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冯蕴猜测的差不多,不到三天中京就来人了。
宣旨的是一位陌生的小公公,从花溪村地头经过,惹来不少人注目。
小公公将韦铮和一干禁军都带走了,没有说要怎么处置,说是等回京再行发落。
韦铮带走了邵雪晴和骆月。
大将军赏的姬妾,再是有人说三道四,也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乖乖地带在身边。
尤其是骆月,这些天里,偷偷给他带饮带食,陪着他吃苦下地,带他去花溪捉鱼玩水,说一些他从没听过的逸闻,也玩一些他想都不敢想的“野趣”,给了他苦难的“种田岁月”很大的慰藉。
冯蕴是亲自送邵雪晴和骆月出门的。
看到那一条长龙般弯弯曲曲的队伍,慢慢消失在花溪村,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走了。”
邢丙道:“俺还是弄不明白,女郎为何如此?”
冯蕴问:“哪里不明白?”
邢丙道:“姓韦的手段歹毒,杀了不是更好吗?”
冯蕴笑了笑,“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
杀了韦铮,就不会再有那个恶贯满盈的大内缇骑司司主了。
可后来再细想,且不说杀了韦铮会不会给裴獗留下麻烦,招人诟病,就说韦铮的未来,其实是大内缇骑司司主的身份造就的,是时势造人。
“但是没有韦铮,也会有王铮、谢铮、刘铮……说不定会比韦铮更狠毒,更无耻。”
照样是手段毒辣的大内缇骑司司主,不会改变什么。
但这个韦铮,不会再是以前的韦铮了。
韦铮和方福才的矛盾会激化,上演宫心计。
李桑若对韦铮也会有猜疑。
而韦铮……
他一旦相信了李太后在方公公的挑拨下,曾经动过要杀他的念头,是大将军求情才保住了他的命,情绪就会改变。
人的心是很敏感的,一旦埋上了怀疑的种子,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全然信任。李桑若对韦铮如此,韦铮有了骆月以后,更会如此……
没有了全然的信任,就不会有全然的忠心。
邢丙叹息一声,“李太后会杀韦铮吗?”
冯蕴道:“当然不会。”
韦铮所犯的事,归根到底就只有打阿楼一项,且他已用劳役相抵。
乱睡姬妾只是私德,大将军都没有责怪,还将两个姬妾赠送给他,不算什么罪过。
至于私传太后的谣言……
不说有没有证据,即使有又如何?
除非太后认可那些事情是真的。
否则,若韦铮因此被治罪,相当于坐实了谣言的真实。不然,怎么轻易拿一个左卫将军开刀?
“就算太后有气有恨,也只能藏在心里。明面上,不仅不会怪罪,说不定还得宽慰几句韦将军种田辛苦了。”
李桑若啊,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了。
冯蕴想一想便觉得好笑。
李桑若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精心准备的一个“抓捕计划”,会变成一场闹剧。最大的受害者,是她自己。
一想到李桑若在嘉德殿里气恨发狂,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冯蕴心情好极了。
她叫来小满,换了一身颜色鲜艳的衣裳,撑着伞便出门去看她的菜地。
小满和大满不知道冯蕴为什么那样喜欢看菜苗。
一天看过两三次都是少的,高兴不高兴都会来看菜,有时候走上七八次,也不厌烦。
“你们不懂。”
那不仅仅是乐趣。
青菜和葵菜都出苗了,小小的,嫩嫩的一点绿,满是新生的希望……
看她的田庄,就像看是她打下来的江山。
只是,庄子里的地,还没有种满,种子不够,人力也不够。但冯蕴不着急,让人将田堆肥,慢慢地养着。
她脑子里已有许多的规划,只等慢慢成形……
她怀揣着小心思,正站在田埂上,同隔壁新来的邻居大嫂子说话,转头便听到一个部曲喜滋滋来报。
“十二娘,贺功曹来了,有大喜……”
贺洽是从安渡城里过来的,风尘仆仆,满脸带笑。
进花溪村的时候,好多农人看到他都热情地打招呼,可见他很受村里人爱戴。
贺洽也一一拱手,笑容可掬地还礼。
看他往冯蕴家里来,一群人就都跟着,想听听消息。
贺洽下了马车,整了整衣冠,走到冯蕴的面前。
“女郎,我给你报喜来了。”
冯蕴笑问:“何喜之有?”
贺洽清了清嗓子,慎重地从书吏手上捧过一张帛书,大声道:
“奉大将军令,命冯氏阿蕴为花溪村里正,即日上任。”
里正?女里正?
这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啊。
什么时候小娘子也可以当里正了?
围观的村民,起初都是一愣一愣的。
等确定了此事,当即响起热烈的恭喜。
“恭喜女郎,贺喜女郎。”
这些日子,冯蕴有意无意让部曲给新来的农户帮一些小忙,起茅草屋,修补屋顶、挖土出力,能捎带的东西就捎带一点……
冯蕴做这些事,本不是为了做好人。
乱世里人如蝼蚁,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罢了。
盘活花溪,盘活安渡,生活在这里的她才可以过得更好……
但冯蕴给的这些好处,起了很良性的作用。
乱世当头,没有人管她什么性别,只知道有她做里正,日子更有奔头。
贺喜声不断,冯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想做的谋士,是帮助裴獗出谋划策,顺便引出他的狼性和野心,然后等着他攻城拔寨,将萧三打得落花流水,再回头推翻李太后母子政权……
最后她就靠着这点从龙之功,建立自己的势力。
大树底下好乘凉,她从此好吃好喝游山玩水,安安稳稳到老,闭上眼又是一生。
但她没有想过要当官。
当然,里正算不得正经官吏。
在战争频发的时代,里居制度也在反复地瓦解和重建。
宗族、乡里、防御性坞堡制度,统统在这个时代并存,各郡县的制度都有差异,好多地方甚至都是各干各的。
贺洽下发的文书规矩是,五户为一邻,有一个邻长,十户为一什,有一个什长,百户为一里,有一个里正。
宗族聚居地,宗族为主,花溪村这种没有宗族长存在的村落,里正大多由本地德高望重的人担任……
冯蕴觉得自己可以胜任。
而且,这是裴獗的辟吏权,委派她为门下吏员,无须经过朝廷的批准,她以后就是将军府的一名属吏了。
有了这个,身份由此截然不同。
冯蕴接过帛书,微微欠身。
“贺功曹替我谢过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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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溪村有了里正,顿时热闹起来。
村里的农户纷纷过来道贺,冯蕴当即让庄子里烧火做饭,给前来道喜的村民,一人送上两个馒头做为回礼。
白面做的馒头,咬一口喷香,馋得人流口水。原本不想上门恭贺的人家,也都拖儿带女地来了。
喜悦的人们似乎都忘了,近在咫尺的一场战争。
花溪村离淮水湾不过百余里而已……
冯蕴沉浸在新官上任要大干一番的喜悦里,当即叫邢丙亲自去石观县走一趟。
村里土地要大面积垦荒耕作,缺种子、缺农具,如果等朝廷下发到安渡郡,或是等安渡郡自己恢复过来,那就慢了。
更何况,安渡在战争前沿,晋国朝廷会不会为恢复民生做点实事,目前犹未可知……
邢丙天不见亮就出发了,驾着一辆牛车,还捎了两个准备去城里置办家什的村民,回到花溪村,已是黄昏。
驴车带回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一个葛广,一个葛义。
驴车一路驶入庄子的大门,两个人从车辕跃下,远远地就朝冯蕴拜下。
“女郎……”
冯蕴微微吃惊:“你们去了哪里?”
葛广抬起头,“我们……”
欲言又止,他往背后看一眼,“我们遇到点麻烦,被任先生救下。”
“任先生?”冯蕴抬眉。
“任先生是安渡郡的茶寮老板……”葛义抢着说话。
然而,不等他说下一句,门外便传来马蹄声。
平常骑马来这里的只有裴獗那些人,冯蕴怔了怔回头看去,不料来的居然是一个做剑客打扮的斗笠男子,大半边脸都掩在斗笠的帷纱下,隐隐约约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