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风起青萍

“打倒帝国主义!”

“政府必须收回租界!”

……

一波又一波的口号声在颍城大街上响起。

“星意,不要再往前走了……”同学的声音越来越小,密集的人流中,她们到底还是被渐渐冲散了。

前边有政府的治安队在维持秩序,拦成一道人墙,阻止抗议的人群再往前进入日本租界。星意的学校罢课了,有些高年级的学生挨着班级来发传单,义愤激昂地鼓励大家上街示威,表达民意。

现下的形势的确不大好。

日本对两江虎视眈眈已久,这些年来占据此地的叶勋是块硬骨头,也是老油子,路权问题上同日本人纠缠许久,口头允诺,做些让步,但又反悔,直搅得日本人都没了脾气。谁也没想到,前些日子从北平回颍州的路上,叶勋被人刺杀了,颍州军政立时陷入混乱。军中将领推出叶帅独子叶楷正继任。因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日方遂索取颍州首府颍城宣化街划为日租界,享受治外法权。

在颍军换帅的当口,城中本就人心惶惶,加之军中派系众多,少帅年纪又轻,待解决的事千头万绪,这项协议便未多加阻拦,一下子便点燃了城中反日的怒火,进而引发了这一场示威游行。

星意和同伴失散后,挤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又往前行了大约百米,忽听有人喊道:“杀人啦!警察杀人啦!”

前头登时骚乱起来,星意独自一个人,未免有些惴惴,旁边不知道谁又推了她一把,差点就被人群踩在脚下。星意越发害怕,恰好一旁的米铺子边就是一条小巷,她使劲从人群中挤出来,心有余悸地靠着墙,大口喘气。

人群已经失控了。

仿佛一头巨大的怪兽,脱离了控制,咆哮着想要冲破一切阻碍在前的围栏。

前头又响起了枪声,砰砰砰的数声,令整条街面安静了一瞬。

星意心里晓得这事情闹得更大了,又担心同伴受伤,正打算出去找找,忽然看到两个人也挤到了小巷里,浑身都是血。

其中一个受伤略轻,扶着另一个,满脸焦虑。他将重伤的同伴放在地上,大约是想找人帮忙,可又不放心放同伴单独在这里,一时间便有些踌躇。

星意有心想要帮忙,往前走了几步,那人便极警惕地抬头:“什么人?”

“我……学过一些急救法子,可以帮他止血。”星意触到那人眼神,不知为何,竟瑟缩一下,解释说,“我只是学生……”

那人使劲按着同伴腿上的伤口,却不得其法,眼见血已经濡湿了大半条裤子,不由焦灼起来:“军——你还好吧?”

“不能这样按!”星意大急,也不顾那人阻挡,不由分说道,“他伤到动脉了,很危险。”

并不是枪伤,而是刀伤。这一刀割得快狠稳,情况看上去很糟糕。他们是从前边挤出来的,看来不止警察与示威的人群起了冲突,甚至有人带了武器,只怕会有更多人流血受伤。

“什么是动脉?”轻伤那人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手。

“动脉就是……”星意本想解释,又觉得太麻烦,只说,“我是学医的。你信我就是了。他的伤口太大,你快去找人将他送到医院。”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经十分娴熟地摸到伤员的大腿根部——

“喂——你干什么!”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开口——

星意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干净的手帕,示意将伤口包起来,另一只手丝毫不敢放松,紧紧按着伤员的大腿根部,语速很快地解释:“我不是在占他便宜,这里是股动脉!止血有效。”

伤员微微垂头,看到她纤细修长的手摁在自己的右腿根部,一时间竟不晓得说什么。

许是因为她按得得法,血流速度减慢了。那个同伴才迅速用手帕将伤口包扎了一下。

直到此刻,星意才略微松口气。掌心又湿又热,全是鲜血,十分黏稠,她看了眼至今没怎么开口说话的伤员——撞进视线的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张脸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衬得眉发乌黑,五官更是出奇地俊逸飞扬,声线也是低沉清冷的,丝毫没有受伤后的着急慌乱:“……姑娘,我可以自己按着。”

“呃……”一旦将自己代入到医师,就会立刻忘了男女之防,星意固执地说,“我是医师,我比你知道如何按压伤口。”她又对那人的同伴说,“快去找人呀,他这个伤必须去医院做缝合处理。”

他的同伴仍不放心,站着没走。

年轻人苍白的脸上此刻又带着有些诡异的潮红,他沉静地说:“你去吧,我们走得及时,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

“可是她……”

“去。”那人的声音更沉了一些。

星意心里不免有些好笑,真不晓得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一男一女在这里,难不成还是男的吃亏?

巷子里只剩下两人,星意学过一些急救知识,知道要让病人放松下来,便与那人聊天:“你们也是来参加游行示威的吗?”

他的睫毛很长,黑压压地覆在眼上,闻言微微动了动:“……是。”

“那你们是哪个大学的呀?”星意低头看了一眼他的伤口,觉得稍稍止住了血,不由有些振奋。

年轻人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燕颍大学。”

“和我哥哥是校友呢。”星意笑说,“他是早两年毕业的,现在在留洋。”

“是吗?”年轻人微微笑了笑,“不知令兄就读什么专业?”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又有一种从容与镇定,哪怕流了那么多血,仿佛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似的。这会儿星意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意在陪他聊天,还是他压根就不在乎这点伤,稳稳妥妥地在和自己说话。她心里很有些佩服,答说:“铁路。”

“如今的国家很需要这样务实的人才。”年轻人低声道,“令兄是打算回国的吧?”

“当然。”星意回答的时候满是骄傲。

她一直压着他的伤口,手腕已经有些酸麻,却不敢放,只抬头看了看巷口:“你同学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未落,脚步声便从远处稀稀拉拉地响起来,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声,似乎越来越近。星意脸色略微有些白,抬头一看,一个黑衣男人奔近,手中一把乌沉沉的枪,不偏不倚地指着两人。

她没来得及多想,依旧按着他的伤口,只是往前挡住了他一半身子:“你想干什么?我们都是学生——”

“学生?”那人怪异地笑了笑,却没多说,只是扣下了扳机。

那个瞬间,星意觉得身后的年轻人忽然用力,将自己推翻在地上。

砰的一声枪响,她被压在年轻人的身下,紧紧闭住眼睛,不敢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良久,才听到年轻人略带急促的声音:“姑娘,你没事吧?”

她睁开眼睛,那个黑衣人已经倒在血泊中。

是有人在远处开枪,救了他们。

“……谁?谁开的枪?”星意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没事吧?”

“军警。”受伤的年轻人反倒镇定自若地安慰她,“想来有人趁火打劫,军警便开枪救人了。”

巷口有纷乱的脚步声,是之前去找人的同伴,带着好几个人跑过来:“军——”

年轻人对他们使了眼色,那群人立刻噤声。其中一个医师模样

的人上前,对星意说:“姑娘慢慢放开,我来简单处理下。”

星意轻声而快速地说:“割伤了动脉,需要尽快到医院处理。”

她抬起手,她的掌心还有他的鲜血,还在往下滴。受伤的年轻人的视线落在她不经意露出的一截皓白手腕上,手掌下边一寸的地方,有一粒红色的小痣。

星意收了手,第一时间走到黑衣人身边跪下,摁了摁他脖颈上的脉搏。

瞬时,从指尖到身体,都开始凉透了,她喃喃地说:“死了。”

他看着她的身影,又慢慢将视线转到她侧脸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竟有些怔忡。

“姑娘……”他犹豫了片刻,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同伴一脸着急:“走吧,这里太乱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温声对星意说:“姑娘,这里太乱了,你赶紧回家吧。”

星意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哦”了一声。

“我叫赵青羽,这是我的同窗肖诚。”年轻人轻声道,“今天多谢你救我。”

星意还是昏昏沉沉的,坐在地上胡乱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才发现眼前这些人都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她挣扎着爬起来,掸了掸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满心满意地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离开这里,回家。

颍城一座并不起眼的民宅中,德国外科医生韦伯刚刚缝合好了伤口,年轻人面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十分清明冷静。

“军座,顾岩均已经抓了二三十个学生,现下还在对峙。”肖诚送上刚到的急报,“这次您秘密到这里的消息走漏,被人刺杀,和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年轻人只是抿了抿唇,眼神深处一片冰凉的锋意,却没有接话。

“还有,刚才那个姑娘已经到家了,路上没什么事。”

他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你去查一下,她的祖籍是不是下桥。”

星意一路小跑着回到家,刚叩了一下门,黄妈就把门拉开了,第一眼看到她满身是血,老大娘差点没闭一口气晕过去。

“小姐你受伤了吗?”黄妈是一手把星意带大的乳母,星意来颍城上学,她便跟着来了,向来把星意放在心尖上疼,瞧见星意这副模样,眼泪都要下来了,“哎哟,世道这么乱,老爷就不该把你留在这里读书——”

“姆妈,我没事。”星意有些无奈地安抚她,“外边在游行,我救了个出事的学生,什么事都没有啊。”

“打起来了?”黄妈依旧是脸色铁青,“打起来了你还挤着去看啊?”

“我先去洗个澡,姆妈你帮我去烧点水,浑身都是血,臭死了。”

黄妈很快就在她的卧室里放好了黄杨木的大浴桶,灌上了温水:“要我帮你洗吗?”

“不用,我泡一下就好啦。谢谢姆妈。”

星意将整个身子沉浸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每个毛孔仿佛都在瞬间打开了。

她闭了一口气,把头也埋

了进去。

砰——那声枪响,那个男人就这么倒在了自己面前。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没有被吓傻,扑过去救他,不知道能不能把他救活……星意在水里摇了摇头,一口气憋完,湿漉漉地钻出来。

她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且不说自己只是一个预科生,连医学院都没进——哪怕是个医术精湛的大夫,只怕也救不了一个心脏中枪的人。

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震撼,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幸好……幸好救了赵青羽。

他们应该是燕颍大学社团的领袖吧,否则不会和军警起了冲突,乃至受这么严重的伤。回来的路上,她听人在说颍军高层被这次游行惊动,开始抓人了。她希望,赵青羽和肖诚,都不要被抓进去。

国破城乱、山河零落的这个时代,有人热血,有人觉醒,有人抗争,便总有希望在。

洗了澡换了身衣服,星意就坐在书桌边开始温书。现如今她读的还只是预科,准备在来年春天去博和医校应考。几乎所有的医学预科生都想要挤破脑袋地进入博和这个现下中国最著名的医校,只是录取率也是低得惊人,80个人去应试,录取的只不过8人而已。

星意刚翻开一页书,黄妈就端进来一碟糕点,瞄到书页上的图,“哎哟”了一声:“作孽,一个小姑娘整天看这种东西,你晚上都不做噩梦啊?”

星意挑挑眉,难免忍不住想笑。

姆妈是看不得半点这些骨骼啦肌肉啦,想到一手带大的小姐还要亲手去摸,更是愁得睡不着觉,唉声叹气说:“老爷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孙子留洋去了,只剩一个孙女也不留在身边,非要送出来读书……”

黄妈啰里啰唆的,星意却没再听进耳里,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开始默背左臂骨骼。进预科班的第一天,老师就已经说过了,有一年博和医校的解剖课考题便是考官随手扔了一块骨头给考生,询问在人体何处,若是在手臂上,甚至还要说出左臂右臂。要求这样严苛,她不努力可怎么行?

她看了半日书,点心一点没动,过了半天才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于是走到屋外,听到黄妈的声音:“小姐,老爷子来信了,你快看看。”

星意欢呼了一声,信是从下桥送来的,沉甸甸的一封,含着下半年的家用以及她的学费。她将银钱交给了黄妈,就着夕阳西下最后的余光,一字一句读起来。

黄妈收好了钱,走出来问:“老爷子说了什么?”

星意整整齐齐地叠起信纸,又掰指算了算,少女清透的眼睛里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爷爷让我冬至回家祭祖,我正在算还有几日呢。”

城内开始戒严,所有参与了游行的学校校长与商会代表都被请进市公署会谈。星意所在学校的教务长一再召集学生开会,严令他们不可再上街。有些热血的学生不服

,在会上就与教师代表争执起来。

“燕颍大学的校长为了保学生出来,自己都被关进去了。”

星意听到有同学在私下议论,心底微微一紧,不知道赵青羽被抓进去没有。他伤势这么重,必然是要进医院的,军警去医院一查就能知道原因。

“这回是颍军的参谋长顾岩均亲自坐镇,已经和北平政府和日本人保证了,一个月内就平息此事。”

“顾岩均是叶楷正叶督军的姐夫吧?”

低声说话的两人是班内的两个男生,平素就喜欢议论政事,其中一个叫王念,小道消息极多,大伙儿也爱听他说些军政秘闻。

“督军?”王念撇了撇嘴,“我看是傀儡吧?群龙无首才推了他出来。瞧着吧,过段时间,局势定了,他一准被罢免——划出租界这件事是经过他手的,年轻又懦弱的督军,哪能服众啊?”

星意听到那些名字的时候,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她自小在下桥生活长大,廖家并非巨富,但祖上出过状元、举人,在当地算是极有名气的家族。用爷爷的话来说,富不富贵不重要,廖家一直是书香门第传家,子孙要读书,能读书才是要紧的。

星意自幼父母双亡,是爷爷抚养着他们兄妹俩长大。廖家在下桥以及附近都有些铺面生意,衣食无忧,而老爷子除了打理打理生意,还在当地办了家私塾,不挣钱,但凡是愿意来上学的适龄孩子,都能接受

到教育。

家里有了这样开明的老爷子,且不说长孙廖诣航外出留洋,就连家中唯一的女孩义正词严地提出自己想学医救人的时候,老爷子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星意还清楚地记得,爷爷答应送自己上学那天,幼时隔了一条街的玩伴出嫁了。嫁的是下桥的一个乡绅家的儿子。那会儿她站在门口,看着花轿抬过去,心里五味杂陈。

嫁了人,是不是意味着这一生就这样被禁锢在了这里?

生孩子、侍奉公婆,明明还有那么多年,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头。

星意打了个冷战。

老爷子在下桥是极有名望的,自然要被请去喝场喜酒。他拄着拐杖,走到孙女身边,吹胡子瞪眼:“不是要去考试吗?你的洋文读过了?到时候考不上,就回来嫁人。”

爷爷老是吓唬人,星意吐吐舌头,一溜烟地钻回自己房间温书去了。

到了今天,她也是一样。

军政大事如何,她并不怎么关心。

每一个人,都要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她要考上博和,将来做个好医师,令国人免去病痛之苦。

这是她力所能及的,她便要尽十二分的努力。

这两日都是只上半天的课就放学,星意收拾好了书包,打算回家吃饭。

刚走出校门口,拐了个弯,就听到有人远远地在吹口哨。

她迟疑着停下脚步,往街对面张望了一眼。

有人在对她挥手。

星意眯着眼睛,想要看得仔细一些。已经是深秋了,

那人穿着深蓝的夹棉长袍,围着条黑色围巾,半张脸都藏在了里边,但眉眼依稀还是那日见到过的。

肖诚。

星意一下子高兴起来,左右看看没有车辆经过,便跑了过去。

“肖大哥!”她站定在他面前,“赵大哥没事了吧?”

或许是她多心了,提到“赵大哥”的时候,肖诚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他旋即笑了笑说:“我们都没事,今天特意来请你吃顿饭,谢谢你那天的救命之恩。”

他指了指身后那家酒楼,星意踌躇了一下:“赵大哥在里边吗?”

肖诚微微笑了笑:“他刚痊愈。”

姆妈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呢,星意这样想着,又觉得该去见见赵青羽,便跟着肖诚进了酒楼。

这家酒楼往日里生意很好,今天倒不知道是怎么了,冷冷清清的。大概是游行与戒严,到底还是影响到民生了。星意跟着肖诚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小包厢的门,果然看到赵青羽坐着。

他的打扮几乎和肖诚一模一样。就是如今城里大学生或者知识分子普通的装扮,脸色比起那日好了许多,剑眉星目,越发得英挺了。

“赵大哥伤好了吗?”星意高兴地说,“你们没事就好啦,我还很担心你们被当局抓进去呢。”

赵青羽站了起来,斯文地笑了笑:“我们没事。今天特地来谢谢你。”

“不用那么客气。”星意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你的举手之劳,对我来

说就是一条腿。”赵青羽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今日我做东,请你吃顿饭吧。”

其实瞧他们的打扮,星意觉得也不过就是普通学生,这个酒楼虽然不贵,但总还是节约一些的好。她有心觉得不必这么客气,可又不想辜负对方的好意,店家过来的时候,她便小心翼翼地点了四个菜。

“就这些吗?”赵青羽唇角勾了丝笑意出来。

家常豆腐、香菇菜心、肉末茄子……

星意不觉有异:“有菜有肉,挺好呀。”

就连一落座就沉默的肖诚都笑了,转头对店家说:“就这几个菜吧。”

“你的伤口已经全好了吗?”星意还略有些担心,“其实你还是该多休息的。”

赵青羽并不以为意:“那日医院恰好有位德国来的医生,医术很好,又用了些药,好得差不多了。”

“德国医生?”星意怔了怔,“是韦伯博士吗?”

大多数时候,这个小姑娘都是很冷静淡定的,哪怕那天自己满身是血,她出手处理的时候,都不曾有过慌乱。赵青羽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蓦然间发亮的眼神,她整张小脸都光彩熠熠起来,不由答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他是很有名的医生啊。我们老师和他在医院有过一次大巡诊,还说可惜他没时间来给我们做讲座呢。”星意顿了顿,“他亲自给你缝合的伤口吗?”

赵青羽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打量她的同时,她竟

然也在光明正大地看着自己,而且眼神有些……赤裸裸的。

他轻轻咳嗽一声:“你怎么了?”

星意一下子回过神,其实也没什么……她只是想看一下缝合的伤口而已。

从医学生的本能中醒过来,才意识到对面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一个好看的年轻男人,甚至有可能压根不接受男女之间的肌体接触……她只好讪讪地把这个想法掐了,眼珠子转了转说:“没什么,呵呵,没什么。”

几个小菜上得很快,两人聊了聊学校和专业,星意注意到肖诚一直沉默着,不由笑道:“肖大哥好像不喜欢说话。”

赵青羽便含笑看了他一眼,肖诚立刻从饭碗中抬起头,笑笑说:“我只是饿了。”

“廖小姐那天,也是去游行示威的吗?”赵青羽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同学拉着我一道去的。结果便走散了。”星意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你们是被军警打伤的吗?”

赵青羽沉默了一会儿:“是啊。”

“当局倒是只会欺侮国人。”星意义愤填膺,“就连表达民意都要挨打。那么大块的地划给日本人,倒是一声不吭。”

肖诚极快地看了赵青羽一眼。

赵青羽只喝了口水,淡淡道:“廖小姐也是……对当局有诸多不满吧?”

星意觉得他们同自己一样,不过是学生,加之共患难了一场,说话亦没什么顾忌:“我并不懂什么政治。只是觉得,谁的手里划出

了地给日本人,谁便是罪人。”

肖诚脸色微微一变,目光微凛,望向赵青羽。

赵青羽依旧握着那一小盏水,放在唇边,容色未动,轻声,却又缓慢地,一字一句道:“不错,谁划了地给日本人,谁便是罪人。”

三个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菜,赵青羽忽然问道:“廖小姐祖籍是哪里?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的。”

“两江下桥。”星意随口回答,“离这里也不算远吧。现在可以坐火车啦,一天就能到了。”

“下桥……”赵青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可是听她亲口说出来,心底依然起了些波澜,“我幼年时,也在下桥住过一段时间。”

“是吗?”星意一下子觉得距离拉近了,“你家是在哪里呀?”

赵青羽眼睫微垂,好一会儿,才说:“我只记得下桥有个鱼梁书屋。小时候觉得很有意思。”

“呀!那是我爷爷办的啊!”星意一下子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你也在里边读过书吗?”

“……没有。只是从外边经过几次。”

肖诚又一次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时间差不多了。

可是眼前的两人似乎聊得十分投缘,他也许久没见到“赵青羽”这样高兴了,一时间便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们。

分钟指针又悄悄挪移了一格,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军——青羽,我们下午还有——那个,那个读书会。”

星意连忙说:

“我吃得差不多了,你们有事就赶紧走吧。”

赵青羽微微颔首,转而对星意笑说:“今天还有些事。改天再来找你了。对了,廖小姐,令兄要是留洋回来,不妨也一起小聚,我正好可以向师兄讨教。”

三人在酒楼门口分开,肖诚目送星意走远了,低声说:“军座,车子隔了一条街,在等着了。”

周遭反常地静谧,路人们却有些异常,随意地走在路边,眼神却十分警惕。

此时的“赵青羽”已经尽敛之前温和的气质,随意拨弄了下衣袖:“晚上的时间定了吗?”

“定好了。日本那边是新任的驻华领事馆总领事日矢上亲自过来。”肖诚犹豫了一下,“督军,您……真的要见吗?”

如今能被称作督军的,也只有一位——

两江总督,颍军少帅,一个半月前接任父亲叶勋的颍军统帅,叶楷正。

“避得了吗?”叶楷正淡淡道,“这笔账,无论如何都已经算在我身上了。”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驶近,停下。肖诚替他拉开了车门,等他坐进后座,自己跳上副驾驶的位置,车子平稳地开出了,他才回过头说:“军座,刚才廖小姐也是无心之言……”

其实他们说了很多话,可是肖诚这么独独提起来这一句,叶楷正立刻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说起来真是讽刺,廖星意这句话,换作谁来说,只怕他都不放在心上。

偏偏是她,不通政务又略带些天真热

血的学生,说出的话便越发真实,也越发刺人。

肖诚此刻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这个,忙说:“对了督军,刚才还收到了大帅府发来的电报。是太太发来的。”

叶楷正望着车外,没有丝毫表情,亦仿佛没有听到。

肖诚不得不继续说:“太太是有示好的意思。她在电报里说,您要是同意,可以促成与林州总督的联合……”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指,制止了侍从官继续说下去。因为刚刚伤愈,异常清隽的侧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以后这种电报不需要上报给我。”他顿了顿,这句话不晓得是说给侍从官听,抑或是别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她觉得我会愿意联姻吗?继续当一个傀儡,换个人操控?”

肖诚噤声,坐直面向前方,忽然说:“又跟上来了。”

“跟着吧。”叶楷正不以为意,“迟早也是会知道的。”他顿了顿,又说,“刚才有人盯着吗?”

肖诚笑了笑:“军座放心。和廖小姐见面前我已经仔细布置过了。他们一直跟着车在转圈,并不晓得您中途下来了。”

他对廖星意还是有些好奇的。如果仅仅是因为救过他们一命,颍城情势这样危急,叶楷正大可不必非要在这个当口见她,于是追问了一句:“督军,需要派人看着廖家吗?”

“不用,这个时候额外关照反而不是好事。”叶楷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一丝笑意来,“有空

的时候查一查,看看她到底想考什么学校。”

有空的时候……这半年天天都是枪林弹雨,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关注一个小女孩的心愿。肖诚心里这样想着,却依旧十分忠诚地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星意回到家,黄妈已经十分利索地开始收拾东西了。

“小姐,不是说今天回来吃午饭的吗?”黄妈嘴上唠叨着,“我把饭菜给你热一热,饿了吧?”

“我吃过了,刚才有问题问老师,就在饭堂里随便吃了点。”星意并不敢告诉姆妈自己和两位师兄吃饭的事,“姆妈,我已经向学校请好假了。”

“正好,刚才我已经找人把火车票买好了,小姐你看看是不是?”黄妈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看看,没买错吧?”

星意仔细看了看:“没错。姆妈,后天你就能见到你孙子啦。”

提到这个,黄妈有点心酸,又不好让星意瞧见,只侧过头,擦了擦眼角。

星意看在眼里,其实也晓得对于这样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妈妈,让她撇下一家子,来到陌生的地方照顾自己,着实是为难她了。爷爷考虑过这个,也告诉她,其实不必跟着过来。可她放心不下从小带大的星意,到底还是过来了。

“姆妈,等我明年考上了博和医校,就得统一住宿舍了。那时候你就能回家看孙子啦!”

本意是想要安慰姆妈,谁知道黄妈一下子紧张起来:“住宿舍?!你要

考的学校不是男学生女学生都招吗?”

“呃,是啊。”

“那怎么成!”黄妈嗓门提高了八度,“难不成男人女人住一起?!这样以后你还怎么定亲,怎么嫁人!”

星意揉揉额角,有点后悔自己说起了这个。

黄妈说得斩钉截铁:“就算你考上了,姆妈也要跟你出来,照看你的起居。也不能让坏人骗了你去。”

星意只好点点头,敷衍了一句“我知道啦”。

接下去的几日,她照旧读书,黄妈已经将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的了。冬至的前两日,星意和黄妈早早地等在了颍州火车站的站台上,鸣笛声从极遥远的地方响起,伴随着大片大片的蒸汽,庞然大物慢慢逼近。

“小姐,吃点东西吧。”黄妈从小贩那边买来了茶叶蛋,她还是同来的时候一样,有些畏惧火车这样的庞然大物。

星意等了一个多小时,腿都站麻了,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叶蛋,一口就咬了小半个,含含糊糊地说:“姆妈你去了这么久。”

“哎哟你不知道,那边戒严啦!”黄妈还在往那个方向张望,“是不是有大官要来啊?”

姆妈的心里,所谓的大官,就是下桥的县长吧。星意抿唇笑了笑,解释说:“大人物都会坐专列的啦,姆妈,这两天城里还是戒严,估计火车站也一样。”

这趟火车从颍城到北平,票向来是十分紧俏的,最后托了老爷子先前的一个学生,如今在铁路局

工作的,才买到了两张二等票。星意随身只携带了一个小箱子,一上车放置妥当,便和姆妈一道坐下来。

二等车厢的位子还算宽敞,椅子上也有软垫,不像坐在三等车厢里,一下车满头满脸的煤灰。火车惯常是会晚点的,也不晓得傍晚5点能不能到家。星意百无聊赖地开始看书,可是车厢里到底还是有些吵闹,她摁了摁脑袋,起身说:“坐得久了,我去走走。”

三等车厢是紧跟着车头的,最是杂乱,星意便往后头走。餐车也在后边,她有心带着姆妈去试一试车上的西餐,结果才穿过两个车厢,就被人拦住了。

两个人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其中一人板着脸说:“小姐,后头不能再走了。”

“我不是去一等车厢,想去餐车看看。”星意争辩说。

“这趟车上餐车不开放。”那人丝毫不让,“抱歉,请回吧。”

星意只好讷讷地转身,看样子姆妈没有说错,这车子的后半截都被包下了,还真接待了大人物。

一等车厢铺着红色地毯,因为被包下了,显得尤为空落。肖诚从卫生间出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叶楷正正在翻电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没事。”肖诚尽职地坐在窗边,“刚才好像看到廖小姐了。幸好闪进了卫生间。”

叶楷正将电报都放下了,若有所思:“这列车有一站是下桥,她许是回家吧。”

肖诚忧心

忡忡:“督军,此行北上去找黄帅,只怕不会这么顺利。”

叶楷正倒是不意外,只道:“顾岩均和徐伯雷都不会坐视我去找同盟。更何况,他们此刻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我口头允诺了日矢上合作的事。”

顾岩均是叶勋长女叶文雨的丈夫,也是叶楷正的姐夫。在叶帅找回独子叶楷正之前,军中的事务多倚仗这个女婿,这个女婿也是他一心栽培的心腹。而徐伯雷是叶勋的左臂右膀,当年是从生死与共过来的,权势极大,等到叶勋一死,老一派的将领中便是他最有威望。

叶勋走得突然,举国皆惊。他娶了四房太太,子嗣却不盛,只有两个女儿。数年前他找到了在外的私生子叶楷正,安排进了军中,任颍军王牌军三旅二团的团长。两年前,他便正式将叶楷正定为继任者。

叶楷正不过26岁,在顾岩均和徐伯雷等人看来,这样突然间冒出来的小子,如何能服众?但顾系和徐系势均力敌,谁也无法压倒对方,便只好两下僵持,暗中角力试图控制住叶楷正。双方自然都不愿意看到叶楷正上下活动,取得日本人以及叶勋故友黄平的支持。

“两站之后,您秘密下车,换水路上北平。”肖诚眉宇间神色坚定,“您放心,我们必定将您安全送到北平。”

叶楷正挥了挥手,示意让自己一个人待着。肖诚出去了,他从桌上拿起那张铁路图,目光凝注

在“下桥”两个字上,良久。

北颍铁路开通至今三年,因为技术、调度等原因,延误是家常便饭。有时候遇到军政要人的专列,停车让行上一整天也屡见不鲜。平民百姓是等习惯了,可叶楷正这样坐惯了专列的,车子等在一个小站整整三小时,脸色便有些阴沉下来。

随从送上刚泡好的绿茶,他淡声说:“记下来,这趟事情办完,回去找汪盛,问问他这个铁道部的长官是怎么当的。”

肖诚连忙记下来,心底为汪盛捏了把冷汗。毕竟督军以往出行都是专列,随到随走,更是从未听过还有停车等待的事。现下亲身体会过了,越发觉得民众出行十分不易。

车子终于在等待了近四小时后重新开动了。

列车员请示之后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先生,刚接到前边的通知,到了下桥站还要停靠最少两小时。如果您觉得车厢里太闷,不妨下去走走透透气。”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只要你是一等车厢的客人,列车员同你说话,都会小心翼翼。

叶楷正看他一眼:“还有多久到下桥?”

“40分钟吧。”

二等车厢里也是一片怨声载道。

椅子虽然是软垫,但是坐久了,还是觉得腰酸背痛。黄妈是个停不下来的,一会儿要给小姐洗水果,一会儿又问她要不要喝点水,好不容易列车员来通知一小时内就会到站,黄妈又大惊小怪起来:“小姐,你脸上都黑

了!”

火车是烧煤的,的确会有煤灰源源不断地从车头往后飘。因为紧贴车头的是三等车厢,从上边下车的乘客都灰头土脸的像是从煤堆里滚了一圈。二等车厢多少会沾到一些,但是并不严重,星意随便拿手帕抹了抹脸,算是敷衍过去了。

“小姐,是不是进站了?”黄妈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一脸激动。

火车拉响鸣笛,速度放缓下来。

二等车厢还算宽敞,不用人挤人地等在过道,乘客们也算有序地在下车。黄妈裹了小脚,走路并不算太方便,也不能走得太快,星意就提着包,小心翼翼地扶她下台阶,又慢慢往前走。

两人汇入人流中,走向后边的出站口,人实在太多,仿佛汇成了一道洪流,正缓缓往前。后三节车厢车门紧闭,没有任何人出入。星意经过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有些疑惑地往一侧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人,只有车厢里落下的窗帘微微晃动。

“小姐?”黄妈停下脚步,疑惑地问,“见到认得的人了吗?”

星意回过神:“没有。走吧,姆妈。”

此时的车厢里,叶楷正站在窗帘后,天鹅绒厚实的幕布已经遮挡了所有的光线,只有流苏在微微晃动。

肖诚同他注视着同一个方向,笑说:“廖小姐还真是不像个大家小姐……”

叶楷正难得微微勾了勾唇角,嗯,你见过一见面就摸男人大腿根的大家小姐吗?

“督军

,要下车走走吗?”肖诚小心地问。

列车外忽然想起了尖锐的口哨声,黑衣军警们正拨开人流,往列车方向拥过来。

肖诚的身子立时绷紧了,面色凝重,低声说:“他们果然来了。”

就在军警拥入下桥火车站的数分钟后,砰的一声巨响,漫天都是灰土、石块、钢铁,人群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声,眼睁睁就看着那节火车被炸得飞起,又重重落回了地上。

炸弹!

四周的人群仿佛是乌压压的海浪,将每个人都压迫得难以呼吸,也一下子就将星意和黄妈打散了。每个人都在往前冲,漫无目的地想要寻找一个遮蔽的所在。星意停下脚步,慌乱地在周围寻找姆妈:“姆妈!”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灰头土脸、惊恐交加的脸,她在人群中不断被推搡,根本找不到姆妈。星意一下子就慌了,她担心姆妈,毕竟上了年纪,又裹着小脚,万一被人推一下摔倒在地上,轻则受伤,重则……

她不敢想下去了,只好在周围徒劳地寻找。巨大的爆炸声之后,断续地还有枪声,黑衣的军警们似乎和另一群人起了冲突,双方隔着被掀翻的火车开火,流弹亦让不少人受伤倒地。星意越来越慌,却不敢离开这里,经过火车站一个巨大廊柱的时候,远处有砰砰两声枪响,跟着有人伸手将她一拉,拖着她躲到了柱子后边。

风声擦过,有些火辣辣的疼,子弹就擦着

她的耳朵飞过,射到前边的铁柱上,火光四射。

星意是真的吓傻了。

如果不是有人拉了自己一把,那枪子儿就正好崩在脑袋上,从医学的角度讲,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性。她伸手摸摸右耳,黏糊糊的一片,一掌心都是血。她一颗心怦怦在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救了自己的人,顿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青羽?

他又受伤了,额角破了,伤口不算大,满脸都是灰,不知道是不是爆炸的时候沾上的。

她顾不上别的,踮起脚尖,伸手按在他的鬓角上,又随手解下了自己的围巾,低声说:“你按着我刚才按的位置。”

他十分顺从地伸手按住鬓角,又为了配合她的身高,矮下了身子。星意身边没有别的东西,只好拿围巾帮他简易包扎了下,好在这次伤口不大,只要他按住颞浅动脉再加上包扎,应该很快能止血。

星意包扎完,又开始四顾找黄妈。微微一转身,他就看到她耳朵流血了。呼吸微微滞了滞,他问:“耳朵受伤了?”

星意随意地摸了摸:“没事,皮外伤,一会儿就好了。”

叶楷正:“……让我看看。”

他到底还是拉她过来,仔细看了看,真没什么事。星意却越过他的肩,看到不远处有个妇人的背影有点眼熟,她正要奔过去,却被他拉住了:“不要过去!那边太危险。”

他的力气太大,像是铁箍一样,她压根儿就挣脱

不了,只好怒目他:“那是我姆妈!我要去找她!”话音未落,前头那个妇人便摔了一跤,看清了侧脸,并不是黄妈。

他们两人倚靠着廊柱,这是一个极好的隐蔽所在,周围乱成了一团,而赵青羽就这样看着她,薄唇微抿,表情变得冷硬:“你找不到她的,只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星意怔了怔,回头望向她们走散的地方。她从来不是一个固执的胡搅蛮缠的人,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一颗心就沉下来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你们在那里走散的?”

星意点点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这样的兵荒马乱中,竟然令她觉得安稳了些。

“那里离出口已经很近了。”他继续说,“老人家脚力不好,很可能不会折进来,就被人群拥着出去了。这个时候,很有可能在火车站外边找你。”

“但愿吧。”星意喃喃地说,这里的确不能久留,她必须跟他一起出去了。

出乎意料地,她竟然能被自己说服,是个讲道理的好姑娘,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丧失判断能力,叶楷正唇角轻轻勾了勾,拉住她的手,混迹在人流中,往另一个出口跑去。

火车站外边也是一片乱糟糟的,不只是军警,连军队都在不断地增援前来。星意忽然间意识到,这场动乱,或许是和列车上那个神秘的大人物有关。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她眼下只关心姆妈

出来了没有。

叶楷正陪着她在火车站外边前前后后找了两圈,天都已经黑下来,军队直接在火车站边上拉出了人墙,一具具地往外抬尸体,并驱赶周围民众。他停下脚步,问:“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直到这个时候,星意才有些憋不住,想要哭出来。姆妈是为了自己才去的颍城,她一个老实的妇人,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小县城里度过余生的。现在出了事,她要怎么向姆妈老实本分的一家人交代?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17岁的姑娘,从没负担过这样沉重的事,面对生死的时候,立刻便慌乱起来。

叶楷正从没安慰过姑娘,他这小半生不是颠沛流离,就是戎马倥偬,哪里去学和女人相处?!冬日的夜风很有些冷,他看见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有心要把围巾拿下来给她围上,可是转念一想,已经沾了血,只怕她也不喜欢,便只好有些笨拙地扶住她的肩膀说:“先回家吧,不早了。”

此时颍军参谋部,顾岩均接到电话,愣怔了一秒,摔了话筒,破口大骂:“他妈的徐伯雷这个王八蛋,有没有脑子!这时候炸了叶楷正怎么跟日本人交代!”

他在办公室,穿着衬衣和军裤,背着手来回踱步,一旁的侍从官和秘书大气都不敢出。

“赶紧派最近的驻军封锁!叶楷正不论死活,都给我带回来!”顾岩均的呼吸越来越重,“还有,就

算把那个地方掀翻了,也要把凶手找到!”

秘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去了,顾岩均只觉得额角一跳一跳的,一团火闷在胸口,这件事发展到现在,已经渐渐超出他的控制。叶楷正没有坐以待毙,他暗中和日矢上联系,又悄然北上找救兵,这些他都知道。让他离开颍城,是为了中途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扣下。只要人在自己手里,那么至少在名义上,徐伯雷得听自己的。谁知道徐伯雷这个大老粗直接在下桥火车站把人给炸了!

“叶楷正离开颍城的事,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伸手解开第一颗扣子,有些烦躁,“去查!”

“参谋长,咱们能在叶楷正身边埋人,徐伯雷也可以。这件事,恐怕徐伯雷是直接从叶楷正身边得知的,他一慌,就动手了。”侍从官大着胆子回答,“叶楷正到底也是夫人的弟弟,要不要让人往家里送个信?”

“说一声吧,让她有个心理准备。”顾岩均忧心忡忡,到底还是觉得局势不明,不能这样坐等消息,“我要去下桥。”

话音未落,门口有个女声说:“我也一起去。”

顾岩均闻声抬头,叶文雨走进来,想来也是刚得知消息,微微蹙着眉说:“叶楷正是死是活,我也要去认一认。”

她是叶家的大小姐,七年前给她择婿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最后选中了当年颍城军校的高才生顾岩均。顾家不过是寻常

做小生意的,这场婚事也谈不上门当户对,可是顾岩均有野心,也有才干,叶文雨也不是娇惯的小姐,两人一直相敬如宾。

顾岩均在颍军中地位越来越高,渐渐少不了别人的投怀送抱和逢场作戏。可哪怕外边的女人再美艳再温柔,他从来都不会往家里领。而这些事,叶文雨多少是知道的,可她也从来不提,两人生了一双儿女,在外人眼中,还是恩爱的夫妻。

顾岩均的印象里,妻子是最重视仪容的,似乎都没让自己见过不化妆的样子。可她这么晚赶到参谋部,素着一张脸,他心底微微一动:“要不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叶文雨无声地笑了笑:“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看。”

她是二太太生的,生母难产死了,就由大太太抚养。父亲是疼爱这个女儿的,可惜,叶家后宅上下四位太太,钩心斗角,身在其中,就不可能避得开。叶家大小姐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和顾岩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东西,你不去抢,就永远不会是你的。

两人并肩走到参谋部外,天气有些冷,顾岩均将自己的呢大衣脱下,披在妻子肩头。车子已经等着了,亮着前灯,慢慢驶过来。

侍从站在不远的地方,他压低声音,看着车子:“文雨,如果你弟弟,我是说叶楷正……死了。你会怪我吗?”

他的妻子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侧脸十分漂亮,却又

异样冷酷:“你还有工夫想这个吗?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徐伯雷比较重要。”

整个小小的下桥已经风声鹤唳,街面的小店早已经关门,荷枪实弹的军队正源源不断地开赴过来。他们两人又受伤又狼狈地往回走,和军队擦肩而过,也没人朝他们多看一眼。星意还在小声地抽泣,边走边哭,冷风被吸进来,又忍不住咳嗽。

叶楷正有些无奈,额角也在隐隐发痛,可他是真的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默不作声地走在她身边。

廖家在下桥是临河的一个大宅,高门大户的,这会儿门大开着,星意走到门口,就看到家中的小丫头探头探脑地尖叫一声:“小姐回来啦!”

一家子都被惊动了,第一个冲出来的人竟然是黄妈。

她裹了小脚,走路都不稳当,可这会儿比谁都跑得快,一把就抓住了星意,上下打量说:“小姐,你没事吧?”

星意明明是高兴的,可眼泪就是忍不住往下淌:“姆妈,我以为你出事了,一直在车站里找。”

原来黄妈和星意失散后,被人群拥着出了站,恰好遇到了来接站的廖家人。她不肯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回去找,哪里还进得去,最终还是被拉回了家。

“小姐你要是出了事,我该怎么办啊?”黄妈哭得伤心,老大娘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动乱,连土匪都只是听邻居们说的,这会儿受了惊,絮絮叨叨地停不下来。

星意倒

是缓过来了,急问:“爷爷呢?”

家里留守的表叔廖文海便说:“老爷子出门去找你了。这会儿我已经让人去把他找回来了。”

他又看看星意身边的叶楷正:“这位是?”

“我在颍城的朋友,我们在火车站遇到的,啊对了,他还受了伤。”星意急忙吩咐丫头,“去把我的箱子拿出来。”

她在家中是备了一个急救箱的,她请叶楷正坐下,又拉亮了电灯,小心地取下了他头上的围巾。血已经止住了,星意清洗了创口,又用干净棉布包扎好,吁了口气:“赵师兄,你来下桥找朋友还是亲人?”

叶楷正的坐姿十分挺拔,他闻言犹豫了一下,没有即刻回答。

“今天我们来的车上有大人物在。不晓得那个爆炸是不是和那个人有关。”星意心有余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的呀。一等车厢都被包下了。普通的有钱人家出门哪有这样的派头呀。”星意随口说,“那个大人物还有侍卫保镖呢——”

她的话说了一半,眼睛忽然瞪圆了。廖家的小客厅里点着两只灯泡,光线是充足的,她的眼神越发显得明亮而灵动,也带着小小的慌乱。

她很聪明,却不善于掩藏,前后两次她在事发场合遇到他,他都受了伤。

第一次,有传闻说少帅也去了,还受了伤。而这一次,车上也有一位大人物……

所以,事实很明

显了不是吗?

他是刺客。他要杀的,是车上的大人物。

星意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还没开口,老爷子回来了。她便顾不上其他,飞奔到门口,看到老爷子高大的身影,一头银发在夜色中熠熠闪耀,走路的姿势还是精气神十足的,小姑娘立刻又想哭了。

她挽着老爷子的手臂,哽咽叫了声“爷爷”。

老爷子的表情倒是笃定的,既然孙女没事,就什么都好说。

黄妈回来之后,老爷子第一时间知道了车站爆炸的消息,在家里急得坐不住,出门去了下桥军备房。小小一个下桥,乡里乡亲的,都是熟人,心想总是能帮上忙的。结果到了里边一看,军警们都在待命。一问才晓得火车站那事是上头直接下令封锁接管的,谁都没权利进入,下桥周边的军队都在源源不断地开入。老爷子问起到底是什么事,就连军备所的长官都不知道。长官安慰老人家别急,又派人去打探消息,结果廖家报信的就到了,说是小姐平安回来了。

爷孙两人走进小客厅,叶楷正已经站起来,执小辈礼,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老爷子。”

老爷子愣了愣,瞧着他有点面熟,却又记不起来,只好问孙女:“你的朋友?”

星意此刻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知道他是热血青年,想要杀的那人软弱无能,一直在对日本人退让。她理解他的抱负,可是现在她将他留下来,会不会连累

家里?

星意踌躇着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明澈,表情亦是沉静的,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淡声说:“老爷子,我送廖小姐回来。既然没什么事,就先走了。”

人家是好意送自己回来,还救了自己一命。这会儿急着撇清关系,可不是廖家家风。

叶楷正准备转身离开,听到星意喊住了他——

“哎,等等——火车被炸了,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这会儿去哪里?也去不了北平了啊。”星意一咬牙说,“爷爷,他是我在颍州认识的师兄,和大哥还是一个学校的呢。能不能让他先在我家住两日,看看情况再走。”

老爷子细细打量这个年轻人,觉得他英俊沉稳,倒是喜欢,自然是答应了。又因为家中虚惊了一场,吩咐厨房多做几个菜上来,给两人都接接风。

屋子里只剩两个人,叶楷正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却一直在琢磨她说的话,刚才在听到她说“北平”的时候,着实惊了惊。

怎么?她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以不变应万变,他不吭声,听到星意小声问:“你分明知道谁在火车上。”

他眯了眯眼睛,其中光亮一闪而逝。

“你想杀那个人,是不是?”星意的声音压得更低,“你要杀……少帅?”

叶楷正嘴角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眼下这个局面……是他没想到的。

“少帅……”他试探着问,“你认识他?”

“叶楷正啊。我当然晓得他。”星意

越发觉得自己没猜错,“因为他卖国,所以……你们要杀他,是不是?”

叶楷正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觉得尴尬。

老爷子从后堂出来了,星意以为他默认了,便没有追问下去,只说:“走吧,去吃饭。”

老爷子走在前头,叶楷正与她并行,忽然低声问:“如果是,你怕不怕?”

廖家可没有软骨头,对那些勇于表达民意,甚至不惜豁出命的义士,她是敬重的。

星意便郑重道:“不怕。”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在说什么呀?我可听不懂,你是我颍州的师兄,这会儿被堵在了下桥,在我家做客。”

听她的语气,是要掩护自己了。叶楷正又忍不住想笑,她的个子还只到自己的肩膀,眸子黑白分明得很好看,身材纤纤瘦瘦的,年纪也小,可这么小的姑娘,遇到爆炸不害怕,看到血不害怕,如今“包庇”暴徒,更是不害怕。

叶楷正将目光缓缓移到前边老人的背影上,不由想,这一家子姓廖的,骨头都硬。

因为孙女平安无恙回来了,老爷子高兴,就要了点小酒。

酒是下桥本地酿的,小时候星意最爱跟着黄妈去打酒,因为那家店也卖酒酿,甜甜的一碗,黄妈就掏点零钱,等她吃完了,才牵着她回家。

星意闻到熟悉的味道,起身给爷爷倒了一盅:“不能多喝了啊。”

老爷子看了看叶楷正:“小伙子喝不

喝?”

叶楷正倒是爽快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陪老爷子喝点。”

星意折腾了大半天,饿得有些狠了,可还没夹上一口饭菜,廖文海匆匆跑进来说:“老爷子,外头闹得不像话了。”

老爷子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瞪了瞪眼睛说:“还能挨家挨户地当土匪抢劫不成?”

“哎哟,也差不多了。”廖文海谨慎稳妥了一辈子,兵荒马乱的日子经历得少,已经有些慌了,“挨家挨户地在查人呢。”

星意下意识地看了叶楷正一眼,抿紧了唇没说话。叶楷正端坐着,手里握着酒杯,硬挺的眉轻轻蹙起来。她看到他有一个想要站起的动作,连忙摇摇头,示意他坐着别动。

“就是傍晚火车被炸的事,都在传炸死了大人物,颍军一个团都过来了,挨家挨户地在查凶手。”廖文海跟着说,“咱家在前街的几个铺面都被人砸了门,倒是没抢东西,但也搜了一遍,我刚让人晚上去看着,明早再找人来修。很快就会查到这里了。”

下桥是个小地方,铁了心要找一个人,还真是找得到的。

老爷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示意侄子赶紧去看看几个店铺。星意有些坐立不安,她是想帮朋友的,可是瞒着爷爷的话,恐怕不行……至少爷爷知道了,在这个地方,多少能帮忙的。

“爷爷……”星意酝酿了一下,正要开口,却被叶楷正打断了:“老爷子,本

来还想陪你喝两杯,只是这会儿太晚了,外边又乱,我还是先走了。”

老爷子捻着胡须,没说话。

叶楷正站起来,对星意淡淡地笑了笑:“下回有机会的话,还在颍城请廖小姐吃个饭,聚一聚。”

他站起来身形修长,阴影几乎将她覆盖住,额角的那块棉布令他略有些狼狈,可英俊的容颜中找不到丝毫慌乱,举手投足亦带着从容镇定,仿佛是真的来做客,此刻要告辞。

星意听他说“下回有机会”的时候,鼻子有些发酸。她也着急,跟着站起来,还是想要留下他。可老爷子已经开口了:“丫头你坐下。”他转而望向叶楷正,上下打量他,目光审慎,“你说,你叫赵青羽?”

叶楷正点了点头。

老爷子低头夹了粒花生米,扔进了嘴里,又喝了口酒:“廖星意,回屋看书去。”

“爷爷,我——”

老爷子胡子一吹:“来年考不上医校,你就回来给我嫁人!”眼看着孙女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又指了指叶楷正,“你跟我到书房来。”

星意一步三回头地去自己房间,对着镜子看了看,才发现今天出了这么多事,耳朵破了皮,她还没处理。心不在焉地拿清水擦了擦,她拉开门喊小丫头:“去爷爷书房外边等着,看到谁出来了,立刻来喊我。”

小丫头打着哈欠去了。

星意坐在书桌边开始看书。廖家的摆设家具都是传下来的,屋子里一整套的红

木桌椅和床,用得久了,摸上去十分温润,星意的手不自觉地抚摸着书桌边缘的雕花,又背了一遍人体肌肉名称,听到小丫头冲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他们都出来了。”

星意连忙抛下书,追到外边,果然,老爷子和叶楷正并肩站在庭院里,听到动静,一同望向她。

“爷爷,这么晚了,还是……让赵师兄在我家住一晚吧?”

叶楷正看得很清楚,这样冷的天气,她竟然急得鼻尖微微冒汗,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清澈,盛满焦虑。这么单纯的姑娘,他想到一直以来自己都在瞒着她……心里便有些歉疚。

老爷子还没开口,他们站在院子里,就听到前边有人在砰砰砰地敲门。

星意下意识地一抖,回头望向老爷子。

老爷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吩咐说:“去开门。”

“老爷子——”叶楷正往前跨了一步。

“你们回里屋去,一会儿要是被抓出来,什么都别说。”老爷子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威的,大步往前走了。

星意还是想叫住爷爷,却被叶楷正拦住了,他的声音沉稳:“听老爷子的,我们去等着。”

门已经打开了,庭院里全拉上了电灯,门口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带队的军官身边跟着镇上的保长贾鑫。许是因为知道这家在当地是大户,那军官说话还客气了些:“廖老爷子,这么晚例行公事,来查查家里有没有生人。”

一旁的保

长已经快步走到老爷子身边,赔着笑说:“上头的命令,火车站出了这样大的事,说是把整个镇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到。得罪了,老爷子。”

“到底是什么事?”老爷子皱眉,看着那群士兵一拥而入,倒也没制止。

保长苦着脸:“我真不晓得。就连找什么人我都不知道,就跟着认认有没有面生的人。”

“面生的?”老爷子慢悠悠地说,“我孙女今天刚从火车站捡了条命回来。你也好久没见她了吧?”

老爷子向来是开明的,不过到底下桥是小地方,大家小姐没有说见就见的道理,星意就留在了里屋,没有出来。

“哟,廖小姐回来啦?”贾鑫也明白,“廖家不愧是书香门第,少爷还在留洋呢,老爷子也忍心把孙女送出去上学。那些兵爷都是粗人,我让他们别吓着廖小姐。”

两人正寒暄着,有士兵推搡着一个人到前头来,一边喊贾鑫:“过来认认这个男人。”

贾鑫凑过来,一瞧,还真愣住了。

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普通的长衫,个高,眉眼长得好看,额头破了,被两个士兵推搡过来,也依旧站得笔直。

“这……老爷子,这是谁呀?”

还没等老爷子回答,先前那个军官便是一脸横肉,狠狠地说:“面生?那就先带走!”

星意是眼睁睁看着叶楷正被带出去的,她一着急,跟着追出来,冲着那军官喊:“等等,他不是坏人!”

老爷子

不动声色站在那里,一个眼神阻止了孙女的大声喊叫,然后慢悠悠地说:“保长、军爷,这可是误会了。这位可不是什么生人。”

贾鑫怔了怔:“那是谁?”

老爷子气定神闲:“是我孙女的未婚夫,陪着她一道回来冬至祭祖的。他额头上那伤也是今天在火车站为了保护我孙女,才弄成这样。”

星意站在那里,张口结舌的,有一瞬间脑子是蒙的。可这种生死关头,她略微回过神,连忙收敛起表情,站在那里,表情显得很焦虑。

“廖小姐什么时候订的亲?”贾鑫有些一头雾水。

“说来倒是话长了。我孙女小时候,镇上有户人家的孩子在鱼梁书屋启蒙。那孩子的母亲很喜欢她,总和我说要订娃娃亲。后来那户人家搬走了,这件事我也当作是玩笑了。”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结果你说巧不巧,星意去颍城上学,又遇上那孩子。两个孩子说得来,小伙子也挺实在,就又提起这件事了。我看着挺好,就定了。”

他伸手向叶楷正招了招:“青羽,来,叫声贾叔叔。当年你们住在街头街尾,你可能是不记得了。”

贾鑫使劲盯着他瞧,“啊”了一声:“是赵寡妇家那个孩子吧!”他还真记起来有这么一户人家,不过后来搬走了,也就没有音讯了,“长这么大了!”

贾鑫连忙对那军官说:“军爷,你看这廖家的新姑爷刚回来,这还是受了

伤的,又是误会一场,咱们去下一家吧。”

那军官还有些狐疑,不断打量叶楷正,星意虽然不晓得爷爷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还是大着胆子说:“军爷,他……他是燕颍大学的学生,你不信的话,是可以去查的。”

那军官冷哼一声:“今日是你们两人一起回来的吗?”

贾鑫插了一句:“黄妈也回来了吧?”

星意心底微微一沉,心想不好,黄妈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万一那军官心血来潮要对质,这件事可就被戳破了。

“老爷子,廖小姐和你家姑爷是从那趟车上下来的,由不得我不谨慎些。”军官冷声说,“把那个黄妈也叫来问问,要是没问题,就算咱们叨扰了。”

黄妈一家子住在侧厢房,那人直接找了两个士兵去将人叫来。厢房离这里很近,来回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站在那里,只觉得夜风将自己吹得凉透了,指尖连动一动都不能。

黄妈一来,肯定就戳穿了。

她压根就没有定亲,哪来的未婚夫?

别的都无所谓,可是连累了爷爷……星意用力咬了咬下唇,抬头的时候,却看到叶楷正十分专注地看着自己,又微微摇了摇头,显然是在宽慰她。

她便只好稳住了心神,走一步看一步。

黄妈脚步有些踉跄,被拉到了庭院的中央,那军官指了指叶楷正,问她:“这是谁?”

黄妈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下,迟疑着又回过头,去看身边的两个士

兵。

此时星意全身上下大概只有心还在跳动,一下比一下剧烈,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老大娘也许是受惊过度,声音都颤抖了:“姑爷……他们、他们打你了吗?”

僵冷的氛围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

贾鑫笑道:“这位真是廖家的新姑爷了,军爷,去下一家吧?”

那军官又阴沉地打量了廖家几个人,才挥了挥手说:“走。”

贾鑫屁颠颠地跟在最后,走前对老爷子作了个揖:“老爷子,将来喝喜酒可别忘了我啊。”

老爷子便捻捻胡须,笑说:“那是一定的。”

人走光后,院子里便有些空落了。黄妈握住了星意的手,有些心疼:“小姐,冻着了吗?”

星意只觉得现在自己还是恍恍惚惚的:“姆妈,你怎么会知道的?”

“老爷子在他们还没进来前,就找人告诉我了。”黄妈笑着说,“没事了,赶紧去加件衣服。”

他们还没进来前,那就是两人去说话的时候,星意看了爷爷一眼,有些好奇他们说了什么。老爷子走过孙女身边:“你跟我过来。”又看了眼叶楷正,“折腾了一晚,早点休息。”

叶楷正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星意心里头还有许多困惑,便跟着老爷子去了书房。

老爷子喜欢算数,书房里有许多三角尺,星意小时候最爱拿着当积木玩,爷爷也从来都不会生气。

“爷爷,今天你说的那些……不是真的吧?”她迫不及待地开口问

老爷子在梨花木椅子上坐下,上了年纪,又折腾这么久,已经有些疲倦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些是真的。”

“青羽和他母亲的确在下桥住过一段时间。”老爷子仿佛看出了孙女的焦灼不安,又笑笑说,“不过说你定亲了,那是权宜之计。爷爷可舍不得你这么小就嫁人。”

星意一下子舒了口气,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那就好。”

小丫头的眉眼是真像她爹娘,不过比她爹娘都好看,乖乖巧巧的,眼睛又亮。老爷子看着她,没来由地有点心疼:“星意,爷爷不是老古董。将来你要结婚,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什么媒妁之言,总是比不过自己喜欢。”

所以老爷子才敢在乡里乡亲面前说给自己定了亲吧?他压根就没想让自己留在下桥,天高海阔的,谁在意一个小地方随口说起的一个定亲呢?

星意明白老爷子的心思,又觉得有些难过。

因为爷爷说过,落叶归根,他是不会离开下桥的。

可他就是放心自己和哥哥……离开这里,他从来都是这么开明,不遗余力地支持自己。

“下次心里藏了什么事,不要瞒着爷爷。”老爷子最后说,“今天这事,如果不是我提前问了出来,你看看怎么收场?”

姜还是老的辣。

这点星意不得不服,乖乖点头说:“我知道了。”

星意走出书房,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忽然看到叶楷正站在走廊上,并没有去

休息。

今天算是过关了,她此刻见到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讷讷地说:“不好意思啊,我……那个刚才爷爷说的,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

月光很亮,风又有些凉,叶楷正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二次对自己说这句话。

多有趣。

一个女孩子,对自己说:“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他的眉眼生得冷峻,笑起来的时候却又带着温柔:“该我说抱歉,今晚差点连累你们。”

“没什么啦。爷爷刚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踌躇了一下,决定不再复述一遍原话,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晚安。”

他便笑笑说:“晚安。”

等到星意离开,叶楷正轻轻敲了敲门。

老爷子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进来吧。”

老爷子在看书,抬头看他一眼:“年纪大了,老是忘事。刚才还想提醒一句,今晚别急着走,万一他们杀个回马枪,很容易被追上。”

他反手掩上门,望向廖家老爷子的时候,目光坚毅,远不像一个才26岁的年轻人:“多谢老爷子从中遮掩。只是廖小姐她……”

老爷子站起来,摘下眼镜,一字一句:“督军,今晚的说辞是权宜之计。我廖家可不是趋炎附势的门第,星意定亲的事,你不需放在心上。”

老爷子天生是硬骨头,今晚的说法虽然是迫不得已,却也不愿让人说是巴结权贵,这句话说得又冷又硬,倒令叶楷正愣怔了

一下,他才淡淡地说:“老爷子,以我此刻朝不保夕的处境,即便心悦廖小姐,也绝不敢向您求娶。”

这话说得颇值得玩味,老爷子沉默了片刻,笑道:“军座,若是有一日,你达成所愿,也勿忘对老头子的承诺。”

叶楷正身姿挺拔,亦是缓缓道:“家国之诺,绝不敢忘。”他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老爷子,廖小姐她……你不会给她定亲吧?”

老爷子目光何等毒辣,听这一句话,立时便道:“廖家小门小户,只怕星意与你并不相配。”

叶楷正也不急,只勾了勾唇角:“青羽小时常经过廖家,也觉得大门大户,难以企及。”

老爷子便只好说得更明白:“廖家门户虽小,规矩却多。我廖家的姑娘嫁人,便绝不允许夫家纳妾,免得受了委屈。”

他眉头都未皱,坦然接话:“可以立字为凭。”

老爷子噎了噎。

“老爷子也不必担忧,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现下动荡不安,是无论如何不会牵连到廖小姐。”叶楷正正色说,“总得有一日,能令她觉得安稳喜乐,才会告知心意。”

他既然坦荡荡这样说了,老爷子也不好驳斥,慢悠悠地说了句:“那便看缘分吧。”

下桥县全县戒严。

顾岩均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车子直接停在了火车站的外边,叶文雨下车,肩上虽然裹着黑裘披肩,却依然被寒气激得抖了抖。

侍从官比他们略早到

一些,犹豫了一下,提醒说:“督军的身体有些不像样子了,夫人是不是别看了?”

叶文雨静静站在丈夫身侧,身姿绰约,半张素净的脸埋在了裘绒中,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异样冷酷:“马上带我去看。”

不大的候车厅临时被辟为指挥所,一具尸体被放在木质长椅上,上边盖着白布。

军医陪在顾岩均和叶文雨身旁,小心揭开了白布。

脸被炸得面目全非,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

一只眼窝只剩窟窿,眼珠子都不见了,可见当时如何血肉模糊,到了现在,仿佛厚厚一层血痂覆在脸上,如同面具一般。叶文雨第一眼看过去,便要呕吐出来。顾岩均轻扶着她的腰,低声安慰:“别看了。”

她强忍着泛上来的酸水,依然没有走开,低声说:“他右脚脚踝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是那年他负责父亲安全时遇到一次爆炸留下的。你看一看。”

军医闻言掀开白布的后半截,又拿剪子剪下了小半截裤腿,检查了半晌,指着一道伤痕问:“夫人看看,是不是这个?”

叶文雨看了一眼,尸体的小腿也被灼伤了,但是那道褐色的疤痕依旧十分明显。

“是他。”她喃喃地说,“是他。”

确认了叶楷正的死亡,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叶文雨觉得心底的感觉略有些复杂。她自然是松了口气的,这个突然冒出来、顺理成章接管了叶家一切的“弟弟”,终于还

是在统帅的位置上坐不过半年,死了。

尽管这个死亡在计划以外,可不管怎么说,她和她的丈夫少了一个威胁者。

她重新看了一眼那具烧焦的尸体,便挪开了目光,却摘下了手上的小羊皮手套,亲自将那块白布遮上了。是的,她的弟弟,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如果从一开始就能听话,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叶楷正的亲信呢?”顾岩均面色凝重。

“有几具尸体还难以辨认身份,当时列车停站已经有五分钟,估计也有一些下车的,就躲过一劫了。”

“尽快确认身份。”顾岩均冷声说,“能找回几个就找回几个。日后军中追究起来,我需要他们出来指证徐伯雷。”

“已经让人将下桥封锁起来搜索。”侍从回答,“还有,这件事是暂不公布,还是……”

顾岩均皱了皱眉:“叶楷正的死讯绝不能传出去。就说受伤正在抢救。”他和妻子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叶楷正还在,他们和徐伯雷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可是他死了,两人的矛盾再也掩盖不住,迫在眉睫——他还需要布置,必须要争取一段时间来缓冲。

整个下桥风声鹤唳,人人都知道昨日在火车站出了大事,但是到底是什么事,却又没人说得清。各种小道消息也都传开了。有说日本政府高级顾问被刺,也有说是颍军内部冲突,顾参谋长与徐伯雷将军已经势同水火。众说纷

纭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是,军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拥入这个小县城,说明事情远没有解决。

星意一晚上都没睡好,原本是疲累至极的一晚,天还没亮,便已经醒了。她知道还太早,邻居后院那只准时打鸣的公鸡还没开嗓呢,又躺了一会儿。可是脑中不断闪现昨晚的噩梦——巨大的爆炸声,流弹四飞,残缺的肢体……她猛地坐了起来,还是决定起床。

院子里有淡淡的豆子香味,是厨房在磨豆浆,老爷子每天早上起来必要喝一大碗,这个习惯几十年都雷打不动。星意想要去厨房看看,意外发现院子里还有人。

叶楷正。

又是一个睡不着的。

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呼一口气出来都是淡淡的白雾,星意跺跺脚,走到他身边:“你也睡不着吗?”

晦暗的光线中,年轻男人的眉眼轮廓显得异样地深刻,他微微摇头说:“习惯了,到这个点就醒过来。”

星意笑了:“你这习惯怎么和我爷爷一样?”她顺手掏出了一枚精巧的怀表,看了一眼说,“才5点都不到呢。”盘上有了点污渍,她小心地呵口气,拿袖子擦了擦,这才放回口袋。

看得出她十分珍视的样子,叶楷正说:“很喜欢这块表?”

“是啊。大哥从国外托人给我捎回来的。”星意的手还放在口袋里,轻轻摩挲了下表面,又强调说,“当然喜欢啦。”

叶楷正“哦”了一声,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就沉默下来。

“小姐,你和姑爷都醒了吗?”管事跑过来招呼两人,“老爷子说了,让你们赶紧去吃早饭,今天还要祭祖呢。”

“姑爷”这个称呼令星意有些尴尬,她只好尽量不看叶楷正:“今天就祭祖吗?不是冬至吗?”

“老爷子说提前了。”

两人跟着管事进了屋里,早饭已经摆置好了。老爷子坐得端端正正:“先吃饭。”

三个人默默吃着早饭,谁都没开口,外边的天色渐渐亮起来,光影晃动,是冬日里的晴天。

老爷子放下了筷子:“今天祭祖,祭完你们俩就走。”

他说话言简意赅,又权威深重,叶楷正同星意都是一怔。

“爷爷,后天才冬至啊……”

“时长则生变,青羽不能在这里久留。”老爷子沉吟说,“但他也不能一个人走,会更加引起怀疑。就说你们要回颍城准备留洋的考试。下午我让人送你们出去。”

“祭祖的话……族人不是都要到吗?”星意结结巴巴地说,“来得及准备吗?”

“事急从权。”老爷子一锤定音,“人少一些没关系。你们吃完就准备一下,一会儿去祠堂。”

祭祖算是件大事,廖家在下桥又是大户,往年会引得许多人来看热闹。今年却不一样,街上冷冷清清的,而廖家祠堂在下桥西口,坐马车过去约莫20分钟。这一次没有大张旗鼓,三辆马车载了人便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祠堂专门有人打扫看守,这会儿已经把门打开了,老爷子当先下车,和族中几位老人打了招呼,又伸手招呼叶楷正上前。

叶楷正执小辈礼,一一向几位叔伯打招呼。

星意定亲的事大家都觉得有些突然,但是因为素来晓得廖老爷子开明,倒也不意外。

“青羽,你和星意只是定亲,一会儿在外边等着就是了。”老爷子说得意味深长。

叶楷正也不置可否,只是停下脚步,看着他们鱼贯而入。

廖家的祠堂选址极好,外边便是一塘池水,种着几棵数人环抱粗的榆树,周围是原野,这个季节略显得有些空旷。他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子被拥簇在人群中,精神矍铄地说着什么。

他心里十分清楚,老爷子的的确确是个人物,眼光高,视野亦广。昨晚那种情况,也只能用“孙婿”这个由头掩饰过去。但他也不想孙女能攀龙附凤,刚才那句话明明白白告诉自己,这道线画在这里,他帮你,不带任何私心,将来也不必多有瓜葛。

叶楷正独自站了会儿,终究还是大步走向祠堂里边。

星意跟着老爷子进了祠堂里边。外边放起炮仗,又依次奉上供品,做完一整套冗长的仪式,由族中老人带领小辈们开始叩拜。

老爷子在最前边,星意正要下跪时,身边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她侧目望过去,是叶楷正,心里就有些尴尬,压低声音说:“你不用这样的。”

他是

那种站得笔直、气质坚硬冷漠的年轻男人,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在族人中便分外显眼。他规规矩矩地和她一起跪下来,甚至视线都没挪移到她身上,语气很淡:“迟早也是要跪的。”

“……”星意一时间没有听懂,等到回过神来,叶楷正已经在磕头,连忙跟着俯身下去,磕了三个头。

全族人起身后,又依次进香。

老爷子招呼星意:“替你哥哥也上三支。”话音未落,便看到站在她身边的叶楷正,一时间怔了怔。

叶楷正倒是神色如常,走到老爷子身边,压低声音说:“外边有安保队经过,还是进来不显得突兀。”老头捻捻胡须,本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说了句:“算了。”

按照往年的惯例,中午还要大开筵席,乡里乡亲们的都有份儿,只是今年老爷子发话,外头乱,筵席就不摆了,周遭发一圈糕点糖果也就是了。

中午不到就回到了廖家,老爷子和叶楷正回书房商议去了,星意就开始收拾东西。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只是这趟回来不能好好陪陪爷爷就要走,还是令她觉得有些伤感。

她向来也不是个娇惯的大小姐,身边东西也不多,没多久就整理好了,坐在床边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了敲门,一抬头,叶楷正站在门口,神色略有些复杂。

星意打起精神:“是要走了吗?”

“对不起。”他沉默了一会儿,“把你们牵连

进来。”

说牵连不牵连的太重,她只是觉得,做了就做了,谈不上后不后悔。她盈盈站起来,反倒安慰他说:“没什么的,其实我也想早点回去,过两天还有考试呢。”

“一会儿出了下桥,到望乡,我会和你分开走。”叶楷正低声说,“只是前头的半段路,还得委屈你和我装扮成……”他顿了顿,“未婚夫妻。”

“好,我知道了。”星意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赵大哥,我们……小时候真的认得吗?”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叶楷正眼神都柔和下来:“你小的时候,会和黄妈去酒铺子打酒,然后吃一碗酒酿,是不是?我家就在酒铺子的斜对面,我妈妈她……特别喜欢你。”

那时候她是真小吧,只剩下酒酿还有些印象,别的就全不记得了,只好抱歉地笑笑说:“我好像记不起来了。”

她那时候多可爱啊,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姑娘,每每跟着乳母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妈妈都会忍不住过去逗一逗。他的眼神微垂,似乎掩起了一些光芒,随即抬头说:“不怪你,你太小了。”

“那……赵妈妈,现在在哪里?”

叶楷正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淡淡地说:“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哦,哦,对不起。”星意有些笨拙地道歉。

他抚慰地笑了笑:“没关系,很久之前的事了。”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星意舍不得老爷子,到底还

是磨磨蹭蹭的,老爷子只好安抚她:“过两天我去颍城看你。”

小姑娘略微振奋了一些,同爷爷以及家中的叔叔伯伯道了别,钻进车子里。

马车开始往前跑了,车子里就两人,星意忽然说:“赵大哥,你当过兵吗?”

叶楷正微微一惊。

“我看你这里有老茧。”她比画给他看,“拿枪才会磨出来吧?”

“读过两年军校。”叶楷正轻描淡写,“中途退了学,重新考进了燕颍大学。”

星意也没追问,只是感觉马车速度放缓了,赶车的车夫在外边说:“小姐、姑爷,前边要出城了,在查岗呢。”

叶楷正的表情变得有些肃然,星意便小声说:“别紧张,爷爷都安排好了。”

恰好在关卡上又见到了贾鑫,星意落落大方地探出半个身子打招呼。

“廖小姐,今年这么早走呀?”

“是呀,今年留洋预科班的考试提早了,他还得回去准备准备呢。”

“路上小心啊。”贾鑫挥手示意放行。

一旁的士兵犹豫了一下:“车上的人都应该下来检查一遍。”

这会儿长官不在,保长还是有些权力的,他瞪着眼睛说:“廖家姑爷和小姐,那天可是你们团长亲自去查人的,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这么一说,那个士兵倒也让步了,挥手放行。

“这么顺利就过关了?”星意压低声音问,还有些不可思议,她悄悄从车窗的缝隙外望出去,眼看离出下桥的关卡越来越

远了,终于觉得松了口气。

结果那口气还没咽下去,车子咯噔一声,卡住了。

车夫跳下去推了一会儿,还是不行,只好回来说:“我去找人帮忙。”

周遭的士兵来来往往的,星意明白这个节骨眼上越早离开越好,叶楷正又不方便出面,她当下就要跳下去帮忙推车。叶楷正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低声笑了笑说:“女孩子怎么能做这种事?”

他一开车门就下去了,车轱辘卡在了一个沟里,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叶楷正找了块石头垫在后头,请车夫去赶马,自己在后边推。一切准备就绪,车夫抽了那马一鞭,车子嗖的一下便出去了。

叶楷正擦了擦手,绕到一侧,正要上车,一辆小汽车从旁边开过。

此时的顾岩均和叶文雨正赶去迎接刚到的颍军高级将领徐伯雷。这一天一夜的搜查并没有找到叶楷正的亲信以及凶手,但是这也不重要了,毕竟要找一个替罪羊也不是什么难事。车子开过坑坑洼洼的路面,因为一晚未睡,叶文雨脸色略有些苍白。

离下桥县不远,她的视线无意间从窗外挪过,扫到一个背影,心里泛起一点古怪的感觉。尽管心里知道是不可能的,她挪开了视线,却依然有些不安。

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顾岩均问:“累了吧?这边剩下的事我来处理,晚点你先回去吧。”

她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没什么。”

她闭上眼睛,

叶楷正的尸体蒙着白布的画面又一次闪现,她缓了缓,睁开眼睛问顾岩均的副官:“现在下桥的铁路中断,如果要离开这里,除了坐车,还有什么路线?”

副官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前边有个码头,可以走内陆岸口,有四五里的路程。”

车子停下来,她淡淡地问:“你见过叶楷正吧?”

副官怔了怔:“见过。”

“你赶去前边码头看看,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人,背影有点像叶楷正。”

话音一落,顾岩均怔了怔,倒是笑了:“眼花了?”

就连叶文雨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吧。但是确认一下心安。”

成婚这些年,她一直是高傲而自矜的大小姐,他也一直尊重她,难得有这样的一次,她露出一丝无措,反倒叫人觉得怜爱了。顾岩均伸手将她揽住,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辛苦你了。”

叶文雨心底微微一动,只是侧身顺势靠在他的肩上,没有再说话。

因为交通不便,此时的小码头已经挤满了人。

星意正在焦灼地等着那艘来接人的小客船,忽然听到远处有哄闹声和脚步声,有人大声说:“让开,让开!”

星意有些紧张,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你,出来一下。”有几个士兵追上,指着星意说,“你是从那辆马车上下来的吗?”

周围的视线都集中在星意身上,她点了点头,双手在身侧默默握成拳,走到前边说:

“是我。”

“你的同伴呢?叫他出来。”

星意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去买吃的了。”

码头那边的确有不少小贩,趁着这机会贩卖些茶叶蛋、包子,乱哄哄挤在一起。那个士兵点点头:“你先跟我过来,再派人去找!”

星意被带到了一旁,一辆黑色小汽车里下来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军官,她虽然不大认得军衔,却也觉得这人一身藏青色呢料的制服笔挺,而旁边的人对他恭恭敬敬,可见地位不低。

“一起坐车来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那人开口问她。

“未婚夫。”她尽量回答得大声一些。

那人又上下打量她一眼,不说话了。

“来了!”

星意看到那军官转头望过去,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正被人推搡着走过来。

她轻轻咽了口口水,竭力装作镇定的样子。

“孙副官,人带到了。”有人一把把他推搡到前边,“已经确认过,他和这位小姐一起下的马车。”

孙副官看他几眼,又说:“你转过去。”又看了一会儿,才说,“让他们走吧。”

星意一颗心重新落了回去,听到孙副官在对随从说:“赶紧去告诉夫人,身材相近,难免认错了,并不是他。”

她拉着身边的人赶紧回到码头,正巧他们的船到了,两人上了船,星意真正松了口气说:“小汉,谢谢你了。”

身边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是黄妈的儿子,这一趟走得匆忙,黄妈没有跟着一

起走,刚巧老爷子找人在颍城给她儿子找了份工,就让他顺道带着星意回去。刚才在路上,叶楷正发现有些不对劲,恰好和黄妈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他当机立断,同黄妈的儿子换了衣服,自己先离开了。

他走得匆忙,星意看着他下车的背影,既松了口气,又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失落。

就好像是一道冒险的同伴终于安全到了,她放了心,可是这一路走过来,终究还是有一点点……相依为命,又或者是彼此依靠的感情。

他连刺杀少帅的事都敢做,谁知道这趟去北平,还要做什么?或许是更加危险的事,或许……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但是星意从来不会说“不要去做”这种话。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比如果有人劝她不要念医校,她也一定会反问一句:“你是谁,凭什么来告诉我怎么做决定。”

不能劝阻,只能祝福,只能说一句“保重”。

他的一条腿已经在车外,回身看她一眼,深邃的眸色里情绪错综复杂,这个眉眼冷硬的年轻男人忽然说:“星意,很抱歉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在做些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那两个字吐出口的时候,带着不自知的温柔。

她忙说:“没关系,我知道的。”

或许还想说,希望有一天,彼此能坦坦荡荡地重新认识。可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说,大概

是眼前这条路太过艰难,他不能许给自己太多柔软的梦想,免得将来失落。于是微微勾了勾唇角说:“那,再见了。”

希望终有一天,还能,再见。

“督军,已经过了望乡,委座和黄帅的人会在那里等我们。”肖诚如释重负,“这一天一夜顺利吗?”

尽管没有收到任何危急的讯号,但是顾岩均和徐伯雷的人封锁了下桥,长官又在里边,如果不是他还沉得住气,手下那批人已经要进去救人了。

其实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下桥县内有提早布置好的住宿,各方反应会如何,又该如何暗中潜出下桥,都有了预案。唯一的变数在于,叶楷正在火车站救了一个姑娘,然后一切都在计划之外了。

其实在同一列火车上看到廖家那位小姐的时候,作为副官就该警惕的,最后却眼睁睁看着督军和廖小姐离开,肖诚略有些自责。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叶楷正淡声说,“廖家在当地声望极高,由他家做掩护,更加安全。”

“您……向他们透露身份了?”

“那家老爷子眼光太毒,你以为瞒得过吗?”叶楷正倒笑了笑,“不过她还不知道。”

“老爷子帮您了?”

“廖老爷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幼时和母亲在下桥居住过一段时间,母亲靠帮人浆衣过活,生活十分窘困。”叶楷正缓缓说,“老爷子在下桥办了个学堂,叫作鱼梁书屋。所有

适龄的孩子都可以去启蒙,不收分文。母亲试着将我送进去,他体谅我们孤儿寡母,一直留我用午饭与晚饭,直到父亲找到我们,离开下桥。”

肖诚忍不住赞道:“这世上雪中送炭难。”又笑道,“也难怪老爷子教养出这样的孙小姐。”

叶楷正并未再接话。

一天一夜尽管有惊无险,到底还是有些倦累的。他看到督军闭上眼睛,靠在后座上休息,连忙也不再说话了。车子开了一会儿,眼角却看到长官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屈了又伸展开。肖诚忽然意识到,他并没有睡着,一直都很清醒。

星意回到颍城,先去学校销了假。比起走的时候,她只觉得街道似乎更加冷清了。路边恰好有卖报纸的,她买了一份,就站在路边随意地翻了翻。

事情过去了整整四天,可是从报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无非是北平政府又同哪国大使会商,以及军政大人物出席某些活动的讲话,另外当然还有些本地婚嫁丧事的讯息。

没有下桥火车站的爆炸案。

星意特意找了一下,叶楷正的名字倒是出现了,提到他出席了日领事馆的活动,但也只是一笔带过。她心底还是有些忐忑的,也不晓得赵青羽怎么样了,手里还握着那份报纸,她慢慢走到了学校门口。

学校还是正常上课的,因为要销假的缘故,她到得有些早,结果正好在校门口就遇到了王念。两人打了招呼,星

意有点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早来学校?”

王念叹口气说:“你回家了两天,可能还不知道吧?又出事了。”

星意心底咯噔一下:“什么事?”

“颍城报馆都被军队接管了,肯定出了什么大事。”王念压低声音说,“我家就住在那里,现在上学的电车都停开了,只好早点走路过来。”

“为什么啊?”星意挥了挥手里的报纸,“我刚才买了一份,根本没写什么呀。”

王念一副“女同学果然不懂政治”的表情,压低声音说:“就是出了大事,才会粉饰太平,要不然怎么直接就把报社都封了呢。”

“能有什么大事啊?”星意有些心虚,声音都弱下来,“这几天不都很平安吗?”

王念看了看四周,轻声说:“都在传啊,说是少帅出事了。现在是军队压着呢。”

“少帅死了?”

“死不死的我们哪里能知道。不过要紧的是少帅一走,顾岩均和徐伯雷开始抢老大的位置了……”话音未落,校门口又跑过一队士兵,荷枪实弹地往城东去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脚步,走进了学校。

星意回到班里,因为缺了两天课,找同学要前两天上课的笔记。同桌却趴在桌上,懒洋洋地说:“这两天都没怎么上课,原本请了医院的医生来做个讲座,也都取消了。”

“为什么啊?”

“医院有事,几位主治医生都被派出去了。”

正说着,负

责教务的郑先生走进来了,清了清嗓子说:“上午四节课取消,你们先自己看看书吧。”

教室里顿时一片窃窃私语,立刻有学生说:“为什么又取消?这样这学期我们的课都上不完。”

这个年代,学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国人普遍穷困,家中供得起孩子上学的本就少,立志要考上国内顶尖的,如博和医校的年轻人则更少了。是以这班里的二十多个学生,几乎个个都是勤奋刻苦的,这样随意取消课程,学生自然十分不满。

郑先生穿了件长衫,推推眼镜说:“今天是日租界出了点事,课程我们会尽量和医院协商,在结课前补回来。”

郑先生说完就走了,教室里学生的讨论声却越来越大。

“又是日租界。”

“到底是什么事啊?”

“听说日本的商店有协议保护,还不交税,逼得城里好多商铺做不下去了,就去闹事了,是不是出事了呀?”

“政府真的太无能了,难道不该保护民族商业吗?”

众说纷纭中,星意忽然看见前边的王念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大步走出去了。

学生们聊了一会儿,也就各自看书温习了。毕竟来年春天就要参加考试,而大家都是冲着博和医校去的,作为国内最好的医学院,录取率低得吓人。当然,一旦录取之后,学生能够享受到最顶尖的医学类教学资源。教解剖课的先生也是博和毕业的,课间闲聊的时候,

他说起在博和的四年时间,为了让这批最优秀的学生将所有精力集中在学习上,学校甚至会有专人负责宿舍的整理清扫。每天一早,学生们被子都不用叠,直奔教室、实验室,到了晚上,不论学习到几点,都能去学生食堂享用消夜。这样的生活,自然是令这群预科生都十分向往。

星意写完了这几日的英文笔记,揉了揉脖子,恰好看见王念回来了。

他的表情平静得令人觉得有些不安,一坐下就开始收拾课本。立刻有人问:“喂,你请假回家吗?”

王念想了想,站起来说:“各位同学,我已经同郑先生谈过,现下定决心要退学。同学一场,志向不同,还是祝大家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教室里一片鸦雀无声。

良久,星意才问:“你不学医了吗?”

王念的动作顿了顿:“学医有用吗?学医能救谁?救那些日本人吗?”他重重拍了下桌子,“我已经想明白了,这个世道,救人没用,国人是这里出了问题!”

他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脑子,又低头理了理抽屉,最终还是没要那些医学书和笔记,起身就要离开。

“王念,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报社在招人,我要去那里应聘。”王念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做个说真话的人。”他顿了顿,又对那些注视着自己的同学说,“尽管前途茫茫,但也希望大家能达成所愿

。”

教室里又静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始轻轻鼓掌。鼓掌的声音越来越大。廖星意看着王念,忽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眼眶有些发红,想来是在忍着哭。

星意和同学们一道在鼓掌,她和王念的交流并不多,却也晓得,他是真正喜欢学医的,家境颇为贫困,但是班级里每次考试,他都是前几名,可见平时极为刻苦用功。今天忽然决定放弃,并不是单单受到日本人的刺激,这个“学医并不能救国”的念头,想来在这个年轻人的脑海里,盘旋许久了吧。

正如自己绝不会放弃当医生的志向一样,星意对王念的决定满是赞叹。如果不是对这个已经满目疮痍的家国感到痛心,谁会甘心放弃追逐了一半的理想?

王念到底还是走了。

星意看着那个空着的桌子,忽然想到,王念说自己将来前途茫茫,可是自己呢?在座的每一个人呢?甚至,赵青羽呢?

这个国弱民贱的世道,每一个人,何尝不都是……前途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