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申近来也忙, 也不忙。
说不忙, 是因为酷吏们分担了他的许多工作。
纪申出仕的时候是以不畏强权而闻名的,他从县令做起,爱护治下百姓就不免与豪强一类人物产生摩擦。“爱民”的名声还没打响,“刚直”的说法就已经流行了,好在有老百姓的口碑,没有被打扮成一个“酷吏”。桓琚就是取中他这一点, 让他来做这个京兆尹。
京师什么都不缺, 尤其不缺权贵, 这些都是需要有人管的, 纪申就是桓琚特意挑选出来的人。现在好了, 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被酷吏们取代了。酷吏一出, 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地痞流氓, 有点眼色的都偃旗息鼓了。
说他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事儿,眼看酷吏越来越多,管得越来越宽, 纪申忧心忡忡, 在尽着自己的一分力, 努力将恶果减到最小。桓琚是肯定要用酷吏的, 这个无法逆转,但是纪申不想等到整个朝廷流完了血, “死了之后就不会再死了”。
梁玉只是他努力中的一部分, 一个比较小的部分。话说完了, 他便要请这年轻的小姑娘离开。
梁玉却不想马上就走,她正在迷惑的时候,见到纪申又说起了酷吏,发挥了自己不懂就问的长处,见缝插针问道:“纪公,我近来常听人说酷吏不好,可是为什么我读史,见《酷吏传》里有郅都,这样的人不好吗?”【1】
听了她的话,纪申面上的忧色渐重:“炼师读的是《史记》?”
“是。”
“《酷吏传》里可不是只有郅都啊,炼师还记得有其他的人吗?惩罚豪强,追查权贵不法之事是需要有人去做。但是这么做不必非用酷吏啊,炼师再读下去就会知道,世上有许多能吏皆能如此。唉,老朽问炼师,郅都做了什么?”
“直谏,廉洁,勇敢,为雁门太守,到他死匈奴不敢近雁门。”
“那是做这样的人容易,还是欺压善良、拷打已经被逮捕的人容易?”纪申语重心长地说,“酷吏中虽有能吏,但是酷吏这种东西不可以存在的。有人喜欢说有损圣人的名誉,有人喜欢说风化、风气被带坏了,不能开恶例。其实你看,我们打个比方,有一个人,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做出什么阴险尖刻的事都不太令人意外,一本万利,代价不过是自己一条命罢了,赌徒、投机客。如果背后有了一个家庭,就不能再凡事都不在乎了,就会收敛。如果是背负了一个国家呢?”
“原来是这样。纪公是有要守护的人?家国?”
纪申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炼师,就是这样。”
纪申给人的感觉太舒服了,梁玉不由将自己的疑惑拿来问他:“纪公,我生在乡野、见识市井,如今也在读圣贤书,虽读得不多,也理解得岔了,可是这两样真的差得好多。我先前经的见的,都是错的吗?我要如何改?光读书就可以了吗?”
这是她最大的疑惑,她凭直觉知道,袁樵说的是对的,可是要怎么做呢?
“也不能说是错,唔,炼师问的是为人之道、行事之道。依老朽之见,在于懂得圣贤之道又见识过世情之后是不是还能选择直道而行。洞悉世情与圣贤之道并不相悖,体味过人间百态是上天赐给的经历呀!比死读书强得多了。炼师不必拘泥,所谓‘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真受了大杖被父母打死了,岂不是陷父母于不义?那是愚孝。凡事的道理莫不如此。”【2】
“我有点懂了,您能说得再明白一些吗?”
“做人当如流水,柔软无形,随着器物的形状而改变。但是!水总是水,它不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水,亦可惊涛骇浪。”
梁玉点点头,觉得纪申这么讲就非常的明白了。“譬如建房,圣贤之道是梁柱,其余的东西都依附而来,无论是草顶还是瓦顶,无论是涂了香料还是光秃秃的土墙,无论有没有家具、挂不挂帐幔,梁柱还是梁柱。”
纪申没打算跟她聊这么长的时间,此时却忍不住多说了:“炼师已经懂了一些了,还要继续努力呀。虽有栋梁,家中藏污纳垢,蛇虫鼠蚁齐聚,是要蛀坏梁柱的。”
“知道有不好,所以才要做好?”
纪申笑了。
他的欢喜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纯粹,为一个与他无关的人明白了道理而开心。梁玉摸摸胸口,心道,他是个好人,还是好人招人稀罕。
梁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圣人正在兴头上,您……珍重。”
纪申挺了挺胸,微胖的肚子也更挺了一点:“我何惜此身?”
这个老人,他无所畏惧。他忧心酷吏的恶果,却不是为了自己。他知道酷吏横行之后要面对什么,但是无所畏惧。愿意挺身承受这样的后果而不觉得遗憾,没有后悔,一片坦荡。
【这大概也是一种圣贤了吧?他晚上一定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不怕任何鬼魅。】
梁玉很羡慕他,脱口而出:“我也想像您这样无所畏惧,我该怎么做呢?我说一直做着好事,是不是就能领会到一点了?”她从来没有立过这样的志向,此时也不知道要从何做起。
纪申显得很高兴:“炼师自己就能找到路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炼师读荀子了吗?”【3】
“没、没,我、我回去就读!”梁玉答得特别大声。
纪申放声大笑:“读吧。读点书是有好处的。”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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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兆出来,梁玉一身阴霾尽去,口角含笑坐上车,却见吕娘子一脸的若有所思。梁玉碰碰她的胳膊:“吕师?怎么了?”
吕娘子道:“是我小瞧天下士大夫了。”纪公的风度,与昔年袁府君有几分相似。
梁玉脸上也是一红:“是呢。唉,何止是官人们呢?就是我那道士师父,也比我稳。说起来,史……”她开了个头,又止住了。人都死了,她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两人沉默了一阵,还是梁玉硬着头皮说:“咱们以后,都改了吧。”
吕娘子默默地点头。
“那书场,立时就收了摊子,也惹人怀疑。写完了这一本就不再写了吧,咱们还是好好读书。”
吕娘子这回说话了,开口有些艰涩:“三娘,我……我还是辞了馆吧,三娘的老师不需要多么高明,一定要正直。我教三娘,误人误己。听我说,我本以为自己智计无双,只恨是个妇人才不得施展,经此一事。”吕娘子摇了摇头。
梁玉握住她的双手,诚恳道:“你要再走了,我还有谁呢?你我一体,从来没有变过,咱们一起读书吧。”
“纪公说的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是黑的。”
“我也不是白的呀,”梁玉依旧诚恳,手上加重了力道,“我更怕自己变成‘愚’的,咱们互相提醒,好不好?”
吕娘子的心里是十分不舍的,梁玉留得又坚决,下车的时候,她低声说:“别叫我师傅啦,我也教不得你,就留下来做个伴儿吧。”
两人回到了无尘观,死了一个史志远似乎对所有人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影响,书生们依旧照着梗概编故事,其他人就更是与史志远没什么交情了。门外书场上依旧是热闹,因为热闹还引来了不少小贩卖种种吃食玩艺儿。
红尘世间的冷酷,莫过于此。
梁玉与吕娘子没有先回后宅,被阿蛮和安儿等拦住了:“先去去晦气啦。”拉到前殿依次敬神,殿里的熏香缭绕一身,仿佛真的把晦气给熏跑了。
侍女们也不喜欢史志远,梁玉心想,不过之前我看重他,所以都忍着。心中轻叹,梁玉平静地说:“现在好了吧?在外头弄了一身的汗。”
阿蛮笑道:“水都准备好了,吕师的那一份也放在您房里了。”
吕娘子也含笑致意。
两个人被侍女们引着分开了,梁玉穿衣服的时候,阿蛮一边帮她理后领,一边说:“三娘,那收的钱怎么办?”
“收什么钱?”
自打无尘观挂匾,总有不少人给她送各种各样的礼物,但是无尘观从来不是一个开张接待香客维生的地方。梁玉只收礼单,里面也不都赤裸裸的写着钱,总有些玩器、珠玉之类。开门收钱,没有的。
阿蛮翻了个白眼:“不就是那个老鼠精么?他掌管书场能白忙一场么?他吩咐了下去,凡来的小贩,每人抽一成的好处,又立了功德箱,就瞒着您一个人罢了。”
“……”
经阿蛮解释,梁玉才知道,因她对钱不上心,又将书场交给了史志远去掌管,史志远就趁势发点小财。男仆们住在别院,梁玉也不怎么管,史志远就使唤男仆做了功德箱、监督小贩。与此同时,每出一回新书,他都让抄书手多抄几套,等无尘观出了新的之后,将旧的贩卖出去。
梁玉讪讪地道:“他倒是会生财。”搁在乡下的时候,梁玉自己也能想出这主意来,不过是如今不大死抠钱了,也就不动这个脑子了。
阿蛮嗔道:“三娘~你倒是拿个主意呀。”
梁玉道:“是得给他们一个头儿了,等我想想。那些都是府里出来的人,得仔细些,免得叫家里人再来说这说那的。”
“是。”
“钱么,一日一点,你去点一下吧。小贩们的钱就不要收了,不够寒碜的。”
“那数目可不寒碜,”阿蛮小声说了一句,“一天几贯钱呢,新书上的时候,十几贯、几十贯能都有的。有这个钱,做什么不好呢?老鼠精还卖头一场的座席,也能得不少钱。”
梁玉抿抿嘴,对阿蛮道:“选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识几个字,会算吗?”
“我倒是会写,算术上不大行,安儿会算。”
“你们两个先将这件事管起来,等我闲下来,看我……”她发狠发到一半,又将一股气咽了下去,“小贩们的钱不收了,功德箱扔那儿吧,每天点一点。”确实,有这个钱干什么不好呢?
阿蛮一喜,笑道:“是。座席呢?”
“照旧吧。唔,取十贯钱,送到我师父那里,不拘哪个师兄或是师侄,给史先生做场超度的法事吧。”
“是。”
“史……先生还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你一并说了吧。”
阿蛮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也都差不离就是那些个事儿,他还有意换掉抄书手和书生,不过现在这些人是您选的,他就打算另招几个。招贴还没写完,他自己先完了。”
人死为大,阿蛮咽下了骂娘的话。
两个说话的时候吕娘子换好衣裳来了,她因想起一事想要告诉梁玉,默默听完了,只说了一句:“三娘,你前天就该去看望婕妤的,明天可不要再忘了。”
梁玉进宫很规律,约摸十天去看梁婕妤一次,如今南氏也有门籍可以去看女儿,母女俩有时结伴,有时就岔开了。这几天梁玉一脑门子的官司,哪里有功夫去见梁婕妤?
“哦,好!”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也确实得见一见梁婕妤了。梁玉指使阿蛮:“都还照咱们原来的样子办事吧。他那宅子那里,没咱们什么东西吧?”
吕娘子冷笑道:“我干嘛留东西给他使?吃里扒外的东西!”史志远投过来才多久?就干了这么多的事,他可真有能耐啊!要不是答应了要跟梁玉一起洗心革面做好人,她真想再买一堆的和尚道士作法咒这死老鼠精下辈子真投个老鼠胎!
“不偷油,那还是耗子吗?”梁玉道,“是我自己失了计较,不要再说他了。罢了,反正我现在也闲着,吕师,咱们今天将观里的账目、事务都再理一理吧。”
吕娘子道:“好。眼皮子底下最容易生事端,三娘既许了阿蛮、安儿,也正好借此机会给她们两个立个威吧。”
当下行动起来,各种簿册举凡财物、人口、房屋等等,一一清查。梁玉将清点之后的账册分别交由几人看管,给无尘观再次立下了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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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梁玉便妆扮妥当,乘上车去延嘉殿看望梁婕妤。
依旧是李吉接了,两人走了百来步,梁玉忽然停住了,将李吉上下打量:“我怎么看你走路的样儿都不对了?你胖?”
李吉摸摸脸,心满意足地说:“三姨好眼力,奴婢近来确实发福了。”
“你日子够滋润的。”胖得走路变形,也是份能耐啊。
李吉谦虚地说:“全仗着太子、婕妤、三姨的恩典。三姨想必是知道近来朝上的那件大事儿的,嗐,穆士熙,本来贤妃娘娘的枕头风都要把他吹到尚书的位子上了。现在呢?啪,掉大狱里了。落到崔老虎的手里,他能囫囵着出来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宫里也传开了?”
“可不是,贤妃娘娘先前还捂得死紧,现在她也捂不住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还有昭阳殿那一位,她倒霉的时候比贤妃娘娘还要长呢,贤妃娘娘还能吹个枕头风,她那口气儿都吹不到圣人的枕头上。”
李吉絮絮叨叨,将近来宫里的事情给梁玉说了个遍,其中不乏表功、吹捧之词。大意是,贤妃原本以为这事还能挽救,还想给穆士熙求情,桓琚一直没有答应。
杜皇后这二年日子一直艰难,但她是正妻,娘家势力也还是有的,仍然在苦苦支撑。贤妃就不一样了,她在宫外的最大倚仗就是穆士熙,皇后还有个宗法名份,贤妃连这个都没有。
于是,宫里不少嫔妃开始给自己找后路。眼看桓琚收拾穆士熙都没有耽误处置杜、赵,又有徐国夫人代女结怨,原本被杜皇后镇压下的人也想另谋出路。原本贤妃是个好靠山,贤妃自己也遇到事了,便有一些聪明人看中了梁婕妤。
梁玉道:“我上回来还不是这样的。”
李吉道:“那会儿圣人不是还时常召幸贤妃娘娘吗?这十来天,圣人都宿在两仪殿了,后宫都见不到圣人了。”
好么,这样一来,不止杜皇后吹不了枕头风,贤妃那口气也吹不到桓琚的枕头上了。梁婕妤不用担心,因为她本来就不挨边,无宠也就无所谓失宠。
李吉叹道:“贤妃娘娘在这宫里呀,没有圣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太子是梁婕妤的儿子,贤妃还跟太子不对付。该!李吉想,叫你发疯!
梁玉想的却是:“现在延嘉殿就是很热闹了?”
“哎,也不知道婕妤是怎么想的,竟是能推就推了。”李吉非常惋惜。
梁玉放心了,这会儿桓琚家里宠妾造反,外头大臣生乱,他气儿能顺才怪!梁婕妤在这个时候拿出一副最后赢家的姿态来,在宫里招兵买马,那才是自找麻烦呢。
梁玉道:“阿姐自有她的道理。”
李吉劝道:“三姨,话儿也不是这样说的,人家热脸来的,叫人那什么……也是招怨。再者说了,皇后娘娘还送东西来了呢,这日后怎么样,谁心里还不明白吗?”
“她?”梁玉惊讶了。
杜皇后还有这个心情吗?李吉道:“可不是,吃的用的都有,样样精致,先前奴婢们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时候,她都不常用的东西呀。”
“阿姐收了?会不会太过了?”
“要不说呢,婕妤还是那个样子,领了东西谢恩,吃的用的拣好的给太子送去些,说是皇的赏的,余下的都造册。吃的还吃一些,用的都不敢用,自家穿戴还是先前那些灰扑扑的,奴婢们看着都心疼。”
“阿姐比我聪明呀!”梁玉感慨一声,“现在正是该老实的时候,你多费心,叫大家伙儿都夹起尾巴来做人。人家正不痛快的时候,咱们显摆,不是更招人恨吗?”
梁玉说话李吉还是听的,哀声叹气地:“是。您和婕妤真是亲姐妹,老夫人也这么说,叫老实些。咱们还不够老实吗?”
“到了。”
梁婕妤正在延嘉殿里亲自削水果,将一只蜜瓜剖作几瓣,细细切成小块放到银盘子里,再插上小叉子:“就你腿长,知道有好吃的了就过来。快来尝尝,皇后娘娘赏的。”
梁玉也不客气地叉了一块儿吃:“唔,好吃,比我那儿的甜。”
“当然啦,这是进贡上来的,统共就那么几只。”
杜皇后还没废,虽然憋屈,该有的待遇还是有的,还得比别人都高一点,桓琚不在这些事情上头耍小心眼儿。梁婕妤洗了手,问妹妹:“你迟了好些天没来,没听阿娘说有什么事,你是在外面玩野了吗?书也不带回来说给我听了。”
宫里都爱听这瞎编的故事,梁婕妤也不例外。梁玉道:“宫里还有心听书?”
“日子还得过不是?我们悄悄的看,也不声张,”梁婕妤小声说,“咱们又不往前冲,哪会有糟心的事呢?”她连穆士熙的名字都不肯提,只让妹妹拿了书稿来看。
梁玉道:“本该给圣人也进一回的,可我看这样子,就别去碰一鼻子灰了。”
梁婕妤道:“就是这个道理。别看圣人这几天像是冷落了贤妃娘娘,其余呀,这满宫的人里,他就喜欢这一个。冷着贤妃娘娘,圣人心里也不好受。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是招圣人的眼。”
“哎。阿姐,三郎怎么样?”
“还读他的书,这些事,与他有什么相干?犯案不是他、审案不是他、断案不是他,何苦来?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行得端、立得正,过日子就是。你那书场有点太热闹了,可收敛着些吧,啊?过了风头再说。”
梁玉臊得脸都红了,她一直以为姐姐是需要自己照顾的,其实最稳得住的一个人恰是梁婕妤。梁玉低下头:“哎。听阿姐的。”
梁婕妤这才真的高兴了:“这就对了,来,给我讲讲故事。”
梁玉翻开了书稿,低声给梁婕妤念着,正念到紧张的地方,一个小宦官飞奔而来:“婕妤、婕妤!”
李吉一甩拂尘,抢上前来挡住了:“你后头有狼追着?怎么回事?”
小宦官扶着膝盖,向上折起脖子,露出一个兴奋的笑来:“好消息!圣人、圣人给十二郎、十三郎选地方,要他们出京做刺史去。”
“呛哴”盘子落在了地上,比蜜还甜的瓜果散了一地也无人去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