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走了

对于四岁之前的记忆,何立扬很是模糊,但母亲的剁荞面他却深深地烙在脑海里,那时候,他跟随母亲到荞麦地里锄草,好奇地看着漂亮的粉嫩花儿,然后偷偷地掐下来装在自己的衣兜。

事后,母亲也没责怪,只告诉他荞麦收成以后,做成面很好吃,于是,他就一天天盼着,那个秋后,他吃了好多天剁荞面。母亲每次做饭前,他拉着母亲的衣襟站在旁边,看着母亲用剁面刀在案板上“当当当”地剁着,随后,面团就变成了一丝丝细小的面条。

母亲还会调制各种各样的哨子汤,在他吃过所有的哨子汤里,唯独用风干羊肉做的最是馥郁,那个时候日子清苦,一年也吃不了几次这样的膏粱,每次他都能吃到小肚皮被撑得圆鼓鼓的。

“好,妈,妈这就给你做,风干羊肉剁荞面。”何田田一边说,一边打开了边上的小冰箱,拿出一块风干羊肉。

何志国从兜里拿出一根烟,看到何田田打开冰箱,他没顾得点烟,声音沙哑着说:“这得做到什么时候,还不把娃饿坏了,走,让你妗子(舅妈)给你做,这顿先吃了,晚上再吃剁荞面。”说着,他从妹妹手中拿过风干羊肉重新放进了冰箱,然后拉着何立扬的手向外走。

何志国家就在何田田家下边的山坳上,六间整齐的白面平房,房顶上的烟囱里冒着淡淡的青烟。

三人前后相随,不到三分钟便走进了他家的大门,院落里收拾的干净整洁,一条土狗摇着尾巴不断地在三人脚下打圈。

走进房内,一个留着短发,眉眼温和,衣着整洁的妇女正在灶台边擀面,看到何立扬后,擀面的手立刻停住,明显一愣。

何志国咧着嘴介绍完后,妇女温和地笑着说:“都长这么大了,长的真像他爸。”

这时,何志国瞪了她一眼:“赶紧做饭,娃饿坏了。”

何志国十分不愿别人在他的面前提及何立扬的父亲孙学军。当初要不是孙学军带着四岁的何立扬离开长青村,妹妹何田田也不会过得这么困苦,一个女人独自扛着生活担子,在众人的流言蜚语中过了这么多年。

在他心里,孙学军就是一个抛弃妻子的负心人,狠心丢下妹妹去大城市过好日去了。

何志国的妻子刘丽红在灶台边忙着做饭,他领着何田田母子坐在隔壁房间里。

他向何立扬问这问那,何立扬有些拘谨地一一回答。何田田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目光从未离开过何立扬。

离开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不点,现在已然长成了大小伙子,眉眼之间虽然和父亲孙学军很相似,但是要比孙学军俊伟几分,尤其那挺拔的鼻梁和棱角分明脸庞,还有一米八的个子,村里哪个小伙子能与他比,就是放在金明县,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俊后生……

饭菜很快端上了桌,三个长辈热情地招呼何立扬,对于早已饥肠辘辘的他来说,这顿饭确实鲜香无比,甚至比过深圳那些大酒楼的八珍玉食。他接连吃了三碗,还是有些意犹未尽,但胃里实在装不下了,这才打着饱嗝不舍地放下筷子。

饭后,何志国提出来到村里转转,何田田有些心疼地说:“他大舅,扬扬远路风尘的,这会太阳这么大,让扬扬歇会。”

何立扬也笑着说:“大舅,我现在确实有些累,刚才又吃了那么多,都快走不动了。”

三个长辈顿时笑出声来,随即,他又补充道:“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在村里转的日子长着呢。”

三人脸上的情绪明显一怔,何志国十分惊讶地确认着:“不走了?”

“对,不走了。”何立扬肯定地笑着说。

这时,何田田突然哭出声来,握着刘丽红的手:“嫂子,听见了吗?扬扬说他不走了,就留在咱长青村。”

刘丽红点着头,眼眶变得红润起来。

“哎呀,不走是好事么,哭啥?”何志国沉声说。

何田田用袖子一抹眼睛,脸上挂着破涕后的笑容:“嗯,嗯,好事,好事。”

窑洞外面,太阳挂在中间,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山洼上的梯田里,绿油油的庄稼苗低头弯腰,在烈日下俯首。升腾起的热气里,蝉鸣声中夹杂着几声鸡鸣和狗叫。

窑洞内,似乎感觉不到外面的闷热,清凉的空气中一片祥和,何立扬微笑这讲述他在那边的生活,大舅何志国和妗子刘丽红时不时插上几个问句。

这次回来留在长青村,是何立扬犹豫了很久的决定,大学毕业不久,他就被父亲安排到自家公司的管理层。

父亲病亡后,缺乏经验的他无力应对瞬息万变的市场,导致公司业绩直线下滑,为了挽救公司,他只能减持股份,成为公司第二大股东,屈身将公司交给更适合的人管理。

内心的绝望和无助让他想得到一个温暖的港湾,而长青村就是这个港湾,这里有他魂牵梦萦母亲,可以说,他的根依然在长青村。

当然,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三位长辈。

面对三个长辈,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前,扶贫工作已成为最具时代影响力的大行动,每个人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行,所以,就算回到长青村,只要能投身扶贫工作,他坚信自己的人生一样能闪光,最重要的还能陪伴在母亲身边。

何田田听着何立扬的话,由衷地点着头,何志国心里暗暗想道:这娃给自己画了一个大饼。

想归想,何志国还是竖起大拇指:“羊羔子,有这想法,大舅给你点个赞。”

何立扬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大、空,面对大舅的赞扬,不自然地笑了笑。

刘丽红推了一把何志国:“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叫什么羊羔子。”

“叫习惯了。”何志国咧着嘴,随即,他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想法归想法,咱这长青村情况复杂,去年一年就换了三个搞扶贫的第一书记。”

“大舅没有小看你的意思,大舅知道你在深圳见多识广,但是农村不比城市,手机上常说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依我看,这农村一点不比城市单纯。”

”就说咱们村,除了咱何家,还有赵家,雷家,以及其他一些单门小户,每家都往自己锅里拨食,大小事情,难做的很,你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心里有数,不然,人得罪了,事还么办成。”

说完,何志国用力嘬了一口手中的烟屁股。

何立扬点了点头:“我刚回来,心里还没底,先把村里的情况了解清楚了再说吧。”

“嗯,有啥事就问大舅,其他的不说,就村里这摊事,我起码还知道些情况。”

四人说的心里畅快,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在天空中倾斜。期间,谁都没有提起孙学军,而何立扬也主动避开了父亲,只说自己。

何立扬跟着何田田回到家里,刚进门,何田田便拉开冰箱门,要给何立扬做风干羊肉剁荞面,何立扬一拍自己的肚子,苦笑着说:“大舅家吃的还在呢,您又给我做,我哪吃得下。”

何田田目光温和,口气坚决:“下午还没吃呢,我提前准备好。”

“妈,换个其他的吧,今天我实在吃不下了,明天做这个,我多吃点。”

听到何立扬叫妈,何田田差点没忍住又流出眼泪,她酸着鼻子问:“想吃什么?”

“小米稀饭。”何立扬笑着说,他在深圳经常跑到一家卖陕北特色的酒楼里喝小米稀饭,可那里的小米稀饭总有一种怪怪的味道,虽然老板也是陕北人,说小米就是从陕北运过来的,可他就是吃不出家乡的味道。

何田田有些不情愿,在她看来,小米稀饭全是汤水,没什么营养,儿子刚回来,她必须要做一顿好吃的,但看到何立扬暖意的笑容,她又无法拒绝,只得应承:“好。”

六月,节气把白日里的时光拉的很长,晚上快八点时,天色还是没有暗下来。何立扬陪着母亲坐在凉风习习的院落里,虽然他们之间不过只言片语,但彼此的内心都十分享受这突如其来的团聚。

村里的庄稼人陆陆续续地在乡间的小路上往回走,有好事者来到何田田家的院子里,一边与何田田闲谈,一边打量着何立扬。对于他们,何田田总是热情地招呼着,又是倒水又是递西瓜,何立扬也很有礼貌地叫着“叔、婶”。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何田田仓窑(储藏杂物的窑洞)里的三颗西瓜已经全部变成了地上的一堆西瓜皮。

尝过母亲熬的小米稀饭后,才知深圳的小米稀饭为什么总是一股怪味。碗里金色小米十分浓密,上层似有淡淡的油花,入口滑爽,味道香甜。

何立扬连喝两碗后,满足地躺在何田田从柜子里拿出来的崭新被褥上,想着这些年来,母亲一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同时思考着该怎么和母亲说父亲已经过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