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那一天,我从傍晚起就要去打工。阿东和我一起离开了御堂静香的公寓。我朝着地下铁的半藏门车站走下坡度平缓的坡道。星期天车站的周边也显得很安静。阿东跳也似的走着对我说。

“真好啊,阿领。俱乐部里属VIP专用的人也不过才五、六个人而已。今后你就可以赚到比以前多好几倍的钱了。我们得好好庆祝庆祝,待会儿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打工。”

阿东瞪大了眼睛。

“你那么缺钱吗?”

我说不是这样的。我不想改变对工作或金钱的感觉,所以不打算辞去酒保的打工工作,至于钱,就算没有升到VIP专用的高级男妓层级,我的钱已经很够了,阿东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

“既然如此,我想看看你做一般工作时的样子。我们到你工作的那家酒吧去庆祝吧!”

他跳也似的走到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之后站在车门旁说。

“上车吧!我付钱。”

阿东往我背上一推,我只好滑进后座。

我将T恤换成黑色长袖的衬衫,站在吧台后面。就算遭进也嘲笑,也还是把第一颗扣子给扣上。星期天是最忙碌的一天,所以酒吧提早了营业的时间。

当店里还安静的时候,阿东坐在吧台和我聊天,等天色变暗,人潮开始涌现之后,他就站起来帮我照顾店里的生意。看到我忙着调鸡尾酒时,则到厨房帮客人送下酒菜。他送酒时比我还受女性客人欢迎。有些人不管置身于何处,总有办法照亮全场,我终于了解阿东为阿能够当上高级应召男了。我没有阿东那么漂亮的脸孔,也不擅交际,从来没有想象过要按照不同的对象适时地改变自己。为什么我能跟阿东从事同样层级的工作呢?真是不可思议。

在接近最后一班电车发车的时间,客人也快走光的时候,我把阿东叫起来,这个超受欢迎的男孩子好像有点疲累似的,带着微醺的表情趴在吧台上。

“阿东为什么知道我会成功?”

他拢起头发,露出天真的笑容。阿东的笑容是属于那种非常了解自己魅力所在的人。

“这个很简单,因为阿领看起来很普通。”

他又丢过来“普通”这个形容词。我到底哪里普通?我一边整理杯子一边说。

“能不能稍微详细地解释一下你所谓的‘普通’是什么意思?”

“嗯,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可是要说出来就有点困难了。说穿了,在我们这种俱乐部工作的男人,每个人都在某方面有些偏差,或者该说是扭曲。”

“阿东也一样吗?”我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吧台对面的阿东,他像栖息在电线杆上的鸟一样落寞地坐在凳子上。

“我当然也一样。”

他虽然表现得很天真,却又展现出敏感的一面。我不禁很佩服这个优秀的同事的反感,“你知道吗?到处都有只相信金钱,或者每天做爱却憎恨女人、心灵产生扭曲的人在。阿领进得了大学,可见脑袋不差,外型也不赖。不管你苦恼什么、为什么事情感到痛苦。你烦恼的方式倒是相当平衡。我想那是因为你像一般人一样脚踏实地,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事情的关系吧?‘普通’终究是一件好事。”

“难道有不普通的人吗……”

我问道,阿东很生气地说。

“多的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为其实不关自己问题而苦恼的人,也有很多根据非出于自己的想法、非个人的价值观而审判别人的人。这样的人我看多了,看到不想再看了。”

他好像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难道阿东的体贴和温柔是为了掩饰他这股怒气的吗?

当天晚上,我扶着喝醉了的阿东,把他带回到我那租在酒吧附近的公寓。一来当时已经没有电车可搭,让他搭计程车也麻烦,再加上阿东浑身散发出不想一个人落单的气息。

我的房间是附有阁楼的单人房,距离酒吧只要徒步五分钟。秋冬春三个季节,我都会拿阁楼代替床铺,可是夏天太热了,根本没办法睡。我将阿东放到摊开来的沙发床上,把冰矿泉水和L尺寸的T恤放在枕头边。

“我去冲个澡。如果你想直接睡觉,就换上睡衣吧!”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只见他躺在沙发床上闭着眼睛。十五分钟之后,我回到房里,阿东坐在床上,两手搁在膝盖上。那单薄的身体在尺寸过大的T恤底下晃动着。

“我还是要借用你的浴室。”

他说完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浴室。单人房公寓的墙壁很薄,室内的隔墙只有一张厚纸那般厚。我将从阁楼上拿下来的床垫铺在床铺旁边。我听到冲水的声音。虽知道阿东是个男人,可是水声和吹风机的响声却依然没来由地让我感到不舒服。

我捻熄了灯,先躺了下来。阿东走出浴室,将浴巾小心翼翼地披在椅背上,然后滑进放在地上的毯子里。我虽然移开了目光,但是还是隐约看到他那穿在T恤底下的内裤,那是腰际像细绳一般的比基尼内裤。因为灯光黯淡,看不清楚是什么颜色。阿东换了几个位置,找到了舒适的姿势之后,仰望着天花板。

“关于刚刚谈的事情……阿领,你醒着吗?”

“嗯。”

我从床上俯视着阿东的侧脸。他的脸孔很端整,但不只这样,那张侧脸好像不是由皮肤和血管、骨骼构成,反倒像是用容易受伤的神经经过金属线加工连结而成的一样。我相信无论是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吧?

“就是谈到连我也有扭曲的部分的事情。我问你,阿领,你知道我为什么被选来专门服务VIP吗?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会受欢迎?”

我觉得要是说因为你有一张可爱的脸就未免大过失礼了,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年轻的男孩子,只要有一张好看的险就够了。我默不作声,阿东很干脆地说道。

“那是因为我脑袋里的配线都纠缠在一起的关系。”

我不懂他的意思,依然没说话。

“痛感会被搞错而送到脑里,转化为一种真正的快感。大家都觉得舒服的事情,对我来说却一点都不好受。从事特种营业,扮演M的女孩子很多,但是我却是不折不扣真正的M。指名要我的客人都是一些特殊的人,没有像阿领遇到那种普通而高雅的客人。”

我想起最近服务过的几个女性。她们真的都是“高雅的客人”吗?阿东从棉被中坐起来,脱掉T恤,面向墙壁,单薄的背部像经过漂白一般地白皙。可是仔细一看,那白皙的肌肤上有着许多像撕裂般的灰色伤疤朝着不同的方向窜去。阿东愕然地说。

“我真是疯了。今年春天,我深陷于让客人伤害我身体的乐趣当中。不只是背部有伤,连手臂、脚、腹部还有乳头及下体也都是满满的割伤。我的客人都是一些有钱的变态。其实最变态的是我。”

我心想,得说些什么话才行,不能让阿东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黑夜当中。我问了他一个其实也可以不用问的问题。

“你会变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理由?譬如小时候被虐待过?或者家庭很复杂?”

阿东擤着鼻子说。

“连续剧常有这种剧情,但是我们家是很普通的公务员家庭。我哥哥和姐姐也都是正常地长大、结婚。自我懂事之后,就没有被父母打过,当然更没有被幼稚园里比较年长或者变态的人欺负过。把理由归咎到过去,都是一些骗人的说法。所以我说过,以我的情况而言,只是很单纯的传送快感的线路和传送痛苦的线路产生混淆而已。”

“是吗……你喜欢疼痛的感觉?”

“是的。我没有体验过一般人所说的性爱滋味。这跟男人或女人都扯不上关系,对我而言,只有痛楚是性爱的一切。”

我也从床上爬起来,把背靠在墙上。被冷气吹凉的墙壁触感好舒服。我试着问抱着膝盖坐着的阿东。

“萨巴·马索贺让自己的老婆和年轻的男人一起出游,然后享受嫉妒的快乐。阿东是不是精神上有被欺凌的倾向?”

阿东朝着墙的方向摇摇头。才用吹风机吹干的长发,像黑色的沙子一般变化着形状。马索贺是成为被虐待淫乱狂的语源的澳洲作家,我想目前大约有一半的国中生都知道他的名字吧!

“我没有这么高级的嗜好,只是喜欢肉体的痛苦。我知道如果让自己的感觉敏锐一点的话就可以发现,即便是痛楚,也像百科全书的索引一样,有各种不同的种类。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因为我这么努力地去感受痛感,而能顺利地把快感传达给大家的话,那倒也无所谓。”

将肉体的疼痛传达给其他人。如果只表现在外表薄薄的一层肌肤的话,不管是什么样的痛苦或快乐都无法传达给别人的。这个事实或许是有些不可思议。我想象着阿东像电塔一般,将痛苦传播到四周时的景象。当四周的人因为各种不同的痛楚而扭拧着身体时,阿东却一个人独自沉溺于快感当中。

“那很不容易吧?”

阿东很遗憾似的说道。

“嗯,是很吃力。我好羡慕普通人。这样我就可以喝喝酒,聊些情色的话题,也好想找个人没有心理负担地谈谈自己的痛苦。肚子的皮肤用剪刀划一刀和三刀、三十刀所造成的痛楚是个一样的,划伤之后的三十秒、三分钟、三十分钟的感觉也完全不同。我好想随便找家居酒屋跟大家一起畅谈这种话题。”

阿东回头看着我。在阴暗的房间里,阿东的眼白看起来格外清澈。他的颈部以上没有任何伤痕,可是胸口却残留着抓痕和彷佛用钻子扭拧所形成的一块块蓝黑色的斑点。

阿东说他因为神经的配线错误而脱离了这个世界,一个人孤单落寞。我试着去想象从小就不断追逐痛苦的人生是什么样子,这件事情似乎超乎我的想象之外。阿东抬头看着坐在床上的我。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今天可以跟你聊这些。我只要提起这种话题,很多人都会畏缩,把我当变态看,可是相信阿领可以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设想。这正是你取得心理平衡的方式吧?很少有人能像你有这么柔软的思绪。”

或许我的“普通”和阿东的神经“混乱”终究是一样的,都是当事人无法承受的事情。和客人之间不管共同享有多强烈的快感,我从来没有停止过迷惘,而阿东也根本无意去矫正自己特殊的快乐吧?我茫然地想着,这时阿东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我……可以过去你那边吗?”

我坐在黑暗中,默默地点点头。阿东不要说是双性恋了,他甚至是一个只能对痛苦产生快感的无性人,我想不出其他可以拒绝的理由。阿东跳也似的移到我身旁,我们的上手臂有了碰触,他的肌肤光滑得让人感受不到肌肉和汗毛的存在。

“你可以什么都不做。能不能让我帮你做,当成谢礼?”

我并没有感到兴奋。自从开始从事应召工作之后,对我而言,性爱变成我可以客观地面对的事了。如果阿东想这么做的话,那又有何不可呢?

我脱掉T恤,躺到床上。

阿东用舌头在我身上游移着,一边说道。

“我完全不知道性爱的快感是什么,所以一直努力地去学习了解一般人的身体,这跟性别无关,有人说我现在的技巧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你就好好地享受吧!”

他开始慢慢地舔着我的手指和脚趾,并用他柔软的舌尖以似碰不碰的轻柔技法取悦我,那种感觉就像下雨之前带着湿气的风吹过全身一般。他的舌头慢慢地移向我的手臂和双脚,却完全不碰阴茎、乳头或颈部等敏感部位,只是绕着我的身体舔了一周。表面舔完了之后,他将我翻转过来再舔一周。当他稍微加强力道舔我的腰骨侧面,或者把舌头伸进股沟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叫声。

接着阿东再把我翻转过来让我仰躺着,然后坐到我的两腿之间,用整个舌头按压我的膝盖和大腿内侧,慢慢地一边旋转着一边往前进进。也不知道做了多久,总觉得好像有两三个钟头那么久,不过事实上应该不可能有这么久的。我知道自己身体表面的敏感度大幅地上升了、最后在阿东的舌头的致命一击之下,一道扭拧似的波涛窜到我全身,这种感觉和另一道新的刺激引起连锁反应、接着又像在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激起涟漪一般,几种不同的快感重叠在我的身体表面。尽管如此,阿东还是碰也不碰我的阴茎。他一边吸也似的舔着我的膝盖内侧的肌腱一边说。

“前进到最重要的部位之前,舔到什么程度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阿东露出牙齿微微笑着,将他的长发一拨,突然就把我整个阴茎给含进嘴里,一种仿佛用整个舌头和喉头的肌肉,从我的根部吸往尖端的刺激一再袭击着我。我不是很清楚女性的性器和粘膜的好坏,但是如果有人拥有像阿东的嘴巴那样的性器的话,或许可以用“名器”来形容吧?虽然这并不是我喜欢使用的一个名词。

没有花上多少时间,我就在阿东的口中射精了。

阿东将我的精液整个吞下去之后,天真地笑了。

“很舒服吗?”

我喘着气点点头。我全身赤裸着躺在床上,阿东松开了盘着的腿坐到我旁边来,我望向他的裤裆,阿东的阴茎并没有任何反应,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便问他。

“帮我做的当儿,你完全没有兴奋感吗?”

“嗯,没有我很高兴能够让你感到舒服,不过那只是精神上的满足感而已。”

“是吗?如果我可以回馈你一些什么就好了。”

当时我的想法很自然地超越了男人或女人的性别。我的脑海里已经不去想阿东的性别了,我只知道眼前有一个名叫阿东,充满与众不同魅力的人满怀诚心地取悦我。如果阿东想要,我不在乎帮他口交。

阿东好像突然感到很难为情似的说。

“我虽然想要你帮忙,可是又怕会很辛苦。”

我想起他刚刚提到的线路混乱的事情。

“你会咬人或打人吗?”

阿东将一只手放在我胸口摇摇头说。

“不是,我只会跟偶然认识的人或客人这样做。我会要求愿意主动的人做更深一曾的接触。”

说着阿东像打勾勾似的伸出左手,他将小指头伸到我眼前来,他的指甲修剪得像樱蛤一样漂亮。

“阿领会吗?”

我的深渊沙哑了。

“折断吗?”

阿东的眼神因兴奋而闪动着。那是一种连含住我的阴茎时都没有出现的光芒。

“是的。左手的小指头就像盲肠一样,所以折断了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在彻底痊愈的那一个月当中,每次想起那种感觉就感到很快乐。要是阿领会的话,我真希望你能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像伊月小姐那样的排尿癖好我是一点都不在意,可是就算是对方的要求,要我在绝对清醒的情况下去折断别人的指骨,这实在超出想象之外。阿东的眼睛因为兴奋而闪着光。

“不过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要弄到骨折,力道就要比折断之前的力道还强,我这根小指头折过两次,可能被训练得比较强韧了。”

我的视线和涨红着且满脸笑容的阿东对个正着。我下定了决心。有什么关系?就送他一个可以持续一个月的快乐当礼物吧!

“我要怎么做?”

阿东拉起我的手,让我紧紧地握住他的小指头,再用自己的右手用力地抓住左手手腕,将之固定住使其不晃动。

“没关系,你就这样把我的小指头扭向手背的方向,一定要让小指头贴向反侧才行。”

我加注了力道,阿东的小指头闻风不动。接着,阿东似乎产生了痛感,呼吸变得急促,颈部开始涨红。我跪站在床前,将所有的体重加到右手上,顿时响起一个干木互相撞击的声音,抵抗力瞬间从我的手中消失。

“啊!”

我跟阿东同时叫出来。阿东张大了嘴巴,皱着眉头看着扭曲成一般人不可能形成的角度的小指头。经由右手指传达到我脑海中的骨折声,让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阿东出神地说。

“好厉害,谢谢你,阿领。”

阿东抬起因为快乐而变得迷蒙的眼睛对我说,他的声音像叹息一般。我的视线落在阿东的比基尼裤裆上,他的阴茎好像完全没有硬挺起来,不过,黑色的比基尼上头有一大片像涂了油而发着光的区块。我闻到精液的味道。阿东似乎凭借着和阴茎的快感完全无关的痛楚而达到了高潮。我开始担心了。

“要不要用冰块敷一下?”

阿东摇摇头。

“接下来的两三个钟头会非常严重,手会渐渐肿起来。要是冰敷的话就前功尽弃了。在明天早上到医院去矫正形状之前,我要慢慢享受这种痛感。阿领,谢谢你。我会一直醒着,你可以放心去睡。”

当天晚上,阿东一直发出仿佛无法忍受似的,不知道是痛苦或快感的呻吟声,我躺在他身旁,迟迟无法入睡。我想多跟他聊一些,但是就算我开口,我们之间的对话也没办法持续。因为阿东正沉溺于自己的快乐当中。

我想说的是关于性爱的不可思议处。

我们都被不是自己设计的肉体中的极小部分所操控,浑浑噩噩地过一生。我相信拥有过剩欲望的人,有时候也会在栅栏当中度过一生吧?就算不至于如此极端,即使是拥有一般程度欲望的人,也会将原本就不怎么漫长的人生当中的几万个钟头,花费在性爱的幻想或无谓的浪费上。

这世界上有许多种人,有像阿东或伊月小姐这种神经配线错乱的人;像进也或御堂静香将人的过剩欲望转换为事业的人;还有像我这种一边出卖肉体一边追寻欲望的不可思议的人。这个世界的茫然复杂性和同样茫然的深度,竟然都只存在于俗不可耐的性爱当中。当天晚上,我被这个新发现的事实给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