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虎符印绶

李桑若亲眼看到过冯蕴为他整理衣冠的样子。

他个子高,怕她够不着,会低下头,像一条温顺的大狗,由着她摆弄。

那原本是李桑若少女时便想过的画面。

和裴獗朝夕相对,她在一旁抚琴弄茶,看他舞刀弄剑,热出一身的汗,再容光焕发地走过来,在他面前低着头,由着她擦汗,更衣,双眼明亮而喜悦

“雍怀王。”

李桑若微微扬起脸庞,姿态秀丽,看着伫立在殿中的裴獗。

血液燃烧,目露期待。

此生做不成他的妻,无法晨昏日起,为他更衣束冠,就当这是一种弥补也好。

“臣自己来。”

裴獗抬起双手,侧目扫一眼传诏的使节。

“虚礼便免了吧。”

使节屏息一怔。

李桑若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好片刻才在众臣注视的目光里,强自镇定下来,将冠服交到裴獗的手上。

“如此也好。”

大殿内光影浮动。

众臣不敢多言,李桑若有口难言。

目光汇于裴獗一身,众人眼睁睁看着他,镇定自若地系上冠带,面无表情,却一身风华,傲视人间。

李桑若凝视着裴獗,喉头紧绷。

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下不得台。

“雍怀王不肯受哀家之礼,是对哀家心怀不满?”

众臣的心,都提了起来。

好不容易安抚住裴獗,李太后又要为一点小事大动干戈吗?

无非裴獗不让她亲手系冠带而已,犯得着吗?

“臣疏忽了。”

裴獗朝李桑若行了一礼,眼眸晦涩难明。

“臣只是深受君恩,恪守本份,不敢劳驾太后。”

有礼有节,听上去滴水不漏。

李桑若却知道,他就是在回避,不肯让她碰他。

一根头发丝都不让。

这个男人

她恨到极点,又渴到极点。

李桑若沉默片刻,缓过内心的绞痛。

“裴卿多虑了。卿辅佐哀家,拱卫大晋,击退齐军,立下了汗马功劳。九锡担得起,还有什么担不起的?皇帝年幼,众寇虎视眈眈,往后我们孤儿寡母还得仰仗裴卿呢。”

大殿上,众臣都低下头,觉得尴尬。

这个九锡之礼是怎么来的,彼此都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脸面上好过。

李太后这席话,听上去是服软,可字字句句都是不甘心。

这情态,就像在质问负心的夫郎

裴獗蹙眉不语,传诏使节有些着急了。

他是李宗训派过来的,千叮咛万嘱咐,要把裴獗稳住,可不能因为太后再坏了大事。

“太后殿下。”他拱手,提醒李桑若,“虎符印绶。”

李桑若心有不甘,气得眼睛发涨,对上裴獗的眼睛,唇角慢慢勾出一丝凄然的笑意。

“大将军裂土封王,并予九锡,领天下兵马,还不上前接虎符印绶?”

“臣受礼。”

裴獗手捧诏书、金虎符,对太后行了一礼,再朝中京方向俯首而拜。

“谢陛下隆恩。”

使臣们齐声恭贺,大赞雍怀王是国之肱骨,私心里却惶惶不安。

晋太后尚未将小皇帝病重的事情,开诚布公地告诉众人,只是今儿天亮时,让内侍前来传讯,轻描淡写地以一句“陛下偶感风寒,龙体欠安,诸位准备启程回京”做了交代。

但哪个臣子不是出自世家,哪家又没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渠道,几乎不约而同地得知了小皇帝的病情,远非“偶感风寒”那么简单。

天下动荡得太久,稍有风吹草动,便让人神经紧绷。

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称“身体不好”的大将军顺应太后,受了九锡之礼,其用意可以说毫无争议。

这对社稷而言,是幸,还是不幸,犹未可知。

但不会有一个人出来反对。

他肯受礼,也是不幸中大幸。总比兵戎相见,将他们这一行人困死在信州,逼小皇帝禅让退位,要强上许多。

因为一旦走到那一步,萧呈必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乘着晋国内乱,他定会撕毁盟约,领兵入晋。

拖得一时,是一时。

众臣纷纷松下一口气。

&t;divtentadv>强者为尊的时代,此刻的裴獗已经走上权力的巅峰,贵不可言。

未来他有没有称帝之心,历史会不会在裴獗的手上改写,一切要等班师还朝,再看朝堂风云如何变幻。

回到内殿,李桑若颓然坐下,掩面而泣。

在战争杀戮和疾病生死面前,即使她贵为太后,又能如何?

她哭自己的无力,哭裴獗的无情,哭先帝的早死,哭儿子太小,恐惧孤独又无助,在裴獗决然转身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

唐少恭面无表情,好似看不到她的可怜。

“还不到伤心的时候,殿下现在哭会不会太早?”

李桑若呜咽一声,将脸埋入锦缎软枕,双肩抖动着,眼泪怎么忍也忍不住,疯了似的滑入鬓发,湿透一片。

唐少恭目光冰冷,看着她的后脑勺。

“陛下病情不明,此时太后应当振作,早作打算。”

李桑若泪流满面地抬头,又哭又笑。

“打算什么?事已至此,哀家还有什么可打算的?”

唐少恭沉默一下,用最平静也最无情的声音提醒她。

“要是陛下不幸驾崩,这龙椅由谁来坐?”

李桑若颤然一抖,不可置信地攥紧手绢,咬牙切齿地质问。

“少恭叔就这般无心吗?我李氏待你不薄,你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唐少恭垂首,躬身行礼。

“正因为李丞相待仆不薄,仆才直言不讳。一旦陛下驾崩,太后靠什么来左右朝堂?宗室内,当举何人为新君,方可保祖宗基业?忠言逆耳,恳请太后深思。”

李桑若看着他冷酷无情的脸,先是冷笑,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

因为唐少恭字字句句,都是迫在眉睫的困难。

密奏上说,她的匡儿突发疾症,已是汤石难进

先帝其实有好几个皇子,无一不是早夭,最年长的寿命也不到九岁。

除了元匡,先帝还有一个儿子叫元尚乙,是前皇后姜氏留下的血脉,自小体弱多病,恹恹的养着,尚不知能活几日。

要是匡儿出事

李桑若想到这里,遍体生寒。

那个说好要庇护匡儿的男人,得知匡儿病重,面无表情地受了九锡之礼,她还能期待他会像上次那样力挽狂澜吗?

李桑若阖了阖眼。

“国家社稷、大晋江山,何时轮到我一个妇人做主了?”

她又瞥一眼唐少恭,嘲弄地笑。

“少恭叔不是常说,阿父自有决断吗?还有,如少恭叔所言,裴獗对我有至死不渝的情分,又在何方?少恭叔,是时候了。”

唐少恭从不为她的讽刺而动容,面不改色地道:

“殿下收拾心情,准备回京事宜吧。其余的事,由丞相决断。”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给李桑若留半点脸面。

李桑若气得脑袋嗡嗡作响,含着眼泪,咬着牙,将冲天杀气全给了枕头,用力掷出去,她压抑地低吼。

“滚!全部都给我滚。”

大晋朝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萧呈的眼睛。

裴獗裂土封王,并赐九锡,让本来就混乱的天下局势更是扑朔迷离。晋齐云川乃至闽越小国,世家坞堡,军阀贵胄,明里暗里全都将注意力投向了这边。

但无论如何,信州混乱的局面持续了几日,便告一段落。

晋使如获新生,迫不及待准备返京。

裴冯两家的约见,定在次日晌午,信州城的观澜阁。

这里紧靠淮水码头,交通便利,便于双方往来。

亲家见面,女婿又刚封了雍怀王,冯敬廷小心翼翼,一面怕礼数不周,惹来裴家不快。一面又怕礼数太周到,陈氏给他使脸色。

没想到陈氏这次倒是积极,礼单再三斟酌,还特地让他过目,就连冯莹对这次的面见,都很上心。

冯敬廷刚松一口气,便被萧呈叫了去。

得知他们全家都要赴宴,萧呈淡淡一笑,说声恭喜,然后把大满叫了出来。

“你也随冯公去吧。”

大满福身行礼,素腰款款,袅娜而拜。

“多谢陛下。”

她有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也是那张脸上,最像冯蕴的地方。明媚惑人,百般娇润,徐徐一笑,好似盛有绵绵的风情,令人遐想无边。

冯敬廷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眼睛,脸色微微一僵,拱手问萧呈。

“陛下臣以什么身份,带她前去?”

他心下纳闷。

萧呈在女色上素来冷淡,宫里有几个夫人,均是世家之女,个个如花似玉,都不得宠,冯莹也算生得娇俏可人,仍不见他为其所动,即使是冯蕴,当初也不曾被他看入心底。

偏偏这个大满

不知是不是枕席间得了乐趣,自从那日在御船上侍了寝,几天下来,夜夜陪侍在侧,一夕间便成了皇帝的宠姬。

冯敬廷以为萧呈是想借机给大满一个名分,给她一个封赏尊位。

不料,萧呈淡淡开口。

“冯公的女儿,冯家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