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锋芒初露

天气越来越萧索。

黄家姆妈已经把箱子里的夹袄都晒过了,棉袄也都找人重新翻了絮,一早就准备齐全了。离冬至那阵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眼看着马上要过年了,学业反倒重了起来。许是因为马上要考试,各科目的老师们也开始加紧补课。星意回到家之后,每天都复习到深更半夜,心疼得黄妈想尽了法子给她补身体。

今天的课结束得早,同学们在校门口道别,星意走在路上,北风一阵比一阵紧,她忍不住伸手将围巾系好一些,低了低头,小半张脸都埋在了里头,顿时便觉得温暖了许多。

颍城最近的形势越发紧张,驻兵一日比一日增加,小道消息倒是渐渐不传了——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颍军两大巨头顾岩均与徐伯雷之间的争斗,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据说在部队驻扎的一线,两支嫡系军队已经起了冲突,战火一旦蔓延开,颍军内战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无论如何,颍城此时还是平静的。

星意走到家门口,恰好遇到一辆黄包车停下来,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仰头看了看门牌号,走上前要敲门。

“你找哪位?”

眼前高个子的年轻人一身黑色西服,外边是长款的黑色呢大衣,肤色很白,斯文英俊,打扮又非常洋派,这样站着便十分显眼。

“你好。请问廖家是住在这里吗?”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问。

“你是

……”

“陆子洲。”年轻人摘下了小羊皮的手套,对星意伸出手,“廖诣航的同学。”

“你是我哥的同学?”星意一下子高兴起来,伸手同他握了握,笑盈盈地说,“陆大哥,你从国外回来吗?我哥最近还好吧?”

“你是谁?干吗和我家小姐拉拉扯扯的?”黄妈的声音忽然间插进来,“干吗呢这是!”

星意一直在新式学堂上课,握手早就是再正常不过的礼仪,可是对黄妈来说,有陌生男人握住小姑娘的手,简直就是在光天化日下占人便宜。

陆子洲怔住了,星意便自然地抽回了手,笑说:“姆妈,你别吓到人家,他是哥哥的同学。”

黄妈依旧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扫视他,半晌,才勉强说:“这位陆先生,请进来吧。”

“廖小姐,这封家书是你大哥托我转交的。”陆子洲拿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他过完年也该回国了。”

星意刚接过信封,有些半信半疑:“真的吗?可是大哥要学四年才能毕业啊……明年才第三年……”

陆子洲便忍不住笑了:“你大哥成绩十分优秀,只要明年初的答辩通过,就可以提前毕业了。具体的情况,他在信里说得很详细了。”顿了顿,他又说,“还有一份带给你的礼物。”

星意拆开,是一支派克钢笔,银白色的笔身,十分秀气。她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小心翼翼取出了笔身,唇角不自觉扬起来:“

呀,是钢笔呀!”她高兴地收起来,又说,“陆大哥,今天在我家吃饭吧。多谢你替我大哥送家书来。”

陆子洲倒也没怎么推辞:“回国到现在,还没好好吃一顿家常菜。只是辛苦黄妈妈了。”

既然知道了他是少爷的好友,又帮忙带了东西来,黄妈的脸色便好了许多,张罗着去买菜了。星意陪着陆子洲聊天,问到他今后的打算。

“《颍城日报》的总编和我联系,请我去报社工作。过两天就去上班了。”

“《颍城日报》?”星意一下子坐直了,“我有同学也在那里实习。”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他弃医从文了。”

陆子洲抿了抿唇,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你同学弃医从文,后悔了吗?”

星意想起之前有次同学聚会,王念说起过现在日报社被政府牢牢控制着,每一篇稿子都要送到上边审核,可见原先自己想的,实在太过天真了。

“也不是后悔。就是觉得,其实在日报社也挺不容易的。”星意有些感慨。

陆子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城头变幻大王旗,世事一直在变,没准到了明天,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呢。”

黄妈果然做了拿手好菜,陆子洲也没客气,连吃了三碗米饭,末了还说:“我就代诣航多吃一碗米饭了。”

黄妈被他哄得喜笑颜开,还要再给他盛一碗米饭。星意已经读完了大哥的信,好奇地问:“我大哥说已经

有些学校和他接洽,请他回来当老师。那他要去北平吗?”

一封信上能传递的消息毕竟有限,加上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星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关于大哥的事。

“北平那边教育资源很有优势。”陆子洲放下了碗筷,“你大哥非常优秀,以他的成绩,他的导师也一直在劝他留校。”

“可我大哥一定会回来的。”星意十分肯定地说,“他说过要回来造铁路。”

兄妹俩连说话的语气都很相像,骨子里大概就带着执着天真的气质。陆子洲忍不住笑了笑:“以后我也在颍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你大哥说了,他没回来之前,你就把我当大哥。”

星意落落大方地说了句“好啊”,她掏出怀表看看时间:“陆大哥,我送你出门吧。”她陪着陆子洲到了小巷口,因为是寒冬,天黑得越发早,陆子洲停下脚步:“你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吧?”

星意脆生生地答应了,道了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有报童手里挥舞着报纸,大声叫嚷着:“特刊!特刊!”

她和陆子洲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惊愕。

这个点了,报社哪会出新的报纸?

“特刊!特刊!最新消息!少帅回来了!”报童还在大声嚷嚷,“少帅回到颍军!”

星意只觉得自己唇角的笑被寒风扫了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喊了那小报童过来,手冻得冰

凉,想要掏出铜板买张报纸,摸了半天,才想起来压根没带钱。

身边有人递了钱过来,买了张报纸,塞到星意手上:“这么关心时事啊?”

星意借着微弱的光线,扫了眼标题,勉强笑笑说:“我只是关心这里会不会打仗。”

陆子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温润,安慰她:“放心吧,这里打不起来。”他的侧脸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中,似乎淡淡笑了笑,“既然叶楷正回来了,那更加打不起来了。”

星意回到家,仔仔细细地读报纸。

头条果然是关于颍军督军叶楷正的,新闻里简单提到了,前段时间叶楷正深居简出是因为去了北平,同中央政府就两江和颍军的重要决策进行磋商。此次陪同叶楷正坐专列从北平回来的政府要员是黄平大帅。

星意记得清清楚楚,前几日报纸上写的还是叶楷正在养病,不过两天,官方的消息却截然不同,可见颍军内部一定有了剧变。

“小姐,今晚还要温书吗?”黄妈催她回房间去休息,“我可去关门了啊。”

星意抢先跳起来:“姆妈你休息吧。我去!”

她拿着煤油灯走到门口,拿起靠在墙边的木栓,准备将门插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辆小汽车孤零零地停着。

星意便多看了两眼,那辆车的前大灯还亮着,两道光线激起了寒夜中无数的尘埃飞舞。车子里隐约有人坐着,想来是在等人,星意收回了

目光,关上了门。

驾驶座上,肖诚往后视镜看了一眼,低声说:“要关门了——要不要叫住廖小姐?”

叶楷正只是抬起了手,笔挺的身姿往后微微一靠,顿时陷入了彻底的阴影中,冷硬的唇角却带起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小车慢慢启动,驶入了前方空落落的街道。

翌日起床的时候,星意两只眼睛都是肿的。

黄妈给她端来早饭,有些心疼地看了两眼:“昨晚又熬夜了吧?”

星意还有些恍惚,就没接话。

“你这样下去可不行。”黄妈抱怨说,“我得跟老爷子说说,每天这么看书,眼睛都要瞎掉的呀。”

“我昨晚没看书。”星意回过神,才回答说,“姆妈,我没睡好。”

“哎哟,那也是看书看的。”黄妈更加心疼,“整天看些骷髅头,小姑娘吓都吓死了。”

星意闷闷不乐地拿调羹舀了点粥,昨晚一直在做噩梦。自从知晓了叶楷正平安回来、重掌大局,她就忍不住想起赵青羽。叶楷正去了北平,他也去了北平,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行刺不成功,在准备第二次呢?而现在,叶楷正安然无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计划失败了?

他是被抓了,还是……死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就想起昨晚做的那些梦,到底不敢再深想下去了,草草吃了两口就站起来说:“姆妈,我去上学了。”

到了学校,果然,同学们都在议论少帅忽然回到颍

军的事。

她默默听着,也没说话。

班级里没有了王念,顿时就没了以往小道消息的各种来源,大伙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前段时间颍军派系之间的争斗结果渐渐明晰了,谁都没有赢,却已经被渔翁得利。

“看报纸了吗?北平那边派了黄平护送少帅回来。这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吧?”

“颍军莫非是要被招安?”

低低的讨论声最终被郑先生进门的声音终止了。

先生是主讲药理课的,手里捧着一叠卷子进来,脸色十分不好看:“还有心思闲聊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

郑先生将卷子摔在讲桌上,用带着浓重方言的语调说:“前日的考试这么简单,能得乙等的不过33人。你们还想考博和?”

37个年轻人都低下了头,有些忐忑。

“我来宣布成绩。”郑先生见到威慑到了这帮学生,满意地扶了扶眼镜,“最末等的18位同学……”

星意的座位是在教室中间,因为前边先生报的名单有些太长,她便有些恍惚,直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射过来,她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抬头愣愣地看着先生。

“喂,叫你呀,廖星意!”

星意连忙站起来去领卷子。周围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故意的……第一名才要先生多念几遍名字。”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卷子,其实还是错了几题的,勉强够个甲等。也难怪先

生不满意,这样的成绩都是第一,可见全班都考得不算好。心不在焉地听完了老师的分析,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准备去医院旁听解剖课。

星意走到校门口,因为落在了同学们的后边,脚步有些急,视线随意地从路边掠过时,她怔了怔,又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重新停下脚步回望街的另一头。

年轻人穿着熟悉的藏青色长衫,数月未见,似乎清减了些,五官便越发深刻,眉宇间带着淡淡的锋锐气质,目光却十分温和。

他回来了!

脑子里一根弦刹那间就绷紧了,星意顾不上其他,迅速跑过了街道,竟也来不及打声招呼,就拉着他跑进了路边的小巷。

两个人影迅速消失在了颍城深长的小巷里,原本平静的街道却忽现些微的异样,有便衣随侍下意识地觉得不对,目光望向靠在街边、被一顶乌毡帽遮住半张脸的年轻男人。那人一把摘下帽子,却只微微摇头,示意没事,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叶楷正被星意紧张的表情弄得有些一头雾水,但也没有制止,顺从地跟她跑了一段。

星意看了看左右都没有人,才停下脚步:“你……回来了?”

他微微勾了勾唇:“回来了。”或许是错觉,为什么……他觉得,小姑娘的眼神看上去那么复杂?

以惯常军人的硬朗作风,他是猜不出星意此时在想什么,又因为此刻能重逢,彼此都安然无恙,心底竟

然漾起一丝浅淡的喜意。

“你还要继续吗?”廖星意微微皱了眉,思及那种可能性,她就忍不住觉得心底发凉。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走那么艰难的路?

叶楷正微微怔了怔,浓黑的眉折了折:“什么?”

“你一定要杀了他是吗?”星意静静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恐惧,“你在北平没有机会动手,所以现在他回来了,你也跟着回来了是吗?”

叶楷正表情未变,只是嘴角轻轻抽了抽,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只好追问了句:“你是说……叶楷正吗?”

星意听到这个名字,又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可是真的太危险了,他……是两江督军,你不会每次都像上次那么幸运,可以全身而退。”

“其实……我……”年轻人的表情露出一丝尴尬,“星意,其实我……”

她微微仰着头,长发编成了两根麻花辫,随意地垂在肩上,眼神清透。

叶楷正忽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回报她一直以来的信任。一鼓作气地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不难,可是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里,他并不希望看到警惕、失望,以及……疏离。

幸而这个难题被突然出现的肖诚解决了。

远处有一声短促的口哨声。

是约定的暗号,提醒他时间不多了,需要立刻离开。叶楷正忽然觉得

松一口气,掏出怀表看了看:“我现下有事要办。”他顿了顿,略带歉意说,“急匆匆来见你一面,是想告诉你我没事。还有些事,以后再和你谈吧。”

“那你……我怎么才能联系你呢?去你们大学找你吗?”

细究起来,其实她并没有什么事需要找他。可是星意脱口而出的时候,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每一次他这样神出鬼没,自己都会提心吊胆。大概唯有留下联系的通道,自己才能略微安心。

叶楷正想了想:“你去梧桐巷一号找老王,留个口信,我自然会来找你。”

星意心里默记了几遍,点点头说:“我记下了。赵大哥,你一切都小心。”

叶楷正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记起了什么,回过头问:“考试准备得怎么样?”

星意“啊”了一声,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课,在这里耽误这么久,肯定是迟到了。她慌慌张张地攥紧了书包的带子,摆手说:“我去上课了。”回过身,飞快地往医院方向跑了。

叶楷正看着她一点点变小的背影,眉心便一点点地舒展开了。

肖诚悄无声息地闪身出现:“军座,人都已经到了。”

“是时候了。”叶楷正缓缓收回了视线,“走吧。”

两个年轻人走向巷口,肖诚略微落后两步,冬日的风很凉,吸进鼻腔的时候带着刀锋般的锐气,他到底还是追上了一步,轻声问:“督军,您告诉廖小姐了吗?”

叶楷正

脚步微顿:“没有。”眼角瞄到肖诚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又说,“怎么,很不妥吗?”

肖诚和叶楷正年纪相仿,也是在军中历练长大的,自然也没什么和女孩相处的经验,只是想了半天,才犹豫地说:“我只是觉得,您不可能一直瞒着她,廖小姐知道的时候,只怕会不高兴。”

叶楷正脸色一沉,淡声说:“现在局势还没稳定,我不想让她牵涉进来。”

肖诚噤声,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督军了——说是不想牵扯到廖小姐,可在下桥那样危急的困境,他都和她待在一起,遑论昨晚刚回到颍城,黄大帅还等着一道吃饭,他非让车子往廖家绕了一圈,这会儿却又别扭起来。

他赶上几步,拉开车门,有侍卫跑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肖诚神色一凛,跳上车后回头说:“所有人都听到消息了,现下都赶到了公馆那边。”

叶楷正手指轻轻抚在唇边,微微笑了笑:“那就不要耽搁了,一起过去吧。”

颍城,法云公馆。

这里本是叶大帅最爱喝茶看戏的地方,渐渐地就成了两江颍军权贵聚会的场所。叶大帅去世后,颍城兵荒马乱了一阵,这里也就渐渐清静下来。而今日,少帅叶楷正重开公馆,宴请北平政府步军统领黄平大帅,一时间颍军诸位将领闻风而动,汽车几乎挤满了公馆外的大道。

法云公馆的水榭厅里,几个穿军装的男人或

坐或站,却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精心雕刻的檀木门被侍从推开,进来的男人十分高大,肚子圆滚滚的,肤色黝黑,唇边留着微须,人还没进来,笑声已经传过来:“都到了吗?”

屋子里的男人们都齐刷刷地站起来,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黄帅!”

“都坐都坐。”黄平呵呵笑着,环顾四周,“你们少帅呢?”

屋子里的氛围诡异地沉默下来了。

黄平仿佛没有察觉,拍了下手说:“这小子,还要我等他。”语气里却满是长辈对小辈的疼爱。

“黄帅,也不过晚你一步而已。”屋外年轻低沉的声音传进来,走进来的男人修长挺拔,一身藏青色戎装,肩章上四颗星在暮色中显得尤为耀眼。

黄帅便停下脚步,等了等他。

叶楷正与他并肩走进了大厅,周围稀稀落落地有人喊起了“少帅”“督军”。他微微颔首,目光沉冽,最后落在了窗边一个中年将领身上——顾岩均,此刻他的脸色铁青,表情亦是错综,所有人往前打招呼的时候,只有他在原地未动。

黄平嘴角沉了沉,很是不悦:“岩均,你们少帅回来了,你怎么倒是一副哭丧脸?电话里早告诉过你,你找到的那个死人是西贝货,这人不是好好的吗?”

顾岩均连忙收敛了神情,上前两步,勉强笑说:“少帅你回来就好,你姐姐以为你出事了,一直十分难过。”

楷正眉梢微扬,唇角的笑意若隐若现,显得异常讽刺:“下桥的出事现场,你和姐姐都及时赶去了吧?”他略微顿了顿,“……实在是姐弟情深。”

饶是顾岩均素来喜怒不露,听到这话,表情也未免僵了僵。以为叶楷正已死的这段时间,顾岩均算是真正和徐伯雷撕破了脸,双方都在争取国外势力的支持。日本人自然是乐见双方争斗的,于是顾岩均的49军与徐伯雷的53军数度起了冲突,多方调解不利,来回开战了十数日,伤亡者众,直到北平传来少帅还在的消息,双方才愕然停兵。

事情到了这一步,双方才明白过来,这根本就是叶楷正设下的陷阱。

只有他“死”了,他们才会一山不容二虎,拼死相斗。

如今49军和53军都是伤亡惨重,他从北平得了救兵,才真正入主颍军成为统帅。

想到这里,顾岩均暗暗咬牙,他心底早已盘算过,叶楷正回来之后,他还是需要与徐伯雷联手,才能挟制住叶楷正。想到这里,他看着走向人群中的少帅,眸色阴沉。

叶楷正微微扬了扬手,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官方从未说过少帅出事,只说他在休养,但是今日在座的都是颍军高层,多少是知道风声的,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死而复生”,又由北平黄帅陪着回来,期间必然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叶楷正并未多做寒暄,音量亦不大,只淡声说:

“明日我将通电全国,两江接受北平政府统辖,颍军亦接受国民军改编。”

仿佛是暴风雨前平静的那一瞬,随即迎来的是惊涛骇浪——颍军众将领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嘈杂声四起。有男人的声音沉沉响起:“少帅这么快就忘了你父亲曾经电告北平,永不接受改编吗?”

有人开了这个头,立时便有同僚附和:“是啊!颍军好好的,为什么要听北平的!”

“我不接受!”

叶楷正与黄平对视了一眼,循着声音望过去,起头的是顾岩均。

他在一片赞同的声浪中,略微显出了几分阴鸷,死死盯着自己,仿佛是在挑衅。叶楷正倒也不生气,只淡声说:“那么,49军是不赞成了。”

这句话一出,屋子里又是一静,视线投向顾岩均,看他肯不肯领这个头。顾岩均在心底又盘算了一会儿,这会儿徐伯雷还没来,等他到了,绝对会反对——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说:“不错,我反对。”

话音未落,便有人陆续道:“我也觉得还是要再商议。”

“军座,是否决定得太过草率了?”

叶楷正站在一片质疑的声浪中,身姿挺拔,他也不反驳,略带随意地看了眼屋内的红木挂钟,敲响八下的时候,又有脚步声走近,有个苍老粗哑的声音在屋外说:“谁他妈反对啊?改编这件事我是支持的!”

叶楷正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笑意,他刚站起来,门

就被推开了。

走进来身材魁梧、一头银发的老将军,步子虎虎生威,颍军54军、61军,骑兵1军的统帅,高行风。

“高老将军!”

“高老!”

这位老将军的出现令所有人都觉得惊愕,因为颍军素来与两江以南的孔军不和,老叶帅便将自己最精锐、最亲信的3军交由高行风,14年间一直驻扎在前线,冲突纷争不断,从不敢掉以轻心。

顾岩均表情有些僵直:“高伯伯,您回来了,前线怎么办?”

“什么前线?”高行风挥了挥手,“都接受北平管辖了,还有什么前线,都是同僚了。”他大咧咧地冲叶楷正打了个招呼,“少帅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顿了顿,又漫不经心说,“军座,徐伯雷前段时间行刺的证据确凿,我和他一路过来,顺便将他收监了。怎么处理,看你的意思吧。”

大厅里针落可闻,只有远处水榭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传来,分外辽远。

直至此刻,叶楷正心底最后一块石头才落下,走上前说:“高伯伯,辛苦了。”

高行风哈哈一笑:“你和黄帅的嘱托,那是必须要做的。老子打仗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歇口气,3军过段时间交给督军节制,我也算享些清福。”

这一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迅速。

两江易帜、徐伯雷被抓、前线精锐3军直接听命于叶楷正,再加上北平政府的支持,所有的一切,都表明,在这短短半

年间,叶楷正真正掌控住了颍军。从这一日起,再没有傀儡少帅,两江颍军归于叶楷正节制。

得知这个消息的叶文雨,摔碎了最爱的白瓷茶盅,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原来你爹还留了这一手给儿子。”顾岩均努力控制住表情,冷声说,“所有人都以为高行风是中立的,一直守着颍孔防线,谁知他已经悄悄站在了叶楷正那边。连徐伯雷都被抓了。”

“那49军呢?他说怎么处理?”

“暂时还没说,但是高行风已经说了要退,手上队伍直接给他,加上徐伯雷的,叶楷正基本已经控制住了颍军。”顾岩均苦笑了一下,“到时候如果他要找我要兵权,我也不可能不给。除非……”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读到了对方眼中的野心与不甘。

顾家公馆外寒风呼啸,屋内因为火龙烧得旺,却春意融融,只是略有些干燥,烧得人心头也带了些火。叶文雨闭了闭眼睛:“明天我去找他,他刚掌权,不会对我怎么样。”又思索了片刻,才说,“既然徐伯雷被抓了,想来他还不想和你撕破脸。也还不至于走到最后一步。”

顾岩均微微点头,冷冷道:“明日他就要宣布两江易帜,届时各方势力涌动,只怕第一个不安稳的,不是颍军内部,而是日本人。我倒要看看,他在那个位子上能坐多久。”

叶文雨看了他一眼,默默握住丈夫略带冰凉的

手掌。头一次,顾岩均没有想起收在公馆外的小妾名伶,风雨欲来的时刻,那些温柔乡的缱绻私语遮蔽不了寒霜。只有身边这个女人,才有资格与他并肩。

翌日,颍军统帅叶楷正致电全国,两江易帜,而北平政府欣然回复:叶帅深明大义,风雨飘摇列强虎视眈眈之际,全国一统,乃民族大幸。同时任命叶楷正为全国海陆空军副司令、陆军一级上将、两江提督。消息一出,举国震惊。

大帅府。

叶楷正这一日的行程却依旧十分平静。送走了黄帅回北平的专列,汽车刚到门口,就有随从轻声报告:“日矢上先生打过电话来,说想要和军座见一面。”

叶楷正点点头:“尽快安排吧。”他随手摘下手套,不知想起了什么,脚步缓了缓,“医院那边,那位德国的韦伯医生还在吗?”

突如其来地提到这个,侍从便回答不上来,只好回答说立刻去确认。

“如果不在,也将他请回来。过几日我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他认识。”叶楷正说完,肖诚便急匆匆跑过来,低声说:“大小姐来了。现在在小镜楼等您。”

叶楷正唇角多了一抹讽刺笑意,脚步折转,正要去小镜楼,忽然有侍从从门口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肖主任,日租界那边出事了!”

肖诚示意手下到一边说话,一边听,眉头便锁得越发紧。

叶楷正停下脚步,肖诚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说

:“商户们现下都在日租界那边闹事,压根劝不走,通商条约的确令我们很被动。”

父亲去世后,在顾岩均和徐伯雷掣肘下的两江政府匆匆与日本方面签下了通商条约,尽管当时叶楷正极力反对,但是一片嘈杂声中,根本没人听他的意见。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半年,当时埋下的毒瘤,终有一日还是会炸开。

他的瞳孔漆黑如墨,沉沉地叫人猜测不到分毫心思,良久,他又缓缓将手套戴上了:“去见日矢上。”

车子经过日租界,果然,租界前挤满了人。和之前全是年轻学生不同,这一次的人群全是商贩,穿长衫戴毡帽,脸上满是焦灼与愤怒。

“公平经商!”

“日本人滚出两江!”

……

口号一声大似一声,军警在日租界的最前端设下了栅栏,一排排列成人墙,阻止人群拥进租界内部。

叶楷正坐在车内看着,目光沉静,眉间略微聚拢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他让司机放缓了车速,开口的时候,声音几乎淹没在车外震耳欲聋的抗议声中:“告诉他们,务必要克制,绝对不能让示威的人群流血受伤。”

肖诚在前座听得清楚,点头说:“我会再同安保局强调一遍。”他的视线重新投到外边的人群,忧心忡忡地说,“督军,这次只怕会比上次学潮更加棘手。”

上一次的学潮最终还是因为顾岩均的铁血镇压结束了,而这一次,来示威抗议的都

是城里的商户,因为通商协议中日本商户不需负担任何税款,价格自然比城里的商户低了不少。加之日本的商铺有意在中国打开市场,更是一再压价倾销,不到半年,颍城倒闭了不少商家。剩下的商人困于生计,又愤怒于政府对日本的优惠政策,自然而然便聚集起来示威抗议。

如今集会已经进行了整整三日,激烈之程度却有增无减,租界内生意日渐萧条。事情演变到这样,就不能听之任之了,想来日矢上这样着急见自己,一半是因为两江易帜,一半是因为这层出不穷的示威抗议。

日本使馆前守卫十分森严,刺刀在寒冬的日光下,尖梢处挑着一点光亮,晃得人眼睛生疼。侍从拉开了车门,叶楷正下车的时候,日矢上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日矢上是矮胖身形,40岁出头的年纪,下颌微微蓄着一点胡须。他一身日本军服,大步迎上来,向叶楷正伸出手:“少帅,恭候多时了。”

他一口中国话说得十分标准,胖乎乎的脸上也带着笑意,十分可亲近的样子。

叶楷正依旧是一身军装,他个子高而清瘦,面对面站着,比日矢上足足高了一个头,他淡淡看着日矢上的眼睛:“许久不见了,日矢君。”

远处的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喊叫,日矢上的视线略微挪移了寸许,变得冷酷起来,旋即重新挂上微笑:“少帅,里边请。”

“……首相刚刚和

我通过电话,要我代替大日本帝国向叶帅问好。我国向来和北平政府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现在两江易帜,也是我们乐于见到的。”侍从端上了一杯清茶,日矢上的话便顺势顿了顿,似乎仔细看了看叶楷正的表情,又道,“不论是您的父亲,还是之前的过渡政府,都和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所以,于公于私,我都希望能将这个合作延续下去。”

叶楷正拨弄了下手中的茶盏,淡声问:“阁下的合作是指?”

“通商协定是我们和贵政府谈定的,当时的主事虽然是令姐夫,但是签字盖章的却是阁下。所以,我以为督军是认可的。”日矢上缓缓道,“现在颍州城里商潮闹成这样,我们的同胞也规规矩矩的,却根本没办法做生意。军座是不是应该采取些措施了?”

叶楷正依旧沉默不语,似笑非笑地继续拨弄茶盏。日矢上又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他同半年前一样,面容英俊坚毅,二十多岁的年纪本该有的冒失、冲动,在他身上寻觅不到,双眸深邃,令人捕捉不到真实的想法。

半年前颍军内乱的时候,顾岩均、徐伯雷都向自己示好以求支持,日矢上都没有拒绝。因为最后不管是谁掌控大局,对日本都有好处。可唯有叶楷正,是日矢上主动去找的,暗示叶楷正日本方面可以提供便利,期待日后的合作。

当时叶楷正的态度便是模棱两可。彼

时手下的参谋还愤愤不平,轻蔑地说他不过是个傀儡,竟然还有几分傲气。可日矢上不恼。这样心思深沉的年轻人,才会是他想为大日本帝国争取的对象。

果然,半年之后,叶楷正便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重回颍军。

日矢上也不急,慢悠悠地喝了口水:“希望督军好好考虑,不要将这样一件小事上升到两国矛盾。几个月前,顾参谋长解决学潮的手段,便十分干净利落。”

叶楷正放下茶盏,微微笑了笑:“日矢君,我听到消息便立刻赶来,便能看出我想解决问题的诚意了。”

“军座准备如何解决?”

“我也想问问日矢君,你觉得怎样才算解决眼下这个局面呢?”

“首先,必须保证我日本公民的安全;其次,恢复正常的秩序。”日矢上一字一句,声音渐渐冷酷,“如果有中国人继续这样闹事,督军不应该再手软,只派人在外边拦着是远远不够的。”

叶楷正微微点头,似乎认可对方的说法:“好,这件事我会给阁下一个交代。”

日矢上满意地点点头:“我当然是信任军座的。”得到了对方的承诺,他的表情轻松了许多,“军座,前几日请人从日本带了两瓶吟酿造,中午一起品鉴一下?”

叶楷正亦欣然应允:“那我便不客气了。”

下午,从日使馆出来的时候,叶楷正靠在后座,微微闭着眼睛。肖诚以为他睡着了,吩咐司机开

回大帅府。车子开过一个街口,叶楷正忽然开口:“去医校。”

肖诚有些愕然,空气中有淡淡的酒精味道,他觉得长官是有些醉了,不由又确认一遍:“您是说去找廖小姐吗?现在?”

后座上戎装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或许是听到那个名字,紧绷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柔软的松动。

可作为副官,肖诚却不这么想。他在前座笔直坐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您准备好了吗?”

叶楷正睁开眼睛,应付日矢上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句句机锋,加上又喝了酒,此时还觉得有些倦意:“什么?”

肖诚回过头,视线落在叶楷正的衣服上:“不需要换身衣服吗?”

叶楷正怔了怔,发现过了那么久,自己竟然还在瞒着她。可是酝酿了那么多次,竟然还是开不了口。觉得头疼得越发烈了些,他改口说:“先回去吧。”

车子驶过长街,肖诚忽然听到后座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少帅开口说了句“等一下”。

司机踩了个急刹车,肖诚顺着叶楷正的目光望出去,一个少女刚刚从报社走出来,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学生装,手里捏着一张纸,表情有些茫然,又有些焦虑。今天她并没有扎辫子,长发被寒风卷起来,有几缕迷在了眼睛里,她随便伸手拨了拨,就站在街边,没有急着离开。

叶楷正的视线一直未从她的身上挪开,良久,才对肖诚说:“你去问问她,

这么冷站在街上,也不去学校上课,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肖诚说了句“好”,下了车,又特意绕了个弯,才走到街对面。

星意显然是有些吃惊,前几次并未见到肖诚,现下见他平安站在这里,倒也十分欢喜:“肖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肖诚神色自若:“是和你赵大哥一起回来的。听说你们见过面了,这段日子一切都好吗?”

“很好啊。”星意对人向来是笑眯眯的,十分友善,可今天看上去却略有些心不在焉。

“那你,不上课吗?”

“停课了。”星意又伸手拨弄了下头发,“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日租界那边的事?”

肖诚下意识地想往小汽车方向看一眼,又强行忍住了,问:“怎么了?”

“我有个同学,中途弃医从文,这几日一直在报道商贩示威的新闻。结果昨天被抓了,一直没有消息,也不晓得会不会出事。”星意的脸颊冻得有些微红,“大家都很着急,商议了要罢课抗议。”

王念被抓的消息是今早传来的。因为涉及曾经的同学,又听说王念是被日本自卫队在租界外抓起来的,班级里一下子哗然起来,年轻的学生们纷纷叫嚷着“日本人凭什么在我们的国土上抓人”,相约罢课。因为无法靠近租界,现下同学们已经结伴去了市公署那边。她因为有事,晚点再过去同他们会合。

肖诚心底略有些吃惊:“你同学是哪个报社的?叫什么?”

“王念,《颍城日报》的。”星意皱眉说,“我真不晓得政府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已经易帜了吗?却任由日本人这样胡作非为。”

肖诚语塞了片刻,忍不住温言劝说:“廖小姐,现下外边这么乱,你还是不要去了。”

“这句话,不该由你来劝我吧?”星意笑了笑,却很坚持,“况且我做的,根本不是多危险的事。”

肖诚沉默了一会儿,强忍住再回头看一眼的冲动:“廖小姐,你是不是对新政府,对少帅……非常,不认可?”

星意的回答很沉稳:“我只是普通学生,不议政。”

可她的表情无疑已经说明了一切——

肖诚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为少帅苦笑一下。

可事已至此,也不是自己能插手的,肖诚微微摇了摇头:“那你一切小心。”

肖诚回到车上,意识到军座的目光灼灼投向自己,便有些坐立难安。

“廖小姐的同学是日报记者,昨天因为日租界的事被抓了,他们学校罢了课,现下要去市公署集会。”

他毫不意外地在少帅的脸上找到了一丝怒意。

“去查,是谁抓的。”车子已经渐渐驶离街口,那个身影越来越小,叶楷正犹不放心,“那边太乱,找人跟着她。”

这个倒是不需要吩咐的,肖诚自然已经派人去了。他想了想,到底还是说:“军座,廖小姐她,看来对你误解很深。”

他不敢多说,从后视镜里悄悄看了一眼,头一次,在这个沉稳而坚毅的年轻男人脸上,找到了没有来得及掩饰的情绪。

星意和肖诚道别后,依旧在街边等着。

街道另一头,有个高个子男人正快步走来,星意一眼就看到了他,用力地挥了挥手:“陆大哥。”

陆子洲穿着笔挺的西服,藏蓝色大衣都没来得及穿,搭在小臂上,在星意面前站定了:“报社的人说你来找过我?”

“我是想来问问,王念怎么样了?”星意在街上站得久了,指尖都冻得冰凉,说话的时候都觉得一句句连贯不起来,“同学们都去公署集会了。”

陆子洲语气温和:“报社也在努力要把他们救出来。但是日本方面不肯放人,这次政府也在帮忙交涉,王念人身安全应是无虞的。”他想了想,又说,“政府要与几个商贩代表会谈,这次也邀请了报社记者,现下我要去市政厅等着,大概会在傍晚开会。”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星意试探着问,“那边的消息应该会比较及时。”

陆子洲便爽快地说:“走吧。”他顺便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肩上,又稍稍用力握了握:“冷不冷?”

黑色大衣显得她的身形越发纤细,几乎都拖到了脚踝。她心头微暖,说了声谢谢,便与他并肩往市公署方向走去。

陆子洲是《颍州日报》的副主编,带着星意从侧门进入市公署,办事员将他们领到了二楼一个接待室,已经有些人等着了。

星意小声问:“大家在等谁啊?市长吗?”

陆子洲坐下,拿出自己随身带的纸笔,轻声说:“在等少帅。”

“少帅?”星意怔了怔,“叶楷正?他会来吗?”

雄踞两江、刚刚拿下实权的大军阀,叶楷正怎么会来这里亲自与商人记者会面?

陆子洲看着她怔忡的模样,倒是笑了笑说:“你以后会是一个好医生,术业有专攻,对政治不敏感,也很正常。”

她十分认真地看着他,陆子洲低声解释说:“对于刚刚执掌了权力的叶楷正来说,国内外各种势力,都在盯着他,看他解决这件事的能力。看他是偏向民族商户,还是日本势力。而他现在要做的,是平衡。所以,今天来见商户代表,他必须自己来。”

“那你觉得他的立场呢?是亲日吗?”星意对这位少帅没什么好感,赵大哥这样铮铮铁骨的年轻人,却一再执着地要刺杀他,已经很能说明民心所向了。

陆子洲的表情略有些复杂,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就先看这件事……政府到底会怎么处置。”

此时的大帅府,刚刚翻阅完全国各地乃至国外发来的电报的叶楷正只略微休息了十来分钟,就被提醒马上要去市公署与商界代表会面。上车之前,他问了句:“星意的那个同学,查到了吗?”

“查到了,叫王念,是日报记者。前几天一直在租界那边报道。是昨晚被日本人抓进去的。”肖诚答得沉稳,“已经让人和日矢上那边联系了,看看能不能让人先出来。”

叶楷正点点头:“别让她担心。”

车子悄无声息地驶进市公署,颍城市市长潘协贵已经带着一干下属在门口等着了。叶楷正一下车,潘协贵赶上两步迎接。略微寒暄了两句,在人群的簇拥中,叶楷正便往里屋走了。他个子高,又是一身军装,站在人群中便十分显眼。潘协贵跟在他身边,几乎两江所有的高官都聚集在这里,叶楷正脚步忽然顿了顿,侧头看了一眼:“汪盛也在?”

四十多岁的铁道部长官连忙应了声:“督军,我在。”

叶楷正直截了当地说:“我坐过一次火车,不是专列,结果延误的时间比开车时间还长。”

这样冷的天气,汪盛一脑门子的汗,结结巴巴地说:“是。”

“这件事改天你来给我说说,拨了那么多钱,不能总是这样耽搁着。”

周遭同情的目光纷纷落在汪盛脸上,幸而这会儿叶楷正也没有详谈的意思,大步往会议室走了。

肖诚略微落后了两步,视线忽然间扫到一旁两个便衣身上,怔了怔,冲他们招了招手。

那两人迅速靠过来,打了声招呼:“主任。”

“你们怎么在这里?!”肖诚面色不悦,“不是让你们看着廖小姐吗?”

那两人一脸无辜:“我们一直跟着廖小姐。她现下进了

市公署,我们就只能在外边等着了。”

肖诚表情立刻绷紧了:“你说廖小姐进去了?”

“她的朋友是从报社出来的,然后两人一起进去了。”

“糟了。”肖诚甚至来不及责骂一句下属为什么不及时上报,转身追了进去。

走廊的尽头,是专为这次会谈准备的会议室。肖诚小跑着赶上了军座,就听到叶楷正在对潘协贵说:“……记者也一起进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话音未落,便有秘书去布置了。肖诚很想挤进去同他说一句,只是看一看现下这局面,又实在不能这样不得体,一时间便有些进退两难。

幸而也只心中犹豫不定了数秒,叶楷正侧头瞧见了他,招了招手。肖诚连忙走过去,压低声音说:“廖小姐也在这里。可能会见面——”

话音未落,他倒是自发地收住了话头,因为不用再说什么了,廖星意正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侧着头和身边的年轻男人说着什么,脚步不快不慢。

叶楷正大脑有一瞬的空白,以至于脚步也停了下来。周围一众官员都是何等的人精,察觉出了异样,也都停下脚步,潘协贵小心问了句:“督军,有事吗?”

叶楷正的呼吸都屏住了,这样的场合,这样彼此见面,真正是骑虎难下。

不能转身,不能躲,硬着头皮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她恰好转过头,视线相交,两人都猝不及防,竟不约而同地避开了。

督军?”潘协贵又提醒了一声,“还过去吗?”

他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径直走向会议室。

这一大群人的动静,想让人不注意到都很难。

星意已经等了半天,好不容易通知说可以去会议室,走到门口,就瞧见走廊不远处一堆人站着。陆子洲悄声指给她看:“那个穿蓝衣服的是市长。”

星意还是好奇的,走上前几步,有些意外地在人群簇拥中,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说鹤立鸡群也不为过,一群政客之中,也只有那个年轻人一身军装,身形笔挺,即便没有任何动作,也会令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星意的目光最后落在他脸上,眉目坚毅而英俊,熟悉而陌生——她从未见过同一个人,可以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怔忡了两秒钟,她才反应过来……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赵青羽,和眼前的……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那个人是谁?”

陆子洲并未察觉到异样,笑道:“你看看他肩上的军衔。现如今在两江,还有几个陆军一级上将?”

星意沉默了片刻:“他是叶楷正?”

“是啊。”陆子洲催促说,“进去吧。”

从一开始的茫然,到此刻一团乱麻,各种往事都在脑海里闪现,星意忽然觉得自己想要出去透透气,顺便整理下此刻的思绪。她有些慌乱地仰起脸,对陆子洲说:“陆大哥,我先出去找下同学。至少告诉他

们王念现下平安。”

“你真不进去了?”

星意侧着头,隔了十几米的距离,忽然觉得他在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她只觉得心慌意乱到了顶点,转身快步往门口走了。

市政厅里烧着暖气,一出门就觉得更冷了。半边天空沉沉压下来,大约不多时就会下雪。风声几乎是卷着向路上的行人袭来。星意被吹得有些麻木,只是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这一次的示威十分有秩序,学生们也不闹,只静静坐着,路过的行人偶尔也停下脚步看两眼,只是更多的人却行色匆匆。

星意先找了同学,大致说了下王念现在的情况。大伙儿都放心了些,有人看出她脸色不大好:“你是不是一直等在那里都没吃饭呀?赶紧先去吃点东西吧。”

她的确是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被风一吹,寒气简直从脚尖冻到了喉咙,可是出发前,大家就说好了同进退,星意便不想走。

“去吃点东西,再换件厚大衣来吧。”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劝着,“不急着这一时。”

星意想了想,点头说:“那我先回家一趟。”

她独自一个人走着,果然开始下雪粒了,窸窸窣窣的,一粒粒滚在地上,然后那些小冰晶便在瞬间消失不见了。她没带伞,低着头走,后颈有些湿湿凉凉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模模糊糊的,她开始想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就在骗自己。骗这个字眼并不善意,再往

深里想想,那种寒意便凉津津的,一直渗透到了后背。星意忽然呛了口凉气,然后停下脚步,咳嗽得满脸通红。

那一次在下桥,一念之仁想要救他。如果那会儿他被抓住,会不会连累到爷爷、连累到整个廖家?她苦笑了一下,赵青羽、叶楷正……她到底是有多傻,才会一直以为他是要去杀少帅的刺客呢!

雪越来越大,一脚踩上去,已经有了浅浅的印子。星意脚步有些急,地又滑,便踉跄了一下。

“哎哟,姑娘小心点。”路边有人说,“都下雪啦,没带伞吗?”

星意站稳了,才看到是路边摆出来的馄饨小摊,刚刚支开帐篷上了火,摊主老夫妇张罗着给每张小桌子上放上醋罐子,热腾腾的炉灶传递出烟火的暖意。

“姑娘吃一碗吗?”老婆婆热情地招呼,“暖暖身子,也避避风雪。”

星意便坐了下来,摸了摸冻得麻木的脸颊:“我要一碗吧。”

“好嘞。”婆婆手脚麻利地掀开纱布,抄起一勺小馄饨,下到了滚水中,“马上就能好。”

不过两三分钟,一碗撒着葱花和胡椒粉的小馄饨就做好了端上来,泛着令人觉得温暖的家常香味。星意低头吃了两口,慢慢觉得暖和起来。

这会儿摊子上没什么生意,老婆婆十分好心:“是学生吧?要是不够的话,再给你添一些。”

“谢谢——”星意刚抬头,冲老婆婆笑了笑,表情却在瞬间凝固了

叶楷正站在小桌前,略微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她。

他个子高,她坐着看他,更觉得他的身形几乎将自己都遮在了阴影中,那种压迫感令她觉得有些难堪,索性挪开了视线,低头吃东西。

老婆婆很善解人意,大约能看出年轻女孩的不自在,笑着说:“先生吃馄饨吗?坐那张桌子吧,那里宽敞些。”

“我们认识。”叶楷正淡声对老板说,“我也要一碗。”

婆婆“哦”了一声,催促老公公赶紧再下一碗。

他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藏青色大衣的肩上还带着未融化的雪花,呼吸略微有些急促,表情亦不如往常那样沉静。

天已经有些黑下来了,倒是炉火明明暗暗,衬得他的五官深刻沉隽,秀挺的眉毛微微蹙着,薄唇抿在一起,仿佛在斟酌着怎么开口。

“我们认识?”星意放下勺子,勺柄和汤碗发出叮的敲击声,她微微仰着头,并未隐藏双眸中愤怒的小小火焰,又顿了顿,讽刺地称呼了一声,“你觉得我们认识吗,少帅?”

“对不住,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真实身份。”他的声音低沉且诚恳,伴着扑簌的雪声,寒冬中带了份铮然的意味,“希望……你能原谅我。”

星意低了头,并没有看他,只是小口小口地继续吃馄饨。

他默然注视她,忽然发现,比起预想中她会对自己大发脾气,更令人无措的,是此刻的冷淡。可她就是不说话,能有什

么办法呢?她不是敌人,也不是犯人,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难道逼着她开口?

叶楷正看着她一声不吭地吃东西,想要再说些什么,又生怕自己再说了什么,令她更不高兴,只好也低了头吃馄饨。

真正是食不知味,他又是军人出身,行军打仗的时候有一顿没一顿的,吃得慢了,压根填不饱肚子。于是三口两口地,他便把一碗馄饨吃了下去。此时对面的女孩子才吃了一半。

他放下勺子,耐心等她。

星意被他搅得没了胃口,招呼婆婆说:“婆婆,给你钱。”

婆婆收了钱,星意便站了起来,没再多看叶楷正一眼就要走。叶楷正有点急了:“你等等。”

她的脚步顿了顿:“还有事吗,叶先生?”

他越发地有些难堪,踌躇片刻,才压低了声音说:“星意,我出来得急……没带钱。”

廖星意失语了片刻,重新掏出了几枚铜钱,放在婆婆手里,转身就走。他急着追过去,只听到身后老婆婆嘀咕了声:“穿得像模像样的,吃碗馄饨还要女孩子出钱。”

年轻的长官脸唰地红了,头一次不敢回头,也没驳斥,只好装作没听到,追着女孩,重新步入了风雪中。

风雪并没有减弱的趋势,星意走了一段,见他还不远不近地跟着,有心想要让他回去,可又不想再同他说话,只好加快了脚步。

可毕竟走不过他,不过百米远,两人便几乎并肩。叶楷正见

她的衣服肩上积了层薄雪,辫子都濡湿了,便说:“我送你回去吧。这样走到家,明天得生病了。”

她不吭声,当作没听到。

他索性加快了脚步,拦在她面前:“你孤身一人在外求学,这样不注意身子,生了病怎么对得起家中长辈?”

不提家中长辈倒还好,这一提,星意的眸子里燃起了两团小小的火焰:“你还有脸提我爷爷吗?在下桥利用他老人家的时候,你想过对得起他?!”她吸了口气,低低咳嗽起来,“没有认出你的身份,是我自己太蠢。如今督军也是得偿所愿了,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以后也不必见面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一通,见他微微低着头看自己,脸色并不好看,却也没有反驳,便转身离开。走了小半程,叶楷正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便有些气急,一转身:“你怎么还是跟着我?”

叶楷正看她一眼,声音冷淡:“桥归桥,路归路,怎么,这条路我不能走了?”

星意还真被他说得噎了噎,幸好离家也不远了,她几乎小跑起来,远远能够看到家中的小院落,又觉得能摆脱身后那个人,不由松了口气。许是因为懈怠了这一下,脚下滑了滑,几乎便要摔了下去。

幸而身后有人扶住了她的胳膊,等她站稳,他便松开手,大步越过她,径直走向廖家的小院。星意怔了怔,想要追上他,可他的脚步极大,走得又稳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敲响了自家大门。

黄妈探了半个头出来,先看到的是叶楷正,忙笑着说:“赵先生来了?”

黄妈事后才晓得那位姑爷并不是真正的姑爷,但是既然是老爷子要帮的人,她也觉得定然是好人,见他风尘仆仆的,忙说:“小姐还没回来呢,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叶楷正彬彬有礼地站着,让开半个身位:“她也回来了。”

黄妈看着星意正小跑过来,不由得心疼说:“怎么你俩都没带伞?”

“你和我姆妈说什么了?”星意还微微喘着气,眼神十分地警惕,转头对黄妈说,“姆妈我们进去吧。”

黄妈一头雾水,又看看叶楷正,心底琢磨着两人是不是吵架了,没想到年轻男人忽然开口,沉沉地说:“姆妈,烦请你看着她。这两天天气不好,外边又乱,他们学校都停课了,还是不要外出乱跑的好。”

黄妈怔了怔:“停课?小姐,你怎么没和我说?”

星意的确是没告诉姆妈这几天学校发生的事,她也不准备说,免得老人家担心。没想到叶楷正就这么一口气说了出来,她有些措手不及,只好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恼羞成怒地说:“我的事为什么要你管?”

他又淡淡看她一眼:“担心你的安全。”

黄妈在一旁,立刻说:“小姐,赵先生说得对,这两天既然停课了,你就不要出门了。”

她沉默了片刻,往巷口走了两步:

“叶先生,我可以和你单独谈一谈吗?”

他们站在离家门口不到五米的地方,星意深吸了口气:“督军,我的朋友只是一个爱国的年轻人,并没有犯什么罪,请问您,可以放他出来吗?”

那个“您”字活生生便是在两人间划下了一道鸿沟。叶楷正心底微微一涩,抿了抿唇:“现在还不行。”

有一片雪落在睫毛上,再眨一眨眼睛就融化了,星意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分明还是那时英挺淡漠的眉眼,却又变得陌生起来。

曾经她也以为他是和自己、和王念、和同学们一样的年轻人,所以亲近他,信任他。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天真得厉害。他并不是自己身边身后的朋友们,他恰恰是……他们对抗的那些人。

她也明白同他再没什么可以说的,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星意,他是被日本人拘走的。我会保证他的安全。”他的声音带了份凛冽的寒气,却一字一句道,“他是你的朋友,你放心——”

“我也曾经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她的眼神略微有些润湿,不晓得是被风吹的,或者沾了风雪,略带自嘲地说,“结果呢?”

世界上没有比隐瞒更能摧毁信任的事。

叶楷正垂眸,忽然不晓得自己该再解释些什么,他的确刻意瞒着自己的身份,也的确在下桥利用了廖家。似乎无论再说什么都像是狡辩。

“隐瞒自己的身份,是因为那时候我

的身份敏感,我不想让你陷入危险。下次见到老爷子,你也可以问问他。或许,他会知晓一些我的难处。”叶楷正看了看天色,“这两天还是不要出去了。你们在那边静坐,会让这件事更加棘手。若你还能再信我一次,那么我向你保证,我会救出你的记者同学。”

她是被冻得久了,唇色都微微发白,仿佛玫瑰上打了一层霜,带着倔强而脆弱的美感,冷冷地说:“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叶楷正皱眉片刻:“好,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的确不能限制你。”顿了顿,他面无表情地补充说,“只是我会派两个勤务兵跟着你,免得你出什么意外。”

“赵青羽,你——”星意将原先的名字脱口而出,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只狠狠瞪着他。

他也不恼,唇角边抹出一丝笑意来:“我眼下还有些事要忙,先走了。”他转了身,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对了,你爱叫我赵青羽,便一直这么叫也行。在回到叶家之前,我的确叫这个,并没有……骗你。”

星意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叫什么同我再没有一点关系。”说完转身便走了。

雪已经越来越大,短短一段路,走回家已经双肩积了薄雪。黄妈在门口张望,一见到她回来,又往远处看了看,心疼道:“赵先生就这么走了?我去给他送把伞。”

星意一把夺过了伞,又关上了门,强

拉了姆妈进屋,才说:“他不是个好人,姆妈,下次他要是再来,你可别理他。”

黄妈浑浑噩噩的,一脸不解:“赵先生怎么不是好人了?”她见星意闷闷的也不想说话,便递上了一杯热茶,心疼地说,“都在外边跑了一日了,又和赵先生吵了架,一定又冷又饿。姆妈给你下碗面去。”

星意解释说:“我没有和他吵架——他,他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别信他的话。”

“我瞧呀,赵先生可比你稳重,要不是他来这一趟,我都不晓得你在外边这么危险。”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不叫赵青羽。”星意又急又气,“他姓叶,姆妈,他是叶楷正。”

姆妈自然是对军政大事一窍不通的,听到这个名字也没什么异样,咕哝了句:“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名字?”又警惕地说,“小姐,你可别说些有的没的,我晓得你生了赵先生的气,他让我看着你,我可不会放你出去乱跑了。”

姆妈说要盯着自己,那就是真的盯着了。星意也没办法可想,一折身便回去自己房间。

此时的安宁巷外,雪还在下着,扑簌扑簌的,间或夹杂着雪粒,路上行人大多撑开了油纸伞,却依旧不时有人在积了薄冰的地面上踉跄。军靴踏得很稳实,叶楷正大步走到街口的时候,肩上已经带了浅浅一层雪色,汽车停在街对面,因他脚步未曾停下来,司机也不敢摁喇叭,只好不

远不近地跟在后边。

肖诚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手里多拿了一把黑色油伞,递给了叶楷正,低声提醒说:“督军,雪下大了。”

叶楷正素来不喜欢与旁人靠近,即便是身边最信任的副官,他自己撑了伞,目光似乎落在了很远的前方,语气中似乎有些无奈与困惑:“我不晓得她会这么生气。”

肖诚不得不想了想,才能确定,军座或许……是在和自己说话,又或许,也只是自言自语。他不敢接话,依旧硬着头皮,跟在叶楷正身后两三步的地方。

军靴在地上踩出生硬的回响,修长的身影被黑伞拢住了,在这个冰冷刺骨的傍晚,光线一丝丝沉下去,他几次想要叫叶楷正上车,终究还是忍住了,一直走了快半个钟头,乱雪纷飞中,叶楷正停下了脚步。

肖诚连忙对跟在身后的汽车招了招手,车子适时地加速,在他身侧停下来。

“军座,先上车吧。”肖诚斟酌再三说,“刚才在市公署大厅您离开得急,后头商会也送了份意见请愿书过来。我想您还是得看看。”

他今日穿的大衣是极厚极挺括的质地,被雪水洇湿了肩膀,痕迹深浓。在温度略高些的车子里,仿佛散发出浅浅的湿气,他就借着窗外光线,一张张翻阅商会的议书,表情专注,眉峰蹙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少顷,他伸手将纸页合上了:“如果事实便是如这请愿书上分析的那样,单

这棉纺织业这一项,商户已经引进了国外最先进的机器,技师也请了,这边的劳力廉价,怎会价格不占优势?”顿了顿,又说,“还有星意的那个同学,联系过了吗?日本人到底放不放人?”

肖诚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派去的人在监禁的地方远远见了一面,但是没把人带出来。”

叶楷正一言不发,只是眉眼间几不可察地带着一丝寒意。

回到府上,管事匆匆跑过来,在肖诚耳边说了两句话。

肖诚连忙出声喊住了正要走向书房的叶楷正:“太太和大小姐、四小姐都来了。”

“她来做什么?”叶楷正脚步顿了顿,“把小四也带来了?”

叶帅的孩子里,叶楷正与叶文雨素来是不对付的。家中还有原本三姨太生下的女儿叶文馨,以及早夭的二小姐。叶楷正未回到叶家时,文馨便是三小姐,却比叶文雨小了九岁,还是个孩子。等到叶楷正回来,她便成了老幺“小四”。

叶文馨性子像她生母,良善活泼,与长姐迥异。叶楷正在家中待的时间不多,与父亲的几位夫人也甚少联系,唯独喜欢这个小妹妹,对她向来与众不同。

果然,他才走到院子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也没撑伞就冲了出来:“二哥!”

叶楷正含笑止了步,回头伸了手,肖诚适时递了把伞过来,他便撑开了,对小姑娘招手:“过来。”

小四一溜烟就钻到了伞下,她今年15

岁,身量也未长开,平日在叶家老宅规矩又严,到了这里便放松了,挽着兄长的手,抱怨说:“二哥,我在家听到你出事的消息都快吓死了。你怎么都不悄悄派人送个信回来?”

蓦然听到这样孩子气的话,就连肖诚都忍不住笑了。叶楷正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情况这么紧急,怎么送信回来?”

小四便吐了吐舌头,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音说:“二哥,这次太太来,是要给我找二嫂的。”

叶楷正带着她往屋里走,依旧没甚表情,只淡淡地说:“二嫂?”

“我偷偷瞧过照片了,那位小姐家世好,又漂亮。”

肖诚听得清楚,便略有些担心地看了长官一眼。未想到叶楷正脚步顿了顿:“小四,二哥教你一件事。”

“啊?”小四好奇地转向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头半的二哥,微微仰起头。

“你将来的嫂子,得二哥自己来找。”他伸手摸摸小妹的脑袋,声音在雪夜中,显得十分沉稳淡定,“自己找的,才会喜欢。”

文馨还懵懵懂懂的,“哦”了一声:“那你找到了吗?”

叶楷正抿了抿唇,难得露出一丝柔软的表情。

文馨素来是个鬼精灵的,眼神一亮:“二哥,带我去看看呀。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走进门廊,自有人过来接了伞,叶楷正也不答,只轻描淡写道:“我与太太和你大姐有事要谈,你先去休息吧。”

文馨“哦”了一声,却眼巴

巴地瞧着叶楷正,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么丁点小姑娘的心思,叶楷正怎么会看不明白。走去会客室前,他轻轻咳嗽一声:“都十五了,家里先生教到现在,也该去学校了。这次来了你就住下吧。改天我送你去上课。”

“真的?”文馨蹦了一下,满脸笑容,转头拉着肖诚说,“肖大哥,明天我们就去看学校吧?”

叶楷正依旧含笑看着小妹,也不说话,倒是肖诚有些不安地低声说:“四小姐,叫我肖诚就可以了。”其实他是想说“你正经二哥才在这里呢”,可是看着小姑娘娇俏可喜的笑容,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还有,二哥……”文馨站在楼梯边,还不肯走,欲言又止。

叶楷正头也不抬:“知道了。小姐楼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

文馨小小地欢呼一声:“那我先去睡啦。肖大哥明天来接我。”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叶楷正缓声道:“肖诚。”

向来忠诚而又机警的下属却莫名失了神,叶楷正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军座,什么?”

“择校不能依着她的性子来。”叶楷正沉吟说,“你明日去安排一下,我瞧星意那个学校就挺好。”

肖诚怔了怔,忙说了句“好”。

叶楷正看他的表情,倒是笑了笑,最后才说:“想必这件事不需我说,你也是会上心的。”

肖诚便越发地惶恐,待要分辩解释,叶楷正已经摆了

摆手,对着迎过来的两人笑道:“太太,大姐。”

叶家的大太太身段修长,原本是一双凤眼,如今上了年纪,生出几分精明来。叶帅的原配是乡下订的亲,早就得病死了。后来叶家得势,叶帅娶了好几位太太,也就无所谓原配妾室,只按进门先后排次序。这位大太太是打理叶家上下的,虽无子女,却俨然将自己当作了府中的夫人。

叶文雨上午已经来过一回,因叶楷正去处理日租界的事,并未见到。这也是两人自下桥爆炸后头一次见面。两人都若无其事,如同寻常姐弟一般寒暄后,便在客厅里坐下了。

大太太含笑道:“前些日子我让人捎来的信和电报,你看过了吗?”

客厅的沙发是从国外运来的,软得能让人陷下去,叶楷正却依旧坐得笔直,只侧头看了肖诚一眼:“还不曾。”

肖诚立刻跨上前一步,低声说:“太太,是我疏忽了。前段时间督军在北平,秘书室收到的信件和电报有一部分就没有及时整理出来。”

大太太便不轻不重地看了肖诚一眼,隐约有些责怪的意思,却转了话题道:“没收到就算了,这事得慎重,所以我特意赶来同你说。正好你大姐也在,我同她商量过,她也是满意的。”

叶楷正“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郭栋明和我们叶家也是世交了,他家小姐是我瞧着长大的。个性也好,家世也般配,喏,

照片我也带来了。”大太太伸手递了张照片过去,“你瞧瞧,长得多好看。”

叶楷正接了过来,看了一眼,一言不发,便放在桌上反扣起来。

叶文雨便笑说:“不喜欢吗?”

大太太忙说:“喜不喜欢有这么重要吗?”她换了种语重心长的语气,“你刚坐上这个位子,不晓得你父亲那时有多难。如果有人能帮你坐稳,那是最好的。”

叶楷正双眉不经意间蹙了蹙,旋即舒展开了,淡声道:“我父亲这一辈子,前前后后娶了七位太太。”

大太太听到这个,眼神闪烁了一下:“大帅他……对我们一直都很好。”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指:“我老子是白手打下的天下,帅府里最后留下四位,没有一位是他为了坐稳他的位子娶的。怎么——大太太现在是觉得,如今到了我,反倒要靠着娶一位太太来自保了?”

大太太噎了噎,脸色便有些难看了。

叶文雨倒没说什么,只打圆场说:“二弟这话严重了,如今自由恋爱虽是风行,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娶媳妇进来还是要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才好。”

叶楷正笑了笑:“我若要结婚了,自然是得先领着新娘子给家里人看过的。”

话已至此,大太太一颗七巧玲珑心如何听不出叶楷正的拒绝之意,当即站起来道:“既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明日便回去吧。”

叶楷正也不挽留:“不早了,大姐和

太太都早些休息吧。”他站起来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小四,就让她留下来吧,这里的学校我已经帮她找好了。”

大太太笑了笑,薄削的嘴唇显出几分刻薄来:“大帅都走了,自然是你来当家了。”

叶楷正仿佛没听到这言下之意,走出了客厅,身后肖诚跟上两步,轻声道:“大太太不高兴了。”

叶楷正笑了笑,倒是露出几分轻松来:“我倒是怕她同我纠缠。”顿了顿又说,“廖小姐的事,目前不用让人知道。”

“是!”

叶文馨却是一晚未睡好的,一早起来的时候正巧遇上叶楷正在用早餐。叶家的规矩很好,即便和他亲近,文馨也是规规矩矩地给兄长问了好,这才在下座坐下。她才晓得大太太一早天未亮就走了,更是松了口气,喝了口咖啡道:“二哥,我今天就去学校吗?”

叶楷正向来用的早餐都十分中式,白粥与包子,连数碟小菜都是日日一样的。叶家的几位太太都是争相着一个比一个时髦的,连带着文馨也习惯早上喝一小杯咖啡。文馨放下了骨碟杯,不知想起了什么,吃吃笑了起来。

叶楷正刚站起来要走,脚步顿了顿:“怎么了?”

文馨笑个止不住,弯弯眉眼说:“二哥你记得吗,以前在家里我喝咖啡,结果晚上睡不着觉。你还说洋人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瞎胡闹。”她笑眯眯说,“可要是将来二嫂爱喝咖

啡呢?要是她也爱吃洋人的早饭呢?”她瞧着二哥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便又问,“你也一样说她吗?”

叶楷正难得笑了笑,淡声说:“我管着你是应该的。至于你二嫂,她喜欢干什么便干什么。那不一样。”

文馨何曾听过二哥说过这些,眼睛亮亮的,转头问肖诚:“肖大哥,咱二嫂长什么样啊?”

肖诚忍了笑,急急地给叶楷正披上了军氅,也没答话。

“你肖大哥可是帅府里嘴皮子最紧的了。”叶楷正瞥了他一眼,“今儿就让他带你去学校注册吧。”

前脚叶楷正上了车去公署,后脚文馨便扔了手里的三明治,一迭声地催说:“那咱们走吧!”

肖诚瞧了瞧手表,笑道:“这些天城里闹学潮呢,学校都停课。今天就过去办个手续,不用着急,去早了政教处都没人。”

挪腾到了9点,车子终是开到了门口,文馨坐了上去,肖诚正要关车门去副驾驶座,文馨忽然道:“肖大哥,你坐我旁边啊。不是说还有好些话要关照我的吗?前后说话多不方便啊。”肖诚踌躇了下,到底还是坐前边了,司机踩了油门,他便回过头,一板一眼地嘱咐说:“四小姐,你的身份特殊,所以三中那边我们替你安排了一个假身份,免得节外生枝。”文馨自然是满口答应的。到了三中,车子径直开到了楼下,政教处的郑主任果然是在办公室等着,因为是以商

人名义捐了款子的缘故,一应手续办得很快。

郑主任正在誊写学籍,文馨瞧见他桌上的一张合影,有些好奇,便拿起来仔细瞧了瞧:“这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他们是医学班的预科生,明年春天就要考试啦。唉,毕业照都拍了,这会儿闹学潮罢课了。这些年轻人呐,真是不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

“还有女医科生呀?”文馨一脸好奇地指着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她们也是要考医师吗?”

郑主任透过半褪下的老花镜看了眼照片:“时代不一样啦。你瞧你指着的那个女同学,可是回回都能考他们班的第一名呢。全班三十多个人,数她最有希望考上博和医校。”

肖诚忍不住瞧了眼那张照片,因他扮作了文馨的大哥,便用教导的语气说:“你虽不是医学的预科生,可等到入了学,也要好好和这些成绩好的同学相处,别人的长处也要学着。”

文馨倒是十分乖觉,不住地点头答应。

因复学的时间未定,文馨办完手续便回家了。因领回了几本教材,便兴致勃勃地一直在看书,直到叶楷正回来,才扔下了英文读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二哥,你瞧你瞧,这是咱们学校发的校服呢。”

叶楷正脱下了军服,屋里烧了火龙十分暖和,他也只着了件麻质衬衣,袖口挽了起来,笑道:“挺好看的,像个大学生了。”

“二哥,你放心,在外边

读书,我必不会叫你丢脸的。”她握拳说,“今天我在郑主任那里看到了别人的成绩单,人家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会学得这么好。将来还是女医师呢。”

叶楷正闻言,正要举筷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了眼肖诚。

肖诚便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是廖小姐。”

叶楷正便微勾了唇角说:“有机会便和这些优秀的师姐师兄多认识。读高中的这两年,也想想将来想做什么,以后二哥送你去国外念大学。”他匆匆吃了饭,进了书房,才来得及叫来肖诚问,“你去学校瞧了,情况如何?”

“年前复课恐怕难,主要是王念那件事,与学生们联系太紧密。”肖诚踌躇下说,“廖小姐的态度也很说明问题了。”

叶楷正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日本领事馆刚给我打过招呼,说要严惩这次涉事的记者。”

肖诚瞪圆了眼睛:“这不是瞎整吗?他们有什么权利严惩中国的国民?”

叶楷正冷冷笑了笑,没有答话,只说:“廖家呢?派人盯着了吗?“

“廖小姐没出过门,估计是被奶娘看住了。”

叶楷正长叹了口气:“或许,她还得恨上我几个月吧。”

肖诚没敢接话,又听叶楷正说:“不行就让人把老爷子请来吧,左右他也是要来一趟的。”

翌日,颍城各报社皆得到消息,此次商潮学潮的数位领导者皆被处以五年到十五年不同时间的监禁,同时由政府出

面,派遣卫兵护卫日本商户安全,务必确保没有民众再聚集闹事,并保障日本国民人身安全。

此新闻一出,中外哗然,尤以学生激愤为过。

最直接的涉事人——日报记者王念因为参与其中,撰写了日商倾销货品的报道,被判入狱五年。

“我中华司法权何在?!”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抵制日货!”

……

学生们开始了新一轮的示威游行,然而颍军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沉默地站在日租界前,为了避免与学生发生冲突,他们甚至构架起了简单的工事,确保与学生保持必要的距离,也严禁任何人靠近日本公民一步。

这场示威看似是旷日持久的。然而细心的人士却已经发现,这一次的反日潮流中,已经没有了商会背后支持的身影,或许是因为少帅已经几次紧急约谈,最终令民族商人们屈服,总之,没有商人参与的抗议,如同燎原之火,来势虽大,却无后继之势。

叶楷正这一日回到家中,带着微醺的酒意,就听到文馨在同奶娘闲话学校的事。这些日子,罢课渐渐减少了,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回校上课。文馨所在的年级刚入学,算是新生,受到影响不大,一星期前便开课了。

“……你可不晓得,那些学生都在骂二哥呢。”

叶楷正在门口踏进去一半,听到这句话,接口说:“小四,你可没有为了二哥同别人吵起来吧?”

文馨吓了一跳,讪讪

地站起来说:“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佣人上来,递了块热毛巾,叶楷正随手擦了擦:“说说看,学生们都说我什么?”

“唔……也没说什么。”

叶楷正有些好笑地看着妹子,英挺的眉宇松展开了:“你觉得二哥是听不得骂人的话还是怎么的?”

文馨便笑着揽着他的手臂说:“是呀是呀。我二哥可是军阀,一生气把我的同学们毙了怎么办?”

肖诚一听这话,正要冲四小姐使眼色,可叶楷正并不恼,只拿手指戳了戳她脑门:“陪二哥吃点东西,外头的酒宴就没有能吃得舒心的。”

佣人赶紧上了一碗鸡汤青菜面,问:“四小姐也来一碗吗?”

“我就不要了。不过,二哥,我可以陪你聊一会儿。”

叶楷正虽年轻,做派却不是那些英美式的文质彬彬,直接道:“你可是长身子的时候,别学那些小姐节食。”

“才不是呢。”文馨笑嘻嘻地说,“是廖姐姐说啦,太晚吃夜宵可不好,对肠胃可是负担。二哥,你也少吃点。”

叶楷正怔忡了下:“廖姐姐?”

“是学校的一位师姐。噢,就是上次我提到过的那位,女医师。”文馨侧过身,对肖诚说,“肖大哥你记得吗?在政教处见过她的照片。她可真厉害,成绩又好,长得也好看呢。”

肖诚沉默了一下,微不可见地对叶楷正点了点头。

叶楷正心下了然,却漫不经心道:“在学校结交的新

朋友?”他自然是了解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活泼,往往同陌生人三言两语便能搭上话,想来是她主动去和星意结交的。

“我在饭堂一眼就认出她啦,就跑去同她坐了一桌。”文馨抿着唇说,“可惜她说要毕业了,今次不过是来学校领些文书材料,以后也不再来了,要准备来年的考试呢。”

“是她骂的我?”

文馨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却摇头说:“不是的。我说想同廖姐姐讨些读书的经验,她还给了一本英文笔记给我。”

“给我瞧瞧。”

叶楷正接过那一本硬壳笔记本,翻开一看,里边的英文笔记按照日期写得工工整整,字迹亦是娟秀。倒是封面上廖星意三个字,却是颇有风骨,硬朗颇似男人字迹。

“人家这么厚的笔记,怎么说送就送你了?”叶楷正的指尖从那三个字上摩挲而过,沉吟说,“你拿什么谢谢人家?”

“廖姐姐说她用不上啦。”文馨答,“我还问她呢,不是还要复习吗?博和医校不是很难考吗?她就说,难考也就考一考,再说了,中国这么大,也不是只有一所医校,博和考完她也会去北平再考,总能被录取的。”

左手无意间拂到了鸡汤面的碗上,溅出了几滴汤汁,叶楷正却全无察觉,只重复了一遍:“她说要去北平上学?”

“哎,二哥你怎么了?”文馨终于察觉出几分异样来,“博和很难考你不晓得吗?那些

预科生都是做了这样的准备的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叶楷正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有些铁青,一言不发地去了二楼书房。

文馨有些吓到了,呆呆没作声,半晌才望向肖诚:“我说错什么了吗?”

肖诚停下脚步,抚慰地笑了笑,低声说:“四小姐别担心,督军不是生你的气。这些天……外头压力太大。”说完他便紧跟着长官,进了书房,掩上了门。

叶楷正显然余怒未消,伸手解开了扣子,低头翻着文件,沉声说:“听到小四说的吗?”

“听到了。”肖诚赶紧跨上前半步,笑道,“督军,这哪是什么大事?廖小姐想考博和,不管考没考上,您让她考上不就行了?”

叶楷正听了,先是愣了愣,然后笑了:“你小子,也学会这一套了。”

“前阵子大帅留下的那些遗产,您不是让人捐了好些给颍城的学校吗?博和也拿了不少。”肖诚摸摸鼻子,“一个电话的事。您不用担心。”

“我倒是不担心她考不上。”叶楷正轻轻叹了气,“只怕她对我成见太深,连这两江的学校都不愿意去考。”

肖诚无声地笑了笑:“您这是……关心则乱了吗?”

叶楷正抬了抬头。

“一则,廖小姐的兄长马上要回来,今儿这个年,廖家是在颍城过的,老爷子来了哪能让她胡闹。二则,那件事也快要翻篇了。”

他如何不晓得那件事马上要翻篇,可是筹谋那么久

,亦是忍气吞声那么久,他着实有些不耐了。其实在那次见面后,他还见着星意一次。那会儿学生又是在公署门前静坐,他的车在侍卫拥持下驶过街道,一眼便瞧见她坐在同学中间,那样冷的天气,穿的也单薄。他慢慢放下了玻璃窗,那个瞬间,也确信她瞧见了自己。可那种眼神是冰冷入骨的,仿佛一把刀,直直地刺进来,又拔出去,全无温度。那个时候,他便晓得了,这才是形同陌路。

陌路得久了,他便有些没底。今儿被文馨一说,更是露怯了。叶楷正无言地捏了捏额角,示意让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肖诚悄悄把门带上了,偌大的书房只剩下叶楷正一人。这间书房还是从大帅那会儿留下的。那时叶家刚开始发家,可了劲儿地造,就连玻璃窗都得是从德国运来的。叶楷正也是听父亲的副官讲,船运来10块手工拉的玻璃,只剩下一块完整能用。就这样,这整座帅府的玻璃墙不也是砌起来了?他老爹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作风素来便是如此地直接。那年他来接自己,晓得了自己母子常受到廖家的接济,也是兴冲冲地便要给人送礼来,还嚷嚷着要请廖家老爷子来给自己当师爷。幸亏母亲拦住了他,廖家那是什么家风,祖上是出过好几位进士的书香门第,真由着老爹胡来,廖家老爷子还能瞧得起自己吗?

叶楷正站起来,

透过玻璃窗,岗亭里裹着厚大衣的侍卫还站得笔直。老爹他要能见到星意,只怕会乐得合不拢嘴。他没啥文化,一辈子在行军打仗,可是喜欢读书人,好几次都说:“儿子,将来娶媳妇,得找个读过书的。知书达理点。别整天像你老爹娶的那几个,为了抹牌的事也要吵半天。”要让他知道自己想娶的媳妇不仅读过书,将来还是要当医师的,可不得笑咧了嘴。

叶楷正又捏了捏额角,今晚喝得有些多,这会儿酒没全醒,才想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又把窗开了丝缝,冷风灌进来,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丁零零。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一般来说,除非是十分紧急重要的事,这个时间段,总机不会将电话转进来。叶楷正定了定神,接起来是接线员的声音:“督军,为您转接日本大使馆日矢上先生的来电。”

翌日一早的廖家,黄妈正举着鸡毛掸子四处扫灰。星意从厢房出来,见她踮着脚站在小板凳上,忍不住说:“姆妈,你这是干什么呀?太危险了!”

“今儿老爷子要来,再过两天少爷也回来了,我这不得抓紧时间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呀?”黄妈嘀嘀咕咕的,“小姐,你们学校也停课了,你可别乱跑了。再像上次那样偷跑出去,姆妈可真要吓死了。多亏了赵先生……”

“姆妈!他不姓赵!他是叶楷正!”星意皱紧了眉头,想到

这件事,心里的火苗子就一点点蹿起来。

班里的同学说得对,他叶楷正就是个新军阀,行事作风与他父亲那一辈有什么区别?亏他还觍着脸对自己说一定会把王念救出来,结果呢?王念不经任何司法程序,转眼就被判了五年。星意想到这里,又莫名地对自己有些失望,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那个大雪天,他对自己承诺的时候,她隐约竟有些相信了他。

“噢对,他可是司令官呢。”黄妈从凳子上下来了,“那天可不是你溜出去了,幸亏司令官他派车来接我,才把你找回来了。”

星意可不记得那一天吗?她和同学们正在静坐,瞧见他的车子开到公署里边去了。结果不到半小时,姆妈就踮着小脚跑来了,哭喊着叫她回家。同学们都眼睁睁看着呢,她也只好先送姆妈回去。走到街角,就看见一辆小汽车停着。她就知道一准是叶楷正把姆妈请来的。事已至此,姆妈又哭哭啼啼的,她便只好另叫了辆黄包车回家。打那天起,姆妈就把她看得更紧了,就连去学校拿材料也非得跟着,直到冬季停课。

一开春就是博和医校的入学考试,为了这个考试,她准备了足足两年。可是现下,她有些迷惘了。还要留在这里吗?说起来她和叶楷正也不过是阴差阳错间两三面的交情,可在这个地方,他的一切做派都和进步背道而驰,或许,她该去

一个更开明的地方。

中午时分,老爷子果然就来了。因为打算留在颍城过年,浩浩荡荡带了两车的东西。家里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了。老爷子刚坐下,还没喝口茶,就忙忙地吩咐说:“给你带了你打小就爱吃的桂花糖年糕,昨晚我盯着你方嫂他们打出来的,新鲜着呢,让黄妈先给你弄一份。”

黄妈已经开了油锅,将年糕切条,炸得金黄酥脆,最后撒上白砂糖端出来。星意直接就用手拿了一条,沾了一手指的糖末子。老爷子在一旁瞧着,也乐呵呵地问:“考试报名了吧?”

星意的动作便顿了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老爷子何等地会察言观色,当下便敛了笑,起身说:“你跟我进来。”

刚进内屋,老爷子还没坐下,星意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爷子吓了一跳,他是瞧出小孙女有些不对劲,虽是欢喜自己来这里,可是神色有些虚浮。他还以为是学业压力太大的缘故,倒没想到她就这么直愣愣地跪下来了。

“爷爷,我错了。我不该擅自就把不识得的人领回家。上次赵青羽的事,差点就害了全家……”这件事在星意心底盘旋得久了,每每想起来,她都忍不住会后怕,那个夜晚,那些士兵是荷枪实弹地进来的。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掩饰过去了,只怕一家人都会有血光之灾。

敢情小丫头终于知道他的身份了。老爷子摸了摸胡须,拄

着拐杖,弯腰把她拉了起来。

“赵青羽就是叶楷正。”星意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爷爷,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也不晓得他也是那种军阀。”

“哪种军阀?”老爷子有些乐了。

“反对进步那种。”星意愤愤地说,“我的同学因为写了篇反对日本的报道被抓了,他都不审判,直接判了五年。我要早知道他是那种人——”

“还有这事呢?”老爷子拄着拐杖,在屋里转了两圈,又从怀里掏出块手帕递了过去,“大姑娘了,还哭成这样。赶紧擦了。”顿了顿,又说,“先说正事,博和医校的考试,你报名了吗?”

里屋其实有些昏暗,窗外阳光虽好,被窗棂阻了阻,也所剩无几了。

小丫头的表情在光线明暗中有些看不清:“爷爷,我不想考博和了。我想去北平。”

“你这不是胡闹吗!”老爷子拿拐杖拄了拄地,“连你黄妈都知道,全国的医校里,博和是一等一的。你为啥不考?”老爷子喘口气说,“我廖家的孩子,要么不考,要不就要考最好的!”

“可是爷爷……”星意嗫嚅着说,“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叶楷正?”老爷子走到孙女面前,“政治的事你不要管,你好好读书,想做医师将来就做医师。等你从博和毕了业,要想去外国留洋,爷爷也送你去!”

“可后来他又来找过我,我担心……”

老爷子拍了拍孙女

的肩膀:“廖家对他有恩,他也答允过我。出不了什么事。”

星意心思单纯,却并不傻,一听爷爷这话,立刻便警觉起来:“爷爷,你一点都不惊讶赵青羽就是叶楷正。”

老爷子便捻了捻胡须,眯着眼睛说:“小孩子不要掺和到大人之间的事。有些事,不让你知道,也是免得你担心。”他一边大声地喊佣人进来,“去叫一辆车,赶紧地,送小姐去学校报名。”

星意一肚子的疑惑,却见到爷爷略有些沉下来的脸色,也只好咽下去了。她内心向来是敬重乃至于略有些害怕爷爷的,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鼓起勇气说:“爷爷,我还是想说一句话。”

老爷子眯起眼睛:“说吧。”

“爷爷,新时代的思想教会我们进步和自由,我不想廖家为了一时的权势,和那些当权者有利益的往来交换。”

老爷子坐在红木椅子上,岿然不动,依然眯着眼睛。他慢慢地说:“丫头,听了你的话,爷爷也不后悔送你出来读书。”

爷爷的话她没大听懂,可她知道,爷爷没有生气,甚至是高兴听到自己这样说的。这样一想,她便终于放下了心。

星意走后没多久,一辆载着东西的黄包车停在了廖家门口。

老爷子腿脚有些慢,走到门口,见到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礼数周到地递上了名帖和礼单,自我介绍叫肖诚。老爷子也不收那一车礼物,只

接过名帖细细地看,然后把礼单退了回去:“烦请转告少帅,当日举手之劳,这些礼物老朽愧不敢收。”

肖诚穿着便服,站姿笔挺,并不去接礼单,只微微躬身说:“长官说了,老爷子今日来颍城,按着礼数是该亲自来拜访的。只是当日答应老爷子的话,眼下尚未兑现,他一个后生晚辈,无颜来拜访。待到日后,自然亲自登门道谢。”

老爷子拿着新点上的烟斗,吸了一口:“这么说起来,这些天督军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觉得有违当日的承诺。”

肖诚微微一笑:“督军也说了,是非功过,他自问心安。”

老爷子敲敲烟斗:“好,老朽便等着看。”

“老爷子,这些礼品并非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督军知道您在颍城过年,选了些年货,家乡特产而已。这其中有下桥土酿的米酒,您这趟过来,火车上怕是不便携带的,所以送了点。”肖诚恭敬说,“若是贵重的东西,他也知道您并不会收。过几日廖家少爷回来,几年未尝故乡的酒,只怕也是想念得紧。”

老爷子倒真是诧异了一下,斜睨了眼黄包车,果然是好几坛子酒,倒真有些心痒,又诧异于叶楷正这份用心,若是再坚持不收,倒也显得拘泥了,点头道:“那就多谢你家少帅了。”

肖诚见老爷子收了礼,一颗心放下大半,又笑道:“少帅最后还有几句话,托我转告老爷

子。”他压低了声音,“督军说了,这些天廖小姐对他颇有些误解。原是他错得多。”

他瞧瞧老爷子的脸色,又续道:“他并不求老爷子替他分辩些什么。但若是廖小姐因为他的缘故而弃考博和医校,那真是得不偿失了。老爷子还是该劝解几句。”

老爷子眼睛里精光一现,旋即哈哈笑了一声:“你家少帅话倒是迂回。这来日方长的意思,老朽岂能听不出来。”

肖诚话已至此,并不多言,微微躬身后准备离开,只留下车夫帮着将一车的年货搬进了廖家宅子。老爷子吧嗒吧嗒抽着烟,瞅着他背影,到底还是叫住了他:“肖先生,你替你家少帅说了这么多话,老朽也有一句要请你转告。”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还是当日我同你家少帅说过的,我廖家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女娃,规矩不少,脾气不小,不敢也不愿高攀。”

肖诚怔了怔,随即笑道:“我定然会转告长官。”

叶楷正在公署刚同人吃了午饭,进了办公室,便看见肖诚回来了,问道:“东西送去了?老爷子收了?”

“老爷子一开始是不肯收的。”肖诚言简意赅,“后来收下了,也托我转告您一句话。”他一字不差地说了,仔细分辨长官的神色,却见长官没有丝毫不悦,只低笑了声说:“这祖孙爷俩,都不是好对付的。”

肖诚有些错愕,委婉说:“老爷子的话,其实意

思很明白了吧?”

叶楷正手中还握着笔,一边唰唰在文件上批示,一边用闲谈的口气说:“这也不是老爷子第一次和我说起。不过这廖家的老爷子却是个妙人。他对小一辈的家规虽严,却甚少干涉他们的决定。”他抬手,又蘸了蘸墨水,最后一句话好似在自言自语,“廖家的规矩不少,最要紧的也不过那么一条。肖诚,你猜猜?”

肖诚想了半日,实诚地摇摇头:“猜不出来。”

叶楷正站起身,却也不回答了:“两江大学的校舍也修了两个多月了吧?今儿下午有空,咱们去瞧瞧。”

肖诚连忙说:“那我赶紧通知几位部长过来。”

“不,悄悄地去。”叶楷正随手拿了衣架上的大衣,“看看进程如何。”

颍城给正在筹建中的两江大学规划了相当大的一块地,旧址是原颍城文庙附近。校舍是统一建的,动工两月有余,如今虽到年关,倒也并未停下。校门还一片狼藉,叶楷正下了车,军靴倒是不怕泥水的,径直就踩了过去。

老爹的遗产颇丰,叶楷正按着他往日的心愿,除了分给各房,一大块都捐给了学校。而成立两江大学则是老头子的夙愿,前年他去了趟北平,被那些读书人冷嘲热讽,变着法儿说他又土又专制,刻薄之至。他气得大骂说北平不就是有几所大学了不起吗,赶明儿两江建所大学,也请些读书人来,和北平对着骂,瞧

瞧谁厉害。

那时叶楷正还冷冷补了一句,没准两江出来的老师学生还是一样骂你,老头子只好有些狼狈地说,老子出了钱当校长,那些学生还骂吗?只是这件事直到老头子出事,最终也没完全办起来。

“廖家的公子是后天的轮船到港。”叶楷正在校区巡视了一圈,从侧门出来,摘了手套,低声吩咐说,“让老刘带人去接。这样的人才,务必留在两江。”

“这哪需要吩咐?刘次长盯得比谁都紧。”肖诚还要再说,忽然扭过了头,“……您看那边,是廖小姐吗?”

叶楷正默然转身,街角对面是一幢红砖砌成的小楼,廖星意还是穿着那一身学校发的夹袄素色衣裙,围了条围巾,刚从楼里出来。

隔了十几米的马路,叶楷正静静看着她,竟然连她额角边束发的夹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原地站了数秒,迈开脚步,往她的方向走过去。

星意刚刚报完名出来,眼神甫一触到对街,顿时有一丝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就退了一步。她定了定神,眼看他越走越近,不自知地,将手中的纸攥得越来越紧。

叶楷正低头看了眼她攥着的手,无声地笑了笑:“别紧张,我不是来盯你的梢。今儿来看看两江大学的校舍,也没想到能遇见你。”

星意并没有看他,只是有些焦虑地看了看街尽头,先前的车夫在她进去报名时去买包子了,说好了在这里等,哪晓

得就这么巧遇到了他。

她不搭话,叶楷正也不气恼。北风掀得他大衣的毛领子都几乎要竖起来,她一张脸也被吹得鼻尖通红。他想着她这一路由车夫拉回去,风还是往身上钻,冷得他都心疼,可到底也没说一句“我送你回去”,只沉默了片刻,才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那天我答允你的事,并没有忘。”

星意挑了挑眉,头一次开口,却毫不掩饰地嘲讽说:“军阀的允诺自然是一字千金。否则答应了日本人的那些事,怎么会比接了圣旨还灵光,一项项地做到了呢。”

肖诚站得远,他们在说什么,其实他听得不真切。但是寒风中那几个字还是蹦过来,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去看叶楷正。

如今这两江,谁不是眼巴巴地等着和这新近掌握了大权的年轻统领说上几句话,就连报纸都爱说几句“中国政坛最受欢迎的人”,谁敢提一句“军阀”?!这搁老帅在的时候,早就掏枪出来,周围还有谁敢喘大气。可他仔细瞧着那个年轻人,浓密硬挺的眉渐渐蹙在一起,嘴角亦抿了起来,真真切切地露出无奈与一闪而逝的伤痛,他作为一个副官,忽然间,就替长官不平起来。

叶楷正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沉默了一时,才说:“再给我一些时日。”顿了顿,又吸了口气,才说,“公署还有事,我就不陪你在这儿等了。下回记得戴上手套。

他低了头,小心地握住她冻得泛红的手,将自己攥着的羊皮手套塞了进去。星意瞧见他修剪得整齐的鬓角,下颌的弧度线条分明,却又莫名地露出些柔软来。她的掌心触到手套的时候,是带着一丝暖意的。可对于此刻的她来说,这不啻烫手的山芋,她一缩手就扔了。远处车夫已经拉着车过来,她再也没瞧上一眼,赶紧走了。

手套恰好掉在了泥水坑里,里边是翻毛的,沾了泥水,立刻变黑变脏了。肖诚几步就走过来,急着去弯腰去捡:“这可是大帅的遗物!廖小姐她真是……”

叶楷正却伸手阻了他,自己弯下腰,也不顾泥水,捡了起来。肖诚连忙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两江如今最高军政长官就站在那里,擦净了泥水,面无表情地重新抬起头说:“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肖诚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一直到了公署门口,看到了一辆汽车,才回头问:“日本特使的车又来了。督军,这次见不见?”

“见吧。”叶楷正低头理了理袖口,“差不多是时候了。”他回到公署内起居室换了套军服出来,肩章簇新,领口亦理得一丝不苟。肖诚在旁边看着,他又已经变成那位年轻却又深沉的军人,仿佛适才的那一瞬无奈与他毫不相关。

日矢上亲自来了。

日本军人端坐着的气势十分肃然,肖诚亦算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每次见到这个人

心里都有点犯怵。可少帅笑着就走过去了,抢在他前边开口说:“日矢君,多日不见,实在是小弟内心有愧,这不,又得找您赔罪来了。”

日矢上憋了一肚子的怒火,被他这样一抢白,倒是有些无措。

叶楷正又说:“你看,前一阵的学潮好不容易下去了。我这边得到消息,学生们一放假,也不回家过年,这不,又要开始闹事了。”他叹口气说,“不过你放心,我叶楷正说过的话,定然是做到的。保证不会再有日本公民在这次变故中受到伤害。我已经同警局打过招呼了,明日起,每家日本商户再增派一名警卫看守。”

日矢上怔了怔,脱口而出:“什么?再增派一名?”

“不够吗?”叶楷正回头看了看肖诚,面有难色,“肖副官,去问问,若是增派两人,每家商户由四名警卫轮流看守,是否可行?”

“不,不行!”日矢上登时站了起来,“督军,这样不行。”

叶楷正便露出一丝迷惘的神气来,微微皱着眉,连声音都沉下来了:“日矢君,我牢牢恪守当日对你的承诺,严惩了领头的记者和学生,保障日本公民安全。怎么,这样做你还是不满意吗?”

这个年轻人平素待人都是宽和的,不像他的父亲,生气的时候暴怒如同君主之威。可是当他这一丝不悦流露出来的时候,竟让日矢上微微打了个寒战。他连忙挤出一丝笑来:“军座

,中国人说以和为贵,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每个日本商户门前站了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这实在太大动干戈了。我倒觉着,还是恢复正常的好。”

叶楷正眯了眯眼睛,没吭声。

沉默便压了下来,渐渐地,愈来愈重。

日矢上干笑了两声:“这也不利于大日本帝国与中华的交好嘛……”

叶楷正的声音变得冷硬:“日矢君,你可想好了?若是撤走了警卫,日本公民在学潮中受到伤害,政府概不负责。”他侧身喝了口茶,似是不想同日矢上再谈了,“今日该说的话我都与你说清楚了,具体事宜我会令警局局长与你方详细商谈。”

日矢上见他要走,忙又说:“学潮一事,也不是不能化解。依我看,若是将上次领头的那几人放了,民愤自然就消了。这个芥蒂一除,也就用不上什么警卫了。”

叶楷正手里还握着茶盏,忽而重重地掷在了茶几上,日矢上脸色一僵,便听到年轻人毫不掩饰的怒气:“人是你们要抓要判的。我顶了多大的压力做到了,如今朝令夕改,再如此这般,我叶楷正还有什么权威可言!”

日矢上摆了摆手说:“这次不改了!放人平息学潮,然后撤走警卫。叶帅,即便是先前两江商会抗议日货倾销的事,我们也可以再谈嘛。”

叶楷正的脸色阴晴不定,但终于还是慢慢坐了下来。

日矢上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回家

路上,肖诚便笑呵呵地说:“督军,您是没看见日矢上走时那会儿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叶楷正微微揉着眉心:“他知道自己吃了个暗亏。往后只会更不好对付。”

当日学潮爆发时,叶楷正一边同商会紧急协商,一边派出了大批警卫在日本商户门前轮值站岗。情况紧急之时,这么做自然是妥当的,可是两三个月过去,他并没有撤下那些警卫,倒是进出商店的客人都要接受荷枪实弹的警卫们的盘问,如此一来,日本人的人身安全倒是保障了,可是生意也是一落千丈。日矢上也是承受不住日本商会的压力,才匆匆来找叶楷正。

“可不管怎么样,明天王念他们一放出来,大伙儿就都知道你的苦心了。”肖诚笑说,“廖小姐今日……”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止住了副官的话头:“她还小,只一颗赤子之心,看不惯这些很正常,我也没有生气。”

肖诚忙答了一句“是”,又试探着问:“那您……要去看看廖老爷子吗?”

叶楷正侧着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算了,等廖家的公子回来,我再一并去拜访吧。”

数日后,轮船鸣着笛,呜呜呜地靠近了。

老爷子本是不同意星意出来的,是陆子洲求了情,老爷子总算是松了口。星意半张脸埋在了围巾中,兴奋地垫着脚尖,在陆续下船的人群中寻找哥哥的身影

等了大约一刻钟,一个穿着藏蓝色长袍,又颇为不伦不类地戴着顶西洋礼帽的瘦高个年轻男人提着皮箱,出现了在星意视野之中。她低低地欢呼了一声,就跑了过去:“大哥!大哥!”

廖诣航随手就把皮箱往脚下一放,抱住了妹妹,笑着说:“大哥瞧瞧,长大了没有?”

星意站直了身子,笑道:“你瞧,我只比你差半个头了呢。”

陆子洲站在一边看着这对兄妹嬉闹,半晌才插进话来:“诣航,别站这儿说啦,你家老爷子也在家里等你。”

三人刚走出人群,一辆挂着政府牌照的雪佛兰车缓缓地在他们面前停下了。司机跳下了车,拉开车门,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下了车,推了推眼镜,满面笑容地伸出了手:“廖先生吗?”

廖家兄妹自然是一头雾水,陆子洲却是见多识广的,惊讶道:“刘次长?”转而又对兄妹俩介绍,“这位是教育部次长。”

刘添一见到陆子洲也在,忙笑道:“子洲也在啊?来接廖先生回国的?哎哟,那可正好了。”他又对廖诣航道,“廖先生,虽是唐突,但我是奉部长所托,务必在您下船后接到您,无论如何不能被北平那边抢了先啊。”

星意挽了大哥的手臂,好奇地问道:“你们这么急找我大哥什么事呀?他还没回家呢。”

“这位是廖小姐吧?”刘添歉意道,“令兄这种国家急需的人才,

咱们不抢下来,实在难以心安呐。”

廖诣航微笑道:“刘次长的来意廖某知晓了。回国前师兄已经将两江政府的邀请转达到了。不日廖某必定亲到公署与次长详谈。不过今日刚下船,家中老祖父还等着呢。中国人讲个孝道,只怕这会儿是没法跟刘先生一道谈公事了。”

刘添没有丝毫不悦:“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今天过来,主要是给廖先生瞧一瞧政府的诚意。廖先生,无论如何,请优先于北平考虑我们的邀约。”

廖诣航也只好约了第二日便去公署详谈,方才送走了刘添。陆子洲一拍廖诣航的肩膀:“你老弟不错啊,刚毕业呢,这么多人争着抢你。”

廖诣航坐上了车:“关于这事儿,我还真想听听你陆总编的意见。两江也要建大学了,叶楷正出资的。他为人如何?”他顿了顿,沉吟说,“他虽是年少掌权,若是如同老派军阀一般,那颍城便不能是学术自由的净土。”

陆子洲闻言笑了笑,不由望向星意:“这你得问问你妹子了。”

星意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却听陆子洲说:“前些日子她还和同学一起上街抗议过呢。”

“丫头,有这回事?”

星意心想叶楷正的为人你该去问问老爷子呀,可到底也只是含糊地说:“他帮着日本人把我同学抓进去了。”

“星意,说起这事,你们倒还真是一腔热血地误会咱们的少帅了。”陆子洲正色

道,“昨日王念已经被放出来了。日本人求着他叶楷正放的。”

王念被放出来的事星意已经听说了,那时她便隐约觉得自己可能错怪了叶楷正,可其中的内幕却是不清楚的,便问:“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子洲简单讲了下叶楷正如何派人借着保护日本公民的名义搅得日商生意萧条,日本人不得不让步,听得人心大快。廖诣航都忍不住赞了句“好”。陆子洲却笑着摇头说:“怎么算计日商那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他叶少帅前段时间顶着压力拍板了民族企业的扶植政策,从这点看来,他可比他老爹和他姐夫开明多了,只有国货起来了,咱们腰杆子才能立起来。”

星意默默听着,无意识地掰着手指头,陆子洲说的那个人,是她印象中的叶楷正吗?就在前两天,她还冷着脸,摔了他的手套。可那会儿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多少还是能体察到的,那个瞬间,他有一些难过。

“星意,星意,到家啦!”廖诣航拍了拍妹子的肩膀,“想什么呢?”

星意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眼瞅着老爷子都到了门口,连忙下了车,欢欢喜喜地说:“爷爷,大哥回来了。”

廖诣航赶上了两步,声音都有些哽咽了:“爷爷,我回来了。”

老爷子素来对这个长孙十分严厉,这会儿也顾不上做出威严的样子,牵着孙子的手,胡须微微颤动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哎哟,这一大家子,站在门口也不冻得慌!”黄妈笑呵呵地指挥着将廖诣航带来的几箱子行李搬进院里,“饭菜都准备好啦,赶紧吃饭去吧。”

黄妈是铆足了劲儿准备了整整一桌饭菜,星意一看就笑说:“姆妈你最疼的还是大哥,怎么平日里没见你大鱼大肉地给我做呀?”

“老爷子你听听。”黄妈笑说,“这天地良心,哪道菜不也都是你爱吃的?”

这顿饭当真吃得和大年夜一般丰盛,廖诣航是瘦高个儿,从国外回来壮实了不少。黄妈笑着说:“少爷饭量倒是长了不少。”

“能不长吗?这么久没吃您的手艺了,在外边想得紧。”廖诣航放下了碗筷,“外边再好,也比不上家里。”

“那以后黄妈天天做给你们兄妹吃。”黄妈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这次回来,可别走了。”

“小子,你是怎么个打算?”老爷子又抽起了烟斗,“听说好多人都找你了?”

廖诣航推了推眼镜,肃容说:“爷爷,我毕业回来,是想为国家做点事的。至于留在这里,或者去北平,我现下还没决定,两边都看一看。”他顿了顿,又关切地问,“小妹,你呢?前些日子的书信里你说要考博和,准备得怎么样了?”

星意笑嘻嘻的也没说什么,老爷子插了句话:“你妹妹还没考呢,别给她太大压力。”

陆子洲在一旁扑哧就笑了:

“老爷子这偏心得可过了。我怎么听说那会儿诣航考学前,您老说他要考不上,就让他回家去教私塾。”

他知道祖孙二人三年未见,这会儿怕是有些正经事要谈,当即站起身说:“报社里还有些事,我蹭了这顿饭就先走了。老爷子,您慢慢和孙子叙话。”

星意也站了起来:“陆大哥我和你一起走吧。正好我也约了女同学有事。”

汽车是陆子洲报社里的,他顺道便送星意去颍城的荣达街红磨坊咖啡店。星意瞧着窗外的景色,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陆子洲聊天,恰好又说起王念明儿就回报社了,星意踌躇了下:“陆大哥,你觉得叶楷正是好人吗?”

许是这句话有点稚气,陆子洲倒笑了:“他若是个好人,就坐不稳现下的位置。”

“星意,往后你就会明白,站得越高的人,你不能用手段去评价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星意双眸闪烁着光亮,听得十分认真。

“好比这一次,叶楷正这两个月还不是被大家骂得狗血淋头,谁想到他年纪轻轻的,城府这样深,布了这一步棋。”

“我们每个人……都是当局者迷吧。”星意喃喃地说。这个瞬间,她忽然有点难过,又觉得有些解脱,毕竟上次自己这样对待过叶楷正后,他应该也不会再来找自己了。那么,就算是……欠他一个道歉吧。

星意到红磨坊的时候,文馨已经在等了。她早就点好了咖啡和蓝

莓蛋糕,一见到星意,连忙站起来招呼说:“廖姐姐,坐这儿!”

说起来,和这个低年级的小姑娘认识也是巧,饭堂那许多的桌子,这个小姑娘偏偏就挤到和她一起坐下了。这个小姑娘是富家女出身,天真活泼,又是新入学的,缠着星意问了不少问题,一来二去地就很熟了。她是新近转学进来的,很多课程跟着有些吃力,星意最近的闲暇时间便会抽时间指点她一些。

“廖姐姐,不是说这里的奶油蛋糕是颍城最好吃的吗?可我二哥刚请了个厨师,我觉着他做的比这个好吃多啦。”文馨神神秘秘地说,“对了,我家就在西山边,最近梅花开啦,可好看了。姐姐你和我一起去赏梅好吗?”

星意看了看天色,有些为难地说:“这会儿上山的话,下山天都黑了吧?你怎么不找你二哥一起赏梅?”

“二哥他太忙。”文馨嘿嘿笑了笑,“年关赶着做生意呢,哪有时间陪我?”

“那你二嫂呢?”

“我二哥还没二嫂呢。”文馨拿着银叉子去戳蛋糕,托腮说,“可他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星意晓得她父母都不在了,也有些心疼她一个人落寞无聊的样子,便点头说:“那我陪你去玩一玩,可我得早点回家。今儿我大哥从国外回来了。”

“好呀!”文馨立时眉眼生动起来,“你放心吧,回头我让司机早点送你下来。”

车子一路上了西山,山路弯

弯曲曲的,修得却还算平坦。颍城的权贵人家大多在山上有别墅,星意一直知道文馨家有钱,却也不晓得这幢足足有二十多个房间的别墅,里边七八个仆人,竟只住了这大小姐一人。别墅的视野极好,一下车便闻到了扑鼻的梅花香气,前几日下了雪,站在露台上往下望,一朵朵花蕾如同狼毫笔尖晕开的红墨,衬得一场大雪分外疏朗。

“廖姐姐,我前日还有些几何的算术题没有弄懂,你给我讲讲?”文馨乖乖地在客厅的书桌上摊开了课本。

星意从落地窗前走回来,真心赞叹了一句:“文馨,你一个人住这里也太奢侈了。”

“我二哥有时候也会来这里宴客。”文馨显然不想多提这个,把课本往星意那边推了推,眼巴巴地看着她。

星意看了看题,耐心地同她讲解起来。结果一道题都没讲完,门口起了一阵躁动,隔了老远,星意也能听到铁门打开了,跟着是车队开进来的声音。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了一阵,外边又是脚步声乱响,赵妈急急忙忙地从厨房出来说:“四小姐,你二哥回来了。”

“哎哟,我听肖大哥说他不是在开会吗?”文馨跺了跺脚,抱歉地转向了星意,“廖姐姐,可真对不住。我二哥一来,咱们就不能待这里了。”

“没关系。”星意有些好奇,便侧身透过玻璃窗,往外瞧了一眼。刚才还冷清的门厅口已经站了两排

士兵,一辆汽车便缓缓停了下来。她帮着文馨收拾课本,又问,“你二哥是接待什么重要的客人吗?”

文馨难得尴尬地笑了笑,答非所问:“一会儿见到我二哥,你就知道了,他很和气的。”

有人将门推开了,来人大约是穿了皮靴,脚步声异常地清晰。隔着廊柱,星意看到好几个身影,皆穿着灰色军服,在视线内一闪而过。她心里头略微有些异样,不禁回头望向文馨。

文馨却笑眯眯地站着,清脆地喊了声“二哥”,又指了指星意:“二哥,这是我给你提过的廖姐姐。”那几个军人站在逆光的地方,皆是挺拔的身姿,居中那个肩上披了军氅,恰好也望过来,视线彼此一触,竟都愣住了。

星意的脸颊腾地便烧了起来,她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想不到也就短短两日,竟又见着了,还是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下。耳边还传来文馨低低的抱歉声:“廖姐姐,实在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瞒你我二哥的身份的。”

画面仿佛凝固住了,就连毫不知情的文馨都觉得有几分古怪。幸而叶楷正反应过来,只微微冲星意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带着一群人往前上了二楼。

文馨见星意的表情依旧僵硬,只以为她一时见到了叶楷正回不过神,忐忑地说:“廖姐姐,你不会因为这个不理我吧?其实我隐瞒身份也是不得已……”

星意勉强笑了笑:“想

不到你竟然是叶督军的妹妹,我有点惊讶,不会怪你的。”

“我二哥真是的,要用这里也不打声招呼。”文馨嘟囔着说,“现下我只能让人送你回去了。对了,那个蛋糕,我让赵妈给你装一份,你带走尝尝吧。”她挽着星意的胳膊,又刻意讨好说,“廖姐姐,你不会因为这个,以后就不和我玩了吧?”

“怎么会呢?”星意手脚麻利地收拾自己的纸笔,顿了顿,才说,“不过我马上要考试了,可能接下去的时间里也都出不来。”

文馨放了心:“没关系呀,我也要回老家过年。年后你考完了,我再找你。”

车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星意围上了围巾,弯腰钻了进去,对着文馨挥挥手:“那我先走啦。”文馨却不知在瞧着什么,倏尔闪了神,隔了一会儿,才说:“再见。”

下山还是那条路,星意有些恍恍惚惚的,也没注意到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了。那司机从前头回过头,露出一张英挺逼人的侧脸,带着笑意问:“廖小姐,西山的梅花开得正好。愿意去看一看吗?”

星意一惊之下,抓紧了手里的布包,结巴地说:“怎么是……你?”

“是我。”叶楷正下了车,绕道一侧替她开了门,“我原也没想到,小四会带你来这里。”

先前的惊愕已经过去了,星意对他始终有些歉意,也不再扭捏,径直下了车,她本就是爽朗的性格,已经打定了

主意便借着这个机会,向眼前这个年轻人道歉。

两人并肩,默默走进了山间小径,两侧皆植了梅树,正当绽开的时候,脚底下的青石板亦仿佛走不到尽头。

“你的那位同学,昨日已经放出来了。”叶楷正先开了口,“原本我是想找人告诉你一声。但又觉得你们同学之间自有联系的管道,不必多此一举。”

“嗯,我已经知道了。”星意低了头说,“谢谢你。”她顿了顿,又鼓足勇气说,“先前我一直误解你,对不起。”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阻住了接下去的话,许是因为北风吹得紧,这个年轻人消瘦的脸颊上竟也带了几分红晕:“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向我道歉。”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明亮有力:“如果要说对不起,我也有错。一开始我便向你隐瞒了身份,而后尽管有了计划,只是也不能告诉你,让你一直担心了。”

他的声音极为恳切,星意忽然间想到,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的。只是那时候不相信他,便不由自主地觉得作呕,想来也是误会至深了。她内心便更是愧疚,微微绞着手指,说不出话来。因她低着头,叶楷正只能瞧见她绒绒的额发,以及扑闪着的睫光,却也能猜出她此刻内心的纠结。他忍不住笑了笑,想要拍拍她的肩,却无意间触到她的手,凉得彻骨。

他有些心疼,却也

只好笑道:“手这么凉?”他有心要逗她笑一笑,便说,“可惜这回我没手套可以借你了。那副还没洗净呢。”

星意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可心里到底是愧疚,只好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便大度地拍拍她肩膀:“没关系,你救过我的命。这样算来算去的,可算不过来了。”

“可是大家都误会你,在骂你的时候,就连朋友都不信任你。你一定很难过吧?”

叶楷正微微抿了唇,侧影既强硬,却又透着一份柔软。他并没有告诉她,千夫所指的时候他也不觉得如何,可唯有她亲口说出的话,对他来说,近乎诛心。

“如果你一定觉得对不住我,那不如答应我,帮我一个忙。”他沉吟了片刻,缓缓地说。

星意连忙说:“你说。”

“小四的功课还不算很好,来年开春你考完试,不晓得能不能来给她做家庭老师。”他含笑说,“我叶家都是武夫,还没出过读书人,可不就指着她呢。”

星意自是喜欢文馨的,立刻便落落大方地答应下来:“好啊。我若能考上,会有一段空闲的时间。”

笑意一闪而逝,他微微垂眸,眸色温柔却又认真:“你这样聪慧,必能考上的。”

眼见天色不早了,叶楷正亲自开车送星意回到城里。离自个儿家还有两三条街,她便无论如何要下车,他也不勉强,只吩咐说:“路上小心。”星意微微弯了腰,同他道了别,

他瞧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些不舍,便笑道,“这几日我也要去拜访你祖父与兄长,那时再见吧。”星意便停下脚步,恍然大悟说:“你也是要聘用我大哥,是吗?”

叶楷正只微微笑着,不答反问:“你大哥的意思呢?”

“我大哥说啦,他是要做实事的人。”星意一本正经地说,“叶督军,希望你能说动他吧。”

叶楷正亦认真答:“我自会为两江大学努力。”他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才又发动了汽车,转头回了西山别墅。

文馨已经在吃晚饭了,一见到叶楷正回来,便站起来迎接,可又挤眉弄眼地问:“二哥你去哪了呀?”

叶楷正随手将大衣递给了佣人,拿热毛巾擦了手,才说:“去了趟帅府。”

文馨刮了刮自个儿的脸颊,转头望着肖诚:“肖大哥,你几时见过二哥这么面不改色地骗人呀?”

肖诚瞧见少帅的脸色,知道事情顺利,也放了心,笑道:“四小姐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哼,拿我当孩子呀!”文馨撇撇嘴,“你抛下那么些下属不管,自个儿开车去送廖姐姐。以为那一眼我就没瞧见吗?”

叶楷正也只点了点桌上的饭菜:“小四,食不言。”

“那我就再言一句。”文馨忙说,“廖姐姐会不会是我二嫂呀?”

叶楷正埋头吃了口饭,过了一会儿,才淡声说:“她会不会是你二嫂我现下还不知道。我只知道,她

答应了明年做你的家庭教师。”

文馨哧的一声笑了,大声道:“二哥,我必会好好学习——哦不,是不好好学习,才能一直一直让廖姐姐当我的家庭教师,你也就能经常见到她了!”

肖诚站在一旁忍俊不禁,倒是叶楷正若有所思片刻,淡声说:“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翌日教育部就派了车来廖家,廖诣航换了一身西服出门时,星意便笑着说:“哟,不穿长袍了?”廖诣航比了个噤声,压低声音说:“那还不是怕老爷子说我忘本。”星意做了个鬼脸:“切,爷爷才不会呢。不然怎么会送你去留洋?”廖诣航伸手揉揉妹子的脸颊,笑说:“那是老爷子疼你。你是没见过他对我厉害的样子。”他出了门,又特意走回几步说,“中午别等我了,估计一上午谈不完。”

汽车直入两江公署,刘添在一楼迎接,等进了办公室,廖诣航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年轻人,一身戎装,笑着站起来迎接。

刘添亦算是政府要员了,可此时的表情近乎惶恐,小跑过去说:“督军什么时候来的?”回头望了望秘书,“也没人提早告知。”秘书一脸无奈,显然叶楷正来得匆忙,她也是不知情的。

叶楷正拍拍他的肩膀,并没有等他介绍,又向廖诣航伸出手,简单地说:“鄙人叶楷正。廖先生,幸会。”

廖诣航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略微惊了惊,没想到

一次简单的会面竟然连叶楷正都来了。他说到底是学者出身,并无逢迎权贵之心,倒也从容笑道:“督军之名,廖某在国外都是如雷贯耳的。”

“如今百废待兴,两江急盼着你这样的人才。”叶楷正开门见山,“修铁路、培养人才,廖先生学成归来,也都是责无旁贷。”

“怎么,督军不只是为了两江大学来聘我?”廖诣航有些愕然。

“廖先生只想教书?”叶楷正含笑问,“我以为,以你的志向,以廖家的家风,先生想做的必然更多。江林铁路已经在启动过程中,日本人非常想参与,也派人竞标。但这件事上,我已下定决心不让他们染指。听说先生在读书的时候已经有了在美国设计铁路的经验,如此正好,我已经请来了铁道部的汪盛,中午正好聊一聊。”

廖诣航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叶楷正甚至没有提起过北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这样大气的口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从年纪上算起来,廖诣航甚至年长叶楷正一岁。可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着远异于同龄人的自信,语调从容不迫,显然是上位者才会有的做派——所谓的笃定并不是盲目自信,而是确信自己掌控了对方抗拒不了的条件。

这些分析在廖诣航心中一闪而过,这个年轻的学者很快地做了决定,他用缓缓的语调说:“叶先生,我不求其他,只想你给我一句承诺,让我

踏踏实实地做事。”

叶楷正微微笑了,其实这么一对兄妹在某些方面真的挺像,实在,又执拗。

他点了点头:“你做你擅长的事,别的,交给我。”

廖诣航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老爷子吃完了饭,坐在客厅等他。他将帽子和围巾摘下来给了黄妈,就听到老爷子问:“见到叶楷正了?”

“您老倒是笃定我能见着他似的。”廖诣航笑着说,“不过今天见着他,我还真吓了一跳。”

“那小子是个想做事的。”老爷子沉吟着问,“你觉得怎么样?”

廖诣航坐下喝了口茶:“谈了不少,我决定留在这里,主要是研究江林铁路,来年也能在两江大学上课。”

老爷子点点头,到底还是问了句:“他逼你了吗?”

廖诣航愕然:“怎么会这么问?”

“年少掌权,又是在那样一个位置,我总是担心他还是会有些霸道。”老爷子叹口气说,“不管怎么说,你不要勉强自己,廖家和他叶楷正总算还有些交情。想来他不会为难你。”

黄妈上来倒了茶,笑着插了句:“我瞧那位叶司令人很好,上次多亏了他,不然我哪知道小姐在外边不上课,跟着去游行了。”

老爷子是知道这件事的,倒没什么,廖诣航却吓了一跳:“姆妈你也认识叶楷正?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和他扯上关系了?”

老爷子就简单把叶楷正年幼时在下桥生活,以及前一阵发生的事说了。廖

诣航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家竟然还能和叶家有这样一段牵扯,更没想到最后老爷子竟然委婉说了叶楷正试探过想和小妹定亲,他脱口而出:“那不成!”

老爷子捻须笑道:“你也觉得不成?”

“他叶楷正的老子娶了七八个老婆,我家小妹可不能受这份罪。”廖诣航连连摇头说,“再说我廖家绝非趋炎附势之辈,清清白白的,何必卷入这种事。”

老爷子便点头赞许道:“所以这件事我没让你妹子知道。你也不必向她提起。过上一阵也就没影了。你只管做好你的事。”

廖诣航答应了一声:“小妹呢?我这一和您聊天,都忘了还给她带了糖炒栗子回来。”

“在复习功课呢。”老爷子提起最小的孙女便露出了一丝溺爱,“你去瞧瞧她,别叫她太紧张了。”

廖诣航便捧着那一纸包的栗子,摇头笑着说:“你看我这回来才两天呢,爷爷你也不问我吃了饭没有,最疼的还是小妹。”

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不晓得为什么,不算亮堂的灯光下,老人显得更加衰老了。他敲着烟斗,轻声说:“将来我不在了,你要更疼你小妹。她……从来没见过一眼自己的爹妈。”

廖诣航的表情便有些肃然,轻声,却郑重地回答:“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