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无微不至

濮阳纵硬着头皮出来,朝裴獗行礼。

“见过大王。”

裴獗看他一眼。

“郡王讲学如何?”

度日如年……

这是濮阳纵过得最慢的一天,可当着裴獗的面,他有什么委屈埋怨也不敢说,脸颊僵硬地笑着,连连拱手。

“尚可,尚可。稚童们好学,先生们也无微不至,在这青山绿水间,诵读进学,有良田桑竹相伴,美不胜哉……”

裴獗好似半分没有听出他的言不由衷,淡淡道:“本想替郡王向长公主求情。既如此,郡王就留下来,安心讲学吧。”

濮阳纵啊的一声,嘴巴张开,眼睛瞪大,半晌忘了合上。

他眼睁睁看着裴獗牵着马匹从庄子大门走进去,冯蕴就坐在马上,还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当即觉得脑子发晕,差点昏厥过去。

早知裴獗有那样的心思,他就不该要脸,勉强说那些客套话……

什么见鬼的青山绿水,良田桑竹?

全是咬人的蚊子,吵闹的孩童。

“你快要急死他了。”冯蕴余光扫着濮阳纵搓手顿脚,想上来说情又不敢的样子,忍俊不禁。

“大王方才的话,是认真的吗?”

裴獗:“自是。”

呸!冯蕴才不相信他。

她轻轻笑着,“这次长公主倒是让我刮目相看。真舍得把儿子送到我庄子里来吃苦。就论这胸怀,就不是常人可及。”

裴獗没有多言。

在他看来,这只是长公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不得不为。

与其让人暗地里算计她的儿子,不如主动把孩子交到长门,明明白白地“任君处置”。

冯蕴看着他冷漠的脸,懒洋洋地笑。

“哪个当娘的不心疼孩子?有天大的错处,娘也是护短的。真舍得对儿子下手的人,都是狠人。这事要是换我……”

她倏地定住。

裴獗侧目看过来。

“换你如何?”

冯蕴心里划过刹那的疼痛,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半分异样,似笑非笑地摇头。

“换我,做不到。舍不得孩子吃苦受罪……”

裴獗深深看她一眼,将马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叶闯。

叶闯没有听到主子的吩咐,心里乱糟糟的,替敖七感觉到紧张。

“大王。”他鼓起勇气,拱手道:“敖将军已睡下。”

裴獗嗯声,“看住他。”

叶闯心里微微一凛,应声是,又拿眼去看冯蕴。

这么大的事,冯蕴脸上云淡风轻,丝毫没有担心。

叶闯越发佩服了。

大王可是亲眼看到敖七将她搂在怀里啊。换了别的妇人,都该哭泣倾诉要以死明志了,她呢?

唤了一声裴狗。

绝。

叶闯牵着踏雪下去。

冯蕴带着裴獗去膳堂用饭。

今晚的长门庄十分热闹。

一是裴獗和敖七回来了,又多了个丹阳郡王,氛围好似都与往日不同。

二是庄子外的大坝上,在打稻子。

十几个人并排着脱粒,连枷飞舞,高声谈笑。不知名的飞蛾蚊子围着庄门的火光,发出嗡嗡的声音。

乡村的夏夜,有一种格外宁静的气息。

冯蕴没有用饭,早早回去沐浴。

屋子里,环儿正在用驱蚊香烟熏,小满在旁边叉着腰指挥,看到冯蕴过来,她垂着眸子,略带笑意地压低嗓音。

“仆女让人把房里都清扫了一遍,榻上用物也都一应换过了……”

其实平常她们也是这样做的,可小满的语气因为裴獗回来,莫名就带了点古怪。

冯蕴瞥她一眼。

“小妮子会作怪,回头得找个儿郎把你打发了。”

小满羞得脸颊通红,“娘子!”

冯蕴抿嘴而乐,让她备水沐浴。

这天晚上,裴獗回来得比冯蕴以为的要晚上许多,她倚在榻上看书都看得犯困了,裴獗才打帘子进来。

他没有吭声。

解开外袍,就着一身中衣,要去净房。

冯蕴抬眼一望,“大王看敖七去了?”

裴獗侧头,“他走了。”

“什么?”冯蕴吃惊地坐直起来,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叶闯不是说他睡下了吗?大晚上的,怎么突然走了?”

她的关切就写在脸上。

顿一下,没看到裴獗说话,又扬眉。

“你骂他了?”

裴獗垂着眸子,半分情绪不显。

“酒醒了,自己走的。”

不知是不是在犹豫,他临去净房前,才从外衫里搜出一张纸递给冯蕴。

然后,大步去了净房沐浴。

冯蕴展开信纸。

是敖七的字迹没错。

这么久过去,敖七变了很多,但他的字,一如既往的写得丑,没有半点长进。

信不是写给她一个人的。

称呼是“阿舅,舅母”,话里满是对酒后言行的愧意,最后表示:

“军情紧要,我要连夜前往赤甲军营,请舅母代为转告陛下,这次没能带他去捉鱼,下次过来,必不食言。”

“还有鳌崽,来不及告别,万请保重。”

平平常常的一封信。

平平淡淡地交代。

字里行间跳跃的却满是克制的情感。

冯蕴幽叹一声,坐在木案前,用镇纸将信压在下头,拿起案上的书,却读不进去半个字。

稍顿片刻,她走出门来。

小满正和环儿在廊下说话,看到她愣了一下。

“娘子?”

冯蕴径直走出去,就看到叶闯从院子那头大步过来。

她问:“敖七何时走的?”

叶闯抿了抿嘴唇,指向大门,“刚走片刻。”

冯蕴没有说话,叫上鳌崽,越过叶闯的身子大步出去。

天上繁星点点,月光如银倾泻。

下弦残月,如眉似弓。

村道弯弯曲曲延伸向无尽的黑夜,少年衣襟袂袂,骏马扬蹄,银月下,竟显凄凉。

冯蕴蹲身拍了拍鳌崽。

“去送送你哥。”

鳌崽听懂了她的话,身子几个起跃冲出去,朝敖七远去的方向奔跑……

敖七像是感应到什么,慢慢勒住马转身。

鳌崽身影矫健,快得如同一道闪电,又似一道光,从灯火明亮的庄子朝敖七疾驰狂奔。

敖七欣喜地扬眉,一跃下马,蹲下身,张开双臂。

鳌崽跑得很快,收势不住,将他扑倒在地。

敖七将鳌崽搂抱住,笑着滚作一团。

鳌崽很兴奋,在他身上嗅了嗅,拿大脑袋顶他,好像在问他要去哪里。

敖七抱着它,跟它说话,说着说着就红了眼。

总是在告别。

一次次地告别。

“崽,别忘了我。”敖七说。

对鳌崽说,对心底的人说。

“你一定不要忘记我。哥哥回来,给你抓鱼。”

月光下一人一兽的影子融为一团,冯蕴看得不太分明,站立片刻,便慢慢转身回去了。

敖七从鳌崽的脖子边抬头,看着灯火下渐行渐远的影子,双臂将鳌崽搂紧。

裴獗出来没有再看那封信,也没有问冯蕴出去做什么,两个人如常的相处,冯蕴甚至还安静地躺在榻上看了一会儿书。

裴獗没有吵她。

不像往日那般纠缠不休,高大的身子正正经经地躺下去,一如既往的端正睡姿,双手合在腰腹,阖上眼。

冯蕴打个哈欠,越过他的身子去吹灭灯光。

身下的人跟一具尸体似的,没有动静。

冯蕴低低一哼,正要从他身上下去,那只有力的胳膊横了过来,用力揽住她的腰,动静大得木榻发出极大的响声,吓了冯蕴一跳。

黑暗里,她好似能看到男人双眼里散发的幽光,如同野兽一样。

呼吸极重。

胸膛炽烈。

可停顿片刻,他慢慢将冯蕴放下来,拉好帐子。

“睡吧。”

今夜冯蕴确实没有什么心情,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敖七打马离去的背影……

去并州。

去大营。

这次去石观。

一次次……

她默默躺在寂静的黑夜里。

没有人出声。

次日冯蕴带着仆从去了一趟小界丘,安置侯准的几百号人。

土匪进山的消息,在花溪盛传了几日,很快就消失在人们的嘴里。

农忙农忙,太忙了。

忙着糊口的时候,嚼舌根的人都少了许多。

冯蕴庄子里的水田多,待稻子全部收完,已是十天以后。

太阳热辣辣的炙烤着大地,村里下田早的人家,也开始陆续收割稻谷,整个村子都弥漫着稻香味,一片农忙景象。

任汝德便是这时回来的。

在濮阳纵来到村子讲学的第三天,他就向冯蕴告假离去了。

这次回来,没去茶寮,没去村学,而是兴冲冲直奔长门找冯蕴。

“娘子,任某给你带好消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