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雅间内,窗边立着的人视线紧锁在快步离开茶馆的女子身上,女子露出的耳根显而易见一抹怎么也挥散不去的红晕,因着慌乱连脚下的步子也有些踉跄,手中紧握着一张画卷,上马车时还能瞧见她小心翼翼将画卷护在怀中。
直至那抹身影完全隐匿在马车帘后,陆闻这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一回头,便对上宋时钦似笑非笑的神情,陆闻微蹙一瞬眉心,脸上难得出现一抹不自然的神色来。
宋时钦端起茶杯润了润喉,笑问道:“不是说她仅是你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乐子罢了,怎还如此费心为她绘制图画讲解祭祀大典所需的准备?”
陆闻面上的那抹不自然很快消散在他的淡漠之下,坐回方才的位置后才漫不经心缓声道:“为嫂嫂分忧解难,为家中事务出一份力,难道不是我应尽的职责吗?”
宋时钦自是没将陆闻糊弄的话语给听了去,他们要的是陆家身败名裂,要的是陆家从此跌入深渊永世陷入无尽的折磨之中,陆闻又怎会想要尽心尽责助陆家将祭祀大典办好。
只是,对于突然在计划之外嫁入陆家的沈南枝,便不知陆闻是作何想法了。
宋时钦开口问道:“那中元节之时,是否仍旧按计划进行?”
陆闻默了一瞬,舌尖不自觉轻舔过自己的唇,唇边是微苦的茶香,他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逐渐变得晦暗不明,良久才沉声开口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且先将画舫一事解决后,再议。”
——
沈南枝自城郊入了城后,一颗心仍旧未能平息下来。
她怎么也未曾想到,那位友人今日竟也在茶馆中,惊喜,慌乱,担忧和紧张充斥着她的胸腔。
她不知那人是否在楼上瞧见了她,亦或是那人仅是听到了她的苦恼,并未将视线投出过半分,但他却是毫不犹豫帮了她。
怀中是那人派小厮送到她手中的画卷,离开之前她匆匆瞥过一眼,那人是如此思虑周到,念及她识字不多,竟将想要传达的信息绘成了她一眼便能明白的画,图画的方式自然解决了她不识字的问题,更甚她瞧见那画作的精细程度,让人忍不住去想,短短半个时辰内他是如何画完的。
马车一路驶回国公府,沈南枝拿着画卷匆忙回到屋中,屏退了下人待到屋中仅留有她一人后,这才万分珍重坐在了书案前,缓缓打开了画卷。
画卷上,几幅精细的小图绘制成了一卷讲有中元节祭祖之行的全部流程,从起初出发需得备好的马车和随从,再到一路朝着雁山而去的路线,中元节当日,最为重要的祭祀大典所需之物也一并展示在上面。
沈南枝看得极为仔细,甚至仍旧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一边看着一边分心想着,自己何德何能得此良友,甚至她都不知要如何报答他才好。
直到看到最后,沈南枝在画卷的角落发现了一行小字,字体工整笔锋锐利,一眼便可瞧出是那人的字。
上面写着:为何不问家中人?
这几个字皆是沈南枝所认识的字,她却疑惑地顿住了思绪,似是有些不明所以。
因着仅是文字,沈南枝无法从文字中读出那人的情绪。
他是觉着自己为这等小事去请教外人有些不妥,还是在询问她家中人为何没为她解决难题,沈南枝看着这行字歪了歪头,眉心也不自觉蹙成了一团。
他既是如此细心和耐心为她绘制这幅画卷解惑,便不是觉着为她解答问题为难麻烦了他,但他提及到她的家中人,是指她夫家的人,还是娘家的人呢?
沈南枝思索了片刻,竟隐隐觉得,这人是在告诉她,这等问题在她家中也是能有人替她解答的。
但父母是不会帮她解答的,沈槿柔更是未曾参与过这样的事情,陆衡见不着人影,徐氏她又不敢招惹。
那会是谁呢?
沈南枝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忽的灵光一闪!
应当是陆莹吧!
——
沈南枝思来想去,越发觉得那人给她的指示便是去请教陆莹。
陆莹虽是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四小姐,但国公府每年祭祀大典她自是都有同行,大多细节问外人自不会比问当事人清楚,而陆莹虽是与她并不熟稔,但在上次短暂的交集下,她却觉得陆莹并非难以相处之人。
或许,她应当备些陆莹喜爱之物,诚心前去请教,陆莹自是会不吝赐教的。
打定主意后,沈南枝次日便起了个大早,去过主院向徐氏请安后,她便匆匆忙忙回屋准备了些许礼物,动身朝着陆莹的院中去。
门前的侍卫前去通报后,没多久房门前就出现一道娇俏的身影,陆莹亲自开门探出了身,果真瞧见院门前站着的是沈南枝后,惊讶出声:“嫂嫂,你怎会来我院中?”
沈南枝被陆莹这副架势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了眼眸,但还是抬手示意春夏和秋冬跟上,迈步走到陆莹跟前低声道:“闲来无事前来看看你,还未正式与你相识过,可是得闲?”
陆莹视线略过沈南枝看到了她身后两名丫鬟手中拿着的半虚半掩的东西,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但也能猜到沈南枝来此可不是只是为了与她相识一番的。
顿了片刻,她这才侧过身子,并未多问什么,道:“今日无事,嫂嫂请进吧。”
若非那人的点醒,沈南枝应当是不会有勇气这般贸然前来叨扰陆莹的,但此刻见陆莹的态度并无排斥,她心中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只觉那人当真是为她寻了个极佳的办法。
入了屋中,沈南枝没好意思过多打量少女的闺房,略带拘谨地在桌前坐下,便轻声道:“不知你喜得些什么,我带了些礼物赠予你,还请莫要嫌弃。”
说罢,春夏和秋冬便将手中托盘上的布料揭去递到了陆莹面前。
陆莹侧眸看了一眼,托盘中是一些女子的珠宝首饰,以及胭脂水粉,并非什么稀奇之物,但也瞧得出并非搪塞糊弄的便宜货。
陆莹微微颔首,示意丫鬟将东西收下,面上却是无太多欣喜,反倒是疑惑:“嫂嫂何需如此客气,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沈南枝不擅做这些事,倒是有些庆幸陆莹没有出言点破她的庸俗,也未有端出高人一等的国公府小姐的架子嘲笑她,她自是知晓陆莹并不缺这些物什,但她也实在想不到能送什么于她,总好过自己空手而来。
但东西已送出,沈南枝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了,倒是陆莹在短暂的沉默间瞧出沈南枝的心思,没想着拐弯抹角,直接将话头接了过来开门见山道:“嫂嫂今日来应当是有事同我说吧?”
比起陆莹的直接,沈南枝倒觉得自己有些太过扭捏了,动了动唇,这才鼓足了些勇气,抬眸看向陆莹诚恳道:“实不相瞒,母亲命我筹备中元节祭祖一事,我初来国公府,此前也未有这般经验,思来想去,想向你请教一些祭祀大典的细节,不知你可否能为我讲解些许?”
陆莹一愣,很快便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让你筹备?母亲莫不是疯了!”
沈南枝喉头一噎,刚生出的几分底气被陆莹这话瞬间给击得溃不成军,显然在陆莹眼中,她这副模样哪是能担此重任的样子。
陆莹很快也意识到自己嘴快将话说得太过了,为难地看了眼沈南枝,顿了顿,还是出声解释道:“你别多想,我并无别的意思,父亲向来最为重视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就连以往由母亲筹备的祭祀大典,也会叫父亲吹毛求疵地挑出好些毛病来,你刚嫁入府中又没什么经验,母亲怎会将如此重任交付于你,也不知是为了自个儿图轻松还是专门为了为难你。”
陆莹向来说话不怎过脑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这话一说,沈南枝心中的忧心并未缓和多少,反倒觉得压力更大了些。
她如陆莹一样,也完全想不明白陆衡怎会想到去揽下此事,更想不明白徐氏竟会一口应了下来,可事已成定局,她也只能拼尽全力去做。
沈南枝垂了眼眸,深吸一口气,对陆莹诚恳道:“此事我不敢怠慢分毫,所以,今日特来,想请求你能与我说道一些往年祭祀大典的情况,或许能有所帮助,拜托了。”
陆莹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眼前垂着头扣着肩的长嫂,不难听出她语气中的坚决和极难堆积在一起的勇气。
在她看来,沈南枝当是个不怎上得了台面的内敛的深闺女子,与她不同,更与她曾经在女院中所认识的同学乃至沈南枝的妹妹都不同。
这等女子,大抵这一生都将被人随意摆弄她们的命运,无力反抗,也无力脱逃,实在有些可怜。
而眼下落到沈南枝身上的这件大事显然像是家中其余人的有意为之,但沈南枝竟是在迎难而上,这叫她怎能不意外。
陆莹转了转眼眸,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露了笑:“嫂嫂客气了,我自是能给你讲解一二,只是……我也想向嫂嫂寻个请求作为交换,嫂嫂可愿意?”
沈南枝一怔,陆莹会对她提要求,这事自然便成了,她倒是生怕自己对陆莹无以为报,忙抬头应道:“自是愿意的,何事我能帮得上的?”
“三日后我有个聚会,上次嫂嫂做的白玉奶糕我甚是喜爱,不知嫂嫂可愿帮我准备些拿手美食,以便宴席上招待来宾?”
沈南枝顿时亮了眼眸,别的事她兴许还有些无能为力,但此事她定是得心应手:“好,自是义不容辞。”
在陆莹的屋中待了大半日,沈南枝离去时心中悬着的巨石已是落下了大半。
有了陆莹的帮助,如今她脑海中已有了些雏形,接下来便可着手开始筹备了。
脑海中还仍在回顾着方才陆莹说的一些要点,正绕出陆莹院外的小道,身前忽的走来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而后头顶便传来一道低沉的冷声:“嫂嫂,真巧,来寻陆莹?”
沈南枝本是垂着头,一时间还未听出是谁的声音,一抬眸才瞧见陆闻面无表情站在跟前。
陆闻狭长的凤眸直直地看着她,分明他面上并无什么神色,却总觉得他这看似客套的话语有些说不上的不对劲。
沈南枝有些奇怪,动了动唇,还是微微颔首寒暄道:“嗯,来向陆莹请教些事情,你也去找她吗,她刚歇下,不若你晚些时候再去吧。”
话语间,沈南枝似是还思索了片刻,那人问她为何不问家中人时,自己怎还漏了陆闻这个小叔子,不过思及陆闻的处境以及自己已经得到解决的问题,倒是很快觉得,自是问不到陆闻那去的。
“请教……事情吗?”陆闻薄唇微动,微不可闻低喃着什么。
在沈南枝瞧不见的袖口下,指骨不自觉蜷缩收紧,直到紧握成了拳,眸色已是晦暗不明,沉沉“嗯”了一声,不待沈南枝再多说什么,竟就这般没头没脑地又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