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蕴没有去刑场。
一大早,温行溯就过府来了。
兄妹二人有日子没见了,冯蕴热情地招待,让人备了茶水果点,在庭院水榭里陪坐。
这个时季,正是鲜花繁盛时,水榭风轻,微风送来花香,极是怡人。
冯蕴抚袖,为温行溯盏茶。
“大兄一人过来,嫂嫂为何不见?”
温行溯观察了片刻她的情绪,见她没有受冯敬尧问斩一事影响,这才松了一口气,微笑道:
“长公主昨日去净心寺为陛下祈福,平原陪她母亲去了,要三日才回。”
宫里新帝的怪病,近来在朝野上下传出不少谣言,到处都有人打探消息,反倒是裴獗,回府从来不多说什么。
冯蕴并没有去宫中探望皇帝,只是私下里叫来姚儒问过,听了个大概。
“长公主也是有心了。”冯蕴淡淡一笑,看向温行溯,“姚大夫说,陛下龙体无恙,患是是心病。大兄可知,陛下的心病是什么?”
在温行溯面前,她从不忌讳什么。
温行溯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慢慢抬眸。
“是因为布防图的事。”
“布防图?”冯蕴诧异。
温行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反问:“雍怀王府上,为何会有布防图?腰腰可知?”
关于布防图的事,裴獗生辰大宴后,有许多不同的说法。
但有一点,所有人出奇的一致——没有人相信段武可以偷出布防图来。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布防图就在裴府,而冯雅借住在此,恰好有偷窃的便利,如此,她带着布防图在厢房幽会,也就合情合理了。
冯蕴明白温行溯的意思。
她眼皮微垂,摇头。
“不瞒大兄,布防图为何会在段武的身上,我和大王都不知情,段武也拒不交代。”
温行溯看她一眼:“今日段武行刑了。”
冯蕴嗯声,慢慢抬眼一笑,“他是南齐死士,该说的会说,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说。这样的人,留着也没有用。”
见温行溯眉头越蹙越紧,她淡淡笑问:
“难不成大兄也认为,布防图的事,与大王和我有关?”
温行溯眸色一暗,平静地道:“我如何认为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如何认为……”
水榭一片死寂。
有风拂过。
是森冷肃杀的空气。
冯蕴盯着温行溯看了许久。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心思,常常不必从嘴里说出来,彼此也能意会。
但冯蕴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请大兄明言。”
温行溯放下茶盏,默想一下才道:
“长公主入宫见了陛下,姐弟俩谈了一个时辰,陛下才道出心病,与雍怀王有关……”
冯蕴轻笑一声,摇头淡然道:“难道陛下竟会因为疑心大王偷盗布防图,就害上心病?”
温行溯嘴角微微一抿,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具体陛下如何说的,长公主也未曾与平原说起,我也就不得而知了。我只听平原说起……陛下曾恳求长公主,放过他……”
“放过他?”
冯蕴眼神一顿,扬了扬眉,“陛下是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无所不能,这话岂不可笑?”
温行溯点点头,轻声说道:“据说陛下受了惊吓,装病不肯上朝。还扬言要禅让帝位于雍怀王……”
禅让?
冯蕴心脏一缩。
午后的阳光从水榭的檐头探进来,洒在温行溯年轻英俊的脸颊上,明晃晃的,冯蕴看着,眼前一片发花。
元寅胆小她是知道的。
当初他领命攻打邺城,阵前畏惧,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还曾一度成为北雍军里的笑料。
更何况,在他登基之前,裴獗特地囚禁了他的儿子?
“呵。”
冯蕴笑了一声。
低低的嗓音,没有喜怒。
“长公主怎么说?”
温行溯安静地打量着冯蕴。
久不说话,空气便沉闷下来。
片刻,才听到隐隐的叹息声。
“长公主为保住元氏江山,费尽心机,怎会同意禅让的请求?她认为皇帝是中邪了,这才会去净心寺,想求方丈的灵光宝镜。”
天底下谁不想做皇帝呢?
也怪不得长公主疑心文治帝是脑子坏了。
冯蕴看着温行溯,懒懒地问:“那大兄……是否也怀疑布防图是裴獗故意为之?目的是恐吓陛下?”
温行溯摇摇头,嘴角溢出一丝温和的笑。
“这个我难以定论。我只知道,若雍怀王登基为帝,大晋疆土,必将超越如今鼎盛,繁荣无疆……”
冯蕴:“那就不再是大晋疆土了。”
温行溯愣了愣,笑开,“也是。”
说罢他微微拱手,静静地看起来,“大兄当年的话,仍然算数。既入晋营,从此唯雍怀王马首是瞻。”
温行溯的表态,让冯蕴心弦一松。
不论那张布防图出自何人之手,这个节骨眼上,大兄仍然是站在她身边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旁的事,就该裴獗去操心了。
裴獗是在温行溯告辞离府后,才回来的。
他让人把冯蕴叫过去,将生辰宴上的礼单交还给冯蕴。
“长姊说了,这些东西不该她插手。你收着吧。着实不想管,就堆到库房里,放起来便是。”
冯蕴笑了下,示意小满收起来,“谁会嫌钱多?长姊不管,那就归我了。”
见裴獗没有开口,她又垂下眼,说得很是恭顺,
“我本是王府长史,这些都是应当应分的事,并无懒惰心思。交给长姊,原是存了几分尊重之意……”
这是解释。
冯蕴难得的解释。
裴獗看她一眼,点点头。
他无意再多说什么,目光轻轻掠过。
“你大兄来过?”
冯蕴嗯声,见房里有仆从在侧,摆手示意一下,等他们都退下去了,这才坐到裴獗的身边,把温行溯的话,一一相告。
不料,裴獗听完眉心一蹙,“我已知晓。”
冯蕴以为是天大的秘密呢,再看裴獗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端起凉茶饮一口,缓了缓心情,这才笑道:
“这事可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匪夷所思得很。就因为一张布防图,就要把帝位让贤?
也太胆小了吧?再说,大王也没怎么过分他啊。”
裴獗没有回应。
房里安静了片刻,他道:
“我没怎么着他,有人怎么着他了。”
冯蕴一惊,“是吗?”
裴獗黑眸深深,“那日入宫探视,皇帝屏退左右,独留我在御前,陈情诉苦。说他不是治国安邦的圣主贤君,愿将大位,禅让于我。只求保他一家老小平安无虞……”
这话说得蹊跷。
即使裴獗手握重兵,但君臣有别,想推翻这一道桎梏并不容易,更何况皇室宗亲并非全然衰败,至少还有长公主撑着门面,文治帝怎肯轻易退位?
冯蕴问:“你何曾危及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了?”
裴獗嘴角牵起,冷冷道:“今日查验布防图,隐隐闻到一缕幽香……”
“香?什么香?”
“雪上梅妆。”
冯蕴微怔,眉尾不由得轻轻一挑。
雪上梅妆这种香,如今恐怕只有李桑若身上才有。
而李桑若一直被软禁在宫里,根本就没有机会偷盗布防图,更没有可能将它藏在段武的身上……
有且仅有一个人,能靠近李桑若,又有这等偷天换日的本事。
冯蕴道:“是唐少恭?”
裴獗面沉如水。
冯蕴声音平静地看他一眼。
“大王如何作想?”
不论唐少恭是不是真的谢家军遗勇,这么做除了推裴獗上位,可还有别的目的,对裴獗而言,至尊大位已是唾手可得。
只要裴獗肯迈出去这一步,从此三山四海,必将掀得天翻地覆……
裴獗伸手揽住她的腰。
“怕吗?”
有风吹来,扬起冯蕴的发丝,她眼里的火焰安安静静的燃烧着,从笑容里渗出来。
“不怕。”
她又将头慢慢靠在裴獗的肩膀,望着檐下那一群不知疲惫的飞蛾。
“若天意难违,我愿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