不喜欢了,关照每天都让姆妈这样喂我。”

叶楷正失笑:“所以也难怪诣航一直抱怨,爷爷比较疼你。”

“他们是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啊。”她自然而然地说,“你看我和文馨也相处得很好啊。”

他很想拍拍她脑袋,问一声“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和大哥之前有多为难我”,可到底没说:“你是她二嫂,她听你的话那是应该的。”

小巷对面停着几辆车,其中一辆亮了亮前灯,星意就停下脚步说:“他们在催你了。”

叶楷正揉了揉眉心,倦意一闪而逝:“偶尔也真是不想去见一些人。”

星意左右张望了几眼,确定周围连路人都没有,赶紧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碰了碰,又退开了一步看他:“这样会觉得好一些吗?”

他猝不及防,眼睛却微微一亮,含笑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这里呢?”

她在隔着他两三步的地方,双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语气带了些失落说:“二哥你今天压根不是来看我的。你都不知道我今天能请假回来。”

他怔了怔,只好十分诚实地点头:“我是来找爷爷问些事,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星意哭笑不得:“你都不问我官司的事。”

叶楷正走上两步,摸摸她的头发,轻声说:“傻姑娘,我不问,是因为……一直相信你啊。”他顿了顿,确定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温暖的光芒,才笑着说,“好了,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他就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回家的背影。她在家门口,回头冲他挥了挥手。他才笑着转身,肖诚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侧,递了把伞出来。

肖诚落后他半步的样子,有些不解:“督军,为什么不告诉廖小姐是你关照了法庭,才提早送了判决书过去?”

叶楷正斜睨了他一眼,似乎还带了点同情:“我问你,小四让你带采芝斋的点心的时候,你会不会告诉她,是你下了值后在采芝斋排了一小时的队才能买到的?”

肖诚愣了愣:“不会……”

叶楷正用“那不得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肖诚硬邦邦地接话:“可这是四小姐的吩咐。”

叶楷正上了车,忍了笑说了句:“你是我的侍从室主任,不是她的。”顿了顿,又咕哝了一句,听起来很像是“榆木疙瘩”。

一辆辆车渐次开动,肖诚汇报说:“佐藤元过来的时候我派人盯紧了,他的确是绕了好几圈才一个人到,没人跟着。”他停了停,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如果留着他终究还是不妥的话,是不是交给情报处处理?”

叶楷正没有说话。肖诚说的,他早就想过了,一旦把名单交给情报处,会有很多方法,让佐藤元悄无声息地离开世界。可他到底还是有些犹豫,佐藤元是星意的父亲,也是老爷子的独子。老爷子口头说着不会原谅他,可他看得出来,过了那么多年,老爷子到底还是牵挂儿子的。如果可能……如果事情没有那样糟糕,他还是希望能让佐藤元自己离开两江。

“老爷子已经和他见过面了。”叶楷正回忆起老爷子刚才同自己说的话,面色凝重,“佐藤元向他保证,自己的身份从没有向别人透露过。他答应了离开中国,可是走前,他想见见自己的子女。”

“廖老爷子不会答应了吧?”

“他那样的脾气怎么可能答应?!”叶楷正摇摇头,“别说孙女,就连廖诣航他都不许见。”

汽车慢慢地放缓速度,接近前边的日租界。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一幢幢洋楼依次林立,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士兵们正站在街口,警惕地盘问每一辆车。

肖诚沉着脸,摇下车窗说:“这是叶督军的车。”

日本士兵后退了半步,行了个礼放行。

日矢上已经在门厅等候,他穿着燕尾礼服,唇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笑起来的时候,不大的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条缝,可是其中又莫名闪烁着锐利。

“督军真是太难请动了。”他笑着向叶楷正伸出手,“今次光临,实在蓬荜生辉。”

叶楷正下了车,随手将手套和军帽递给了肖诚:“日矢君这样说,我倒觉得惭愧了。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小洋楼的第一层就是舞厅,此时灯光闪烁,音乐轻柔曼妙,一对对男女依偎着在跳舞。日矢上做了个请的手势:“督军,二楼请。”

叶楷正淡淡环视一圈:“怎么,日矢君不是来请我跳舞的?”

日矢上哈哈大笑:“督军没带舞伴的话,满场的女孩应该都在等待您的邀请。”

叶楷正也笑了笑:“那么我们先谈完,我再来选舞伴吧。”

两人上了二楼的书房,厚实的门一关上,日矢上便走到酒柜边倒了两杯威士忌,递了一杯给叶楷正,意味深长:“说老实话,叶督军,自从您掌握了两江的大权,我觉得您和我们大日本国的友谊不像以前那样牢固了。”

玻璃杯中的黄金色液体微

微在晃动,叶楷正只拿在手里把玩,并没有接口。

日矢上继续说:“……可是我们帝国一如既往地还是信任督军。”

“上一次路权的事闹得很不愉快,现下既然搁浅了下来,我们也反思过,的确在督军您的立场上,如果答应和我们合作,恐怕承受的民众压力过大,所以这件事以后可以慢慢谈。”

“督军,提到叶家与我们的友谊,您或许会觉得只是说说而已。可是现在,有个极好的合作,我们会向您证明,为了您与两江的前途,最终还是应该选择我们。”

叶楷正将酒杯放下了:“洗耳恭听。”

“郭栋明已经同意了将林州的港头租借给我们,很快,通过林州港口直达内陆的航线会贯通长江。这也是我这一次引荐佐藤元与您认识的原因。如果督军同意,这一次林州港的投资,您也可以参与进来。”日矢上笑着说,“虽说中国已经统一,可是实际情况您再了解不过,各地兵权分立,有了钱,才能继续养兵。投资港口的事,是一本万利的。”

叶楷正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狭长的眼睛中凌厉之色一闪而逝,他淡淡地说:“日矢君的意思我听懂了,三方建设港口,日后航线自然是要经过两江的。”

“那是自然的,内陆的物资也是要运出来的嘛!”日矢上笑着说,“所以这次我把我妹夫也请来,这就是私心了。他的船厂将在中国设厂,督

军如果愿意,也可以投资嘛。”他探身去拿电话,拨号前又问叶楷正,“介意我请他进来吗?”

叶楷正靠在沙发上:“请便。”

佐藤元很快就进来了,穿着一身西服,身材瘦高,胡须亦经过了精心的修剪,看上去是个儒雅斯文的商人。叶楷正站起来同他握手,对视一眼,彼此的表情上都看不出任何端倪。

“佐藤君不妨和叶督军谈一谈公司的计划。”

叶楷正微微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说:“中国人说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佐藤君此趟来中国,带家人过来了吗?”

佐藤元没有回避这个年轻人异常犀利的眼神:“我妻子还在日本,过两天会过来。”

“如果齐家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的话,我妹妹和妹夫的感情非常好。”日矢上叹口气说,“可惜我妹妹早年出过一次严重的事故,没法诞育自己的孩子。不过佐藤君不离不弃,堪称佳话了。”

叶楷正唇角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看了佐藤元一眼,没有说话。

日矢上看了佐藤元一眼,大约是觉得他今天精神不佳,便继续说:“佐藤君自己也说了,感谢医学昌明,才能让我妹妹活下来。所以这些年他一直资助医校,这一次来到中国,也和博和医校商谈了捐赠事宜。”

叶楷正听到最后一句,笑意收敛起来,淡淡望向了佐藤元:“没想到佐藤君这样乐善好施。”佐藤元略微闪避了他的目

光:“鄙公司的相关材料,叶督军不妨带一份回去,可以先行翻阅一下。”

“资料交给我的副官。”叶楷正站起来说,“日矢君要谈的事如果就这些,那么我就告辞了。是否要合建港口,最迟到月底,我必然会给你回复。”

日矢上站起来,含笑说:“那么我就偷个懒,请佐藤君送一送您。”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含义莫名的笑说,“说起齐家,军座也到了成家的年纪,除了北平带回来的那位如夫人,最近两江都在传说督军喜欢上了一位女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上督军的一杯喜酒。”

叶楷正微笑颔首,却避而不答:“那么我先告辞了。”

从二楼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恰好是两首舞曲的中断时间,舞场上有认识叶楷正的,便纷纷向他打招呼致意,叶楷正却视而不见,脚步又急又快,穿过了人群。肖诚递上了大衣与手套,叶楷正侧头冷冷看着佐藤元:“佐藤先生愿意陪我走出租界吗?”

佐藤元点点头。

肖诚自觉让车队远远跟着,确保周围没有人靠近。

叶楷正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冷淡:“佐藤先生,我就同你实话实说了。不论有没有人知道你和廖家的渊源,请你离开中国。”

佐藤元低垂着眼神,良久,才说:“我会离开的。这一次回来,其实我是想来看一看……他们。可是并没有想到,眼下他们都是这样的身份。”

叶楷正手指

微抬,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我不想知道你的想法。我只是看在老爷子的面上,多提醒你一句,你再不离开,就永远都不能离开了。”

佐藤元目光抬起,苦笑:“就算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不想走的话,你还是……会杀了我。”

叶楷正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佐藤先生,你本身的存在,对他们就是威胁。而且,他们兄妹没了你,会生活得更轻松。”

佐藤元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这个侧脸坚毅的年轻人:“希望你……好好对她。”

叶楷正仿佛没有听到,也没有回应,大步走向前方。

租借的出口处,探照灯下,日本士兵举着刺刀,示威一般想要喝止这个穿着中国军服的年轻人。翻译赶紧上前说了两句,没想到还是被拦下了,苦着脸说:“督军,我跟他们解释了,可他们还是说要查看证件。”

叶楷正微微挑眉,望向那两个士兵,冷冷笑了笑,身后的警卫们齐刷刷地掏出枪支上膛,指向那两个士兵。

肖诚举着枪的手很稳,轻声问:“督军,要不要给他们点教训?”

街边的行人蓦然间看到这一幕,已经忙不迭地闪避开。佐藤元眼看双方已经对峙起来,连忙跑上前去沟通。租界内大队的日本士兵赶了过来,为首的军官个子不高,用生硬的汉语说:“中国人?闹事?”

叶楷正朝着军官走过去,肖诚跟在他身边,

轻声提醒:“督军,别过去,小心他们玩阴的。”

他却没有丝毫迟疑与恐惧,声音漠然而威严:“你敢开一枪,我向你保证,49军15分钟内会推翻这里每一幢楼。”

那名军官显然听懂了,眼神闪烁了一下,却依然举着枪没有让步。

数十支枪管对峙着,眼看要火拼起来,佐藤元连忙跑过去,和那军官说了些什么。那人踌躇了片刻,终于低喝了一声:“收队!”

叶楷正再也没有停留,径直穿出了租界才上了车。

“督军,日本人什么意思?”肖诚收了枪,脸色阴沉,“他们不知道是日矢上请您来的吗?”

“老把戏,先和我谈些好处,翻脸再恐吓一下。软硬兼施。”叶楷正转望向窗外,淡声说,“他们要玩这一套,就让49军今晚忙一忙。传令下去,炮击老城庙。我记得老爹在的时候进口过一批德国炮弹,再不用也快过期了。”

肖诚跃跃欲试:“老城庙就在租界外边,想必日本人会来抗议。”

叶楷正轻描淡写:“日本人抗议的话,就说是在抓逃犯。让杨峥对好准头,炮弹不要落进租界。”

车子又开出了半程,眼看着雪越下越大,他隐隐约约觉得,大概冬天真的来了。

颍城的炮声响了半宿,叶楷正一早醒来的时候,参谋室、秘书室的各种专线也响了半宿。他站在水池前,用冷水扑脸,听着秘书一件件地汇报。

“行了,明天军

部开会,各个军团长必须出席。”叶楷正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越发冷静,“报纸上一定写什么的都有,你们按照给日本方面的说法,也知会下他们。”

“军座,北平那边也来了电话。”

叶楷正才坐下喝了口粥,秘书又跑来问。他坐着没动:“晚点我会给委员长回电话。”

并不只是帅府、军部、公署乱成了一团,几乎颍城的每个地方,都沸沸扬扬的。国人已经经历过东北的“九一八”日军入侵事件,难免慌了神,四处追问:“昨晚怎么了?打仗了吗?”

星意半夜被炮声惊醒,结果便提心吊胆地再没有睡着。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她索性就起来了。爷爷惯常是这么早就起了在楼下喝茶,她就下去问:“爷爷,您也听到炮声了吧?会不会是和日本人打起来了啊?”

她知道昨晚叶楷正去日租界了,怎么会那么巧就出了事?星意一想到这个,就有些坐立难安。

老爷子还没回答,就有人砰砰砰地敲门,在凌晨半亮不亮的天色中显得异常刺耳。星意连忙跑到门口,小心地问:“是谁?”

门外有人说:“廖小姐吗?您不用开门,听我说就好。肖主任吩咐我在这里等着看灯亮,让我告知您一声,昨晚的炮声是在追捕逃犯。督军没事,请老爷子和小姐都不用担心。”

星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隔着门,低低地说:“谢谢你了。”

话虽如此,可她扶着门的手心已经出了冷汗,缓了缓,才转身慢慢回屋。老爷子就靠在门厅边的柱子上,看着惊魂未定的孙女,莫名有些心疼。他咳嗽了一声,叹口气说:“你要和他在一起,担惊受怕的日子还只是开始。你……准备好了?”

印象中,这是爷爷第一次这样担心自己,在这之前,哪怕她知道爷爷不赞同叶楷正追求自己,可是因为自己答应了,他就再没有反对。她寻思着,到底要怎么回答,老人家才会更加放心。最后,她终于微微笑了起来,用轻松的语气说:“准备好了。”她乖巧地跑上前,扶住了爷爷的手臂,“爷爷,您知道我也是挺能惹麻烦的,所以也没有吃亏啊。”

老爷子在半明半暗中看着小孙女,摇了摇头,叹气说:“好,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

下午是最后一门考试,星意回到宿舍,傅舒婷还在埋头背书,一看她回来了,连忙问:“昨晚是打起来了吗?”

星意摇摇头:“没有吧。说是在追捕一个逃犯。”

“我在通宵温书,结果一声声炮响真的把睡意都震没了。”傅舒婷迫不及待地说,“后来有个高年级的男同学自告奋勇说要翻墙出去看看。”

星意吓了一跳:“他真的溜出去了?”

“有三个人溜出去了呢。后半夜回来的,说是日租界那一块戒严了。我们都以为是真的和日本人打起来了。结果今早有消息说只是

炮轰了租界旁边。”傅舒婷好奇地问,“你二哥到底怎么想的?”

星意站在衣架前换上白褂子,仿佛没听到这句话。傅舒婷就有些讷讷地:“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婷婷,你知道吗?我以前也很不信任他。”她微微倾身将大衣挂在衣架上,“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我就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他。从那次以后,我就决定要相信他。”

傅舒婷想了想:“你是说……你二哥是主战的?”

“我说什么都没用呀。我希望不要打仗,可是你看中日的形势,每个人都觉得会有一战。”星意把自己收拾好了,只拿了课本和笔,“行啦,别研究了。走吧。”

这一场考试在下午3点结束,等到老师收了卷,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出教室。三日后,他们要回校来领取成绩单。尽管几乎所有人都在忐忑自己的考评成绩,可是考试的结束到底还是让人觉得轻松的,大家说说笑笑的,结伴去食堂吃饭。

傅舒婷磨磨蹭蹭到了最后一个才出门,星意就在门口等她,百无聊赖的时候,看到王有伦的秘书站在走廊另一头正冲自己招手。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发现走廊上的确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您是在叫我?”

“对,找你呢。跟我去一趟校长室。”

“官司的事不是解决了吗?”星意有点欲哭无泪。

秘书却对她笑了笑:“

别紧张,不是什么坏事。”

星意只好和傅舒婷打了个招呼,先跟着张秘书去行政楼。两人刚出科学馆,就看到前边有人从汽车上下来,看车牌是日租界的。张秘书对她说:“那个人要在我们学校设立助学金。”

“日本人?”星意有些诧异。

“是啊,还赞助了很多医学器械。”张秘书指着那辆刚开过的卡车,“趁着假期送来,来年可以在新科学馆使用了。”

博和医校最先是由德国人创办的,而后由政府接管,就学术派系而言,是德系的。然而学校发展至今,越发地兼容并包,梁校长也经常请日本的医学教授来讲座、上课。不得不说,尽管两国关系紧张,可是对于学术交流而言,那些日本来的医师学者还是尽心尽力地在教授。所以在学校里,还是常见一些日本人在活动。

最后下车的就是那位捐赠人,从星意的角度看过去,他是个瘦高的中年人,蓄着典型日本人的胡须,看上去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样子。星意看到了他的侧脸,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莫名地觉得有点熟悉的感觉。

星意跟着张秘书走到行政楼,大人物们都在校长室里会谈,她等了很久,终于问:“张秘书,找我来有什么事呢?”

张秘书在整理办公桌上的资料:“那位先生想见一见奖学金的获得者。”

“我吗?”星意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不可能拿到奖学金。

我已经被记过了。”

“是那位先生在学校新设的奖学金,专门资助女学生,以鼓励女性医师从业。”张秘书解释说,“这次是以成绩来选择的。”

星意高兴起来:“考评的成绩已经出来了吗?”

张秘书抽了一张成绩单给她,笑笑说:“除了你们今天下午考的那一门。”

星意刚展开成绩单,就听到楼上有人在问:“学生代表来了吗?”

张秘书连忙带着星意上楼,进了校长办公室。自从入校以来,星意是第一次见校长。她恭恭敬敬地向办公室里的老校长和王先生打了招呼,然后安静地站在一边。

校长一看到她,就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一边对客人说:“佐藤先生,这位廖小姐就是我们最优秀的新生之一。既然您也同意选择她作为奖学金的受益学生,您也可以跟她聊一聊。”老先生又对星意介绍说,“这位是日本的佐藤元先生。”

星意微微笑着,打了声招呼说:“佐藤先生您好。”

果然就是刚才那位下车的中年人,此时近距离地看到,是个清瘦温文的男人,四十多岁,保养得当,十分斯文地同星意握了握手。星意看着他的脸,那种莫名古怪的感觉又浮现出来,可她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看,只好转开了眼神,装作认真地听几位先生说话。

王有伦作为训导主任,向佐藤元介绍了这位优秀新生,只是星意有点敏感地发现,王

先生在提到“品学兼优”的时候,略略迟疑了一下。她也只好装作没听出来,一脸谦虚地听着先生说话。

“所以,根据佐藤先生和我们学校的协议,下学期初你可以收到佐藤奖学金150元。”王有伦最后说,“希望你继续努力。”

星意头一次听到王先生肯定自己,脸都有些涨红了:“我会的。”

佐藤元一直看着这个女学生,他的表情非常冷静,可是眼神带着暖意,点头说:“希望以后你会成为非常优秀的女医师。”

星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可是再仔细琢磨一下,又像是长辈鼓励后辈,她就没有在意,微笑说:“谢谢您,150元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我能问一下,会有多少同学获得这样的殊荣呢?”

佐藤元彬彬有礼地回答她:“每个年级有两名女学生。”

“佐藤先生,我并不是不愿意接受您的资助与好意。”星意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我的家境尚可,亲人也都十分支持我的学业。所以,我想请问您,能将这个名额……转让给更需要的同学吗?”

王有伦露出了赞许的微笑,还点了点头。佐藤元怔了怔,旋即大方地说:“廖小姐这样大方,我当然同意。”

星意抿唇笑了笑:“谢谢您。”

“不晓得廖小姐是否愿意陪我逛一下学校?”佐藤元微笑着问,“如果一会儿有时间

的话。”

星意落落大方地点头:“当然可以。”

佐藤元和星意走出了行政楼,助手和秘书远远跟着。星意还穿着白大褂,下楼梯的时候,先前那张成绩单就掉了出来。佐藤元弯腰拾起来,又看了两眼,忍不住称赞说:“课业成绩非常优秀,对于女学生来说,很不简单。”顿了顿,又问,“家人一定为你骄傲吧?”

星意笑笑说:“我祖父看到这份成绩单一定会很高兴的。”她一想到爷爷戴上眼镜,仔仔细细地看成绩单的样子,就忍不住唇角微扬起来——老爷子不怎么会夸她,可是每次听到好消息,晚上就会高兴地多喝几杯。

佐藤元看到她的表情,微微有些怅然,良久,才问:“你……是跟着祖父长大的?”

“是啊。”星意毫不避讳,“还有兄长。”

“……没有父母吗?”

“没有。”星意抿了抿唇,似乎有片刻的低落,可是旋即便笑了笑,强调说,“祖父对我很重要。他开明地支持我的每一个决定。我也想做到最好,让他能够高兴。”

佐藤元沉默了下来,直到听到女学生说:“佐藤先生,您来中国经商吗?那么家人也一并来了?”

“我太太马上会来。”他似乎踌躇了一下,才说,“我没有孩子。”

因为没有孩子,所以才这样热心地资助青年学生吧?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星意便笑着说:“您一定非常爱太太。”

她听到他轻微

地叹了口气:“……是啊。”

星意带着他参观了博和的教室、科学馆的实验室以及食堂,在科学馆的门口,她边走边说:“您来得正好。明天开始学校放假,这里都会关闭了。”

这一路他都听得非常仔细,偶尔也会问些专业的问题,从解剖室走出来,佐藤元看了身边年轻的女学生一眼,略带感慨地说:“不是所有的女性都能接受这样的课程训练。”

星意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好笑了笑。

汽车停在科学馆楼下,星意陪他走下台阶,忽然听到他问了一句:“廖小姐,有个问题,我还是想问你。”

“您说。”

“你会……讨厌日本人吗?”他停下脚步,问得异常认真。

星意怔了怔,她不知道这位贵宾为什么忽然问她这个,却又没来由地觉得,其实这个日本人并不是为难自己,而是真心地想知道自己的回答。她思索了片刻:“佐藤先生,谢谢你捐赠了医学的器具,也资助我们中国的医学生。我想说,学术研究上是不分国界的。”她顿了顿,秀美的脸上扬起坚定的笑意,“但是在民族大义上,对于我来说,是有界限的。”

如今的情势之下,东三省已经被日本占领,每个人都隐隐约约地知道,中日之间必然会有一战,昨晚的炮声便证明了一切。她说得很委婉,也很得体,只是佐藤元的脸色却苍白了一些,良久,他才说:“谢谢你……

今天陪我。”

星意目送他的背影上了车,依然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可她没有深究,立刻转身回去了宿舍。宿舍楼已经冷清下来,傅舒婷哼着歌也在整理书本,她的火车票是第二天的,也就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家。

“真的不用我送你吗?”星意走前又问了一遍。

“不用,我亲戚会来送我到车站。”傅舒婷挽着她说,“你快回家吧,你爷爷肯定也在等你。”

两人道别后,星意走到了校门口,她和大哥约好了就在马路边见面。廖诣航的汽车已经停在路边,她小跑过去,拉开车门,开心地喊了声“大哥”。

说起来又有半个月没见过他,比起刚回国的时候,廖诣航变得又黑又瘦,两颊都有些凹陷下去了。他让出了一个身位,示意妹妹坐进来:“成绩出来了?”

“还有一门。”星意高兴地将成绩单递给他看。

生理学、解剖学、无机化学、医学史……每一门都在90分以上,廖诣航满意地点点头:“这么看起来,奖学金也没问题吧?”

“呃。”星意一下子有点卡壳,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开始耍赖,“大哥你什么意思?如果拿不到奖学金难不成我就不能继续念下去吗?”

廖诣航自从当了老师,说话间都带了些语重心长:“并不是说没了奖学金家里就不送你念书了。奖学金本身就是对你的肯定啊。”

“我虽然没得,可是把它给了更需要

的同学。”星意偷换概念,“班上有家境贫寒的同学更加需要。那位资助人也同意了。”

廖诣航听妹妹略带得意的介绍,却皱紧眉头:“你说那位资助人叫什么?”

“佐藤元。”星意没有察觉到异样,“他还捐赠了好多仪器给学校——”

“你陪着他参观了学校?”廖诣航冷冷打断了她,可是没有等到妹妹解释,他就一字一句地说,“廖星意,以后不要和这个人有任何接触!”顿了顿,他又补充说,“不,是不要和所有日本人接触。”

星意很少听到大哥这样严厉地教训自己,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也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坏人啊。”

“廖星意!当初我让你不要和叶楷正接触,你不听!好,现在你是他的未婚妻,你的一举一动,就会对他有影响。”廖诣航脸色铁青,“你不是小孩子了,前段时间的官司没给你教训吗!”

廖诣航的怒气突如其来,简直是莫名其妙!星意也不准备再解释什么了,原本考完试的轻松心情荡然无存。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呢?可不管大哥还是旁人,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当成孩子。想到这里,星意努力忽略心底的愤怒和失落,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外,一言未发。汽车停下来,她二话没说就推开车门,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到门口开始敲门。

佣人来开了门,两兄妹一

前一后怒气冲冲进屋。厅里老爷子和叶楷正正坐着喝茶。老爷子一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先捏了捏额角,转头对叶楷正说:“一定是又吵架了。”

叶楷正站起来,仔细看了看星意的脸,低笑了一声问:“哟,怎么啦?眼眶都红了。”

星意抿着唇,指着廖诣航,又对叶楷正说:“二哥,他欺负我!”

“有人撑腰了是不是?!”廖诣航也气红了脸,“我好意劝你的话,听不听随你!”

“爷爷!他无缘无故就冲我发脾气!”星意转向老爷子,眼眶更红了。

眼看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叶楷正揽着星意的肩膀,半哄半劝地拉她到后院,放缓了声音问:“到底怎么了?”

星意没有忍住,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有几滴恰好掉在叶楷正手背上,湿润又灼热。他有些心疼,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又轻拍她的肩膀:“他怎么欺负你了?你跟我说,回头我找他去。”

星意就断断续续把事情都说了,叶楷正没有打断她,最后才问:“……你是说佐藤元的奖学金,你拒绝了?”

她还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叶楷正缓缓地问:“你拒绝奖学金,不仅仅是想让给同学吧?”

星意一时间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叶楷正。

他就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沉声说:“二哥很承你的情,也多谢你一直替我考虑。”

她是真的怔住了,拒绝佐藤元的时候,她心底还有更隐

秘的想法——尽量不要和日本人有关系,免得将来又有人拿这种事做文章,让叶楷正不好做。可刚才和大哥吵架,她没有说出来。就好像……这是自己自然而然该这样考虑的。然而叶楷正竟然一下子就明白自己的想法,她一下子又有点想哭:“二哥,我……”

“谁敢说你是小孩子的?”他微微低了头,薄唇触到她的额头,用打趣的语气说,“就算那人是我大舅子,我也不会放过他。”

星意破涕为笑:“那你把他派走吧,不要回来了。”

叶楷正拿出了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用哄小女孩的语气说:“好,连夜就让他走。”

星意自己接过了手帕,胡乱擦了擦。叶楷正看她情绪好了很多,替她理了理头发说:“哭饿了吗?先去吃饭,别让爷爷担心。”

走到后院门口,星意的脚步停下来,迟疑着说:“你不会真的让大哥连夜走吧?”

他斜睨她一眼,忍了忍笑:“舍不得你大哥?”

她就微扬了下颌:“……没有。”顿了顿,又强调说,“他留在这里,我也不会理他的。”

前厅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是些家常菜,老爷子和廖诣航都已经坐下,只是祖孙俩神情严肃,沉默着没有说话。星意绕到爷爷右手边坐下了,老爷子咳嗽了一声:“吃吧。”

这顿晚饭吃得异常地沉闷,因为兄妹俩不说话,叶楷正只好找了些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

他们聊。只是他素来也不是很聊得开,说了两三句后,索性放弃了。前厅点着炭盆,因为安静,连炭火毕剥的声响都很清晰。

星意也无甚胃口,舀了一碗汤,小口小口喝着。廖诣航悄没声息地,就夹了一块梅花糕放在她的碗里。

星意踌躇着放下了汤碗,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夹起了梅花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这大概是廖家特有的和好方式?

叶楷正也伸手去拿了块梅花糕:“我也尝尝特意从外地带回来的糕点。”

老爷子便忍不住笑了,对孙女说:“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偷吃这个,结果半夜肚子痛去找大夫?”

星意嚼着糯米,小声说了句“记得”。那会儿她还很小,又喜欢吃这样甜甜的糕点,大哥就悄悄带着她去厨房拿了好几块。结果半夜小姑娘就肚子痛得哭醒了,廖诣航看妹妹哭得声嘶力竭,以为她要死了,也着急得大哭起来。

“这是你大哥特意从云平带来的。”老爷子说,“车子本不经过那里,还多绕了半天。”

廖诣航就着急解释:“没有绕路,就是顺便买的。”

星意扑哧一声笑了:“反正也不是很好吃。”

“以后不许这样教训妹妹。”老爷子对廖诣航说,“听到没有?”

廖诣航低声答应了。

“还有你,你大哥凶你,那也是关心你。你就好好和他解释。”老爷子又伸手点了点星意的额头,“你一哭,又不肯再和他

说话,你大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星意撇了撇唇角,想到既然大哥已经先示好,终究还是低声说:“虽然我不晓得你为什么那样讨厌那个日本人。可你既然提醒我了,我就不会再和他有接触。你放心吧。”

星意提到“那个日本人”的时候,廖诣航微微蹙了蹙眉,勉强笑了笑说:“小妹,我一想到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刚才就没控制住脾气。对不住了。”

星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叽叽喳喳地开始和爷爷说起了成绩。老爷子知道星意考得好,自然是高兴的,星意便趁机说:“爷爷,假期我可以留在颍城吗?我还是想留在普济堂帮忙。”

廖诣航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不行!”

星意怔了怔,挑眉问:“为什么?”

眼看着两人又开始起了火药味,叶楷正说:“老爷子要回下桥的话,星意可以和文馨做个伴。来回普济堂我派人接送,不会出什么事。”他顿了顿,用冷静的语气说,“她是你妹妹,不是下属也不是学生。她也不是孩子了。”

廖诣航还想同他争辩几句,老爷子放下了酒盅,站起来说:“诣航,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星意有些疑惑地望向叶楷正:“你觉不觉得大哥怪怪的?他以前不这样的。”

叶楷正沉默了一下:“你大哥现在做的事到了要紧关头,有些担心你和爷爷的安全,你也要体谅他一下。”

书房的门一关上,廖诣航就沉着脸说:“他想要干什么?!竟然去学校找星意,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来找我了?”

老爷子一脸疲倦:“既然你知道是他去找小妹,而小妹一无所知,那就不该这样对她说话。”

自从叶楷正和廖诣航谈过之后,这也是廖诣航第一次和爷爷聊当年的事。廖诣航一字一句说:“爷爷,他不是我的父亲。”

老爷子无声地叹口气,微微闭起眼睛。

“爷爷,即便当年他抛弃了母亲,在外地娶妻生子,再自私凉薄,现在回来找我和妹妹,我都还能念着这份血缘同他好好见一面。可他现在是什么身份?日矢上的妹夫。这个日矢上他妈的又是个什么东西?前几天颍军抓到日本秘密派遣出的分队,就是他的部下,和我们一样在勘测路线,用心昭然若揭。”

廖诣航文质彬彬的一个学者,家教素来又严格,自小说了粗口都是要挨打的。可是此刻气急了,也就什么都顾不上:“日本人现在忽然来搞船业,难道您也看不懂?眼看着路权拿不到,他们想打通林州到两江的航道,万一开战了,就是掌控了水路!他一个中国人,当年改名换姓去了日本,娶了日本女人,现在回来找小妹,不是居心叵测是什么!”

老爷子心情异样地复杂。他想起佐藤元来的那一日,进了门,这个已经快20年没见的儿子跪下向他磕头。他转开身,说了句“受不起

”,可儿子还是磕了。

10多年前的往事遑论谁对谁错,现在年纪到了,性格也就不像盛年时决绝。老爷子看着儿子的脸,如今已经添了皱纹与风霜,鬓角也有了白发,再老一点,会和现在的自己很像。他很想问问儿子这10多年过得如何。可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他绝对不能再让孙子孙女受到伤害。所以他硬着心肠,只是冷冷地让儿子离开中国。

“诣航,我明白你的意思。”老爷子站起来安抚他,“他向我保证了,会离开这里。”

“他也向叶楷正保证了,不会去找星意。可现在呢?现下的情势变幻,谁也说不准哪一天就开始打仗了。”廖诣航面无表情,声音冷静,“爷爷,今天这句话我放在这里。您对他或许还有些父子之情,可他和我没有。如果,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我绝不会姑息。”

老爷子脸色黯了黯,这一番话,或许是廖诣航的心里话,或许是叶楷正同廖诣航商议之后来转告自己的。

总之,这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看出了自己心底那一点软弱。

老人苦笑了一下:“我明白。”

廖诣航微微叹了口气,也掩饰不了此刻内心的焦躁:“爷爷,外边的情势很坏。他一回来,我担心情势会更坏。所以才对小妹有些着急。”

曾几何时,他还不到桌子高,可现在,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了。这肩膀也远比他的亲生父亲有担当

。老人拍了拍孙儿的肩膀:“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么下桥也未必就是桃花源,去了就能躲过纷争吗?小丫头有自己的想法,她选择这条路,将来总免不了要面对风雨。你虽是为她好,可不需强迫她。”

廖诣航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是”。

前厅的晚餐已经收起来了。因为廖家如今只留了一个佣人,正在厨房洗碗,八仙桌还没有擦过。星意拿了抹布从厨房出来,叶楷正就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

“我来好啦。”星意没给,“在家的时候我常帮姆妈擦桌子的。”

“行了。我来。”叶楷正也没和她多争执,径直接了抹布在手里,认真擦起来。擦了一会儿,他回头看她,示意说,“帮我把袖子挽起来。”

他本就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衬衣,星意就解开扣子,一层层替他挽到肘间,“好了。”他转过身继续擦桌子,星意无所事事,只好问他,“我去帮你泡茶喝好吗?”

廖诣航一进前厅,就看到两江督军正在卖力擦桌子,原本心情还很低落,顿时“啧”了一声,不由笑了出来。叶楷正也没抬头:“有什么好笑的?你妹妹的手是要用来做手术救人的,不像我这样的大老粗,擦桌子什么的无所谓。”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廖诣航赞同地点了点头,“其实以前在家里如果要擦桌子,也是我擦。”

叶楷正毫不意外:“应该的,难不成让你妹

妹擦?”

“小妹生气了吗?”他负手站在一旁,犹豫了一下问。

叶楷正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还没说话,眼角余光就看到星意端了茶出来。

“二哥你先喝口茶。”星意把茶杯放在他手边,转头若无其事地问廖诣航,“大哥你要喝茶吗?”

廖诣航见她没有生气,不由有些讷讷地:“小妹……大哥不是不让你去普济堂。”

星意挑了挑眉:“那么我到底是能去还是不能去?”

“你去吧。”廖诣航叹了口气,“不过我也有个条件。”后半句话却是对着叶楷正说的。

叶楷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你说。”

“你不是把那个什么房子给了小妹吗?小妹就住那里,你让人接送。外边这么乱,我又不在城里,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星意怔了怔,有些着急地打断他:“大哥,你在说什么呀?我们家自己有房子。”

叶楷正却一口答应:“当然。”

廖诣航又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异样地阴沉:“……还有,既然小妹住过去,你就不要住了。”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咬了咬牙才回答:“……好。”

廖诣航松了口气:“督军你在城里这么多房子,实在不行住军部也行,反正最近事多。”

“多谢你提醒。”叶楷正十分没好气,转头对星意说话,表情才柔和许多,“那么我明天来接你。”

“老爷子还是要回下桥过年的。明天我送他回去。”廖诣航顿了

顿,意味深长地说,“还有,你让肖诚盯着那边,直到他走。”

两个年轻男人站在八仙桌边,一个手里拿着抹布,另一个捧了杯茶,分明很家常,却像是讨论公务一样严肃。

星意重重咳嗽了一声:“你们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一声,为什么我不能住自己家?”

廖诣航很快回答了一句:“因为不够安全。”

她转头看看叶楷正,他竟是默认的样子,没有出声反驳。

星意有些无奈,看着叶楷正犹豫了一下:“文馨可以来陪我吗?”

叶楷正笑着说:“她巴不得呢。”

星意这才觉得高兴一些:“那我去收拾东西。”

廖诣航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女大不中留”。

叶楷正擦完了桌子,转身去天井,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顿,回过头,英俊的脸上表情极为认真:“既然不中留了,你们廖家舍不舍得把她早点嫁过来?”

廖诣航怔了怔,不晓得为什么,这一次,他的眼神有些闪烁。良久,才说:“再等几年吧。她还小,再说最近也是兵荒马乱的——”

叶楷正无声地笑了笑,打断了他:“我开玩笑的。”

庭院里安静下来,这个寒夜月华流转,比起往常又更清冷一些,叶楷正站立的身影显得有些寥落。廖诣航忽然觉得,其实叶楷正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他有点局促,想了想,到底还是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

“你的意思我

很明白。”叶楷正却并不打算和他聊下去,“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不是叶楷正。”

形势吃紧后,日本人的情报网必然察觉到了什么。这几天叶楷正在外接连遇到两次暗杀。其中一次极为危险,是两江政府在公署外合影留念,杀手装扮成记者接近,最后被侍卫识破了。彼时那个杀手离叶楷正也不过十多米。这些事自然是没有公开的,等到公开那一日,只怕仗也是要打起来了。

廖诣航知道叶楷正是强硬派,也知道这仗非打不可。可是什么时候打?能打赢吗?他知道叶楷正心里没有底。双方的实力是摆在面前的,哪怕是叶楷正手里有全副德系装备训练的19军和49军,差距也是明显的。

他是中国人,身体力行地支持叶楷正,哪怕将来捐躯报国都不后悔。可是小妹不一样,她是女孩子,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小姑娘。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读书,将来嫁个人,远离所有的战火纷乱。

廖诣航胡思乱想着,看到叶楷正在天井的水井边打了一桶水,弯腰搓洗抹布——这些委实不是他这样的人该做的事。

什么暗杀爆炸,叶楷正是一星半点都没跟星意提起过。有时候廖诣航看他神色温柔地和小妹说话,都觉得这个人并不是外头杀伐决断的叶楷正。他是个能扛事、能藏事的,佐藤元回来这么久,自己做大哥的心里不安,还忍不住

冲妹妹发了脾气,可叶楷正就能像没事人一样,稳妥地瞒着她。

内心深处,他早就认可了,叶楷正的确是一心一意地在对待妹妹。可是再好又怎么样呢?处在他那个位置,旁人看到的是显赫的权势。可说句难听的,小妹嫁给他,只怕将来要当遗孀的概率都比普通人高很多。

廖诣航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额角,一回身的时候,叶楷正已经洗净了抹布,走过他身边,不动声色地说:“你放心吧,为了你妹妹,我比谁都看重自己这条命。”

翌日,廖诣航送老爷子回下桥。星意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老爷子,坐上肖诚的车,径直去了叶家。文馨一直在门口翘首盼着,一见车子停了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去拉车门:“二嫂你来啦!”

星意微微红了脸,用食指在唇上比了比:“行啦,别乱叫。”

“不管啦,就是二嫂。”文馨笑嘻嘻的,笃定这样叫她不会生气,“我今天让厨房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二哥今早走前也吩咐过了,让你千万别客气,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和陈嫂说。”

陈嫂就站在一边,笑眯眯的十分可亲:“是,廖小姐有什么事都和我说。”她伸手接过了星意小小的提箱,热情地说,“四小姐,您要不先带廖小姐去看下房间,还有什么需要的就赶紧置办置办。”

“先去看下你的卧室。”文馨拉着星意往楼上走。

“这是叶楷正的房间吗?”星意好奇地转了圈,“这么简单?”

卧室十分宽敞,落地窗外就是花园,有一间洗浴室,地板是山榉木的,大约住久了,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暖。屋内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大床和衣橱就什么都没了。

“二哥也不常住,他有时候就睡书房,有时候都不回来。”文馨笑着说,“你看还要再添些什么吗?二哥昨天特意回来一趟,说要按着你喜欢的布置。”

星意有些犹豫,别的倒是没什么,她是习惯卧房里有书桌的,睡前也能看一会儿书。可她也就在这里待十多天,这样兴师动众的有点难为情。陈嫂正在帮她将衣服挂进衣柜里,一边笑着说:“小姐的衣服怎么都这么素?也不显身段。看看四小姐的衣橱,那才是小姑娘该穿的呢,多好看呀。”

文馨看着陈嫂正在整理的白褂子,忍了笑说:“陈嫂,你以为这是廖姐姐平时穿的吗?这是她工作时才穿的啊。她可是医师呢。”

陈嫂愣了愣,才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哎,我没见识,小姐别放心上。”

星意连忙说了句“没关系”,陈嫂见她态度可亲,便松了口气,笑说:“您看是不是要添个梳妆台?”

“梳妆台倒是没关系,家里有空余的书桌吗?”星意想了想,还是问说,“我晚上会习惯看看书。”

“二哥早想到啦,桌子下午就会送来,还有书架。”文馨有意撇撇嘴说,“你知道他多偏

心吗?把我接来这里的时候,可是什么都没有,花了半个月才磨磨蹭蹭地办好。”

“因为我是客人啊。”星意捏捏她的脸。

文馨就笑得有些贼,郑重地摇摇头:“说反了。以后你就是主人了。”

“叶楷正在我住过来前关照了,说小四要是一直开玩笑呢,就告诉他。”星意顿了顿,“他说你反正是放假了,回老家也没什么。”

文馨火速衡量了一下自己和二嫂在二哥心里的分量,机灵地换了笑脸说:“我哪有开玩笑呢,姐姐,我最乖了啊。”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楼下,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陈嫂接了起来,听了两句,转头就说:“小姐,是督军的电话。”

星意连忙接过来,“喂”了一声。

“房间还喜欢吗?”他的声音很低沉,“有什么要添置的,你和文馨说就好了。”

“挺好挺大的。”星意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你不用把自己的房间给我。这里这么大,房间也多,随便住下就行了。”

“没关系,反正答应了你大哥不能回来住。”叶楷正半开玩笑,“空着也是浪费。”

“……”星意沉默了一下,小声说,“你回来他也不会知道啊。”

电话那边是低沉愉悦的笑声,他顿了顿,才说:“星意,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嗯?”

他难得显得有些忐忑:“过两天是我一位长辈的寿辰,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星意一时间没有回答,叶楷

正微微掩饰了些许失落,笑着说:“没关系,我只是随口问一问。”

星意不答反问:“那我该准备些什么?”

他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你答应了?”

“当然啊。”星意爽快地说,“可是不晓得要准备些什么。”

“那些都别担心。”他松了口气,笑着说,“我让人帮你准备好。你只要……和我一起去就好了。”

挂电话之前,星意迟疑着说:“二哥,你最近要小心。”

他怔了怔:“……什么?”

她到底还是说:“我不想你出事。”

她不是傻子,肖诚今天来接自己的时候,警卫比往常多了许多。她也没什么能帮他的,可又放不下心,只好多问一句。

“傻姑娘。”他低低笑了一声,“二哥不会有事的。”

星意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有些怔怔的。文馨凑过来问:“你答应二哥去高伯伯的寿宴了?”

“什么?”星意回过神,“哪位高伯伯?”

“高行风高伯伯。”文馨解释说,“他是父亲的结义兄弟,二哥一直很尊敬他。这次办寿宴应该会很热闹吧。”

哪怕对政事并不关心,星意也知道高行风的名字。叶楷正能够顺利掌权,和这位老将军的支持不无关系。她“哦”了一声,听到文馨正絮絮叨叨地说:“……时间有点紧,我马上就让人请郑师傅过来。”

郑师傅四十多岁,是叶家夫人小姐的旗袍定制师傅,手艺传到这一辈已经三代了。

早些时候叶勋的几位太太喜爱漂亮衣服,隔三岔五地就要订新鲜面料和款式,郑家只招待叶家太太们都忙不过来。也就是老帅过世后,几位太太消停下来,郑师傅也会接些外边的定制,那些达官显贵的太太小姐们对他的手艺趋之若鹜。他提着工具盒走进叶家前厅,笑着向文馨问好:“四小姐好。”

“郑师傅,是想请您替这位姐姐量一量身段。做一身好看的衣裳。”文馨笑着说,“是后天高伯伯的寿宴上要穿的。”

郑师傅上下打量了星意几眼,笑着说:“四小姐,您是知道我的。做一件旗袍,后天连包边都不能做好,算上苏绣起码都要10天。哪能立刻就穿出去呀?”

文馨怔了怔:“赶工也不行吗?您想想办法,这是我二哥交代的。不然……上次您给我做的新衣裳我都没穿呢,我俩身量差不多,您给改改?”

星意没有说话,心中却有些感慨。这大概就是所谓普通人家与叶家的区别了。爷爷给她的生活费从来都是充裕的,自从来了颍城她也固定在一家裁缝铺做衣服,虽说不上多时髦高档,可在同学之间已算是好的了。可是此刻,她压根都不用提自己的那些新衣裳,文馨和叶楷正固然不会说什么,可真到了那样的场合,大约还是会被私下议论。

“四小姐别急。别人是不行,不过这位小姐却是可以的。”郑师傅笑着展开卷尺说

,“老早督军就送来了廖小姐的尺寸,那时我就开始做了,今天拿来试穿,有不合适的再调整,后天正好穿去。”

星意愣住了:“他怎么会有我的身量尺寸?”

郑师傅笑笑说:“督军送来的是您的一件旧衣裳。”

星意想了想,才记起来那一次自己在叶楷正的书房过了一夜,第二天穿走了文馨的衣服,大约就把身上的旗袍留在了叶家。她微微红了脸,也实在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细致地连衣服都替她定制好了。

文馨原本是想再开句玩笑的,可是因为有外人,只好咳嗽一声说:“衣服带来了吗?”

郑师傅的徒弟便将手里抱着的衣服罩子揭开了,小心翼翼地把衣裳铺在沙发上。

是一件孔雀蓝的小立领旗袍,左襟与右腰侧以银丝绣着玉兰花,最别致的是两丛花间以一道蜿蜒的珍珠串连接,珍珠一粒粒地经过细选,大小一般无异,柔美温婉。

文馨看得眼睛都直了:“郑师傅,您怎么没给我做一件这样漂亮的?”

郑师傅忙说:“四小姐要的话我这便替你做。不过找齐珍珠,再加上刺绣的工夫,恐怕开年春天才能做完了。”

星意换了衣裳出来,文馨就拍手说:“真好看真好看!廖姐姐肤色白净,才能衬出孔雀蓝来。”她拉着星意又仔细打量,不无羡慕地说,“二哥可真是偏心到家了。”

郑师傅也笑说:“料子和颜色是督军亲自选的,真

是适合这位小姐。”

星意是头一次穿这样贵重的衣裳,略有些不自在:“郑师傅,我觉得很合适。是不是就不用改了?”

郑师傅的眼光毒辣,十分熟练地用别针围着星意做记号:“领围和腰围都略宽了点,来,您把手垂下别动——开叉口也低了一些。”末了叹口气说,“要是小姐自己来量身段,还能做得更好一些。现下就只能这样,我会抓紧时间修改,明日再送来让您试一试。”

这一个下午,络绎不绝地有人送东西来,鞋帽丝袜皮包都有,有些也是需要试过再改的,一折腾就已经到了晚上。星意只觉得自己在博和上一天课、考一两次小测验都没这样疲倦。文馨一直乐此不疲地帮忙出主意:“刚才那个黑色手包多好看呀,还有那双镶嵌珍珠的高跟鞋,和你的旗袍很配啊。你怎么让他们拿回去了呢?”

星意看着客厅里堆着的大小盒子:“已经送来了这么多,我哪里穿得完?”

“这样二哥的钱就花不掉了。”文馨笑嘻嘻地摇头。

提到叶楷正,星意微微叹口气:“你二哥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花钱的地方再多,也不差你几双鞋、几件衣服了。”叶楷正的声音有些突兀地从身后传出来。

文馨立刻站起来,喊了声二哥。星意略微侧过头,他已经走过来,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说:“怎么样,下午选的东西喜欢吗?”

星意还没说话,

文馨就抢着说:“二哥,可惜你没看到姐姐穿那件旗袍,真的好漂亮。”

叶楷正抿了抿唇,含笑看了星意一眼:“我不急,总能看到的。”

文馨十分地识趣,说笑了几句,就站起来说:“我去看看晚饭吃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星意小声问,“这两天不是很忙吗?”

“怕你担心,特意回家让你看看。”他摘了军帽,露出修剪整齐的鬓角,侧脸显得略有些倦意,却始终勾着唇角,笑意温柔而耐心。

“那吃了饭还要走吧?”星意有点心疼,也有点后悔自己跟他提了一句“小心”。

他不答,拉着她的手站起来说:“去看看你的卧房布置好没有。”

一下午大厅里忙忙碌碌的,楼上也没停歇下来,星意就没来得及上来看看。里边已经布置好了书桌和一面书架。桌上台灯、墨水盒、信纸一应俱全,书架还放了几本书。她走过去,伸手拿了一本,是崭新的英文词典。她随手翻了翻,回头看一眼叶楷正,他就靠在床边,这一会儿工夫竟然睡着了。

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叶楷正还是一身军装,连腰间皮带都没解开,佩枪都在,看上去并不舒服。她想了想,俯下身,想要替他解开腰带和佩枪。可是手指刚触碰到冷硬的牛皮枪套,他忽然动了动,温暖干燥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

星意吓了一跳,正要直起身,他却扣着她的手腕,微微用力

,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薄唇恰好贴在她的额角,身下的男性躯体坚实温暖,她连忙撑着要坐起来,他的一只手却自然地扶在她背后,声音带着温度说:“星意,知道男人的什么东西不能碰吗?”

她慢慢涨红了脸,迟疑着说:“枪。”

她全身的重量都在自己身上,那样温暖妥帖,他在她耳边低沉地笑了:“还有一样。”

星意在他胸口微微抬起头,只看到他高挺的鼻峰和带着弧度的唇角,疑惑地问:“……什么?”

他闷闷笑了声,双臂微微用力,将她抱在了自己身侧,没有回答之前的问题,只说:“陪我躺一会儿。”另一只手卸下了手枪和皮带,放在了一旁。

窗帘拉了一半,这会儿是半明半暗的傍晚,光线分外温柔。她枕着他的手臂,一颗心跳得很快很急。分明是害羞又紧张的,也知道自己坐起来的话,二哥也不会勉强自己,可她也舍不得就这样离开。

“二哥,你这里怎么了?”星意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抚摸在他肩胛的地方,隔着军服,也能发现有一块凸起。

叶楷正闪避了一下,不动声色:“没怎么。”

或许是出于职业的敏感度,星意隐约还闻到了碘酒的味道,于是半坐起来,伸手去解他的扣子:“你让我看看。”

他的右手扣住她的双手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真的要解开?”

她红了脸,却没有放弃,指尖微微

用力,扭开了第一颗扣子。军服脱下来,碘酒和药的味道就更加浓一些,星意看他的衬衣上隐隐有血迹渗透出来,不禁皱了眉问:“你真的受伤了?”他眼见瞒不过,只好坐起来,任由她解开自己衬衣的扣子,直到露出肩膀。

原本是包扎好的,大概是时间久了,又或者动作太大,纱布歪在一旁,露出血迹模糊的伤口来。星意的手指按在他肩膀完好的地方,小心地查看着。她的指尖微凉,却莫名地令他的心口滚烫了起来。叶楷正喉结微微滚动了下,正要按住她的手,星意却已经敏捷地闪开下了床,冲进了卫浴间。

他只听到里边哗啦啦的水声,没多久,星意提了药箱进来,顺手拧开了灯,没好气地说:“幸好只是擦伤,但是你不是有专属的医师吗?怎么没有给你重新包扎?”

叶楷正讷讷地说:“开会,忘了。”

她冷哼了一声,半跪在床上,熟练地开始给他消毒、上药,最后小心翼翼地包上纱布:“不要沾水,至少一天换一次药。”

她放下了手里的工具,又问:“衬衣换吗?”

他点点头。

“我去找陈嫂——”她要下床,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你不问怎么受伤的?”他微微眯了眼睛,似乎在琢磨她的想法。

“枪支走火了?”星意想了想,“还是有人刺杀你,子弹擦过肩膀了?”

叶楷正看着她的眼睛,莫名有些心虚,沉吟许久,

才说:“是有暗杀,可是老远就被警卫发现了。没什么危险。”

星意沉默着没说话,子弹都能擦过肩膀了,这叫没什么危险吗?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已经能调整出笑意,才微微抬起头,用一种认真而执拗的语气说:“二哥,我知道你难免会遇到危险。可我是医师啊。你受了伤,还有我。我会帮你治好。”

他蓦然间松一口气,忍不住笑了,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嘴唇。

他已经长出了胡茬,贴近的时候有些痒,也有些痛,星意却没有闪避,只是含糊而努力地说:“可是你要答应我,只能是受伤。”她顿了顿,强调说,“我能治好的伤。”

他贴着她的嘴唇,异常清晰而坚定地说:“好。”

两人回到楼下的时候,文馨嘟着嘴有些不高兴:“你们怎么才下来,饭菜都凉了。”

肖诚不得不大声咳嗽一声,文馨才觉醒过来,闷头吃饭。结果叶楷正也没吃上两口,就被军部打来的电话给叫走了。星意送他到门口,叶楷正伸手拦住她:“别出去了,外边冷。”她听话地停住脚步,视线却定格在他身上,没有离开。

“这两天可能要辛苦你一下。”他又向她走了一步说,抱歉地说,“等到高伯伯的寿宴结束,再送你去普济堂。”

“我知道。”她点点头,伸手接过了陈嫂手里的大衣,微微踮起脚尖给他披好,“你要记得换药。”

隔着门厅的玻璃,看着汽车一辆接一辆地离开,星意抱着手臂没有立刻离开。

“姐姐,你还吃饭吗?”文馨走到她身后,带着点促狭笑意说,“二哥又不是不回来了,难不成还吃不下饭了?”

星意依旧站着没动,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她没办法告诉眼前这位天真的小姑娘,自己真的是害怕……哪一次他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高行风的寿辰当日,星意吃早餐的时候,正遇到叶楷正从外边回来。近腊月的天气,已经开始飘下雪花,叶楷正进门的时候带了一阵寒气进来。她忙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你吃早餐了吗?”

叶楷正看了看客厅里挂钟的时间,笑说:“这么早就起来了?”又对肖诚说,“文馨肯定还在赖床。”肖诚点点头说:“四小姐还小,贪睡也是正常的。”

他眼睛带着血丝,胡茬也没刮,看上去是通宵未睡的样子,星意前一日都没见他,下意识地转头问肖诚:“他换过药了吗?”

叶楷正接口就说:“换了。”可惜肖诚怔了怔,才跟上说:“……换过了。”叶楷正转过头,瞪了肖诚一眼,

她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一会儿我给你换。”她帮着陈嫂递碗筷给肖诚,“肖大哥你喝粥还是吃面包?”

叶楷正一把抓住她的手,示意她放下来:“行了,你吃自己的。肖诚不是外人,他自己长着手呢。”肖诚连忙自己接过来,他吃饭和叶

楷正一个德行,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今早又还有事,吞得更急。一眨眼半碗粥都没了,他才有些回味过来,迟疑着问:“……这粥怎么好像怪怪的?”

星意反应过来:“这锅粥是甜的。肖大哥你吃不惯是吧?陈嫂还煮着白粥,我请她端出来。”她又抱歉地看了叶楷正一眼,“你也吃不惯吧?”

叶楷正两三口已经把粥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说:“我还行,挺好吃的。”

等到星意去了厨房,肖诚看着叶楷正,犹豫着问:“督军,您不是最讨厌吃甜的吗?”

叶楷正的表情微微松动了下,隐约有一种“你不会懂”的眼神:“她喜欢的东西,你违心夸一句不行吗?”顿了顿,又低声说了句,“换成小四你大概就能懂了。”

叶家的清晨非常忙碌,用完早餐之后,星意上楼去换衣服了。叶楷正回到房间,衣服也没脱,倒头睡了一会儿,也不过40多分钟,肖诚就来敲门了。精神好了一些,叶楷正刮了胡子,又洗了脸,听到卧室外星意说:“二哥,我来帮你换药。”

他还没穿上衣,走去把门拉开了。

“你怎么回事啊?虽然家里暖和,但是还是要穿衣服啊。”星意侧身闪进来,有些不满说,“着凉了又不会记得吃药……”

叶楷正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他是第一次看她穿这样贴紧身体曲线的旗袍,以往她总是穿女学生最常穿的、略微宽松

的阴丹士林旗袍,外边又套着白大褂,看上去很纤瘦。可今天穿着郑师傅的定制旗袍,他才惊觉,她的身形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玲珑有致。星意的皮肤又白,衬得孔雀蓝的旗袍美貌雅致。她的头发松松地绾着,也没有什么其余的装饰,表情带着些微窘迫和愕然,整个人看上去带着恰到好处的风情,和一点点……正好的青涩。

她一个人说了半天,见他没反应,自觉停了话头,回头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怎么了?不好看吗?”

他收回了视线,有点抑制不住心底深处的澎湃,走过去将她圈在怀里。他的下颌还带着水珠,也毫不在意地蹭在她额角:“好看。”

“哎,梳了好久的头发呢,你别乱来碰乱了。”星意努力挣开他,“快点坐下来给你换药。”

她依旧手脚麻利地给他剪开纱布,一低头看到他唇角边含义莫名的笑,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室内只能听到剪刀轻轻磕碰的脆响,他的唇角弧度没有收敛,竟然轻笑出声。星意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些,手上就微微用力。

“嘶——”叶楷正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看她一眼抗议,“廖医师,你未婚夫不是砧板。”

“是吗?”她抿唇笑了笑,放轻了动作,“谁让你心里嘲笑我?”

叶楷正秀挺的眉眼难得带了点委屈:“没有嘲笑。我心里得意都不行吗?”

星意小心地贴好最后一块胶布,随口问:“得意什么?”

他起身穿了衬衣,对着镜子整理领口,视线却没有离开镜子里她弯腰整理药箱的侧影,若有所思:“回头让郑师傅多给你做几套衣服吧?”星意没有抬头:“……不用了吧?我很少能穿到这样精致的衣服。”他就微微笑了笑:“在家穿给我看就好。”

星意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只听他继续说:“……今天我可能陪不了你,太太小姐们会聚在一起看戏或者打牌。你可以吗?”

“可以啊。”星意回答得十分轻松,“你去做你要做的事。”

他整理好了领口,转身到她面前,含笑说:“实在不想应酬呢,就找文馨去高家的后花园转转,等我带你回家。”

“不用。”她认真地说,“我在老家的时候,上至长辈,下至小辈,都是很喜欢我的。”

他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夸了一句:“真省心。”

星意踮起脚尖给他扣上领结:“还有什么要关照我吗?”

他想了想,淡淡地说:“能应付得来当然好。应付不来的话也没关系,记得二哥不靠女眷的交情在两江立足就好了。”

星意心底涌上一阵暖流,轻声说:“好,我会记得。”

叶家门口的汽车来了好几拨,星意看见叶楷正惯常坐的那一辆开出去,有些愕然:“那不是你的车吗?”叶楷正还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头也没抬:“听肖诚安排吧。

”又等了一会儿,才有警卫进来说:“督军,可以上车了。”

他站起来,从陈嫂手里接过了星意的外套:“走吧。”到了门口,他展开外套,让星意穿上,叮嘱了一句,“手套带了吗?”

“带啦!”她微嗔了一句,“你怎么比我大哥还啰唆。”她又转头看了看,“文馨不和我们一起吗?”

“她和肖诚坐一辆车。”叶楷正扶着她上了车,随口说了句。

文馨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有些艳羡地看着他们:“二哥像变了个人一样。”

肖诚替她扶着车门,仿佛没有听到:“四小姐,上车了。”

“……”文馨瞪他一眼,嘀咕了一声,“木头。”

车子一路开过去,快到高府的时候开始堵塞。几乎是一步一挪,小汽车、黄包车、行人把街面都塞得严严实实。星意透过车窗望出去,感慨了一句:“好多人啊。”

叶楷正看了一眼,笑说:“是啊,高老爷子做寿,只怕整个两江有点声望的人都来了。”

车速放慢后,星意看到许多持枪的警卫从高府的方向跑出来,开始把持住出入口,很多戴着帽子的便衣若有若无地在周围看似闲逛,却并没有挪开几步。

警察从前边吹着哨子赶过来,开始疏导车辆,汽车一下子就行驶通畅起来。到了高家的大门口,警卫拉开车门,叶楷正先下了车,又绕到另一侧,俯身将手递给星意。她把手放在他掌心,感受到牵引

自己的力量,在车里仰头看他一眼,蓦然觉得安心了很多。两人携手走到离高家大门口不远的地方,高行风亲自在门口迎接。

老爷子大步走到叶楷正面前,伸手就拍拍他的肩膀说:“督军到得这么早。”

叶楷正示意随从送上贺礼,笑说:“高伯伯的寿辰,无论如何都不能晚的。”

老爷子哈哈笑了声:“过个生日而已,倒是劳你费心了。”他转向星意,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眼,“哟嗬,你小子头一次带姑娘出来见人啊。是媳妇儿?”

“高伯伯,时髦的说法是未婚妻。”叶楷正含笑说,“星意,这是高行风高伯伯。”

“高伯伯,祝您福如东海。”星意落落大方地打了声招呼。

高行风又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夸说:“你小子眼光真比你老爹好多了。这位小姐真是又俊俏又斯文。”

叶楷正苦笑了一下:“您这话说的,一会儿大太太也是要来的。”

“她来了我也是这句话。”高行风“哼”了一声,主动伸了胳膊说,“来,小姑娘搀着我,咱们回屋里聊聊。”

星意便放开了叶楷正的手,扶着高行风。高行风侧头对星意幽默地说:“你看,好不容易郭栋明的女儿他没看上,结果这一来就把媳妇儿带出来了。你让我家小五怎么办?她可是嚷嚷着要嫁给青羽的。”

星意怔了怔,看了叶楷正一眼,他显然听到了,却没有开口辩解,只笑着问

:“小五呢?”

话音未落,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从人群里跑出来:“大哥哥!大哥哥!”

叶楷正俯身抱起她,笑着说:“小五你不是说了每次我来,都要在门口接我吗?”

小姑娘就有点不乐意:“是奶奶不让我出来。”

叶楷正笑着对星意说:“这是高伯伯的孙女。”

高行风呵呵笑着说:“三年前有只狗追着小五跑,她鬼哭狼嚎的时候被青羽救了。从那以后她就决心要嫁给青羽了。”

星意莞尔,小五却在认真地看着她,转头问叶楷正:“这个姐姐是你的新娘子吗?”

叶楷正含笑点点头,有意问:“姐姐漂亮吗?”

小姑娘倒是诚实地点点头:“漂亮。”顿了顿,又补充说,“可是我长大会比她更漂亮的。”

高行风哈哈大笑起来,他显然是极疼爱这个孙女的:“行啦,以后别乱叫大哥哥,乱了辈分。你去找你妈去。”

小五扭了一下,抱紧叶楷正的脖子说:“我不去。”

高行风咳嗽了一声:“小五你还记得打针吗?这位姐姐是医师,要不要她带你去——”

话音未落,小五瑟缩了一下,猛地从叶楷正怀里跳了下去:“那、那我先走了!”

星意撇了撇嘴:“高伯伯,您这样说,小五不是更不喜欢我?”

高行风摸了摸胡须,只好顾左右说:“哎,小孩子嘛,都是瞎胡闹。对了,文馨呢?今天她没来?”

“在后边呢。”叶楷正随口说。

此时有人追上来,在高行风耳边说了两句话。高行风凝神听了,停下脚步说:“孙吉和杨峥到了。”

叶楷正勾了勾唇角:“请他们进您书房去坐一坐?”虽是问话,高行风却没有迟疑,立刻让人吩咐下去了。他轻轻拍了拍星意的手背:“小丫头,晚点吃饭你坐我身边。现下我还要招待几位客人。”

星意乖巧地笑了笑:“好。”她侧头看了叶楷正一眼,“那我先去找文馨。”

叶楷正点点头,他今天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外边套了一件长款藏蓝色呢大衣,她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拉住她的手,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说:“要是看到大太太和我大姐,别理她们就行了。”

她斜睨他一眼,悄声说:“行啦,我知道怎么做。”她正要走,手却微微带到了他的大衣里边,硬硬的一样物事。她怔了怔,是枪。今天是高行风大寿的日子,他带枪做什么?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忧虑,她很快掩饰起来,对他点点头,“你小心,我先走了。”

叶楷正回身,对高行风比了个“请”的手势。高行风同他并肩走向书房,笑着说:“你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叶楷正忍不住勾起唇角:“高伯伯,这话怎么说?”

“你今儿把小姑娘这样一带出来,那群太太姨太太小姐们不都炸开锅了?”高行风摸了摸胡子,唉声叹气,“我家老太婆一直嚷嚷着要给你当

媒人,每次都念叨着你再不成亲,老帅在地下也不安心。这下好了,傻了吧。回头又来骂我什么都瞒着她。”

叶楷正不动声色:“那也只好请伯伯多担待了。”

“……”高行风竟无言以对,良久,才收敛了表情,沉声,缓缓地说,“那件事,你想好了?”

叶楷正扶着他走上台阶,表情如沐春风:“高伯伯难道想得和我不一样?”

高行风的寿宴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叶楷正是想借机召集两江系军队的各位长官回颍城议事。因为眼下时势太过紧张,便让高老爷子大操大办了一场。

高行风穿的是一身马褂,戴了个礼帽,慈眉善目的样子,眼神却一点点锋锐起来:“那帮鬼子,说实话,老帅死的时候我就想同他们翻脸了。现下算了算,军队里边亲日派这一年多已经被你调走的调走,贬黜的贬黜,留下的都是青壮派心腹。今日军长们过来,想必你是有把握的。”

叶楷正微微笑了笑:“伯伯这话说的。合则留而已。”

“老头子是承你的情的。”高行风叹口气说,“军部这么多人,你唯独没动我。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老帅当年对你寄托了多少希望,你做得也一直很好。如今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你想做什么,我自然都是支持的。”

叶楷正压抑住心口涌上来的感慨,轻声说了句“谢谢伯伯”。

“顾岩均虽然已经被你调走,

可是31军的柏文是他的人。”高行风沉吟说,“他也接了我的帖子,两江系的将领来得这么齐,想必他不会缺席。”

叶楷正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能够触到腰间冷硬的枪具,他淡淡笑了笑:“今日您大寿,和气为主。”

副官在门口敲了敲:“军座、高将军,两位军长到了。”

叶楷正坐着未动,高行风扬声说:“请他们进来。”

孙吉和杨峥同是黄埔军校毕业,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当壮年。两人一进门,先是向叶楷正行了军礼,才转而同高行风寒暄了几句,又送上了寿礼。他们是叶楷正一手提拔上来的,杨峥是49军军长,前几日炮轰日租界旁老城庙的命令便是他直接下给军队的,他自然对眼下的情势更加了解,他在叶楷正身边坐下,试探着问:“军座,今天人到得很齐啊。”

叶楷正还没开口,他又半开玩笑:“今儿要是鬼子敢飞个炮弹过来,整个军部都完了。”

这样的日子,杨峥这话是很欠妥的。可高老爷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直肠子,乱放炮啊。”

“我听说督军还带了未婚妻来?”杨峥兴致勃勃地说,“军座娶了那个名角之后,一下子又没影了。我还以为——”

孙吉的个性比起同僚冷静谨慎得多,他打断了杨峥的话说:“行了,你这张嘴能说出什么好话。”

“你以为什么?”叶楷正也没生气,追问了一句。

“我

以为那啥,督军你女人见得少,那会儿被迷住了,结果人家就卷了款子跑了。”

“呸!你还真是吐不出象牙。”

军队里大多数是粗豪汉子,尤其是这些年纪轻的,叶楷正同他们也是打成一片。叶楷正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末了才说:“今儿高老爷子还夸我眼光好。”

杨峥听他语气里有些得意的意思,连忙问高行风:“老爷子说一说,长得怎么样?”

老爷子倒是捧场:“我觉得好,比我家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好看多了。”

两江军队上下没人不知道高老爷子和夫人是青梅竹马,偏偏夫人家里长辈觉得高家穷,打死不肯把女儿许配过去。高夫人也硬气,不肯随便许了人家,拖着拖着成了老姑娘。高行风跟着叶帅打天下,打到一半还是念念不忘,快马赶回来,只问了一声“还要不要跟我走”,姑娘二话不说就上了马,当日就在部队里成了亲。伉俪情深,到今天还是佳话。

杨峥忙说:“老爷子你这辈子就一位夫人。想必夫人年轻时美貌得不得了。”

“你这臭小子,没见过我老太婆吗?”老爷子“哼”了一声,“我没像老帅那样娶了那么多,那是因为老太婆厉害。年轻的时候我外头的相好还是不少的。”

杨峥和孙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忍着笑说:“那是啊。”

就连叶楷正也莞尔,谁不知道高老爷子和太太感情极深,那会儿老爹要送

女人给他,他都不要,为此还被取笑了一通。只不过老爷子好面子,对谁都说自己外边相好多,也就过过嘴瘾而已。

说笑间两江的正副参谋长、数位将军陆续到了,最后到的是廖诣航。廖诣航是叶楷正面前的大红人,加上如今星意的关系,在场的虽都是军队里掌着实权的人物,对他却十分客气。大家说笑了两句,杨峥大概是最后一个晓得这层关系的,他素来口无遮拦,就大咧咧地笑说:“那廖先生以后就是国舅爷了。哪用得着和我们一样风餐露宿啊?”

廖诣航的脸立时沉了下来,不冷不热地说:“杨军长要是觉得这活随便找个你们的通讯情报兵就能干的话,我的确是不用这样奔波。”他随身带着舆图,今日本是要来汇报铁路勘测的最新结果,说完就卷起了舆图,一言不发坐着喝茶了。

在座的都有些尴尬,叶楷正咳嗽了一声,斜睨了杨峥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很清楚,杨峥站起来行了个军礼,苦笑着说:“廖先生,你看我也就是个粗人,嘴里乱放炮,你可千万别为这个生气,不值当的。”

廖诣航哪里是在气杨峥,说到底,自己心里还是对叶楷正有点疙瘩。

如今这么多人都在,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展开舆图,定了定神说:“按照督军的意思,我和学生花了近半年时间重新勘测,颍城到禹州的路线是可行的。这样一来就绕开了

林州,将来禹州和北平也是能够对接的。督军的意思,这条线路即刻可以动工。”

一时间没人说话,也没人表态。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决定一旦公布,就是和日本人彻底翻脸。现下的中央政府都还在努力维持着现状,两江这样做,的确是无甚把握的。

“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大家都知道林州的港口已经和日本人签了协议。一旦开放,日军的军舰顺着两江一直到内陆,比现在更为方便。然而我们的铁路几个站点修筑,恰好是沿着江边。现下几个站点都已经募集了工人和民兵开始起建,如果日本方面要破坏,大可以用日本军舰炮击,然后从林州出海。我们会变得极为被动。”

杨峥是个急性子,听了半天,抓抓脑袋说:“督军你是什么意思?直说了吧。”

叶楷正喝着茶,门口有人喊了声“柏军长到了”。

柏文是两江系将领中出了名的儒将,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和顾岩均十分投契。叶楷正上位后,逐渐将当年徐伯雷和顾岩均的人剔除出权力中心,柏文是仅存的一位实权将领,也是如今顾岩均在军部最后的势力。

柏文进来的时候还有些疑惑,书房里并不是聊天的闲散氛围,倒是像在开军事机密会议。等到坐下了,叶楷正才淡淡说:“辛苦廖先生,再向柏兄简短地介绍一遍铁路的情况。”

柏文听完,有些疑惑道:“日本人迟早会

发现,我看还是暂缓的好。”他走到舆图边,仔细看了看,“这几处都是军事要地。林州港口一开,日后日军随便寻个由头,就能毁了这些站点。现在中央又拖着不表态,这个担子没道理主动接过来。”

杨峥嘴角动了动,想要说话,被孙吉轻轻踢了一脚。

叶楷正仿若不闻,从肖诚手里接过了一张电报:“这是昨日刚收到的,宫本从东京发来的电报。他催促我最晚在七日后回复这份协议,是有关共同建设林州港口,以及提议两江和日军共同训练水军。我拖延了半年时间,看样子,七日后是最终期限了。”

“督军!此事事关重大,且不论同不同意。就说您要是决定新开铁路路线,独独绕开林州,和公开拒绝有什么两样?”柏文急道,“顾先生向来和日本人还有些交情,您看是不是请他居中调解一下。”

叶楷正将电报放在桌上,不动声色饮了口茶:“柏兄是要我接受日方的协议了?”

柏文打量了叶楷正数眼,闷头坐了下来,良久,才说:“不是接受,而是拒绝还不到时机。以我们的实力和日军硬抗,一点胜算都没有。”

叶楷正转向其余的人:“诸位呢?”

杨峥站起来,梗着脖子说:“我反对!妈的那些鬼子什么文绉绉的共同建设港口,还训练水军!这不就是明摆着染指我们的军队吗!以后中日打仗了,鬼子算是咱们战友还是

敌人?!督军你给句话,你让打,老子就立刻去前线!”

柏文嗤笑了一声,轻道:“哼,搞得你手下的那帮子人能打得过日本人一样。”

“你他妈说什么!”杨峥愣了愣,旋即火冒三丈,“打不过鬼子,老子也把命给拼了,比你这样的窝囊废好!”

孙吉拉住了杨峥,冷冷道:“老杨话糙理不糙。有些冲突可以忍,但是有些底线却不能踩!督军这次妥协了,两江就会变成第二个东三省。我们所有人,等着被子孙骂死。这个担子我们不挑也得挑!”

孙吉和杨峥摆明了立场,余下的人也纷纷站起附和。柏文眼看情况不对,不由冷下了脸:“督军,事关重大。顾参谋长一会儿也会过来,您不如请他来一起商议商议。”

叶楷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终于出声说:“行了,都别吵了。”

他的声音不大,书房里却一下子安静下来。叶楷正站起来,踱了两步,歉然对高行风说:“高伯伯,这场寿宴闹成这样,实在是过意不去。”

高行风抽了两口烟,摆摆手,没有说话。

“肖诚。”叶楷正淡淡喊了一声。

肖诚与站在窗口警戒的侍卫动作极为敏捷,手脚麻利地制住了柏文。肖诚顺手一摸,在他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扔在了地上。

“看来柏军长也是有备而来。”叶楷正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叶楷正你要干什么?来人!”柏文奋力挣扎起来,

“来人!”

叶楷正弯腰拾起了手枪,卸下子弹,用枪柄对着柏文,砸了下去。柏文疼得大叫起来,满口鲜血,想来也顺手砸掉了不少牙齿。肖诚顺手就塞了一团纸在他嘴里。

叶楷正随手扔了枪支,转向众人,沉声道:“诸位,我意已决。”

高行风在内,所有人霍然起身,牢牢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书房内柏文呜呜在惨叫,远处若有若无的传来丝竹乐声,除此之外,再无半丝声响。

“日寇数年来一再要求扩大当年协议,老帅亦是为此而死。我两江存亡本就到了生死之刻。反抗或许会死,或许会败。但是不反抗,则两江沦为第二个东三省,为日寇所强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我不做这罪人,也请诸君同我一起,应战。”

军人们的表情激昂起来,整齐划一地行了军礼,齐声道:“是!”

“我既已决意在数日后反击日军,具体的安排,则要仰仗诸位执行。”他斜睨了蜷缩在地上的柏文一眼,“柏文不服从军令,即刻起撤职。由肖诚前往一线接管部队。”叶楷正走到舆图前,示意众人靠过来,“诸位,我拖延日方已半年有余。七日后,日方得不到回应,则视我为拒绝。与其如此,不如便主动出击。”

他修长的手指指着蜿蜒的河流:“日军如今留在两江还有17艘军舰。31军距离瓦子湾最近,三日内布下水雷,堵住他们的出口。”

……

他一项项地布置下去,高行风在一旁听着,暗暗佩服这个年轻人的阵仗丝毫不乱,却也心惊,这些谋划必然不是一日两日能完成的。叶楷正被骂了半年,忍到今日才公布,可见城府之深。

“老爷子,日本使馆也派人来贺寿了。”门外忽然有人说。

叶楷正皱眉,看了高行风一眼。高行风走到门口:“来了谁?”

“日矢上的夫人和妹妹。是和叶家大小姐一起来的。”

叶楷正与廖诣航对视了一眼,听到高行风吩咐:“让夫人去招待一下吧。”

高家的别院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唱戏,高太太站在别院门口,远远看到客人过来,连忙迎了上去。文馨和高太太很熟,笑着打了声招呼:“高伯母好。”高太太高兴地一把拉住她的手:“文馨,你可是好久没来看我了。”

“我这不是来了嘛。”文馨笑眯眯地说,“还带了我二嫂来。”

这会儿近在跟前,高太太赶紧上下打量星意,叹口气说:“这么俊俏的小姐,难怪之前给你二哥介绍了好几位姑娘,他压根看不上。”

文馨告诉过星意,高太太待小辈最是热情心善的,现下见了面,这位太太身形略有些圆润,五十多岁的年纪,端庄又可亲,星意便觉得没什么距离,叫了一声“高伯母好”。

高太太拉了星意的手,显然对她很好奇,从她和叶楷正如何认识,又如何定亲,详详细细问了一遍

。星意便略掉了些细节,只说起自己曾经在他受伤时帮他止血包扎伤口。听得高太太倒吸凉气说:“还有这回事?”她向来是把叶楷正视若己出的,不免心疼说,“这小子以前出了事,都不和他亲爹说,又没个亲娘疼着。现下总算是好了,肯娶媳妇儿了。”她拍了拍星意的手说,“以后你可得管着他。”

星意大大方方地点头说:“我会的。”

三人进了别院,星意便明显能感觉到夫人小姐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高太太十分热心地将她介绍给她们,来来回回总有二三十人。她也体谅星意头一次进这样的社交圈,介绍了一轮,就把她拉到了里屋,笑着说:“你这次一来,足够屋外的女人们谈论三个月了。”

星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来前我大概就能想到了。”

高太太见她年纪虽然不大,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心里越发喜欢了几分,转头对文馨说:“你二哥可有多疼这未来的媳妇儿呢,昨天就让人告诉我,说早些把她带出来,别叫她四处招呼别人。”

文馨撇撇嘴角,半真半假地抱怨说:“高伯母,我只告诉你,二哥为了和二嫂多待些时间,如今吃顿饭肯花上40分钟了。”

“文馨!”星意有些无奈,“别再取笑我了。”

高太太还真惊了惊,捂着嘴笑起来。

三人聊了一会儿,有侍卫敲门进来:“太太,老爷说两位日本夫人过来,

请您接待一下。”他顿了顿,“另外,督军关照了,请廖小姐不要出去。”

“好,我这就去。”高太太略有些疑惑,又回头对星意和文馨说,“既然是关照了,你们就在这里喝喝茶。我招待完了就回来。”

星意也没有多问,送了高太太到门口,就走回窗边,望向书房的方向,沉默下来。

“你怎么啦?”文馨走到她身边,“今天不高兴吗?”

星意回头笑了笑:“没有。”她只是时不时地会想到刚才叶楷正贴身带着的枪,莫名地有些不安。文馨十分善解人意,见她也没心思聊天,便坐在一旁听外边的戏,没有出声打扰。又过了一会儿,前边忽然起了喧闹声,星意和文馨对视一眼,快步走到门口,就看到有佣人慌乱地跑过去,隐约听到有人说“孙小姐晕过去了”。

文馨想了想:“孙小姐?高伯伯就一个孙女儿,就是小五。她晕过去了?”一转头,已经看到星意小跑着出去了。她怔了怔,赶紧跟着去了。

前边已经乱成了一团,小五是高行风夫妇最疼爱的小孙女,小丫头喜欢热闹,刚才还活蹦乱跳地钻来钻去,结果就忽然倒下了,浑身痉挛,口角不断溢出白沫来。高太太吓坏了,想要去扶起她,可是小五手脚乱蹬,高太太便一边哭一边让人去找医师。周围的太太小姐中有一两个有见识的,窃窃私语说是“羊痫风”。

小五的上下牙关不断地咬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人说:“快点塞筷子进去,免得孩子咬断了舌头。”高太太接过了佣人递来的筷子,可是孩子翻着白眼、脸色铁青,牙关开合。她一慌乱,哪里塞得进去?

星意从人群中挤进去,跪在高太太身边,着急说:“伯母您让一让,我是医师,让我看看孩子。”

她的声音十分冷静,高太太正没个主心骨,连忙让开了一些。星意伸手将小五的身子侧翻过来,迅速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垫在她的头下。孩子的口涎顺着一侧流淌下来,她手里攥着一方手帕,趁小五微微张开嘴巴的时候,轻轻扣住小五下颌,迅速地塞了进去。

小五又发作了一阵,星意跪着半抱着她,尽力不让她乱蹬伤害自己。过了一盏茶时间,小五才慢慢平静下来。小五的母亲原本在别处招待客人,也已经赶了过来,啜泣着跪下来想要抱住女儿。星意将小五交到了她母亲的手里说:“给她换一身衣服,擦擦身子,最好能立刻送去医院检查一下。”

高太太看着她,仿佛在看一根救命稻草:“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她语无伦次地说,“小五从来没犯过这种病,万一一会儿再发——”

星意支撑着站起来,安慰她说:“伯母您放心,我当然陪你们一起。”她挺直膝盖的时候打了个踉跄,文馨连忙去扶她,星意借了她手臂的力道站直了,一侧头

,看到屋子的角落站着叶文雨和两个日本女人,皆全神贯注看着自己。此刻她没时间同她们打招呼,只点了点头,跟着高家母女出去了。

此时的高家书房里,全然不知别院出了什么事,叶楷正一口气给两江的精锐部队皆布置了任务,又同诸位同僚细细商议了可能出现的意外,最后合上了舆图。

柏文已经被拖了出去,孙吉缓缓开口:“军座,为国赴死是每个军人的使命。但我还想问一句,中央的态度呢?”

叶楷正沉默片刻:“他们会给物资的支持,但是委员长还是要争取最后的和平。所以,一旦起了冲突,开始还是得靠自己。”

一屋子的军人便沉静下来,远处有咿咿呀呀的唱腔传来,竟有一种难言的荒凉与悲壮。

叶楷正却笑了笑,英俊的脸上带了坚毅之色,一字一句道:“诸位,中日未来必有一战。我虽坚信中国绝不会亡,但我们又是弱方,更没有即刻战胜的奢望——但只要最终能胜利,我叶楷正,愿意做这个祭旗人。”

军人们叩响了脚跟,行了军礼,异口同声道:“愿追随督军!”

傍晚时分,书房的门打开了,两江的高级军官们鱼贯而出,没来得及在高家吃饭便纷纷告辞。屋子里只剩下叶楷正和高行风。叶楷正转向他说:“瓦子湾的备战极为要紧,肖诚是我身边的人,还是要劳烦伯伯带他过去,柏文手下的副军长与参

谋长虽不是他的心腹,但是资格比肖诚老,还得您去敲打敲打。”高行风点头说:“我晚上便同肖诚一道出发。”

叶楷正侧头看了肖诚一眼:“这样好的机会,好好和伯伯学着。”

肖诚立正行了个军礼:“是!”

这时才有管家慌慌忙忙地跑来了:“老爷,孙小姐晕倒了。这会儿太太和少奶奶都在屋里等医师呢。”

高行风脸色微变,转身走向别院,一边问着情况。管家便简单说了经过,只说现在情况稳定了下来。两人进了小五的房间,高家太太和少夫人坐在床尾,都挂着眼泪,一脸焦虑。星意刚刚替小五做了简单的检查,安慰她们说:“小五没受伤。具体的情况还是要等儿科医师来看了才能知道。不过癫痫会突发在孩子身上,等到他们长大些,就会慢慢好了。”

高太太的眼睛亮了亮:“真的吗?这种……羊痫风也会好?”

星意迟疑了一下:“伯母,书上是这样写的。您先别担心,小五现在不会有事。”

高行风疾步到床边,看了看沉睡的小孙女,心下虽然忧虑,也只能打点起精神安慰妻子。他又转头对星意说:“我都听说了,丫头,今儿多亏了你了。”

星意连忙说:“我是举手之劳。”

高行风转头对叶楷正说:“青羽,你必然还有很多事要做,先回去吧。医师马上要来了。今日招待不周,过两日再请你们来做客。”

这边星

意已经详细告知了高家诸人,下次若是又遇到小五犯病该如何护理,末了说:“我们学校的苏清教授是儿科圣手,明后日你们请他来给小五看看,经他看过了,你们也放心了。”叶楷正亦关切地说:“伯母,我明日便让人请那位苏教授过来看。小五不会有事的。”

高太太已经收了泪,打起精神笑了笑说:“多谢你们费心。”又拉了星意的手说,“下次你来,伯母再好好招待你。”

叶楷正遂带着星意和文馨告辞。到了门口,叶楷正停下脚步,对文馨低声说:“你和肖诚坐一辆车,想来一会儿他有话对你说。”文馨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去了后一辆车。

叶楷正扶着车门,等到星意坐进车里,才绕到另一侧弯腰坐进去。汽车的引擎发动起来,他却俯下身,二话不说就从她旗袍的分叉处撩开了下摆。星意下意识地遮掩了一下。他捉住她的手,仔细查看,隔着丝袜,能看到膝盖上的瘀青十分狰狞。他有些心疼地轻轻抚摸:“怎么回事?”

“孩子犯病的时候四肢抽搐,被踢到了。”她轻描淡写,抽出手,把旗袍的下摆放好,“没什么。”

他没有多责怪一句,只是说:“可我看你走路都不稳。”

“我自己检查过了,没有伤到骨头。瘀血几天就能好了。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呀。”她顿了顿,侧头问他,“你刚才说肖大哥有什么话要对

文馨说?”

叶楷正沉默了片刻,明知看不到后边那辆车,却还是侧了头。良久,才说:“也没什么。肖诚以后不是我的侍从室主任,我另外派他去做别的事。”

“什么?你要去哪里?”文馨错愕地盯着肖诚。

“督军已经解除了我侍从室主任的职务,另有派遣。”肖诚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位,直愣愣看着前方,仿佛和他说话的人正在对面。

“停车!”文馨怔了怔之后大声说。

司机看了肖诚一眼,意外地发现肖主任脸色有些铁青,嘴唇紧紧抿着,没有说话。他就没有松开油门,毕竟这一趟是跟着督军出来的,警卫室的计划十分严密,不可能容许他随意就停下来。

“肖诚你停不停车?”文馨又在后座尖叫起来。

“停车。”肖诚终于出声,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无声地在询问她想要干什么。

司机连忙一脚踩了刹车。

“你坐我旁边和我说。”文馨有些固执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肖诚便有些漠然地转过头:“四小姐,这是规矩。”

“你不是说二哥解除你的职务了吗?”文馨不依不饶,“现在可以坐了吧?”

车内的气氛有些僵持,连司机都有些无所适从地看了看两人,转过了头,大气都不敢出。肖诚的手指在膝盖上渐渐收拢,屈成了拳,终于还是下车,绕到后座,坐在文馨身边。可他依然没看她:“可以开车了吗?”

“二哥派

你去哪里?”她坐在他身边问。

“不能说。”肖诚答得很快,“这是机密。”

文馨沉默了一会儿:“你多久……能回来?”

“四小姐,抱歉,不能说。”

文馨的眼眶红了,有些哽咽着说:“以前你去哪儿从来不会告诉我,这次跟我说,那一定是非常危险。是不是?”

这一次,肖诚没有再回答“不知道或者不能说”,可是也默认了她的问题。

会死吗?可以不去吗?文馨心里很想说这些,可她知道说了没有用,肖诚原本就已经够疏离自己,这样问他,他大概只会更加厌烦,更加不理不睬。她有些无措地坐着,原本也不是会掩饰的个性,泪珠子就一串串地落了下来。

一块手帕从旁递了过来,可是文馨没有接,她只是转过脸,呆呆看着车窗外,良久,才听到男人有点紧张的声音:“四小姐,前面是采芝斋了。要停下来买点吃的吗?”

文馨忍不住哽咽说:“我不想吃什么点心。我只是很……担心你。”

肖诚一时间无言以对。

“在你心里,我也不算什么……充其量也就是‘四小姐’。”文馨含着眼泪,又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来,小脸显得有些滑稽又可爱,“你放心去吧。下次回来,就和二哥一样,是很威风的将军了。”

“四小姐……”肖诚迟疑着想打断她,“我不是——”

文馨却很快地说:“不,我说错了。肖大哥,当不当将军不重

要,你平安回来就好。”她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手帕,很快擦了擦眼泪,又是笑盈盈的样子。

肖诚默然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带着弧度依旧笑着的嘴唇,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终归还是转过了头。

车子已经开到了叶家门口,肖诚沉默着下车,绕到另一边,替她拉开车门。文馨下了车,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心。”文馨蓦然收住脚步,可他却面无表情,带着一队警卫快步离开了,仿佛什么都不曾说过。

星意站在廊厅的地方,微微踮着脚尖,专注地看着门口的动静,丝毫没有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悄无声息地在她肩上盖了块披肩。星意伸手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也没回头,有些忧心地说:“你看,肖诚就这么走了。文馨还站在那里呢。”她直起身子要下楼,自言自语地说,“唉,我得让她进来再说——”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轻,就被打横抱了起来。

星意一抬头,只看到叶楷正的下颌。她“哎”了一声,挣扎了一下说:“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他闷哼一声,星意才想起来他肩上还有伤口,只好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只说:“你干什么啊?家里还有人!”

他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斜睨了她一眼,侧身去拿床头柜上的药油:“给你的膝盖上药。”

星意下意识地缩了缩腿:“你把药油给我,

我自己来。”

叶楷正蹙了蹙眉:“把腿伸出来。”

星意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丝袜还没脱。”

他是半跪在地上的,闻言笑了笑,站起来背过身说:“脱吧,我不看。”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她还是迟疑了一下才开始脱丝袜。叶楷正一手拿着药瓶,另一只手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眼神微微一转,落在梳妆台的镜子上,不由一愣。

梳妆台是她住进来后才添置的,往常他还真不记得这间卧室有镜子。从他站着的角度,可以看到星意正掀开旗袍的下摆准备脱下丝袜。可他站着高,镜子矮了些,只能看到小半截雪白纤细的小腿。他心口莫名有些燥热,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可以看到大腿了……

“二哥……二哥!”

星意喊了一声,又喊一声,看他没反应,顺着他面对的方向望过去,一下子涨红了脸:“叶楷正!”

他终于回过头:“好了?”

“你在看什么?”星意抿了抿唇,想要伸手推开他站起来。

叶楷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意往她面前跨了一步,遮住她的视线,末了才低声说:“没看到什么。”

星意的脸涨得更红:“叶楷正!你怎么这么无赖?”

既然被发现了,他也就不再掩饰,低笑了一声,俯身逼近她,双手撑在她的身侧,笑意倒真是无赖起来:“你介不介意我更无赖一点?”他迅

速地靠过去,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这才直起身,半跪下来,伸手捉住她的小腿,“行了,不闹你了。”

他往掌心倒了些药油,先搓热,然后小心地捂在她膝盖上,不失力道,却又十分温柔地搓揉起来。星意的膝盖骨先时还是隐隐作痛,他的掌心略带着粗糙的热意,这样一揉,便好了许多。她的双手撑在床上,微微低头,能看到他青郁的后脑头发和宽整的双肩,忍不住说:“叶楷正,你手法很娴熟啊。”

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以前在军营里哪天不磕磕绊绊的。有了瘀青揉散就好了。”

星意认真地纠正他:“下次你还是找军医看看,有时候内出血会越揉越糟糕。”

他一手握着她的脚踝,细细的一截,食指和拇指扣上还绰绰有余,当真是觉得稍稍用力就能捏断,于是动作越发轻柔,低低笑了声说:“没事,摔打惯了。”

“二哥,你说肖诚会对文馨说什么?”星意双手撑在床边,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肖诚那个人,打他十棍都问不出半个字。多半不会说什么。”叶楷正毫不在意地说,“他是个死脑筋,认定自己配不上小四,就不会有半点想法。”

“可是……文馨很喜欢他啊。”星意推推他的肩膀,“是不是你不同意?”

叶楷正手上的动作缓了缓,抬头看她,英俊的脸上带了点笑意:“你是真不懂男人怎么想的。也就是我

,一文不名的时候就怕老爷子把你嫁了,巴巴地赶上去说想娶你。”

星意哧的一声笑了:“你有一文不名的时候?”

他低下头,大概想起了往事,怔了怔,最后才说:“你还想不想听肖诚的事了?”

“那你先说肖诚的事。”

“那个小子,他不打出点成绩来,是绝不会跟我来开口的。”叶楷正随意地说,“所以我就给他这个机会,结果就看他自己了。”

星意沉默下来,他抬头看她一眼,见她怔怔的:“怎么了?一下子不高兴了?”

“如果要挣军功,那就会是很危险的事。”她有些低落下来,她真的很难想象,文馨比自己还小,却也要开始为肖诚提心吊胆。

她的心思不难猜,叶楷正伸手将她的旗袍下摆拉好,慢慢站起来,伸手抱住了她,低声抚慰说:“怎么又胡思乱想了?”

不知道是他手上,或者自己的膝盖上,有淡淡的药水味道弥散开来,清苦又冰凉。他的手带着温柔的触感,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星意原本把头埋在他怀里,忽然想起了什么,愕然推开他:“叶楷正!你洗手了吗?”

他放开她,又看看自己的掌心:“……没有。”

星意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镜子前,转过身,费劲地去看后背。不出意外,几块大大的药油,是他的手蹭上去的。旗袍的料子金贵娇柔,只怕是清洗不掉了。她转过头狠狠瞪他:“你疯了吗!这件

是新的,很贵——”

他忍俊不禁:“你要是喜欢,就再做几件。”

她气得跺脚:“这是两回事!”

她气呼呼的样子十分可爱,叶楷正走过去扶着她的腰,俯身在她脸颊上吻了吻,笑着说:“赶紧换套衣服。”顿了顿,又说,“晚上诣航和肖诚都要坐飞机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他们?”

“我大哥也要去?”星意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深深地看着她:“你大哥不是去打仗的。可那边的确非要他不可。星意,这也是……”

星意苦笑了下:“……是他自己的决定,是吗?”

他看着她的表情起了细微至极的变化。最终,她笑了笑说:“我和你一起去送他们。”

叶楷正忽然想,到了自己要走的那天呢?她会强打起精神笑着和自己说再见吗?她一个人的时候,会忍不住哭吗?年轻的督军伸出手,用力将她抱在怀里,却也只能硬起心肠,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终将到来的一天。

晚饭吃得很沉闷,文馨只喝了碗汤,就放下了碗筷,飞快地说:“我回去看书了。”

“文馨……”星意想要喊住她,一转头看到叶楷正几不可微地对自己摇了摇头,她只好作罢,轻声问,“文馨不去吗?”

叶楷正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轻叹口气说:“她如果想去,早就跑来和我说了。”

新任的侍从室主任宋国兵走进来,站在叶楷正身边说:“督军,今天顾岩

均没有出门,大小姐从高家出来,也径直回去了。没有动静。”

叶楷正点了点头:“盯紧一些。”宋国兵说了句“是”,又提醒说:“督军、廖小姐,再过10分钟出发。今晚的路有点绕,所以要提早些出门。”

今晚坐的又是一辆星意从未见过的车。车子驶出叶家,掉转了方向,开了一段路,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机场……不是应该在市郊吗?”

车子是开向颍城最热闹的街道方向,叶楷正拍拍她的手臂,含笑说:“按照计划,今晚叶楷正应该在万国大剧院看一部最新的电影。”

她有点困惑:“一会儿再溜出来吗?”

剧院门口挂着电影明星披着薄纱的大幅海报,灯光打得极亮,衬得女人的笑容明媚而诱惑。星意看他也没有下车的意思,有些好奇地又张望了一下:“二哥,你常来这里吗?”

“偶尔应酬会来。”叶楷正想了想说,“不过也不能多来,多来几次就会被骂了。”

前面有了动静,一车的士兵从卡车上跳下来,迅速隔开了人群。一辆小汽车停在门厅中央,一个年轻男人戴着礼帽,疾步走进了剧院,身形和叶楷正极为相似。她不禁莞尔:“有替身啊?还真挺像的。”

“叶楷正进了剧院之后,就会进入单独的包间。直到电影结束,从特殊通道离场。”叶楷正低声解释说,“现在车队要离开,我们跟着到停车场,换车去市

郊。”

星意哪里经历过这些,觉得有趣又兴奋,不由也压低了声音:“都有替身了,为什么我们还要跟到这里来?”

他伸出食指在她眉心轻轻弹了一下:“傻子,车子都是从西山出来的,会被盯住。”顿了顿,仿佛知道她下一个问题,“你是想问为什么要回家?因为今天这样的日子,如果不装作一切寻常的话,很容易会出事。”

说话间两人到了剧院后边的停车场,宋国兵极为敏捷地跳下车,绕到星意一侧拉开车门说:“廖小姐,换前边那辆车。”

停车场里几乎没有灯光,只靠着前后两辆汽车的前灯,星意上了另一辆车。车门关上,车子便很快地行驶了出去。星意有些同情地看着叶楷正,这样的生活偶尔过一次还觉得刺激,可要是每天都这样,难免会让人觉得可怕。他的侧脸在暗色中显得棱角分明,他没看她,却伸出手,准确无虞地揽住她的肩膀说:“还有段路,要是累你就先睡一会儿。”

车程颇有些颠簸,星意靠着他的肩膀,不知不觉也睡着了。直到车外几束强烈的灯光直射进来,她微微遮挡了下眼睛,才发现已经到了颍城军用机场。夜深风疾,强烈的光线下能清晰地看到雪片飞散,不远的地方停着数架飞机,不时有小队士兵跑来跑去。

叶楷正先下车,有军官跑过来对他行了礼,又说了几句话,叶楷正转身拉开车门,

对星意说:“下车吧,你大哥也到了。”

星意拢紧了大衣下车,叶楷正落后她半步,又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上,轻揽了她的腰,带她走向停机坪上那辆飞机。登机口的台阶下有个男人站着,穿着黑色大衣,非常高瘦。星意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喊了声“大哥”。

廖诣航转头看了叶楷正一眼,责怪说:“你怎么把她带出来了?”

星意白天在高家没机会见到大哥,听到他这样说,撇了撇嘴:“他来送你就可以,亲妹妹来送不行吗?”

廖诣航摘了帽子,哈哈笑了声说:“不是,大哥怕你冻着。你看都下雪了。”

星意仰头看着他,大哥从来都是一个学者的样子,清癯,消瘦,戴着一副眼镜,又或许是因为在国外养成的习惯,冬天脖子里挂一条羊绒黑色围巾,不是为了御寒,更多是为了所谓的风度。可就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哥,他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却依旧从容不迫,半个字都没向自己吐露。

“大哥……”她低下了头,没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你告诉爷爷了吗?”

她没说是什么事,可是廖诣航心知肚明,他伸手把她的大衣领子拉好,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拍拍她的脑袋:“说过了。”

他顿了顿说:“大哥可能没法回家过年,你过几天回下桥好好陪着老爷子。”他的手还放在她脑袋上,顺手摸了摸,有意开了个玩笑,

“过两年嫁了也不能回家过年了。”

“大哥!”星意掸开他的手,她实在没心情听他开玩笑,心情越发地低落,“……你会回来的吧?”

机舱口有人顺着楼梯下来,见到叶楷正行了一个礼,低声说:“督军、廖先生,飞机还有10分钟起飞。”

廖诣航轻松地笑了笑:“你又不是没遇到过我出门,哪里就至于回不来了。行啦,飞机要飞了,你赶紧回去吧。”他拍拍她肩膀以示告别,转身要上机。大衣的衣角却掀开了。廖诣航低头回望一眼,星意紧紧捏着他的衣角,还没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