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病危,中京局势不明朗,得胜班师、年末述职,送残疾的父亲回家……
这一趟裴獗是怎么都要走的。
前路未卜也是真的。
这次出京议和,朝事由丞相李宗训代理,兴和小皇帝的病情,李宗训肯定最先知情,他不会坐视不管。
说不定中京已布好了局……
冯蕴双眼半阖,思忖着中京变故,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裴獗绞着头发的大手微微一紧,拉疼了她,这才嘶的一声,回头。
“轻点。”
裴獗看着她,没吱声。
安静的,一直到头发绞得半干,他才低低叫她的名字。
“蕴娘。”
“嗯?”
“想一同回京?”
“没有。”冯蕴的脸颊几乎贴在他的胸前,呼吸里全是他的味道,耐不住手痒,情不自禁戳一下,声音温柔得好像荡着一层涟漪。
“我要办的事情还多,不想去。”
裴獗微微一怔。
很显然,他在意外。
冯蕴笑了一下,“我的庄子才刚上路,万事靠我,回中京做什么?丢下长门的一群人,去做将军府的后宅家雀?”
她声音不带嘲弄,裴獗却听出了不屑。
“你走了,我正好自在。”
冯蕴淡淡地笑着说,想到上辈子。
得知要跟裴獗班师还朝的那天,她夜里都紧张得睡不着觉。
晋国都城中京,对她来说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大将军府也只是一个未知的未来。要面对的人,面对的事,让她无端恐惧、焦虑。
后来事实证明,中京跟她犯冲,一过去便麻烦不断。
这辈子她提前见到了裴家人,没有上辈子的恐惧和焦虑,但她要的变成了大海,给她一片池塘,也不会欢喜……
更何况,眼下的中京就是一个权力争斗的漩涡,裴獗跟李宗训之间,针尖对麦芒,险象环生,她还没有活够呢,留在安渡郡,可进可退,实在再好不过……
裴獗眸色漆黑。
本该为她的体谅松一口气,却因她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留下,而莫名凝重。
冯蕴看他沉默,拉住他的手,将头伏在他的膝盖上。
“等你回来,肯定不会再下雪了。”
窗户关得很严,但冷风还是从未知的缝隙里吹拂过来。
夜凉如水,缠枝香炉里,幽香袅袅,淡淡扑入鼻端。
烛台上,灯芯轻爆,细微的噼啪声,带着雪夜的静谧,充斥在二人中间。
裴獗许久没有说话,手指顺过冯蕴垂落的长发,顺着肩膀滑下去。
冯蕴沐浴后穿着宽松的蚕丝寝衣,甘石色衬得她本就白净的肌肤吹弹可破,如海棠横春,光彩照人。
半醉未消残酒,这般靠着他,冯蕴渐渐出神……
上辈子裴獗将她送去安渡时,跟李宗训的关系可有如今这样紧张?
她思索半晌,却想不起来。
情情爱爱的东西,最易劳神损脑,而且她那时成天在后宅,接触的人不多,对天下局势和大晋风云,无从知晓。
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
上辈子的裴獗因为功劳太大,有意在朝中掩藏锋芒,行事谦逊谨慎,身边也没有她这样的狐狸精千方百计地离间……
所以,李氏父女应当不会感觉到小皇帝的地位受到威胁,不会刻意针对他,他当然不会造反,也就不存在像现在这般,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才让她去安渡……
那时候,单纯只是腻了她吧?
被抛弃的旧事,就像一根刺,扎在肉里,时隔一世,想起来还是会有些疼痛。
冯蕴慢慢直起身,笑容不达眼底。
“既然要早起,就别耽误了,洗洗睡吧。”
裴獗嗯声,却没有去净房,而是从身上掏出一个物什,将她拉近,默默地挂在她的脖子上。
“我很快回来接你。”
那是一块用红绳编织串起的月牙金器,绳长刚好及到锁骨下方,还挺好看。
冯蕴这才明白,裴獗以为她情绪不好,是因为没能去中京闷闷不乐,特意送上礼物安抚。
“还是大王会疼人。”她眨个眼,低头看着那月牙金器,“这是什么?有名字吗?”
“你要喜欢,可以取一个。”
她很喜欢取名字,给各种各样的物什取名,乐此不疲。
裴獗眼里带着宠溺,放低了身段来哄。
冯蕴收到厚礼,也还以笑颜。
“容我想想……”
她拿着金器端详,咬一口,看它做工精致,越看越喜欢。
“就叫它月见吧?”
裴獗看她喜悦,嘴角微勾,嗯声,伸手抱她入怀,紧紧地束着。
“保管好,可保平安无虞。”
冯蕴低头,笑着抚了抚那弯弯的月尖,“这么管用吗?哪位圣师开过光的?”
裴獗:“我父亲。”
冯蕴抿嘴笑了一下,仰起头,含笑看他。
“好。大王此去,也要多多保重。”
裴獗嗯声,掌心轻抚在她的后背,呼吸间胸膛震荡,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冯蕴竖着耳朵看他半晌,一个字都没有。
她暗自叹一口气,推开他回身撩起纱帘,斜躺榻上,身子随意地向后,靠上软枕。
“良宵苦短,早些歇了吧。”
裴獗看着她眼里的笑,轻捏一下她的脸颊,淡淡地道:
“我尽快回来,不会旷你太久。”
这话说得,好像她离不得似的……
冯蕴白他一眼,打个哈欠。
“横竖过年是赶不及回来的,随大王安排便是。”
现在的冯蕴,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任何人,任何一次离别。
懒得猜疑。
裴獗却好像没有她那样轻松,沐浴出来,他将人搂在被窝里,说了好一会儿话,从中京局势谈到山河社稷,从皇帝病危谈到大婚六礼,表情仍然严肃冷峻,但今夜的话,明显比平常都要多。
冯蕴让他说困了,手下是俊朗健硕的阳刚之美,竟然也哈欠不停。
“大王今日心情不错,看来是要回京了,丢下糟糠妻,自得其乐,兴奋莫名啊。”
裴獗低头沉声:“蕴娘再说一次?”
冯蕴:“在一起这么久,大王想是对我也有些腻了。此番回京,名正言顺跟李太后眉来眼去,又是大功之臣,回京少不得会有见风使舵的,献上美人。我不在,大王不是正好消受……”
裴獗闷声,掀开衾被盖过来,两三下将她寝衣除去,按入怀里,“看来为夫伺候得不好,让蕴娘生出这些心思……”
他声音里有难抑的沙哑,好似已极力的忍耐了许久,没有半丝犹豫,便将她腰身揽住,滚烫的身体贴上来,轻车熟路。
他明白她所有的敏感,力度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让她发狂……
冯蕴喘着气拍他。
“是妾妄言,妾不该妄言……”
裴獗压着她的手腕,低头辗转,呼吸落在她的耳边,带一点咬牙切齿,烛火落在睫毛,衬得他的视线凌厉而深邃。
“临行前,喂饱了你,省得生事!”
高挺的鼻梁抵上她的,像冯蕴平常逗弄鳌崽那般,轻轻蹭两下,微微变换一个角度,盯着她,喉结滚动……
两人做过那么多次,一个眼神,便知其意。
“将军……”她呼吸一紧,那么沉那么硬地抵上来,她情不自禁地缩紧身子,唤熟悉的称谓。
“叫我什么?”他低低问。
“裴狗。”冯蕴知道他想听什么,偏不说。
裴獗眼眸幽黑,狠狠地吻下来,火热的,从轻到重,落在她的唇上,颈上,锁骨上,呼吸滚烫而急促,如同一团燃烧到极致的烈焰浓浆,寸寸掠过,带出一片酥麻。
“狗男人……”
冯蕴嘴里呜呜有声,连解释方才只是玩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镇压下去,无奈地抬高双臂,攀上他的身体,热烈回应。
帘帐深深。
起初,冯蕴听到隔壁院里有丝竹袅袅,知道淳于焰还没有入睡,紧张地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裴獗好似浑然不觉,死死按入霸道地搓磨,又重又狠,情切时她如同跌落陷阱的小兽,终是喉头失控,声音呜咽般忘情而出……
亢奋的不仅仅是欲,还是离别的情绪,噬咬人心。
等一切归于沉寂,隔壁半点声音都无。
冯蕴累得瘫在被窝里,怀疑方才只是幻听。
除了风声,还是只有风声。
裴獗抱着她擦洗一番回来,低头看着她迷离的眼睛,轻啄在额头。
“蕴娘先睡,我找温将军说几句话。”
大晋使团离京的这天,信州城再降大雪。
凛冽的寒风夹着雪片穿城而过,春酲馆大门洞开,数辆马车停在门外,侍卫们在搬运行李,忙碌、热闹。
温行溯陪在冯蕴身侧,沉默不语,眼眸深深。
昨日从观澜阁回来,他酒至微酣,半夜里跟裴獗围炉小酌,两个男人说了许久的话,冯蕴一直没能说服长兄的事情,被裴獗说服了。
温行溯答应领邓光留下那支橙鹤军,戍卫信州。
同时,他还兼任北雍军副将一职。
和温行溯一同留下的,还有敖七、石隐、渝忠等人。
也就是说,北雍军麾下最精锐的赤甲军、蓝定军,紫电军,以及正在组建的橙鹤军,全都被裴獗留了下来,相当于将北雍军大部分的主力,分布在信州、安渡和万宁一线。
是戍守边陲。
也是方便调度。
裴獗的用意,几乎明摆在李宗训面前。
最让人惊讶的是,温行溯一夜之间,成为了北雍军二号人物。
宁远将军从前便有儒将贤名,可仍然免不了有人说他是靠“裙带关系”。
但雍怀王一言九鼎,将辟吏权用到极致,裴老将军对此也没有异议,旁人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无权说三道四。
尤其眼下局势紧张,对晋国使臣来说,逃离信州,平安回京,才是最迫切的想法。
晋使开拔,信州城的街面上极是热闹,车马禁军所经之处,人山人海,站在两侧,踮脚而望,人人人人人人人人挤人,人叠人。
裴獗一马当先,玄黑色的披风在雪风里翻飞,左仲纪佑带着侍卫营紧随其后,描金的“裴”字黑旗,如同展翅高飞的雄鹰,在风雪里极是壮观,隔着一条长街也可见威风……
冯蕴、温行溯、敖七带着侍从,送裴獗到信州码头。
该说的话,昨夜里都已说尽。
临行,两人对视一眼,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
裴獗:“等我。”
冯蕴静默片刻,看着他,露出一丝笑。
“决定好了吗?”
裴獗:“决定了。”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四目相对,声音平静,没有刻意避开任何人,但无论是谁站在他们身边,即使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就好像只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私聊家事,无关其他。
江边风大,裴獗的披风被鼓鼓吹起,他望着冯蕴,黑眸里如同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我走了。”
冯蕴轻轻点头。
“我收拾收拾,也要回花溪。”
她已然嗅到了烽火狼烟的味道,此去中京,功高盖主的雍怀王会面临些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得做好准备。
“珍重。”
裴獗握紧她的手,指了指她的胸前。
冯蕴颔首而笑,“明白。”
号笛声起,裴獗转头离去。
众人挥动手臂,寂静无声地告别。
一直到楼船离岸,敖七转头看到冯蕴紧捂在掌心里的月见,脸色一变,露出惊讶到极点的表情。
“阿舅把这个给你了?”
冯蕴侧目:“这是什么?”
敖七更惊讶了。
“你居然不知道?”
冯蕴眯了眯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摇头。
敖七拉她走到一侧,示意她塞入领口,这才压着嗓音道:“这是北雍军兵符,又称为日月符。分时为月,合则为日。主将掌之,可令全军。执月令者,众将得见,当以命相护。”
简而言之,这是半枚北雍军兵符,虽然不能号令全军为其打一场生死大战,却可以让北雍军将领以性命相护。
冯蕴捂着胸前的月见吊坠,眼眶泛起湿意,长久不出声,也出不了声。
江面上寒风凛冽,楼船渐远,她看不到裴獗的身影。
看不到他高大冷峻的身影站在甲板上,腰系辟雍,披风猎猎,远眺信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