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
萧司空上朝去了, 晋国大长公主正早起对镜描眉,放下螺子黛, 大长公主不大明白为什么杞王不去上朝反而跑到自己这里来了。迟了半拍想了起来, 今天初三, 不是大朝会,杞王桓岙向来是个边缘人,这时不出现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也没什么人会想起他来。
“是, 杞王殿下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哦!”大长公主随意地说,“那先让他到前面奉茶, 我这就来。”招来个侍女给她把眉毛给画好, 又对镜子摸摸鬓脚, 全套装束完了, 大长公主才施施然去见桓岙。
桓岙坐也坐不安, 正在厅上踱步,听到脚步声猛一抬头,看到大长公主来了, 赶紧跑了上来。未及叫人,大长公主便说:“有什么事情值得你一个亲王这样的慌张?进来坐下, 慢慢说。”
桓岙等大长公主在主座上坐下,扑到她的面前,深深一礼:“我心中有一件事儿, 非得您老不能帮我。”
被奉承了, 大长公主心里挺受用, 问道:“什么事儿?先说。”
“那……我看圣人给二娘定了个驸马,咱是不是也能……”
大长公主哭笑不得又带点诧异:“你这是想媳妇儿了吗?”
说起来桓岙这倒霉孩子也是可怜,就因为长得丑,打小不得桓琚喜欢,娶媳妇儿都没他的份儿。虽然桓岙的年纪不算大,可也到了娶妻的时候,桓琚临终前国事家事的安排,独忘了这儿还有个丑孩子。桓岙的亲娘偏也已经死了,没人在桓琚跟前给他提这茬儿。
大长公主胡乱安慰道:“有三郎给你想着呢,你急什么?”
“不不不,不是的,”桓岙焦急地反驳,“不是急着娶媳妇儿,是要娶个媳妇儿。”
“啊?”大长公主被绕得有点晕,“你怎么回事儿?说清楚了!”
桓岙道:“我就是想,如果到了要给我娶妃的时候,我……”
“你心里有人?”
桓岙点点头,抹了一把汗,在大长公主揶揄的笑声里又慌张地摇了摇头,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心里有人,是心里有人选的。”
大长公主这才正经起来,觉得以前是忽略了这个侄孙,桓岙丑虽丑,居然不是个缺心眼儿:“哦?你想求娶哪家淑女?皇后娘家已经没有亲妹妹了。”
“不用不用,王妃么,够用就行,娘娘家的姐妹,太超过了。”
大长公主真的对桓岙感兴趣了,干脆问她看中谁了。桓岙紧张地吐出了自己心中的人选:“听说梁家还有一个表姐?”他是桓嶷的弟弟,跟梁家论个亲戚也没毛病。
大长公主道:“你知道她多大了吗?我跟你说,她长得也不如她姑姑好看。”婚姻看人就那么几条,梁家不是名门,梁芬长得清秀却不惊艳,性子不差,本事呢又不够上天的,年纪也大了些,横看竖看,不大够做个王妃。否则大长公主何以给梁家说了几门亲,独对梁芬感到棘手呢?
桓岙点点头:“我都知道的,您看,我也长得不好看啊!”桓岙扳着指头一样一样地数给大长公主听,“小时候不知道,长大了还不明白吗?我本事又不如人,没法儿弥补这个。已为了这张脸受了十几年的气,再求个名门淑女,等着后半辈子依旧被嘲笑吗?”
大长公主一拍桌子,怒道:“你是亲王!谁敢笑你?!”顿了一顿,才想起来要说点场面话,“你娶人家是要摆威风的吗?那你可要小心了!人家也是有父母的。”
“不不不!”桓岙又摆起手来,“我不想欺负谁,可是更不想在家里还是遭冷眼。一个本事又不大,又不干什么实事儿的亲王,面儿上对我敬着,眼神儿凉人。”
一个没什么权势的亲王,只有个亲王的名份,确实衣食无忧,也确实能让绝大部分的官员、勋贵见着他行个对亲王的礼。然后呢?没了。桓岙受了十几年的冷落,也看清了很多事情。让他蜷着也行,总得让他蜷舒服了吧?他又不想纵情声色,弄一群美艳的姬妾围着,个个讨好他、为他争风吃醋,那有什么意思?自己骗自己有意思吗?
“我还不如安安稳稳过日子呐!”
大长公主不笑了,托着腮将桓岙上上下下看了一看,问道:“非得是梁氏吗?”
桓岙不好意思地道:“最好是他们家。安静。”肯定也有桓嶷的面子在里面,不过梁府确实是京城里很安份的人家,反正挺合适的。
大长公主想了想,也觉得桓琚这个当爹的有点薄情,看看桓岙,居然从他那张不好看的脸上看出了点可爱来。点点头:“行,我给你说去。”
桓岙拜倒在地。
然后大长公主就找上梁玉了。
心里已然要将此事说事,大长公主就不乐意听反对意见。
“怎么会不合适?”晋国大长公主反问。
能出个王妃,是梁家赚了,而且是大赚,这是一笔显而易见的账目。
太赚了,反而让梁玉裹步不前了。梁玉道:“这是您的主意呢?还是……”
晋国大长公主作出个有点不耐又有点无聊的表情,将身子微微向后一撇:“你向来是个痛快的人,怎么这会儿却犹豫了呢?是五郎自己找到我的。”
“啊?!”梁玉真的惊呆了,“他怕不是个傻子吧?不求名门淑女,来求梁家的老丫头?”不是她埋汰自己的亲侄女儿,梁芬年纪比她都大,她都儿女成双了,梁芬还没出嫁,何止是“年纪大”?虽然身份越高的越不讲究,可看看桓嶷娶的媳妇儿,那也都没过二十岁。
梁芬的婚事太坎坷了,梁玉可不想再有丝毫的不妥。宁愿自己先把毛病往狠里讲,看看别人的反应,也不想糊成一对儿,然后弄出像吕娘子那样的憾事来。
大长公主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想得多,才先问问你的。五郎那个孩子呀,心里明白着呢。他说了,看中的是你们梁家家风淳厚。”
“啊?”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失之子羽啊。”
梁玉回忆了一下桓岙的尊容,脸上一红,道:“那您容我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儿,您知道的,家父家母素来安份守己,说难听了就是胆子小,从来不敢肖想这样的事情。我怕他们……”
大长公主拍板:“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梁玉就想告辞,大长公主却说:“哎,不急——你收到行卷了吗?”
这才是大长公主今天最重要的目的,前头什么寒暄啊、什么桓岙啊、什么梁芬啊,都是引子,是顺捎的。
【我说呢,怎么大长公主这么的热心!】梁玉一眼就看破了大长公主的目的,【是黄赞和萧司空又打上了吧?眼瞅着就要开科了,最狠的一场仗就得上来了。】
梁玉笑笑:“您瞧,我养孩子都来不及,哪有功夫管那个?”她是真不急,第一她不是官儿,只能等着,看桓嶷是个什么路数。第二,她对选官算是有个了解了,却没有真正见证过一次科举,这次就只是想仔细看看,得看个大概才能有想法。这场神仙打架,她就不想搀和了。
大长公主以过来人的口气说:“嗳!怎么能不管呢?哦,就养养孩子、打打家奴、数数钱?那与村妇有什么区别?你现在是郑国夫人,你要立起来!我看你也不是那等只放眼内宅的人,跟你说,趁早。”
梁玉道:“哎,那我回去看看。您……教教我呗?”
大长公主笑了:“他们的行卷送上门来,你看就得了。实在太次的,那礼就不能收,为了点芝麻谷子惹上御史的口舌,不值得。”
梁玉肚里闷笑,大长公主招权纳贿不是一年两年了,常年的挨御史的闷棍,还创下了被酷吏有真凭实据弹劾的业绩。怨不得这位老前辈要特意提醒了。
梁玉受教,却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可是,听说今年是纪公主持呀。这个……”行卷的事情她最近听袁樵仔细的讲解过,不外是达官贵人看了行卷,觉得某人有才华就往上推荐,甚至有推到主考官面前的。
大长公主左右看看,低声道:“你不是有三郎吗?咱们……嗐,谁告诉你咱们要看执政的眼色的?”大长公主说着就笑了起来。
梁玉默,点点头:“我回去瞅瞅,不过我读书不多,怕看出什么来。”
大长公主摆摆手:“今年取的人多,你就夹两个又怎么样?”
梁玉笑笑:“哎。”
~~~~~~~~~~~~~~
梁玉从司空府里出来,眼里罕见地带上了忧虑。上了车,阿蛮小声问:“娘子,是大长公主那里有坏消息吗?”
“是好消息,走,去无尘观。”梁玉说要先禀父母,第一还是想问问梁芬的意见。可以想见的,只要桓岙提出来了,从桓嶷到梁家不会有人反对。【可是杞王丑啊,还是看阿芬愿意不愿意吧。她要不愿意,再想办法吧。】
王福驾车,熟门熟路地到无尘观面前停下。梁芬与美娘一起来接着,梁芬说:“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梁玉道:“咋?还赶我?”又对美娘说,“过两天去丰邑公主那里,你与我同去?”美娘笑道:“好。”
梁玉就拉着梁芬:“我与阿芬说几话,你不用管我们。”美娘也笑着答应了。
姑姪俩到房里坐下,梁玉便将大长公主所说之事合盘托出。末了,问道:“你怎么想的?我还没有跟家里说,先问的你。”
梁芬苦笑:“那就他了吧。”
“啊?!”
梁芬仔细想了想,道:“我也在想,要是能一直自己过就好了。”
“那就自己过!”
“不行的,”梁芬摇了摇头,“我与你不一样,虽然一同长大的,可是你有本事,我没有。你能干的大事,我干不出。就算是你,阿公阿婆将你嫁了,你不也没法子吗?何况我爹娘可比阿公阿婆还年轻有力气,且能管得着我。亲王哎,他们能不答应?不就是丑点儿吗?不丑,轮不到咱家。拿到圣人面前,咱也不占理。”
梁玉默。
梁芬道:“唉,咱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从哪儿来的?端谁的碗,受谁的管,这还是你跟我说的。要是换了你,嫁不嫁呢?”
梁玉叹了口气,不再回避这个问题:“大概,还是要作一作的。作不出个结果来,就……嫁完了接着作呗。”桓嶷登基之前,桓岙要是想娶她,再丑八倍她也能点头。为了活命,她什么干不出来呢?
梁芬笑了:“你拿捏个把人还是容易的,我笨。以后要是有事,还求姑姑帮我。”
梁玉难过地道:“行。那我可回家说了。嗐,你既点头了,就把日子过下去。作就作,别拿捏。我看他们家,没几个是真的缺心眼儿。”
“哎哟,那可真是好极了,真是个缺心眼儿,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梁玉干笑两声,转身去梁府。
进了长乐坊,在梁府门口停了下来。回来之前没有提前通知,门上且惊且喜:“是三娘回来了吗?”飞奔着进去禀告。
梁家一家人有正事的很少,除了去太学、国子学里读书的,往外面寻朋友的,剩下的都还在家里。南氏依旧是乡下人的思维,出嫁的女儿一声不吭地回娘家,一听就像要出事儿。急急出来问:“你不在家看孩子,出来瞎蹿什么?”
“好事儿。”梁玉懒洋洋地说。
“你又作啥了?”
“给您作个王妃,要不要?”
“啊?”
梁玉叹了一口气:“大长公主不是允了帮做媒吗?”
“对呀,多亏了有她,这几个才能有着落。怎么?又有了?唉,是哪个?”南氏问得有点小心,心里很希望是梁芬,梁大嫂也紧张地看着梁玉。南氏第一放在心上的是梁玉,梁玉嫁完了、生了儿子,她就放心了很多,现在的心病就是梁芬。
梁玉道:“杞王,就是三郎的五弟。”
梁大嫂脚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天爷!我没做梦吧?”
【唉,就知道,不挑女婿长相了。】梁玉起身道:“你们商量商量,有主意了给我个我个信儿。先帝周年还没过,不好明着说。明年咱再正经提,行不?”
南氏小心,问道:“你看这个杞王,可以吗?”
“除了丑点儿,没毛病。可丑话说在前头,只要点头了,丑的也是自己挑的,不能再拿出来说事儿。”
梁大嫂飞快地接口:“是,亲王呢!谁这么不长眼?”
梁玉道:“我得回家去了。这两天我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大公主那里,家里找不到我,就等我回来。”
“哎。”
~~~~~~~~~~~~~~~
出了梁府,梁玉只觉得心累,索性先回家,丰邑公主的帖子就送到了。梁玉打开了一看,笑道:“那还来得及。”
日期定在三天之后,三天的时候梁府怎么着也商量出个结果来了。将两件事情都放到一边,梁玉先去看看一双依旧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儿女,戳一戳小脸,又转到书房读书去了。大长公主既提到了科举的事情,行卷肯定马上就要到,她也得加紧读书了。
书看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叫过阿蛮来:“我记得程为一的娘子生日差不多就是这时节了,是也不是?”
阿蛮想了一下,笑道:“好记性!”
“还没错过吧?照往年的样子再加厚一些,依旧送过去。”
阿蛮还是笑着说:“好。”
“你高兴的什么劲儿呀?”
阿蛮道:“阿芬小娘子终于要嫁了呀?都说好事多磨,她这事儿磨得也太狠了!是得叫她风光风光。”
梁玉合上了书,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儿?”
阿蛮道:“唔,是我的傻心思。要是娘子这样的本事,怎么选都行,要没有这样的本事,还是随大流过日子吧。二尺宽一道渠,谁都能蹦过去,要是两丈宽,您能跳得过去,您跳。她没这本事,非要逼着她跳,啪,掉沟里淹死了。”
这姑娘对梁玉有着无限的信任,哪怕梁玉说要上天,她也会觉得梁玉真能上得去。觉得哪个人也不如梁玉有能耐,再看梁芬人也不错,可没本事,那怎么办呢?
梁玉眨眨眼,低下了头:“我说一句,招你一串,快去准备礼物。”
“哎~”
梁玉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打开了书。【没本事就只能掉沟里淹死了吗?架桥不行吗?我也是没本事的人,真有本事,我给她架座桥去了。】
第二天,行卷没有上门,梁大郎就来接妹妹回家商量事儿,梁玉不用问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一路上,梁大郎克制住了激动的情绪,没有当街就问起来,回到家里将大门一关,往梁满仓书房走的路上,梁大郎就忍不住了:“玉啊,你昨天来说的事儿,是真的吗?”
“只要大长公主不是无聊来消遣我,那就是真的。”
“嘿嘿,嘿嘿!”梁大郎笑得有点傻气。
“哎,那孩子长得不好看。”
梁大郎马上说:“我怎么听说,你昨天说了,只要认了,丑也是自己选的,不能再拿来埋汰人。我们选了,你也不能埋汰他长相了。”
梁玉一噎,抬脚踩在了梁大郎的脚面上!
进了书房,梁满仓家常议事的人都到了,今天又添了南氏、梁大嫂、梁大郎的长子梁滔,都眼巴巴地看着梁玉。梁玉被看得心里发毛:“瞅啥呢?”说着横了梁滔一眼,把这可怜孩子吓得整个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她。
梁满仓清清嗓子:“咳咳!玉啊,那事儿,真的啊?真的是杞王哦?”
“你们不问长相啊?”
梁大嫂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梁玉抹了一把脸,道:“要是都答应了,阿爹阿娘,我陪你们去见大长公主,咋样?”
梁满仓满口答应:“那敢情好!”
梁玉先命人往大长公主府送了帖子,约了时间再陪着父母去了大长公主府。一见面,大长公主就对梁满仓与南氏热情地说:“这下要亲上加亲啦!”老夫妇二人受到热情的欢迎,受宠若惊,仿佛还是才进京的土包子一样,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大长公主趁势跟他们确定了亲事,两家约定了,先由杞王与大长公主在桓嶷面前通个气,过了新年再正式的议亲。至于婚礼可能就要再等等了。梁满仓一口答应了:“成!好饭不怕晚。”
大长公主赞道:“我说三娘怎么生的这么一副脾气,原来是因为国公就是个爽快人。”
梁满仓只管笑。
大长公主又问梁玉收到行卷没有,梁玉道:“我早间就去长乐坊了,那会儿还没呢。不过我也没功夫看,丰邑那里来了帖子,让我陪她到她庄子上住两天。”
大长公主惋惜地道:“偏她事多!唉,你万不可错过机会。”
“好,我叫家里好生收着,回来看。”
~~~~~~~~~~~~~~~
回到袁府,门上果然收到了几束行卷,梁玉都命收了。随手翻番,都是行文流畅,书法飘逸。梁玉不大爱诗词,她更喜欢实务,但是交给她的都是些诗文。【这玩儿写得再好能有什么用?都是吃饱了撑着的玩儿!你们哪个肯写怎么种地织布、怎么兴修水利,兴许我还有兴趣。】
等袁樵回来拿给袁樵看,袁樵问道:“行卷?”
“嗯呐!我不耐烦看这些,你看看吧,有用的就留下,没用的就算完。就是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大长公主前头说完,后头就来了这些。我得去丰邑公主那里了,唉……麻烦。”
袁樵问道:“你给程家送礼物了?”
“程为一家?啊,他娘子生日,往年我都送的,今年怎么能少了呢?”
袁樵含笑点头:“叔玉心善。”
黑心肝听了真心诚意的夸奖,脸红了:“去去去!看行卷去。”
“看什么看?都拉到县学里去考一考就行了,题目我都出好了,都拉过去,我与教谕参同取人。”
梁玉眨眨眼,若有所动,问道:“你说,要是天下都这么弄,是不是就……你让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反正,现在不也是找了人再考吗?何如从头就开始考呢?州府也是先选再送过来考,一层一层的考……没差的呀。”
袁樵已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