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经过去,终于是有些春意了。颍城仿佛抖落了黑白之色,大街上已经有年轻时髦的女孩只穿单薄贴身的旗袍,只拢着一件披肩,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电车开过的时候带了流动的风,微微掀起裙角,露出白皙且曲线优美的小腿。
“廖姐姐,你们什么时候才放榜呀?”
“昨儿才考完呢!还得有一个月吧。”星意不客气地拿手里的书本敲了敲文馨的手臂,“别吃了。先看完这个。”说起来这也是年前那次见面之后,文馨头一次敢约星意出来。头两次她刚请家中的管事去递个信,都被挡回来了,说是少帅吩咐了,在廖小姐考完试之前,不许去打扰她。
文馨是极喜欢这家的甜点的,配着纯正厚重的银餐具,颇有些富丽堂皇的意思。星意便有些责怪说:“点这么多有些浪费了,咱们又吃不下。”
文馨便活泼地笑着:“姐姐你不知道,过年的时候二哥封了好大一个红包给我。”
想来倒还真是许久没听到过叶楷正的消息了,星意便问说:“你二哥好吗?”
叶家四小姐的眉眼立刻生动起来:“你关心我二哥呀?”她也晓得不让星意窘迫,不卖关子,“他和我回老家一起过了年,只待了一天就回来了。前几天又去了北平,昨天才回来的。”
星意咋舌:“这么忙呀。”
“其实我也没见到他。昨晚半夜才回的西山别墅
,还是肖大哥告诉我的呢。”文馨拿银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蛋糕,“有时候我也挺担心他的。你都不晓得他是怎么吃饭的。只要不是谈公事的饭局,他吃一顿饭只要10分钟,我连汤都没喝完呢。就这样,还老不定时吃饭。”
“没有勤务兵提醒吗?”星意怔了怔,她倒是记得叶楷正在自家吃过饭,还喝了点酒,陪老爷子聊了许久的天。
“有提醒呀。可只要他不想吃,谁敢逼他?他说当军人哪顿不是这样的?还嫌肖大哥啰唆。”文馨托着腮,“要是我有二嫂就好了。嫂子说的话,他还敢不听吗?”
她有心是要看看星意的反应的,可等了半天,对方完全是无动于衷的表情,真正是事不关己。她只好咳嗽一下说:“姐姐,你觉得呢?”
星意还在埋头看题,半晌才“啊”了一声,轻松地说:“我觉得挺好呀。不过你二哥是叶楷正啊,你还担心什么呀。想给你做二嫂的人一定很多很多。”
文馨有点受挫,只好低着头说:“可他都不喜欢。”
星意对这个话题并没有什么热情,即便不通政治,只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就会知道叶楷正如今的地位多么显赫,可惜记者们从来挖不到他的花边新闻。她呢,对那些花边新闻也不感兴趣,否则就能好好和他亲妹妹聊上一会儿了。
文馨又做了一会儿题,将桌上的甜点蛋糕扫荡得干干净净,临
走前才说:“对了姐姐,二哥让我转告你,他那个德国医生朋友这段时间在颍城,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和他见面聊聊。”
“是韦伯医生吗?”星意激动得脸都有些涨红了,“我有时间啊。”
文馨甚少见她这样激动,那会儿在山上的别墅和二哥见面的时候,她也是冷冷静静的,只不过有些局促罢了。这样一想,她倒有些担心起来,半晌,才说:“行啊,那我和二哥说一声。”
结果这一路回去,文馨便有些闷闷不乐,晚饭也没吃几口便推说饱了。叶楷正也瞧出她不高兴:“怎么了?出去玩得不开心吗?”
“我觉得姐姐不喜欢你。”文馨衡量了下,决定实话实说。
叶楷正怔了怔,觉得有些出其不意,不由追问了句“怎么”。
“她都不和我聊你,只有提起那个什么医生的时候,才很感兴趣的样子。”文馨一副“你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表情。
叶楷正一开始还只是抿着唇,渐渐笑意就挡不住了,伸手点了点妹妹的额头:“你廖姐姐有喜欢做的事,不是挺好吗?你着什么急。”
“我怎么不着急啊!”文馨嘟着嘴说,“我说我家缺个二嫂,姐姐就说,想给我当二嫂的人一定很多很多。”
肖诚有心想要打断她,可小姑娘心直口快地说出来,他也只好咳嗽一声,装作没有听到,只用眼角余光觑了下,果然见到叶楷正的眉头皱
起来了。客厅里一片沉默,文馨大约也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安地绞了绞指头。
几可闻落针,只有叶楷正手中的调羹轻轻碰到了餐具的声响,叮咚清脆。他照例是吃得快的,站起来又摸摸文馨的头,语气和缓地说:“你好好和她做朋友。”顿了顿,又半开玩笑地说,“小心二嫂真的被你吓跑了。”
他转身去二楼书房,脚步却放得很缓,偏偏肖诚也没打算放过他,小声提醒说:“督军,你的确很久没去见廖小姐了。”
两个半月。
叶楷正心里很清楚。可再清楚又怎么样?这条路可不是打仗,手下一大堆参谋,情报一波波地收拢回来,大家指着地图或沙盘讨论各种可能,最后才是主帅拍板。而现在,没有参谋,没有假设——哪怕是此刻在善意提醒自己的肖诚,叶楷正也真想回头讽刺一句,你成亲了吗?对于这件事全无经验的少帅,也只好凭着直觉摸索前行。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件事并不好办。不仅是廖家的老爷子没有松口,年前他和廖诣航一道坐了趟火车,他都没提这件事,廖诣航就将老爷子说过的话又明着暗着说了好几遍。说没有半点恼火也不可能,那会儿叶楷正倒是想起自个的老爹了,换作他那个时候,看上了谁,还不是把枪拍在桌上,晚上就把新夫人抬回来了。可那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再生气又怎么样,一想起
心上的那个姑娘,什么火都没了。
谁让他喜欢她,想要她的一个心甘情愿呢?
肖诚见他没反应,索性又大着胆子说:“昨天博和的考试结束了,要不要让人去打个招呼?”
叶楷正想了想:“不用。”然后用一种大概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淡淡骄傲的语气说,“我觉得她能考上。”
廖星意等了两天,才得到了消息请她去博济医院见面。她特意提早了半小时就到了医院门口,门口有一车一车的建筑材料进出,恍惚间令人觉得这不是医院,而是某个工地。星意等了大概10分钟,又掏出了腕表看了看时间,悄没声息的,有人在旁边说:“进去吧?”
星意转过头,叶楷正没带副官侍从,就他一个人,含笑看着自己。过了一个年,他倒好像瘦了些,脸颊都略微有些凹陷下去,越发的剑眉星目。星意很高兴见到他,便同他并肩走着:“前几天见到文馨,我也请她代问叶督军你好。”
叶楷正笑笑说:“不用这么客气。你和文馨是朋友,我同你兄长也是朋友。你便随文馨叫声二哥吧。”星意便叫了声“二哥”,又疑惑地问:“这里怎么了?是要造房子吗?”
“是要造一座新的医院,和美国合建的。韦伯医生会担任院长,以后会有很长的时间留在两江。”叶楷正低头看她的表情,微笑着说,“以后你毕业了也欢迎来做医师。”
“你觉得我能
考上吗?”星意有些犹豫,“可是博和医校向来是十比一的录取率。”
叶楷正并没有提及自己是学校校董的身份,只安慰说:“你大哥如今和教育部上下关系都很好,还要出任两江大学的工学系主任,你若是担心,便请他替你提早问一问成绩。”
星意只耸了耸肩:“我可不要他替我上下打点。考不上这个,总还有下一个可以考。”
医院的旧楼颇小,韦伯推了门出来。他四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俨然翩翩绅士的样子。他在中国待久了,能说几句中文:“叶先生,好久不见!”
叶楷正同他握了手,韦伯又颇风趣地说:“真高兴这次见到你,你没有受伤。”叶楷正哈哈大笑:“所以才急着建一所完备的医院。”
他并不会说外文,所以韦伯带着翻译,只是因为算是老熟人了,沟通也还算顺畅。他又把星意介绍给韦伯,说她是医校的学生,十分仰慕他的医术,特地来这里拜访。
韦伯是多个国家医校的客座教授,对待学生十分耐心,她又是叶楷正亲自介绍的,自然更加重视。星意的外语学得很好,又有许多医学上的问题一股脑儿地想问学术大擘,一时间叶楷正和翻译倒是被冷落了。
眼看着半天都过去了,翻译才提醒说:“还要给叶先生介绍下这所新医院的规划。”
叶楷正毫不在意:“廖小姐这
样的年轻人是我们国家将来的医师。人,总是比建筑重要。”
星意忽然间意识到,其实今天叶楷正才是主角,他是这所新医院的董事,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这里,听取医院负责人的汇报。结果呢,他待在这个办公室,陪自己听半天天书一样的学术名词,这得有多好的耐性?
她想起文馨跟自己抱怨过,说二哥虽然很好,可她其实是有点怕他的。星意倒觉得有点糊涂了,她误会过他,也想过再也不见他,可说真的,一点都不会怕。这么耐心而温和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韦伯医生匆匆站了起来:“一会儿还有一台手术。叶先生,改天我亲自到你公署和你谈医院的事。”
“不着急。”叶楷正缓声说,“翻译领会错我的意思了,其实今天只是陪这位小朋友来见见你,医院的事以后再谈。”
“小朋友”便微微有些脸红:“韦伯医生,我以后可以来这里跟你实习吗?”
“当然可以。”韦伯笑着说,“欢迎之至。”
他一直将两人送到了医院门口,这会儿倒是有车在等了。叶楷正亲自拉了车门,请她上车。星意还有些犹豫:“去哪里?”
“文馨知道今天我能见到你,早就给我下了命令,无论如何要请你回家,下午辅导她的功课。”
“好吧,那我却之不恭了。”星意吐吐舌头,想了想,到底还是说,“可是文馨哪敢给你下命令呀?”
叶楷正的
手放在膝盖上,依旧保持着十分军人的坐姿:“那你就当是赏我一个面子吧。”
车子缓缓地发动,星意转头去看那所建了一半的医院,内心隐隐还是有些激动的,忽然就听身边年轻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好奇的温柔开口:“星意,为什么……这么想当医生?”
好像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就像黄妈那样,“还有女人能当医师的?”爷爷和大哥是例外,他们什么都没问,就十分支持她的决定。
她听出叶楷正声音中的善意,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很久,才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还在注视她,用十分柔软深邃的眼神,就仿佛刚才他那样耐心地等她和韦伯聊天。
星意的声音略略低了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想救很多人。”
叶楷正微微笑了,他的坐姿放松了些,却异常笃定地说:“你一定能做到的。”
气氛便松弛下来,她侧过头,有一丝头发落在耳边,拉出温柔的弧度,睫毛从侧面看弯弯的:“借你吉言啦,二哥。”
一声“二哥”叫得自然又轻软,叶楷正忽然前所未有地觉得,整个人都隐约飘飘然起来。
星意是第一次来帅府。这里原先是清朝一位亲王的住所,后来被叶勋买下来,又请人改造,建了一幢西洋风格的楼房,铺设红木地板,安装拉花玻璃窗,甚至还建有一个舞厅,十分
时髦。不过在头一次来访的客人眼里,原本古典委婉的园林便被割裂了,颇有些不伦不类。车子刚刚停稳,就有勤务兵上前拉开车门,文馨已经迫不及待地在门厅等着了。
“二哥好。”她规规矩矩地给叶楷正问了好,转头拉着星意的手,“姐姐,我等你一上午啦。”
午饭已经安排好了,往常家里只有兄妹两人,叶楷正并不喜欢奢侈浪费,菜色也简单,照顾着两人各自的口味来的。今天倒是难得放着七八个菜,看上去满满的一桌。
“姐姐,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厨房按着下桥的家乡菜做的,你试一试?”文馨十分乖巧地在星意下手坐下,“还有你们家乡的米酒,我也让人热好了。”
下桥有一种米酒非常特别,酿造的时候会加上冬至前后开出的桂花,味道清甜甘洌,度数也不高,可惜一年就只有这一酿。想不到这个时候还能够喝到,星意便有些意外:“谢谢你有心啦。”
“才不是我有心呢。”文馨脱口而出,余光看到了叶楷正的脸色,又匆忙地改口说,“因为我们管家是下桥来的,说起来和你还是老乡。”
斟了一小杯酒,星意落落大方地敬叶楷正说:“二哥,多谢你今天带我去见到韦伯医生。”叶楷正二话不说便喝了,只说了句“客气”,文馨咬着筷子,瞧瞧这个,又看看这个,低着头忍不住窃喜。
这顿饭吃得很慢。
叶楷正碗筷都放下了,却没有离开,随意地同客人聊些以前学校的见闻,气氛如同甜酒一样轻松愉悦。直到肖诚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过来,俯身在叶楷正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才站起身说:“你们慢慢吃,我有点事先上去。”
等他一走,文馨揉揉肚子说:“姐姐你以后多来我家玩好吗?我想和你一起吃饭聊天。”
“怎么,和你二哥吃饭不好吗?”
“二哥当然很好啦。”文馨压低声音说,“可你不在的时候,他五分钟就把饭吃完了。然后就去办公,哪顾得上理我呀。”末了她还学叶楷正,匆匆忙忙把菜和汤拌进饭里,几口就吃完的样子,沉着脸说,“小四,食不言。”
星意忍不住想笑,听文馨继续绘声绘色地说:“不只是我。他和军队里的叔叔伯伯、公署里的下属吃饭都是这样。头一次人家哪受得了呀?也不好叫他干坐着等,结果现在你去颍军和两江公署里瞧瞧,吃饭一个比一个快。”
星意认真想了想说:“那幸好今天他吃得慢,不然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文馨歪着头,笑得十分可爱:“你来了他哪会那样呀?巴不得吃得越慢越好呢。”
星意不是傻子,叶楷正的举止、文馨若有若无的玩笑话都听在耳里,渐渐地,也开始觉得有些异样。可这种事,在这个少女心里,却很遥远,也有些排斥。
童年的玩伴们一个个都成亲了,
尤其是隔壁王家的姑娘,小时候她们老一起玩,可是年前她回去,人家牵着两个孩子的手,笑盈盈地低头对孩子说:“叫姨。”眼角眉梢已经是颇为妩媚的少妇模样了。
爷爷也说她要是考不上博和,就回来嫁人。她知道老爷子只是吓吓她,考不上博和,爷爷也会让她考别的学校,可是有好几次午夜梦回,她凤冠霞帔,周遭是唢呐喜庆的声响,摇摇晃晃地就要嫁出去了,醒来便是一身冷汗。
自然而然地,她便有些恐惧所谓的定亲、出嫁。
叶楷正……应该不是吧?他想要女人的话,什么样的没有?他对自己,应该是有些感激那时的救命之恩。星意有些惊疑不定地想,应该是自己多虑了。
“姐姐,姐姐——”文馨连喊了她好几声,“我们去起居室看书好吗?”
她揉了揉微烫的脸颊,不晓得是喝酒喝的,还是因为胡思乱想,连忙说:“好,我们走吧。”
叶楷正在书房刚刚挂了电话,就听到有人敲门——应该不是肖诚,因为那人已经从门后探出了小半个头,笑嘻嘻地喊了声“二哥”。
他站起来,下意识地看看时间:“她要走了?”
“没有呢。”文馨手里拿了块毛毯,抖了抖,“二哥,姐姐在楼下睡着了。你去替她盖还是我去?”
一丝不苟的表情便出现了些微的松动,叶楷正大步走到门口接过了毯子,随口吩咐说:“去你自己的房
间吧,也睡一会儿。”文馨眨眨眼:“好嘞。”
窗帘拉下了一小半,起居室非常地安静,星意就斜躺在沙发上,小半张脸都埋在沙发里边,睡得十分香甜。叶家素来是有家规的,不至于疏忽至此,任由客人在沙发上这样睡着,想来是小四特意遣散了旁人,才让自己下来。叶楷正唇角浮现出一丝无奈,可到底加快了脚步走到沙发边,又俯下身,几乎是屏住呼吸在看她。
米酒虽然好喝,但对于不惯喝酒的人来说,还是有度数的。他倒也不是有意要灌醉她,只是觉得家乡的东西会令她高兴一些,谁晓得她喝得开心,却还是量浅。他小心地展开毛毯,盖在了她身上,又轻轻抬起她的脚,小心地将鞋子脱了下来。因是春天,她穿了长裙,一抬脚便露出了穿着白袜子的脚踝及小腿,脚踝极细,便真的只有拇指与中指一圈而已,小腿亦是纤细莹白,触手温润。叶楷正将她的脚握在手中,竟有一丝恍惚,仿佛再无遇过这样温柔的、少女的肌肤。只不过这样终究还是不妥,他到底还是留着些理智,将她的双腿亦放上了沙发,用毯子遮好。
一时间还是心浮气躁,他不忍心叫醒她,又不舍得这样离开,随手便拿了一本茶几上的书翻阅起来。书是小四的,不晓得是哪个作家的作品,写的也是风花雪月的故事。他心不在焉地读着,也算是看明白了
,讲的是一个富家公子反抗家中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定亲,同一名家境贫寒的女学生私奔了。
作家的笔下爱情千回百转,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落了一地,他慢慢看得专注起来,可眉心也越发皱了——如果是下属或者文馨看到,只怕就会有些害怕了,可星意睡得迷迷糊糊一睁眼,恰好瞧见他的表情,带了三分醉意,便半抱着毛毯坐起来,没带半点犹豫地,就伸了手过去。
叶家的沙发足足可以坐四个人,所以他替她盖好了毯子,便坐在她脚边,压根没挪过位置。哪晓得她忽然就醒来了,半梦半醒的,大概还分不清状况,只瞧着他拧着眉,便笑嘻嘻地:“二哥,你不高兴呀?”也不等他回答,食指便轻轻摁在他的眉心,认真地说,“我替你把眉毛熨平,你就高兴啦!”
指尖那样温暖柔软,眉心那点触感仿佛是一点火星,唰的一下,就点燃了他全身上下的神经。她的指尖又顺着他英挺的眉往下滑了下去,还轻声嘟囔着说:“好啦,熨平啦!”
眉心的位置,也是一枪毙命的位置。
谁敢指着少帅的眉心?!哪怕……只是用手指。
可叶楷正任由她胡闹,坐着一动不动,这瞬间的亲密很像一个梦,他生怕自己一动,就醒了——可世事偏偏就是如此地不遂意,他拼了命不想要醒来,就有人莽莽撞撞地闯进来,喊了声“督军”。
肖诚刚到
起居室门口,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其实已经十分后悔开口喊的那一声“督军”。果然,叶楷正回头看了他一眼,眸色异常凌厉,廖小姐的手指原本还抚在他眉毛上,瞬间微微抖了下,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肖诚真的是恨不得慢慢缩回去,缩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军靴一扣脚跟说:“督军,汪部长的电话。”
“让他晚点再打来。”叶楷正一字一句地说。
肖诚巴不得他吩咐自己做事,连忙回了个礼就跑了。星意默默收回了手指,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烫得和煮熟的肉一样,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微微咬了唇,又裹紧了毛毯。
“真是抱歉,中午让你喝太多了。”叶楷正抢在她前边开口,他虽是竭力镇静了,到底还是带了浅淡的喜悦,“怎么,觉得我和你哥哥很像吗?”
星意用手把脸捂住了,她哪里听不出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可是理智回来了,还怎么装疯卖傻?手腕的地方有淡淡的热度传来,微微有些粗糙的地方应该是他握惯枪的茧。那个力道轻柔又执拗地把她的手拉下了:“没关系,不用不好意思。”他顿了顿,十分认真地强调,“我很高兴。”
星意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这种时候,她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能再和他单独相处下去了。于是匆匆忙忙地掀开毯子,左右环顾:“文馨呢?
”
他顺势站起来说:“她瞧你睡着了,自己也去歇一会儿,我带你去楼上找她。”正说着,文馨从楼上下来了,揉揉眼睛说:“姐姐你也醒啦?都睡了一个多小时了。”
一个多小时?她下意识地望向叶楷正……他陪了自己一个多小时吗?
叶楷正却没有看她,拿了手里的书,转向了文馨:“这书是你买的?”
“是呀。”文馨应了一声,“现在很流行的小说呢。大家都在看的。”
叶楷正的脸色便越发不好了,沉声说:“接你来颍城上学,不是让你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小说的。”顿了顿,又低头看自己手上的书,“如今的出版商真是胡闹。”
这是星意第一次看到叶楷正用长兄的身份教训妹妹,以前文馨同她抱怨二哥多么凶的时候,她还有些不信,可这会儿她倒真见识了。所谓的不怒自威,叶楷正顶多也就算是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淡淡的,可文馨仿佛是连身子都缩起来了,头低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更别说顶嘴了。
文馨是真的怕他的。星意却想起自己误会他那会儿,什么话难听对他说什么,那样大的雪天,他就跟着自己走在后边,她满心厌恶,偏偏甩不脱他。
——是的,她不怕他的。也不明白为什么,文馨这样怕他。
一出神,就听到文馨在弱弱地说自己的名字:“……是姐姐推荐我看的。”
其实她压根连这本小说是什么都不知道
,功课忙,她也很少有时间看时下流行的小说。可文馨这么说,显然是把她当了救命稻草,能拉一个是一个了。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是啊,大家都在看。上次我就推荐给文馨了。”
叶楷正回头看她,眉梢微扬,一副不知晓说什么的表情。
“呃,小说嘛,课余的时候看看挺好的。”星意转过头,表情自然了很多,“二哥,如今言论自由,难不成你还要查封了出版社不成?”
文馨靠着星意坐着,弱弱地附和:“是的,二哥。”
“有人替你说话了,胆气也壮了是不是?”叶楷正无奈抿了抿唇,“这次算了。不要耽误功课就好了。”文馨一下子喜笑颜开,伸手臂环绕星意的肩膀,还把头靠了上去:“我会听话的。”
汪盛又打了次电话来,这次叶楷正出去接了,起居室里只剩下两个女孩,星意便悄声说:“什么书呀?”文馨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轻声说:“姐姐,大恩不言谢。不过你可别对我哥说漏嘴啊。”她把书递了过去,“我借你回去看。”
文馨在做题的时候,星意闲着没事,就翻了翻小说。原来是如今流行的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又随手合上了。文馨有些三心二意地问:“不好看吗?”
“挺好看的。”星意安慰她,又吐了吐舌头,“你二哥怎么那么严肃呀?”
“他一直是这样的啊。”文馨吞下了一
句“对你除外”,想了想说,“姐姐,幸好你在,不然我真怕二哥派人去封了出版社。”
“不……不会吧?”
“可是你说了那样不好啊,他答应了你,就不会怎么样了。”文馨肯定地说,“二哥这人可守信诺了,七八年九十年的他都记得。”
而此时,信守承诺的叶督军刚接完汪盛的电话,若有所思。肖诚自觉刚才闯了祸,不敢多说话,过了许久,才听少帅说:“对了,请廖诣航务必来一趟,就说我邀他一起吃顿便饭。”
“我这就去和廖先生联系。”肖诚这会儿巴不得立刻就出去。
“肖诚,你知道如今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吗?”叶楷正低着头看手中的一叠文件,看似随意地问。
肖诚有些意外,叶楷正并不喜欢看戏,有几次宴会上也有京剧名角和电影明星作陪,可任凭对方如何身段娇柔、媚眼如丝,年轻的督军从来不为所动,对于那些漂亮的女人,他似乎就是一块无懈可击的石头。
“我知道。”肖诚想了想回答。
叶楷正有些惊讶,这个平素这样严谨的军官竟然也知道这样风花雪月的小说,可见流传之广,也难怪星意会介绍给文馨看:“你也看过?”
“督军你忘了?上回在宴请两江商会的时候也有胡丽小姐出席,那会儿她就说要演那部电影了。您还说要捧场呢。”
叶楷正有点尴尬地发现自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只好说:“是吗
?你看过……小说吗?”
肖诚谨慎地竖耳聆听。
“你觉得星意她……会喜欢院子里铺满玫瑰花?”这个问题刚才一直困扰叶楷正,因为他觉得这样讨好女孩的招数很蠢,可是……女孩子都很喜欢?
肖诚也有些难堪,隔了很久,才回答说:“要不……您试试?”
两个年轻男人大眼瞪小眼,末了,叶楷正表情转为肃然,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这样的纨绔子弟。”
傍晚的时候星意要走,叶楷正也没多挽留,按着老规矩派车送她回去。他亲自送到门厅的地方,替她拉开门,笑着说:“一会儿你哥哥要来。”
“我哥哥?”星意怔了怔。
如今她同他这样有些懵懂又有些亲密的关系就很好,叶楷正是晓得廖家的门风的,老爷子不愿攀炎附势,廖诣航何尝不是硬骨头。所以能不让廖家知道他在和星意接触倒也不是坏事。想到这里,叶楷正便微微俯下身,解释说:“公事。”
“哦哦,那我先走了。”星意的表情看上去略有些不安。
话音未落,远处已经有小车开了过来,叶楷正便关上门,示意车子赶紧开走。两辆汽车交错而过,来的那辆最终平稳地在门口停下了,自然有侍卫上前拉开了车门,廖诣航一下车便惊了惊,笑道:“不用亲自在这里等我吧?”
叶楷正晓得这人是真有才华学识,又真是个直肠子,丝毫不见外:“不是专程等你,正好
送一位客人。”
廖诣航拎着公文包往里走,随口问:“什么客人能劳动督军送到门口?”
叶楷正也就笑了笑,换了话题说:“明天桂江铁路要试运行,你也知道这条铁路当年是我老爹费尽了心思保下来的,但是日本人还是插手参与了建造。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去,瞧瞧以后若是我们自己做,到底和他们有没有差距。”
廖诣航神色凝肃:“我正巧也是想为这件事同你谈一谈。桂江铁路的资料我已经从汪部长那里拿到了,有些技术难题他们是怎么解决的,我得去看看。”
两人在书房谈了许久,出来吃饭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叶家吃的尚算朴素,不过是家常小菜,米饭与馒头任君选择,若是喜欢,也可以要些酒。廖诣航便不客气道:“要一小杯。”自有仆人倒了两杯酒。廖诣航喝了口,惊讶道,“这酒倒是很像我家乡酿造的,别处的酒没有这股清甜。”
叶楷正沉默了片刻:“是吗?你既然喜欢,不妨拿些回去。”
廖诣航又抿了一口,他的酒量并不算太好,觉得热乎乎的挺舒服:“家中也还有。”顿了顿又说,“明天会有哪些人去参加试运行?”
“安排了些记者和市民代表。此外便是政府的人员了。”
廖诣航忽然间就想起小妹来,这些天她一直在家等成绩,偶尔才出一次门,家中老爷子又已经回下桥了,他便怕她闷坏了,笑说
:“这倒好。我便带着我家小妹一道去吧。叫她看看风景也是好的。”
叶楷正眉宇间表情微微一动,旋即淡声说:“自然是无妨的。”
翌日一早,廖诣航便带着星意坐车去颍城火车站。星意自然是一百个乐意去瞧一瞧的,路上廖诣航便叮嘱她:“一会儿到了车厢别乱跑。和市民代表们一道坐着,我可不能陪你。”
“晓得啦,大哥你去忙你自己的。”星意满口答应。
因是试运行而非通车,是以并没有什么仪式,但是火车站保卫非常森严,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所有来人一一检查携带的东西。星意不由想起当日混乱的下桥车站,轻声问道:“大哥,怎么这么多士兵?”廖诣航同她一道等着,随口说:“督军要来,自然是要谨慎些的。”星意“啊”了一声,有些意外:“我以为通车的时候那些长官才会来呢。”
通过了检查,有士兵上来将廖诣航引去了前边,又将星意带到了后几节市民代表的车厢。偌大的车厢里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十几个人,从装饰上看起来,这会是通行后的一等车厢,尚未全部安置好座椅,于是十几个人坐得有些集中。这十几人中,看上去有学生,也有做生意的,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报纸刊登出了试运行征集代表的通知,愿意参加的市民可以将回执寄回报社,再由政府抽选合适的人选。
有这份闲心参加这样
活动的人大多生活温饱,他们衣冠楚楚地坐着,互相说些交际的话。星意没怎么吭声,悄悄挪了个靠窗的位置。忽然听到有个小老板模样的市民挤在了窗口,大声说:“看!叶督军来了!”
星意侧头望过去,见是一大群人簇拥着叶楷正,正要登上前边的车厢。即便是在军人们中间,他也是英武笔挺得显眼,肩章上的星星微微反衬着阳光,竟有些耀眼。她有点恍神,昨天还捧着书陪在自己身边的二哥,这会儿竟觉得有些难以接近了。
前边传来汽笛长鸣的声响,悠远嘹亮,车身微微颤抖起来,终于开动了。小老板周围围了一圈人,他口沫横飞地在介绍:“这条铁路有一段风景特别漂亮,绕着仙女湖,大家一会儿要多看看……”
因是试运行,车上人少,加上长官们都在车上,服务十分周到,还有人送了茶水过来。星意随身还带着昨天文馨送给自己的书,便靠着椅背,心不在焉地翻阅起来。听乘务员说,列车返程也得一整天了,也不晓得这本书够不够自己撑一天。
书翻了大半,里边的男主角也是权贵,赫赫有名的总理独子,想要追求一个女孩子实在有太多的方法了。可不晓得为什么,星意认识了叶楷正之后,觉得那些所谓的权贵完全不像书里写的那样,会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耗费在一个女孩子身上。所以说,小说并不可尽信。
这样想着,便有些了无趣味了,她随手把书搁在一边,想要在几节车厢间溜达散散心。
市民代表能活动的区域很有限,不过是两节车厢,前后都是有士兵把守的。后一节没什么人,座位都少,她就站在窗边看了会儿风景,忽然听到有人走过来,便回头看了看。肖诚站在车厢连接的地方,冲她招招手。
星意连忙打了声招呼:“肖大哥。”
“来。”肖诚二话不说,带她往前走,穿过了一色荷枪实弹的士兵,又带上门,笑说,“督军吩咐了让你来这里休息,刚才出了点事过不来,想着让别人来叫你你又未必会来,还得我自己过来,这就耽误了一会儿。”
这里便完全是专列的设置了,整整一节车厢都铺着地毯,放置着书桌、沙发与床铺,甚至连电话都有。书桌上的花瓶也插着刚刚剪下的玫瑰,十分赏心悦目。沙发边的角几上放着许多时下流行的零食小吃,还有些打发时间的小说书册,显然都是特意为她准备好的。星意不由有些窘迫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肖大哥,这是督军的专列吧?我大哥让我去那边待着的。”
“你大哥这会儿忙得根本顾不上你。”肖诚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放心吧,他走不开,督军也走不开。只不过想着你一个人待在这里还自在些。”
如果叶楷正也不来的话,倒不会太尴尬,星意想想,只好说:“
那就谢谢你啦。”
肖诚有心想说“我哪有那么细心”,但也察觉到她有几分局促,点点头说:“那你在这里休息,晚点会有人送饭过来,我先走了。”
车厢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隔绝了那位小老板的滔滔不绝,果然清净了许多。星意站在书桌边,上边整整齐齐放了一堆文件,瞧封面都是需要叶楷正审批的,他倒是对自己不见外。可她规规矩矩地也没翻,就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了份报纸翻看起来。
肖诚回到了叶楷正身边,幕僚、官员和专家们都济济一堂,讨论得十分热烈。他弯下腰,轻声说:“已经请廖小姐过去了。”叶楷正微微点了点头,适才廖诣航就桂江铁路的选址问题提出的建议十分精彩,就算是他这样的门外汉也听懂了。
廖诣航同他都十分明白,用一种严苛的态度审视这条铁路并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修筑出不让任何外来势力插手的新铁路。
“各位讨论了一上午也辛苦了,不如先休息一下,用点点心再继续。”汪盛作为铁道部长官,主动招呼大家。
车厢里甚至还准备了啤酒,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叶楷正刚站起来,忽然听到后边车厢有些动静,有警卫慌慌张张地进来了。肖诚疾步走过去,低声说:“出什么事了?没看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年轻的警卫瞧着颇有些狼狈,裤脚都湿了:“长官,督军的专
用车厢热水管爆破了,还是请您提醒下督军,这会儿不能用了。”
肖诚下意识地问:“车厢里的那位小姐呢?”
警卫犹豫了一下说:“还在车厢里。”
叶楷正听得清清楚楚,当下立即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专属车厢。他没来得及跟别人打招呼,显得有些突兀。肖诚不得不留下来,笑着同大家打招呼说:“督军有个重要电话要接,大家继续。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此时车厢里的热水正不断涌出来,一地狼藉。因见到是长官来了,警卫们便纷纷让开了一条路,叶楷正大步踏着水就进去了,星意还在车厢里,狼狈地站在沙发上,她出来的时候穿着长裙,湿了大半,皱皱地垂了下来。
车厢没有开窗,热气缭绕,幸而叶楷正还穿着皮靴,倒是不怕渗水,他走到沙发边,先是低头看她的裙角:“没有烫伤吧?”
“没有。”水管爆开的时候星意吓了一大跳,砰的一声,热水就喷出来,猝不及防地沾湿裙子。她也是没办法,只好跳上了沙发。没多久就有警卫进来查看,知道她是督军的客人,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回去请示,她就一直等着。
车厢积起了一寸左右的水, 再待下去只怕会越积越多,星意只好问:“二哥,能给我找双雨靴吗?”叶楷正却背过身,轻描淡写地说:“我背你出去。”
星意连忙摇头:“不行,这么多人在
呢。”
他回头看她一眼,薄唇抿着,似笑非笑:“那我让他们出去。”
叶楷正个子高,穿着军装更显得肩宽腰细腿长,他见她迟迟不动,又催促了一句:“再不出去水可要漫到小腿了。”
星意还是摇头,小声说:“你替我试试水烫不烫,我脱了鞋出去吧。”
“不然我让你大哥来背你出去?”他明知故问。
星意眼睛都瞪大了,大哥要是来这里,她真没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好好的跑到了督军的专用车厢里来。她还没开口,双手已经被叶楷正抓着放到了他的颈边。他轻轻托住她的身子,轻松背起她走到车厢门口。
因为长官在场,士兵们半身淋湿,但也站得笔挺,目不斜视。等到他们一离开,士兵们才纷纷上前开始舀水,并收拾车厢。叶楷正把星意背到了临时清空的侍从室里,将她放在了座位上,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她的脚踝,轻声问:“别动,我看看有没有烫伤。”
星意挣了挣,想把脚藏到长裙后:“……不用。我自己是医师,我没有烫伤。”
可他的力气出奇地大,轻而易举地将她的鞋脱了下来。她的脚背一片都是通红的,显然一开始就被烫到了。叶楷正握着她的脚踝,微微抬头看着她,眉宇紧锁:“痛不痛?”
其实红成这样,想说没事也不会有人信,星意只好略微挣了挣:“你先放开我。让我自己看看。”
叶楷正大
约才察觉到她的窘迫,放开了手,带了丝促狭的笑意说:“这样都没事的话,你这医师可不算合格。”
星意的脚背火辣辣的,听到叶楷正吩咐侍卫去取冰块,再找些药来。她微微抬头,车窗外恰好经过一大片湖泊,亮晶晶的仿佛一大块翡翠,远处苍山郁郁,春日里阳光妩媚,仿佛一幅上等的水墨山河长卷。
想必这就是那位小老板说的景色优美的仙女湖了。星意一时间也忘了烫伤,忍不住赞叹说:“好漂亮。”叶楷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目力所及,明媚之至,忍不住笑说:“果然很美。”
她理了理长裙,随口便说:“这样好的天气,要是能下去走走就好啦。”
叶楷正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声:“前几年北平那边有军政要员带了太太坐专列南下,那位太太随口一句外边景色漂亮,铁路局便停了专列,让他们下去游玩。”
星意“啊”了一声:“不会耽误调度吗?”
“那是自然,他们赏玩了半日,生生耽误了这条线上七八趟车。”
星意想起自己每次坐火车都要延误,便有些气鼓鼓说:“当局可真是谄媚。难不成普通人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吗?”
叶楷正眸色转望星意,带了些温柔与专注说:“所以我是不能叫这趟火车停下来这般胡闹了,下次你要想来,咱们可以自己开车来玩。”
这话说得很露骨了吧……星意怔怔地望着他
,正不知道如何回复,肖诚拿着药膏进来了。叶楷正接了过来,又在她身前半蹲下,看样子是要亲自替她上药。
“我自己来。”星意结结巴巴地说。
“行了,你坐着别动。”叶楷正低着头,抓出她的脚,声调还带着些懊恼,“要不是我让你来我的车厢,你也不会出事。”
“二哥——”
星意的话还没说完,侍从室的门被推开了,廖诣航匆匆忙忙地进来:“听说热水管破了——”他话音未落,语调已经转为惊讶,“小妹?!”
等到彻底看清眼前这一幕——叶楷正握着妹妹的脚踝,半跪着十分亲昵的样子——这个斯斯文文、惯有风度的年轻学者已经带了愤怒:“叶楷正!你对我妹妹干什么!”
星意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她原本就担心哥哥知道自己和叶楷正有来往,这下更是说不清,急得想要站起来。叶楷正将她的脚放下了,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坐着,眸色沉静地与她对视一眼,似乎在叫她安心,旋即转过身,对气急败坏的廖诣航歉疚地说:“热水管爆破的时候令妹烫伤了脚,我命人取了药来,让她赶紧涂上。”
廖诣航看清了他手中拿着的药膏,脸色略微好了些,一把拿了过去,自个儿蹲在妹妹面前,低声问:“怎么样?痛不痛?”
星意还有些心虚,“嗯”了一声。
他虽心疼妹子,还是忍不住教训说:“为什么到处乱跑
?不是让你好好待着吗?”
星意接过了药膏,自己往脚背上胡乱涂抹了一下,轻声说:“哥哥,我下次不乱跑了。”声音糯糯软软的,仿佛是一只温顺的小动物。廖诣航见她认错态度极好,一下子变心软下来,只是依然语气强硬道:“再有下次,我可不许你出来了。”
叶楷正在一旁瞧着哥哥训斥妹妹,忽然间有些无名火。这件事原本就不是星意的错——更何况就算是她错了,他这样护短,也决不能瞧着她被廖诣航批评,却全然忘了自己在家中也是这样教训小四的。
英俊的脸上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寒霜,他打断廖诣航说:“廖兄,这件事怕是有点误会。并不是星意自己乱跑到我的车厢里来的。”
廖家兄妹同时怔了怔,廖诣航回过头看他,他的背后,星意正使劲冲叶楷正使眼色。她太了解哥哥了,每次廖诣航做出对自己很严厉的样子,可是只要她一服软,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什么都不追究了。这会儿她装得脚痛,廖诣航就会忘了为什么是叶楷正在帮她上药。可偏偏叶楷正对她的暗示视而不见,淡声说:“不如让星意在这里涂药,我同你去外边谈谈?”
星意直觉不想要叶楷正去和大哥谈,情急之下便站了起来:“二哥!”
叶楷正连忙赶上两步将她扶住,声音和缓下来:“别站起来,我同你大哥谈谈,没什么事。”
廖诣航嘴
角抽动了一下,一把拂开了叶楷正的手,铁青着脸说:“二哥?谁是你二哥?”他也没听星意解释,转过头对叶楷正说,“你出来!我们谈谈!”
侍从室出来就是过道,肖诚一直守在这里,看到两人出来,连忙招呼侍卫们走开。两个人就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外边的风不时灌进来,蓦然间令人清醒了很多。廖诣航表情紧绷,低沉着声音质问:“你是什么意思?想对我小妹做什么?”
廖诣航是有一份书生意气的,做学问的时候全心扑在学问上,如今又一心为国修铁路,不畏权贵。叶楷正欣赏这份风骨,可这份风骨到了私事上,却实在叫叶楷正觉着棘手。半晌,他才说:“令妹救过我两次命,我们早就熟识了。”
“你可别蒙我。”廖诣航冷笑了一声,“你看小妹的眼神,只是救命恩人?!大家都是男人,还用掩饰?!”他顿了顿,一想到自己小妹被眼前的男人觊觎,更是火冒三丈,“我廖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可小妹也是被全家捧在掌心长大的。断不会随意叫旁人玩弄了去。叶督军你若觉得我是那种依靠妹妹求荣的人,那也是想错了!”
叶楷正听他劈头盖脸的一番话,不急,也不恼,只说:“廖兄,你家的门规我是知道的。娶了廖家女儿,无二心,不纳妾,这点叶某自问是能做到的。”
廖诣航倒怔住了:“廖家的门规?
”
“老爷子亲口告诉我的。”叶楷正笑笑说,“另外,廖兄大可不必担忧我会对令妹巧取豪夺。若是她始终不愿嫁我,我必然不会阻拦。届时她要留洋求学,或是去他处行医,那皆是志向所在,只能说我叶楷正无能,不能让令妹倾心留下。我毫无怨言。”
“等等,我想想。”廖诣航一时间有些困惑,良久,才问说,“这么说,你是喜欢我妹妹?你要娶她?那……她呢?”
叶楷正坦然说:“她还小,可能隐约知道我的心思,却并未放在心上。”
廖诣航觉得他没说谎,但也颇有些着急:“你一个两江督军,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何必呢?”
“说到底,廖兄就是不相信叶某对令妹的心意。我心悦她,也尊重她,和权势地位无关。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叶楷正一字一句说,“廖兄是留洋归来的,自然不会同食古不化的人一般,非要记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所谓的门当户对。”
“我是个军人,也比不上你有文化,这一番话,出于赤诚,只看你肯不肯信了。”
廖诣航听完,一时间竟无话可说,摘下了眼镜,拿手帕擦了擦额角,半晌才说:“可我妹还小。”
“我也知道她还小,对这些事也懵懂。这事我不急。”叶楷正慢慢说,“我可以等。她的学业也很重要。”
话已至此,廖诣航只好板着脸哼了一
声:“总之我会盯着你,若有逾矩的举动,我即刻带着小妹去北平。”
“这么说,廖兄算是暂时相信我了?”
“不是相信你,是相信我小妹。”廖诣航的语气中带了一丝骄傲,“她很聪慧,既然她信任你,愿意叫你一声二哥,也希望你别辜负她这份信任。”
两个男人算是暂时达成了和解,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侍从室。星意已经将药擦好了,乖乖坐着没动。她抬头看了看廖诣航的脸色,觉得缓和了不少,就大着胆子叫了声“大哥”。
廖诣航到底还是心疼妹妹的:“还痛吗?”
“不怎么痛。”
“在侍从室终究还是不方便,督军,烦请给我小妹找个地方坐一坐。”廖诣航十分没好气。
肖诚早就安排拾掇出了一节空着的车厢:“廖小姐去前边吧。就是空荡荡了一些。”
几乎是同时,两双手伸出来要扶星意,星意把手放在了廖诣航的掌心,借力站了起来,又侧头对叶楷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收手。叶楷正便收回了手,一抬头,果不其然看到了廖诣航得意的眼色,仿佛在说“这可是我亲妹妹”,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兄妹二人去了。
这一趟的短途旅行自然算不上顺利,兄妹二人刚到家,黄妈就急急忙忙地迎出来:“小姐,你的脚没事吧?”
星意吓了一跳:“姆妈你怎么知道的?”
黄妈着急看她的脚,一边扶她
往里边走,一边说:“叶府那边送来很多烫伤的药,可把我吓一跳。到底怎么啦?”
黄妈一检查,发现是轻微的烫伤,到现在都看不出痕迹了,顿时放了心,开始收拾那些瓶瓶罐罐的药,一边咕哝说:“送这么多药过来,真以为出啥事呢!叶先生真是吓死人了。”
星意很想让姆妈不要再提了,因为一路上大哥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些忐忑,可她自己却又没想好怎么开口。黄妈终于把一大堆药拿去后院了,廖诣航清了清嗓子:“小妹,你觉得叶楷正这人怎么样?”
“他是我同学的哥哥,所以我就随着同学喊他二哥了。”星意想了想,还是决定落落大方地说,“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督军,身份还挺危险的。爷爷和我算是帮了他,所以他现在对我很好。”
“很好?”廖诣航捉摸了下这个词,笑笑说,“你说好那就行。可是小妹,你也该知道,你的阅历比他少。爷爷虽总是教导你为人要赤诚,对人也不可尽信。”
“大哥,你担心的我都知道。”星意认真地说,“我会爱护我自己,不会叫你失望。”
廖诣航看着唯一的这个妹妹,忽然觉得,这个小时候总爱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妹妹,已经慢慢地,长大了。
博和医校是在三月二十二这一日放榜的。星意前一晚紧张得没睡好,早早地就起来了打算去看榜。结果黄妈愣是说外
边风大,从厢房翻了件外套让她穿了,才肯让她出门。星意走到巷子口,就看到廖诣航的司机过来,递了封信给星意:“廖小姐,这是你哥哥让我转交给你的。恭喜你了,录取信。”
星意恍恍惚惚地接过了那封信,打开的时候手都在发抖。仿佛是为了抵抗此刻的心慌,她随口同司机说:“大哥从哪里弄来的呀?”
“你大哥专门去了趟教育局替你问的。说是放榜要到下午,怕你太着急一直在外边等着。”
星意终于拆开了信封,里边是一张录取单,今年博和医校一共录取了57名医学生,星意的成绩排名第九,并附上了考试各科成绩以及学院章程,最后是校长印章,并规定新生应在九月一日前完成体检并来校报到。
星意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块巨石就慢慢地落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简直恨不得立刻回到下桥去告诉爷爷这个好消息。司机一直在旁边等着,笑眯眯地说:“你哥哥还让我转告你,已经打电话去下桥老家了,老爷子也很高兴。”
“谢谢你啦!”星意微微鞠了躬,一转身就跑回家要告诉黄妈这个好消息。
姆妈正在擦桌子,见她这么快回来了倒吓了一跳。
“姆妈我考上啦!第九名!”
黄妈的表情却有些复杂,看着是高兴,可隐隐地还有些忧虑。
“哎,姆妈你不高兴吗?”星意笑眯
眯地挽着她的胳膊问。
“高兴,唉,高兴着呢。”黄妈一脸纠结的样子,“可是读完医校要多少年呀?”
星意比了比手指。黄妈又是一声叹气:“等毕了业,都是老姑娘了。唉……”
黄妈就是这样,费尽心机地给她煮菜,说是让她好好备考,可真考上了,黄妈又担心起来,生怕她将来嫁不出去。
“姆妈,不会的。”星意靠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将来我有了孩子,还得你帮我带呢!”
她这样一说,明知道是哄自己开心的,黄妈还是忍不住笑了,点着她的额头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中午的时候廖诣航特意回来了。因为妹妹考上了,他心情更是不错,甚至还喝了点酒。结果酒还没倒上,肖诚来了,提了两袋东西,笑着说:“听说廖小姐考上博和了,恭喜恭喜。”
星意连忙站起来:“肖大哥你吃饭了吗?一起吃午饭吧?”
“吃过了。”肖诚笑着将手里的两个袋子递过去,“这是督军让我送来的,祝贺你考上了博和,两份小礼物,还请收下。”
两袋东西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星意有些踌躇地看了廖诣航一眼,没吭声。
“并不太贵重。”肖诚连忙说,“一份文房四宝而已,取个好彩头。”
廖诣航便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看,果然是湖笔徽墨宣纸,两江这边也习惯有这样的风俗,寓意着学无止境。他想了想便收了:“多谢你家长官
,有心了。”
“还有这些书。”肖诚将另一个看上去更重的袋子递到星意手里,“前一阵政府派了个考察团去欧洲,督军请人带了些那边的原版医科书,因为不算内行,所以都买了些。这是已经到的。还有一些寄过来在船上呢。廖小姐你看看用不用得上。”
星意连忙接过来,随手拿了一本出来翻看,满脸欣喜:“替我谢谢二哥!他真有心!”
“剩下的书陆续到了,会再送来的。”
廖诣航嘴角的笑略有些僵硬,什么叫投人所好?!叶楷正就是!竟把自己小妹的心思拿捏得分毫不差。他揉了揉额角,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个,这些书多少钱?”
肖诚连表情都未变,也未推辞,只说:“还有些书没到呢,若是廖先生执意要给钱,不妨等到书到了一起算。”廖诣航怔了怔,只好说:“那到时候请务必将书的账单给我。”
肖诚答应了一声:“对了,四小姐托我问一句,廖小姐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去帮她补习?她等你很久了。”
“我明天就去。”星意笑眯眯地说,心情大好。
送走了肖诚,廖诣航转过身,不可思议道:“你怎么成了叶楷正妹妹的家庭老师?”
“就是文馨啊,我早就和你提过她。”星意坦荡荡地说,“是我的师妹,而且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叶楷正的妹妹。”
廖诣航还是不放心,追问说:“你去帮文馨补习,会遇到叶楷
正吗?”
星意想了想,掰掰手指说:“去个三四回能见到一回吧。不过他很忙,大多数时间文馨都见不到他。”
廖诣航这回气笑了:“去三四回能见一回?你知不知道两江公署外边想着见他少帅的人等上十天半个月都见不上他?”
“他是督军啊!哪能所有的人想见他就都能见?”星意还一派天真地替叶楷正解释,“可他总是要回家的吧?我能见到不稀奇啊。”
廖诣航无话可说,只好撇了撇嘴角:“老奸巨猾。”
“大哥,你怎么最近对他很有偏见呀。”星意挽着大哥的手,好奇地问,“是公事上他和你不对付吗?”
廖诣航一时间五味杂陈。该怎么对妹子说自己的心事呢?那个从小缠着你、崇拜你、跟着你的亲妹妹长大啦,变得聪慧漂亮。明明是一直嫌弃这个小跟屁虫烦人,可是为什么有别的男人喜欢她、想尽办法对她好的时候,又觉得这么不自在呢?!
公事上叶楷正无疑是个极好的长官,当初允诺下“你只做你擅长的事,别的,交给我”,分毫不差地做到了。两江大学筹备得非常顺利,新的铁路规划亦在和日本人周旋,他态度坚决,举国赞赏,北平那边亦是越发倚重他。
可他再出色,喜欢的是自己的妹子啊!
廖诣航看着妹妹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总觉得她会被骗,或者被欺侮。
“廖星意,你到底知不知道——”廖诣航轻
轻点了点她的脑袋,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知道什么?”星意眨了眨眼睛,有些错愕。
算了算了,廖诣航抚了抚额,幽幽地说:“反正我不着急,来日方长呗。”
时光飞逝,转眼已经过了最炎热的夏季,星意回了趟下桥,陪爷爷住了段时间。黄妈也一道回来了。因为博和医校要求学生统一住宿舍,星意的意思是黄妈可以留在下桥陪孙子了。结果黄妈一听就生气了,默默抹眼泪,说什么都不肯一个人回来。最后还是老爷子亲自劝说了,黄妈才勉强答应让星意住校。
星意独自回了颍城,因为两江大学也要在九月开学,学校给廖诣航配了住所。房子十分地方便,就在大学对面的小巷中,一幢二层小洋楼,还配有司机,非常舒适。因为房子很宽敞,离博和医校也近,星意自然也住在了这里。
如今入学的体检与一应材料都已经办完了,开学当日,廖诣航请了假,亲自送妹妹去学校。博和是国内顶尖医校,由当年庚子赔款的一部分出资建立,中美合资,只挑选全国最优秀的医学预科生,入学后食宿、学费全免,只是课业压力极大。全校学生虽然不过两百余人,往往也有三分之一无法顺利毕业。
星意办了入学手续,又去了宿舍。因为女生本就不多,所以是两人间,卧室独立,共用一个小小的客厅。室友也已经到了,是湖南人,傅舒
婷,说话还带着浓重的口音,扎着两条辫子,颇有些浓眉大眼,十分热情讨喜。
“你就是廖星意呀!我看过放榜的名单啦,前十名里就只有你一个女生!”傅舒婷叽叽喳喳地说,“我是倒数第三名啊,好险好险呀!”
廖诣航因为有事便先走了。两个女孩熟络起来,正巧学校派了教工带学生们参观教室、实验室,以及召开新生入学大会,两人便手牵手去了礼堂。
博和医校的现任校长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梁明教授。梁老先生是江浙人,口音也重,一开始无非是鼓励大家好好学习:“……医学是强国健民必需的途径,各位也知道如今我们的国家,生存与荣誉,将来或许要靠鲜血才能保持。而你们中的每一位,或许能令我们流的鲜血少一些,活的人多一些。”
当此国家孱弱的时刻,任何鼓励学生的话都带着悲壮之意。学生们拼命地鼓掌,心神激荡。
老先生之后,是学校的训导主任王有伦先生讲话,并宣布相应的纪律。王有伦四五十岁的样子,一丝不苟地穿着全套西服,胡须亦是修剪整齐,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十分威严。
“博和医校纪律严明,希望各位新生周知。新生一周七日都必须住校,一月可回家一日。如要出校门需向学校报备,必须在晚上8点之前归校销假,也不可带校外朋友、同学入校,更不能留宿。如被查到,按照记
过处分。”
学生们面面相觑,进而便窃窃私语起来。
王先生巡视一圈,沉声说:“国家寄予你们很大的希望,也希望你们能将最大的精力投入在学习上。有人说这样的校规没有自由,什么叫自由?我校的图书馆与实验室皆是昼夜开放的,你们想待在那里,学校绝不会干涉。无论你们学到多晚,食堂总有热腾腾的饭食可吃——这些才是学生应有的自由!”
王先生滔滔不绝地讲了大半个小时,这才宣布散会。傅舒婷吐了吐舌头,对星意说:“大家都说博和医校每个人都在拼命学,看来真的是这样。”
傅舒婷一语成谶。
博和第一二年级需要系统学习医学基础理论知识,生理学、解剖学、组织学需要背诵大量的知识点。除此之外,每周还有近十个课时是要在实验室度过的。更别提几乎每门课都有极为频繁的小测验随时进行。每个学期末,课程考绩需要在75分以上才为及格,而这个考绩包含着较大比重的平时成绩。如有两门课没有达到及格,则无法进阶学习,是以每个人都兢兢业业,不敢怠慢。
这一日两人结伴从科学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虽是秋日,但还有几分暑气,两人穿的也单薄,傅舒婷打着哈欠说:“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学校的课业压力虽是极大的,甚至每一年都会有三分之一的淘汰率,可是学校在后勤
上却有力地保障了这些未来的优秀医师们。他们可以熬了半夜回到宿舍,舍工已经为他们烧好了暖炉;他们可以在上课前最后一刻起床奔去教室而不用叠被子;而无论多晚,他们走进食堂都能吃到夜宵。
两人拐弯进了食堂,各要了一份小馄饨,相对坐着埋头吃起来。“明天休息,你打算干吗?”想到这个,傅舒婷就有些激动,“开学一个月,每个休息日都有事,明天我什么都不做,就好好睡觉。”星意喝了口汤,慢慢地说:“我要出去一趟。”
她已经快两个月没见过文馨了。学校与外界沟通的便是门口的值班室,文馨好几次送了纸条,说很想见她,可星意实在太忙,也就一直没见面。说起来,她也真是很想念那个叽叽喳喳、爱吃甜点的小姑娘,每次和这个小姑娘在一起感觉都很热闹。
翌日,因为约的是下午,星意还是一早起来,在科学馆的实验室待了半日,才出了校门。
走过一个街口,就看到文馨已经摇下了车窗,眼巴巴地等着她了。
“姐姐,我们去西山吧!那边的桂花开得可好了。”文馨喜滋滋地说。
“可是你二哥……”
文馨拍了拍胸脯:“我保证,二哥今天不会带人去开会!我已经让肖大哥打听过了。”
其实现在星意不需要辅导文馨功课了,文馨十分聪明,消化高中的课程已经绰绰有余。只是小姑娘因为被叶楷正
告诫要低调,并不敢太和班中同学交往,星意便算是她最好的朋友了。一路开去西山,她便一股脑儿把这几个月的新鲜事儿倒了出来:“……大太太又来了一趟,说是给二哥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小姐。”
和上次星意的完全无动于衷不一样,小姑娘十分机敏地注意到星意怔了怔,问了句:“然后呢?”
文馨便越发高兴起来:“二哥都没见她呀!他好像去林州了,最近神神秘秘的,不晓得在做什么。”星意“哦”了一声,不晓得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轻松。
西山别墅里会客室就只有她们两个年轻女孩,下午茶的茶点早就放置好了,因为特意开着窗,微风扫了些桂花的淡香进来,比起冬日的白梅,越发显得温柔。
“姐姐你在学校里怎么样?大学好玩吗?”文馨歪着头,一脸好奇地问。
“不好玩,很累。”星意微微笑着说,“我们几乎每天都有八节课,还要复习到很晚,因为一周会有四五次小测验。”
“……你可别累病了呀!”文馨被吓到了,顿了顿,又拉起星意的手,凑到自己鼻尖下闻了闻,“你在吃药吗?好古怪的味道。”
星意顺手摸摸她的脑袋,觉得她的动作真像一只小猫:“药水的味道。解剖课上沾的,洗澡换衣服都去不掉,我自己都闻不出来啦。”
“解剖课……”文馨看着她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了丝敬畏,“解剖什么
呀?”
“老鼠、兔子……”星意有意逗她,“还有……尸体。”
文馨嘴角抽动了下,大概是想努力笑一笑,可到底也只是苦笑:“姐姐,你不害怕吗?你、你真的摸过尸体?”末了,哭丧着脸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当医师呀?课程又难,还要……解剖……”
星意见她一副被吓坏的样子,忍了笑,继续逗她:“是啊,还不止呢。医科读四年,还要实习一年。你晓得当实习医师多可怕吗?要全天住在医院,睡觉只能打个盹,两周才能休息半天,还有,实习期间女医师不能结婚。如果结了婚,将来便不能被公派出国深造了。”
文馨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呀?”
星意叹口气:“校董的规定,想想也觉得真是好艰难。”
文馨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扁了扁嘴,十分同情地望着她:“姐姐,你好可怜——”一个可怜还没说完,就唰地站了起来,“二哥,你怎么下来了?”
叶楷正因为站在廊柱后,两个人都没瞧见他,也不晓得他站在那里多久了。他今日在家,便穿着十分随意的棉布衬衣与深色西裤,一手插在口袋里,半倚着门柱,英俊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星意连忙站起来,喊了声“二哥”,又问文馨说:“你不是说你二哥不在吗?”
“我说他不会带人来开会,没说他不在呀。”文馨理直气壮地说,“二哥你喝茶吗?”
叶楷正慢慢走
过来,表情略微柔和了些:“看你们聊得高兴,也不想打扰你们。”
“我们在聊博和医校。”文馨立刻通风报信,“二哥,你看姐姐都瘦了。这个学校好可怕。”
他便侧了头,仔细看星意。其实星意本就瘦,最近大概是累了,下颌便越发尖俏,脸色也有些苍白,此时坐在光线中,仿佛能看见细腻肌肤下的血管。
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注视,她的脸颊便微微有些发红。叶楷正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淡声说:“你大哥被我派去北平了,姆妈也回乡下了。晚饭就在这里吃吧,我让厨房做几个你喜欢的菜。”
星意原本想问“你怎么连我姆妈回乡下都知道”,可是触到他的眼神,忽然间便不想问了。
“好啊!”文馨已经替她答应下来,“姐姐,你们学校还有什么好玩的事?”
星意便想了想说:“唔,学校什么都好,就是科学馆太旧了,还有,解剖室好小。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不小心后退了半步,撞到了什么东西,结果回头一看,正好和一具尸体面对面。”
文馨倒抽了一口冷气,叶楷正嘴角微微勾起来,含笑问:“你不怕吗?”
“不怕呀!”星意活泼地说,“老师还说了,那具尸体可比我重要。”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叶楷正坐着同她们一道聊天,星意竟然丝毫不觉得拘束。她真有些怀疑,哪怕他看着自己解剖尸体,都会一如既往
地镇定,目光鼓励而赞许。
晚饭是满满一桌的菜,下桥的口味,鲜甜鲜甜。星意许久没吃家乡菜,也没有客气,连吃了两碗饭,笑盈盈地说:“谢谢二哥了,和姆妈煮的味道差不多。”
叶楷正笑笑说:“知道你会喜欢,已经让人准备了你带回学校去,明天热热也能吃。”
“二哥,你对我太好了。”星意迟疑了一下说,“我挺不好意思的。”
文馨还在喝汤,哧的一声就笑了:“不要不好意思呀,你要常来,二哥就高兴。”
叶楷正瞪了妹妹一眼,对星意说:“吃完我送你回学校。”
一顿饭吃完天已经黑了,夜色中桂花的香气更加浓郁,叶楷正陪着星意坐在后排,察觉到她有些犹豫,只说:“我要去趟军部,顺路送你,老规矩,隔一条街放下你,我懂的。”
下山的路上两人并没有多说话,星意有些困了,靠在椅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理智虽然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可因为吃饱了饭,香气又好闻,到底还是有些迷糊起来。
“想睡就睡吧,到了我叫你。”叶楷正侧过身,将手中拿着的风衣盖在她身上,又轻轻掖了掖,“到你们学校还得40分钟呢。”
她“哦”了一声,便放心地往车窗一边靠了过去。一开始脑袋还时不时地撞在冰凉的玻璃上,便又惊醒过来,后来找对了姿势,靠着温温软软的皮垫,很快就睡过去了。
肖诚坐在
副驾驶,回头看了一眼,长官伸了手过去,虚虚环绕着浅睡的女孩,掌心扶着她的脑袋,隔离开玻璃车窗——他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所以显得有些僵硬。肖诚嘴唇微微一动,叶楷正便用另一只手在嘴边比了比,示意他不要说话。他便只好讷讷地转过去了。
车子在颍城不急不缓地开着,叶楷正闻到了文馨说的,那股怪怪的味道。有些像药水,有些苦,但也有点清新。他便微微侧了头,她的脸被落下的头发遮住了半边,隐约只露出了鼻尖,以及透过头发丝可见的、历历可数的睫毛。那个瞬间,忽然有冲动靠过去抱一抱她——只要抱一抱就好了,希望不要吓到她。
到底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星意醒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二哥,几点了?”
他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又看看表:“8点。”
“糟了!学校的门禁是8点!” 星意终于记起来这个最重要的事,今天过得太过放松了,又是入学后第一次放假,以至于她压根忘了这件事。
叶楷正看她一眼:“比门禁时间晚会怎样?”
“比门禁时间晚,又没有请假的话会被记下来,算作品行不端,拿不到奖学金的。”星意哭丧着脸说,“次数多了还会被开除。”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命令司机:“快开车。”
他从来不是一个遇到棘手的事会慌乱的人,反倒越发冷静下来,想了想说:“
别急,明天我让教育部去给你们校董打个招呼。不是什么大事。”
“二哥!这怎么行!”星意哭笑不得,“我哥和爷爷知道了会打死我,事情再小,也不能以权谋私。”
叶楷正便摸摸鼻子,“哦”了一声:“对,不能这么做。”
这种时候能怎么办?你权势滔天,也只能看着喜欢的姑娘着急,然后催促司机开得更快一些。
星意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脑子里正紧张地分析,其实被抓住一次没有关系,可她这一个月次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如果因为这件事没拿到校长奖学金,真是不甘心呢。
对了,她听师兄提起过,校卫队并不是整晚巡逻的。他们好像曾经在学校的东北角翻墙出去买过酒……她眼神一亮:“二哥,你送我到学校的东北角,瑞人巷口那里。那里墙很矮,我可以翻进去。”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好,我陪你一起过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肖诚从前座回过头,又默默地把头转回去了。他实在有些理解不了,递句话的事,军座怎么就任由这个小姑娘胡来——还翻墙?那真不是大家小姐做的事儿。
车子就是在瑞人巷口停下来的,星意和叶楷正下了车,路口对面就是博和医校的围墙。果然,这里的墙比正门那边略低一些,大概是半个人高。叶楷正随手扔了风衣,又卷起袖子,助跑了两步,又奋起一跃,已经稳
稳站在了墙头。他面对星意蹲下来,伸出手:“来,我拉你上来。”
叶楷正身高腿长,身手又敏捷,这堵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阻碍。可对星意来说就没那么容易了,她在墙下仰望叶楷正,半晌才伸出手去,抓住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差点把叶楷正也拉下来。折腾了半天,她总算是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墙上,只是惊魂未定,还紧紧攥着他的手。
叶楷正侧头看着她,另一只手伸过去,替她拂开一缕头发,眸色温柔,却不等她回答,已经松开她的手,轻松地一跃而下,转而面对她张开双臂:“别怕,跳下来吧,我接着。”
星意有点怕高,可他站得很近,近得看得清他清爽的鬓发,以及微微抿着的、坚毅的唇角,星意就咬了咬牙,跳了下去。
叶楷正恰好抱住她,这个怀抱有些震动,柔软而真实。他忍不住低了低头,下颌在她发丝间擦过,笑着说:“好啦,没事啦!”
话音未落,不远处有四五只手电筒的光线胡乱射了过来,伴随着喝问声和脚步声:“什么人在那里?!站着别动!”
博和医校的一年级新生和两江军政最高长官就这样被带到了训导室。而博和医校的训导主任王有伦正怒气冲冲地赶过来——在他强调校风校纪不到一个月之后,就有新生带着身份不明的年轻男人翻墙进来,更何况今天他还陪着教育局的刘次长在
学校检查。
如果不是助手机灵,顺路把刘次长往科学馆带去了,还不正巧撞到翻墙这一幕啊!
王有伦越想越生气,送走了刘次长就往办公室走,原本十分钟的路虎虎生威地五分钟便走到了。办公室里有训导队的两名安保分站两侧,一男一女便站在桌边,女孩子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身前绞着,显是有些不安。
“廖星意?”王有伦走到两人面前上下打量,“一年级新生?”
“是的,先生。”星意连忙站直,虽然一路上叶楷正都在安慰她,可她还是紧张,两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王有伦又将目光挪到年轻男人的身上,甫一触到对方的眼神,没有预想的心虚软弱,反倒凌厉得令他退缩了下,再仔细看他的脸,说不清是哪里见过,总觉得有些面熟。
他没多想,接过了秘书递来的考绩册。
自五四运动后,国内女性的所谓独立解放运动便一波高似一波。其中尤以女学生为代表,剪发、恋爱、服装皆有时新,与往日的封建禁锢有着巨大的冲撞。博和医校是国内最早接收女学生的医校之一,但是因为种种原因,相较于男学生,女学生的退学率较高。其中有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女学生或自由恋爱或因家庭压力而结婚,再无精力顾及学业。
王有伦翻着考绩册,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个女学生的入学成绩以及这一个月的表现皆是可圈可点,成绩亦算
是名列前茅,只可惜这一次被抓住,品德考绩上便要记过一次了。
“医校的门禁纪律你学过吧?”王有伦在自己桌前坐下,“既是迟到了,为何不提早报备?还带着陌生人翻墙进来?”
星意低了头,轻声说:“对不起,先生。是我忘了门禁的时间。”
“他是谁?”王有伦对她的态度略微满意,摸摸胡须,又指了指叶楷正。
星意并不是一个擅长撒谎掩饰的,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时,忽然听到叶楷正沉声说:“我是她二哥。她难得回家吃饭,便晚了一刻钟,因怕学校责骂,我才助她翻墙进来。”他顿了顿,又说,“如今颍城乃至两江都不像过去那样还有宵禁,学校是传播文明之地,怎的反倒这般严厉守旧?”
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开口的时候便带着一种森严的气度,最后那句更似质问,倒叫王有伦怔了怔,旋即便有些恼怒起来:“博和的纪律向来如此,你妹妹既然考进来,便等同于默认了要遵守,若是嫌这纪律太过严苛,大可退学!”
叶楷正冷笑:“她既然能考进来,平日成绩又优秀,便证明已有足够的潜质与能力成为医师。又为何要因为这区区一刻钟便退学?!”
王有伦气得胡子都要飞起了,几乎是吼着说:“你是谁?!要不你来坐我这个风纪主任的位置?!”
办公室内的火药味便渐渐浓起来,星意脸色都吓白了,悄
悄去扯叶楷正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叶楷正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只好忍了忍,没再说话。
“王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二哥也是为了维护我,才一时间出言顶撞。”星意紧张地解释,语气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不会退学的,我会好好念书,将来做一个好医师,也请您千万不要让我退学。”
叶楷正微微侧头,看了星意一眼,薄唇抿得越发得紧。对于年轻男子来说,谁都听不得自己喜欢的女孩这样低声下气地请求别人,更何况是如他这般的上位者。他也只好一再提醒自己,星意并不想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奋力叫自己忍着。
王有伦发了一通火,见她态度越发诚恳,倒也不愿意因为这样的小事磨灭了女学生的学习热情,便说道:“知错就改就好。这样吧,记过一次,回去写一份检讨书,明天中午之前交到此处。”
他低了头,本想挥挥手让他们走,一低头,忽见秘书上午送来的报纸,头版上印着桂江铁路正式通车的新闻,政府要员与日本方面相关人士皆有出席。他瞥了一眼,觉得有些异样,便又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间,便表情大变。
叶楷正却全无察觉,他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拉着星意正要离开,忽然门开了。秘书带着几个人进来,匆匆忙忙地对王有伦说:“先生,刘次长说有要事回来找您。”
教育局次长刘添带了自己
的助手和秘书急匆匆地走进来,差点撞上叶楷正,连忙立定了,抹了抹鼻子上的汗,毕恭毕敬地说:“叶督——”名字没叫出来,叫叶楷正瞪了一眼,活生生就将剩下那个字吃进去了。
刘添出了博和校门,恰好遇到了肖诚,这才晓得阴差阳错地,督军被校卫队抓进去了。肖诚也不好带人硬闯,当下也只能托他将人带出来。可现下是怎么个情况?他颇有些一头雾水。
眼看着叶楷正带着女学生出去了,只留下王有伦留在办公室,刘添也只好跟了出去,回头瞪了王有伦一眼,比了口型,一脸焦虑:“你到底做了什么!”
王有伦呆立半晌,眼睁睁地瞧着一拨人出去了,低头又看了看报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刘添是眼看着督军亲自送那个女学生到宿舍楼下,微微俯身对她说了什么,又目送她离开。他站得远远的,隔了许久才慢慢走过去,笑着说:“督军,今儿的事……真的太……”他有心想寻摸个词,搜肠刮肚地,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只好说:“太巧了。”
叶楷正斜睨了他一眼,才沉声问:“刚才那个什么人?副校长?”
“博和的训导主任,主管风纪的王有伦。”刘添同王有伦的私交还是不错的,此刻却不好替他说什么,“他素来是以严厉著名的教育家。那个……那个……”
叶楷正一听他这样吞吞吐吐的就来气:“有话便直说
。”
“是今年6月的时候,您在给教育界的讲话上说要强调风纪,学生的主业是学习,风气不可过于散漫。那时博和想请这位教育名家王先生来主管风纪,您还大力……赞赏了。”
叶楷正皱了皱眉头,隐约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归根结底是小四看的那本小说——里边写了多少风花雪月的事,甚至还有富家子弟为了追求一个女学生混入学校去当老师。他又听说时下的风气便是如此,更是有些担心,那时得知博和要聘请一位极为严格的风纪主任,自己的确是大力支持的。谁晓得这件事最后便查到了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他也不能说什么,没好气地说:“今日被查的学生是廖诣航的亲妹妹。她不过是在我家中吃了顿饭,晚了一刻钟而已。”
原来是廖诣航的妹妹……刘添脑海中几个念头飞速闪过,谁都晓得如今廖诣航是督军面前的大红人,如此倒也可以解释两家私交甚好。他连连点头:“是,这个我会同王先生说,下次不可这么不近人情。”
“风纪严格是好事,只是另有件事我很不明白。”叶楷正放慢了脚步,“譬如医学生,学满四年,第五年在医院实习当值,为何规定皆不可结婚?学生毕业之时,年纪都已远超时下多数人的婚龄,不让人结婚,已在情理之外了。”
“这……这我委实不知道。”刘添结结巴巴地说,“督军,
我即刻回去了解一下,改日再来向你汇报。”
已经走到了门口,肖诚连忙走过来,递上了翻墙时被他扔在一旁的风衣。叶楷正随手接过了,又嘱咐刘添说:“这些不合情理的规定,调查过后,该废除的便废除。”
刘添连连点头,此时他担心的不只是这个,还有……督军会不会因此一怒之下撤回对博和的经费资助。他不得不讨一句准话:“军座,上次议定的大帅遗款的拨付……”
叶楷正微微扬眉:“怎么,有问题吗?”
刘添心里着实替博和松了口气:“没有,没有。”
“听说博和的科学馆已经太过陈旧,实验室也都十分狭小。”叶楷正沉吟说,“你派人去调查一下,若是实情如此,便参考两江大学新造的实验室标准,或改造或新建科学馆,尽快拟出一个方案来。”
“好,好。”刘添送叶楷正上车,“我一定尽快给您回复。”
因为这件事,教育局很是忙乱了两日。刘添自然是严厉叮嘱了身边的人不能将督军翻墙被抓的事泄露出去,但人人知道督军很是看重博和医校,刘添带着调查后的结果,战战兢兢地敲开了叶楷正的门。
叶楷正刚刚结束了军部的一个会议,还带着些许疲倦问:“怎么说?”
“关于医学实习生不能结婚的事,经教育局调查,并无此规定,只是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刘添解释说,“因为实习生需要二十四小时
在医院值班,是以结了婚的实习医师往往难以最后完成实习,陆续退出。后续的实习医师们便纷纷约定在实习那一年不可结婚,免得前边四年功亏一篑。当然,人各有志,若是实在要结婚的,学校也不会强行否定,只是不能保证一定授予博士学位。”
“真有这么辛苦?”叶楷正皱眉,“学生们并不反抗?”
刘添便笑道:“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更何况,这行行业业,哪个不辛苦呢?”
叶楷正无意识地抚着唇,蹙眉道:“既不是明文规定便好。”
“还有博和的科学馆的确是陈旧了些。解剖室十分狭窄,一堂课20个人,便有些站不下。加上解剖室本就陈列尸体,人一多,异味便更浓重,有些学生不得不靠着吸烟来掩盖异味。”刘添说,“若是款项宽裕,能改造旧馆,的确是利于博和师生的好事。”
叶楷正眉头蹙得越发紧:“若是不抽烟的女生,在解剖室岂非更加难受?”
刘添说了声“是”。
年轻的督军便一言定之:“现下不是假期,旧馆改造必然影响正常教学。不如便在旁另建新馆。你去牵头,立刻将这件事做起来。款项方面不必担心,如今政府财政虽有些捉襟见肘,便算是我个人赞助的。我会让肖诚与你联络,全力支持。”
刘添连忙说了句好,顿了顿,又取了份信纸出来,支吾说:“这是博和的王先生托我转交您的
。”叶楷正接过,问了句:“什么?”
“王先生自知那日得罪了您,他说,他说……希望军座不要迁怒博和。他可以辞职,但是……校规依然不可废弛。”刘添吞吞吐吐地说。
叶楷正没说话,打开了信纸,并不是王有伦的辞职书,而是……廖星意的检讨书。
她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情真意切,信纸的角上皱巴巴的,应是边哭边写。叶楷正心中微微一动,想到她回到宿舍担惊受怕,自然是有些心疼的,可他到底没露出丝毫表情,只抬头淡声说:“怎么,王先生在向我示威?”
刘添此刻才晓得竟不是王有伦的谢罪书,而是那位女学生的检讨书,心里大骂他王有伦不见好就收,面上便只好赔笑说:“不敢。他只是不敢亲自来赔罪。”
叶楷正便冷哼了一声:“他还有什么不敢的。”顿了顿,又说,“我便敬他还算是条汉子。此事算了。”
刘添得他一句“算了”,登时松了口气,忍不住抹了抹额角上冷汗。
“不过刘次长,有句话请替我转告王先生:出于法理之外的人情,我觉得将休息日的门禁时间延迟到9点并不为过。”叶楷正缓声说,“当然,我不是强加给学校压力。这只是作为博和医校学生亲眷的一点建议。”
刘添心中品味了下“亲眷”这个词,又想到了军座特意咨询实习生可否结婚的事,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却什
么都不敢说,当下连连答应着出门了。
是年,博和医校休息日的门禁时间果然改为了晚9点。据说学生对此规定感到欢腾一片,称这是“王先生法外施恩”。至于这到底是教育局向学校施加了压力,或是因为学校收到督军私人经费赞助后的妥协,那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