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
每年春天的梅雨期总让人精神颓靡。
林希站在公寓的窗前,雨细细绵绵地下着,像一张银丝巨网,将天地间的一切尽笼其中。湿漉漉的城市,铅云沉沉的天空,一栋栋建筑在蒙蒙细雨中闪烁着昏黄的灯光,明明是清晨,看起来却像黄昏。
昨晚又是一夜未眠。总是不停地做梦,梦见一片黑色的海洋,无声起伏的黑色巨浪,带着沉默的力量自天边滚滚而来。他无处可逃,一点一点地被那黑暗湮没。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灌进他的身体,侵入他的血液,他几乎能听到肉体腐烂的声音,从五脏六腑到大脑,从灵魂到心,慢慢地腐烂,渗出黑色而黏稠的脓水。最后只剩一具腐烂殆尽的躯壳,浮在黑暗的海面,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恨,也没有爱,就那么随波漂浮着,一直漂着……
醒来时已经是早上六点。他从床上爬起来,试图吃点东西,却什么都吃不下。一想到黑暗的梦境,他就极度地疲惫厌恶。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很多天没有回家了,当然,那里从来就没有给过他“家”的感觉。那里,还有人厌恶他。他不想看到那个人,那个人也不想看到他。隔绝在父子之间的彼此厌恶和憎恨,已经在彼此间划下深深的沟渠,下过雨,变成河,就再也没有办法渡过去。
所以,他有好几套公寓,离城、桐城都有。从前为了维持一个家的形象,他大多数时候是回去的,纵然外面的生活再不堪,总还有人在家里等着他回去,他的妻子文婉清,在等他回去。可是现在,没人等他了,连这世上最后一个他想依偎的人都抛弃了他。其实他一直就怀疑她的身份,却从不愿去证实。因为他自认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她又能从他这里拿走什么?没错,他是坐拥数十亿家产的富家贵公子,只不过他只有有限的使用权,却没有所有权。他名下的财产都属于林氏,凡数目超过五十万的花费,都得董事长林仕延签字。林仕延对他的解释是,年轻人管不住自己,创业容易,守业难,等你真正学会了用钱我再给你权限。至于他名下30%的林氏股权,完全是空头账户,因为林仕延早早就留了一手,未经他本人签字,股权不得转让给任何人。即便林仕延签了字,林氏律师团十几个律师没签字,股权仍无法外流。
骗子!从一开始林希就知道那个人在骗他,从那年无意中听到他和伯伯在书房的谈话,他就知道自己只是个被利用的工具。但他佯装不知,很多事情他都装作不知,包括文婉清嫁给他的企图,他都装糊涂。还有葛雯,他当然知道那个女人跟他上床不会是因为喜欢他或是爱他,他从不会有那样的奢望。爱?多么幼稚可笑!葛雯跟那些眼里只盯着钱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逢场作戏而已,断没想到她也是个被魔鬼占据了灵魂的人。因为还有人给她更多的钱,以让他的婚姻触礁翻船。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某人设好的骗局。骗吧,你们都来骗吧,我什么都没有,你们能从我这里骗走什么?
“林先生,都准备好了。”
林氏首席律师钟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手里提着公文包。林希盯着那公文包愣了会神,那里面装着的,是他和文婉清的离婚协议。这才想起,约好了今天签字。他淡淡地跟钟桐说:“你先下楼吧,我换件衣服。”
“是,我在车上等你。”钟桐点头,退出了房间。
豪华奔驰房车平稳地行驶在大街小巷,仿佛行进在无边无际的雨帘中,车窗外的一切都那么模糊,什么都看不真切。
是啊,什么都看不真切,包括他糟糕的婚姻。
当初娶她时是因为父命,父亲希望他尽快成家,好生儿育女给外界一个家业兴旺的假象。认识她时,他有女友,同居数年,但父亲反对,说那女孩家里兄弟姊妹太多,养老婆可以,怎么能养那一大家子人。文婉清父母双亡,一直生活在美国,由舅舅抚养大,名牌大学毕业,背景单纯。当然,这都是假的。最主要的是,林希喜欢她楚楚动人的样子,偶然的一次惊鸿一瞥,他就怔住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没有事先跟父亲通气,在美国注册直接带回了家。出乎意料,父亲没说什么,表面上很客气,但他看文婉清的眼神,总带着那么一丝挑衅,似乎有“看你能怎么样”的意味。林希不是瞎子,他只是装瞎。
文婉清身上有他迷恋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但他肯定是有什么。有时候他对她激情似火,有时候又冷漠似坚冰,因为他拿不准,他该怎么对待这个女人。她的身体属于他,她的灵魂呢?
他一直很好奇,她把她的灵魂交给了谁。
想过很多种可能,就是没想过是叶冠语,这一着他确实算漏了。不过也没什么,横竖都是被人算计,被谁算计已经不重要了。
两人约在一间咖啡厅见面。除了钟桐,没有别的人在场。
林希看着即将成为前妻的文婉清,表情平静,签字的时候也随意得很,就像往常他在公司处理签呈一样,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倒是文婉清犹豫了下,目光始终不敢跟林希对视,默默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林希不忘提醒她:“想好了喔,是签文婉清,还是签李彩英,可别弄错了。”
文婉清的手微微抖了下。
想了想,没有理会他,埋头把字签完。
林希微笑着说:“没想到吧,我一半的财产居然只有这么多,存款十八万,房产就是翠荷街那栋即将拆迁的旧楼,再加上为数不多的股票和基金,真是寒酸得很。一定让你很失望吧,陪我睡了这么几年,只拿到这么多……”
文婉清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秀气的下颌轻微地在抖。林希最喜欢看她的下颌,弧线优美得不可思议。每次亲吻她,必会吻她的下颌。她的五官也生得极精致,一双大眼盈盈如星,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也是楚楚动人。
此刻,林希轻佻地打量她,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抚摸。他在想,那个获取她灵魂的人是不是也喜欢吻她的下颌。
文婉清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只觉周身发冷,冷到了骨子里。仿佛是整个人浸在雪地的冰水里,血液一点点地凝固,凝固,所有的思维和感觉都在刹那间冻结,即便过上千年,也无复苏的可能。
落到这个地步,算是咎由自取吧。
当初是她主动要求演的这场戏,偶然认识林希,偶然得知他的身份,想起姐姐郁郁而终的遭遇,她决定复仇。
叶冠语还提醒过她:“小心入戏太深,出不来。”
她当时回答:“我不会假戏真做,我就是为姐姐报仇,也要为大哥讨回你应得的。”她一直叫他大哥,虽然他们的关系远比兄妹复杂。
她伴他多年,被他照顾,也付出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她觉得还不够,还要为他付出,唯有如此才能回报他对她的恩。但兴许是小说看多了,又被叶冠语一直保护在童话世界里,她把什么都想得很简单,以为复仇是件壮烈而美丽的事,就跟很多电影里演的那样,惊险刺激。其实当初跟林希交往时,叶冠语是反对的,他说那家人没有人性,吃人不吐骨头,嫁过去很可能万劫不复。
但她被宠坏了,性子很拗,叶冠语拿她也没辙。但话先点明:“你要那么做,我也拦不住你,但你要想清楚,你嫁到那边了就不再是我的女人,即便将来回头,我顶多照顾你,但不会再碰你,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当然明白。他恨林家入骨,断不会再接受被林希碰过的女人。但她没有选择,认定了的路,就没想过要回头。
结果到底是道行不深,她输得一败涂地。叶冠语在得知她要跟林希离婚,还要分林希一半的财产时就泼她冷水:“你太小看那家人了吧,你拔得了他们一根毛,我都算你狠。既然已经假戏真做,就跟他好好过日子……”
她反驳:“我没有假戏真做。”
叶冠语反问:“那他和别的女人上床,你为什么生气?你应该视若无睹才是,怎么还闹到要离婚?你无非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一个女人不是在乎一个男人,她有必要这么做吗?”
然而,晚了,意识到这点时,她已经没有了退路。硬着头皮来签字,虽然已经预料到了种种难堪,却没想到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堪。
因为林希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么亏待你,我真是很过意不去,平常我花在别的女人身上的钱,哪次不是数十万百万的,你是我的太太,我却没有更多的钱给你,真是对不住你,哈哈哈……”
文婉清什么都不想说,抓起手袋起身就走。都到门口了,想了想,又转身坐下,直直地看着他说:“你怎么嘲笑我都可以,只是林希,我很可怜你,你大概从来没被人爱过,所以就不懂得怎么去爱别人,即便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敢交出自己的真心。我不否认嫁给你最初是想为姐姐报仇,但是爱情的力量到底大于仇恨,我用心地对你好,以为是演戏,到最后才知道付出的是真心。可惜你体会不到,你从来没有尝试着去爱一个人,当然也不会相信有人会爱你,外面那么多女人,你都不相信有人爱你,你也不爱她们。你真可怜,每次看到你被父亲训斥,我就觉得你可怜,如果不是你对我这么绝情,我会留在你的身边忘记仇恨,让你体会爱,也教你去爱,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缘分……”
说完,她再次站起身,娉婷婀娜地站在他面前,犹豫了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继续说:“最后告诉你一件事,我怀孕了。我会把孩子生下来,但不会让他姓林,因为这个姓氏现在对我而言是种耻辱。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爱爱,我要他从小就懂得爱,学会爱,接受爱,绝不会让他像他父亲一样,冷血无情,最后只能被爱抛弃。我说完了,我走了。保重。”
一个优雅的转身。
她走出了他的视线,也走出了他的世界。
钟桐大概觉得继续留下来只会尴尬,默默收拾桌上的文书准备离开。林希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表情一贯的无动于衷,他抬头看着钟桐,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神,喃喃地问了句:“你觉得我可怜吗?”
早上,离城所有报纸都在财经版最显著的位置登载了头条新闻:“振亚(林氏)集团昨天上午宣布召开董事会特别会议,随后集团公关部宣布了一项惊人的消息,董事会将新增一名执行董事叶冠语,这是振亚集团创业至今,首开的由非家族成员出任执行董事的先例……”
次日,叶冠语准时出现在振亚(林氏)集团的临时董事会上,他进去的时候,里面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门一推开,立即鸦雀无声。按惯例,新任执行董事会提出相应的人事任免,再由董事会成员讨论决定。每一个人都在揣测,叶董事上任之初的第一项人事任免会选择谁。
林仕延是董事长,依然稳坐头把交椅。
他左边的总经理位置却是空的,谁也联系不上林希,已经连续几天打不通他的手机。
叶冠语在董事长右边坐下,目光瞟了瞟总经理的空位,甚是好奇:“怎么,我们的总经理别来无恙吧?”
“他身体有些不舒服,今天请假。”林仕延倒还平静,直视叶冠语,等着他的第一支箭。已经是这样了,他不想在对手面前表现自己的懦弱。“对手”……他在心里掂量着这两个字,真没想到,这个当年在翠荷街连鞋子都没得穿的赤足小子有朝一日会成为林氏的对手。那时候林家也住在翠荷街,每次林仕延下班,总看见叶冠语带着弟弟在自家院子里帮父亲叶大龙卸煤球,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手脸漆黑,母亲梁喜珍的一碗桂花糊就能让兄弟俩满足地大笑。林仕延记得有时候忍不住夸奖那小兄弟俩,叶大龙还不好意思地说,唉,穷人家的娃能有什么出息,将来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现在,那个小时候背着书包光着脚丫,总是一阵风似的在胡同里飞奔的叶冠语竟然就坐到了他的旁边,一身合身的浅灰色西装,表情淡然,神色间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目光落在哪里,哪里似乎都能凝结成冰。
他,真的是叶家的孩子吗?他体内应该流淌着狼的血液才是,他将凶残狠毒的本性收藏得那么好,当你为他的不动声色所迷惑时,他也许正喝着你的血,啃碎你的骨头,好像除了当年的林伯翰,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气势。连林仕延自己,生意场上拼杀多年,仍脱不了一身儒雅的书卷气。
叶冠语的余光察觉到林仕延在打量他,侧过脸,微微眯起眼,嘴角弧线一扬,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董事长,我们可以开始了。”
林仕延怔了下,点头:“开始吧。”
其实就是简单的公事程序而已,董事长介绍新任执行董事,新董事作简单发言,全体董事鼓掌欢迎,然后切入正题,叶冠语的助理宣布人事任免:“鉴于集团股票近期暴跌,为稳定股民情绪,对外保持团结一致的良好企业形象,集团内部现任各高职暂不作调整……”
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林仕延有些诧异地望着叶冠语,但见他气定神闲,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反倒朝林仕延微微颔首,笑了一笑。那笑容仿如撒旦的眷顾,平静无波的背后不知道涌动着怎样的惊涛骇浪。越危险的人,越不显山露水。林仕延只觉心底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再也听不进一个字。
果然,散会后回到办公室,首席律师钟桐已在沙发上等候他。钟桐在律师界德高望重,见惯了大风大浪,一直以冷静犀利著称。可是他脸上分明露出惊慌的神色,林仕延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但听钟桐说:“董事长,刚刚从法院传来消息,叶冠语已经提请上诉,要求重审十七年前的那桩旧案……”
林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露面。
他衣冠不整,踉踉跄跄地晃进林家大宅的时候,林仕延刚跟老梁通完电话,他问老梁杜长风去了哪,老梁支支吾吾,讲了半天才说杜长风和韦明伦,还有舒曼几天前一起去了上海,说是参加一个什么音乐节。
林仕延气得大骂:“不知死活的东西!人家已经磨好了刀,他还优哉游哉地到处跑,只怕脖子被人砍了还以为是做梦吧!马上叫他们回来!法院已经受理了叶冠语的诉讼,看你到时候怎么交得出人!”
“电……电话打不通……”老梁说话的声音像是要哭。
“打不通就给我派人去上海,捆都给我把他捆回来!”林仕延说着“啪”的一下挂掉电话,一抬头,正看见林希摇摇晃晃地穿过客厅上楼,看都不朝他看,全然当他是透明。林仕延立即呵斥:“你还知道回来!”
林希哧地笑出声,背对着父亲,一边解领带一边迈上楼梯:“你大概希望我死在外面吧。”
“你!……”林仕延霍地站起身,愕然地看着一夜之间变得陌生的儿子,他竟然敢顶撞父亲?他,他什么意思?
林希终于转过身,居然还在笑:“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没你帅?不像你的儿子?要不要做个亲子鉴定,很方便的……”
林仕延指着儿子骂:“孽子——”
林希显然喝了不少酒,隔着几米的距离都觉得酒气冲天,他扬眉道:“不妥吧,你我不曾有过父子情分,何来的‘子’?你何时把我当过‘子’?用词不当,用词不当……”他连连摆手,摇摇晃晃地走到父亲的跟前,眼睛通红,胡子拉碴,完全不是过去那个衣冠楚楚的林希。
林仕延看住他:“你想跟我宣战是吧?”
林希反唇相讥:“我们不是一直在战斗吗?都斗了二十几年了,我肯定是赢不了的,放弃了,你老人家继续斗吧,我不玩了,哈哈哈……”
“林希……”
“别这么叫我,我姓不姓林,还是个未知数呢!”林希肆意地笑,笑得肩膀直抖,眼中一团雾气,“在你眼里我不就是个野种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伯伯死了,就能把秘密带进坟墓?我早就知道了!而你呢,恐怕很多事情你倒还蒙在鼓里吧,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现在林氏摇摇欲坠,你要是进了棺材,谁撑门面哪,哈哈哈……”
林仕延一巴掌挥过去,林希连退几步,差点就跌倒在地。林希捂住脸,还是呵呵地笑:“你打我没用的,又不是我要整垮林氏,是你造的孽,要遭报应的是你……等着吧,叶冠语会一点一点地撕下你的皮,不要喊疼哦,你凌迟别人的时候从不顾及别人的疼,现在也该你体会疼的滋味了……老爸,我疼了二十多年,从四岁开始疼到现在,终于轮到你被千刀万剐了,报应啊,妈妈说得对,世间事皆有因果,哈哈哈,因果……”
林仕延又抡起了巴掌,却僵在了半空。儿子眼中潮涌的雾气最终化成滚滚的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
“打啊!狠狠地打!这样我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感觉。”林希把脸伸过去,任凭泪水奔流,“我麻木了,真的麻木了,求求你把我打醒,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在这个家生活了这么多年,暗无天日,我是活着的吗?”说着一把抓住林仕延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掴。
林仕延挣脱他,倒退几步:“林希,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那你要我怎么对你?嗯?”林希逼近父亲,“这么多年,你没把我当儿子就算了,你还从没把我当过人!我一心一意地为林家做事,放弃自己的理想,付出这么多,你何尝正眼看过我?我的待遇还不及你养的那条哈士奇,你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伸手摸摸它的头,它是个畜生呢,我在你眼里连畜生都不如啊,林仕延……”他第一次对父亲直呼其名,指着父亲发出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嘶吼,“林仕延!你给我听好了,你既然没有把我当做人,我就索性当畜生,从今往后休想我再叫你一声‘父亲’,你不配!你就等着孤老到死吧!我比你强,至少我已经有了自己的骨肉,婉清怀了我的孩子,我有骨肉!你呢,你什么都没有,林然死了,伯伯死了,妈妈不理你,你活该!你没有用心地去爱过身边的人,所以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伯伯都比你强,即便他不在了,可他心里有爱,他至少得到了妈妈的爱,他……”
林希戛然而止。
林仕延慢慢地,慢慢地瞪大眼睛。
仿佛是一道闪电劈开沉寂的夜空,电闪雷鸣中,父子僵直着,隔得那么近,近得能清晰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
林仕延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你——刚——才说什么?”
上海国际音乐文化周盛况空前。
杜长风、舒曼和韦明伦在上海停留的几天里,谈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国际著名古典唱片公司——JPY决定签下杜长风和舒曼,为两人录制合奏唱片。JPY的老板泰迪先生为此还专门在上海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消息一经公布,立即引起音乐界的广泛关注。新闻发布会后是个豪华酒会,驰名乐团多年的小提琴演奏家Sam Lin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但是,为了说服杜长风露面,韦明伦和舒曼仍然费尽了口舌。其实这次来上海,杜长风就一百个不愿意,韦明伦原本也放弃了,打电话跟耿墨池说Sam可能去不了上海,因为基本上舒曼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耿墨池就说,那就把舒曼弄过来吧,或者干脆,让他们两人一起签也行,因为JPY的老板泰迪先生多年前就提到过舒曼,对她的演奏甚为欣赏。耿墨池也曾牵过线,无奈当时林然刚去世,舒曼拒绝跟外界的一切合作,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韦明伦把耿墨池的意思转达给舒曼后,出乎意料,舒曼很赞同,她跟韦明伦说:“原来我以为林然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天才,可是现在,我觉得山姆是天才之上的天才,他随便在纸上画下一串音符,就美妙得不行。我们应该让他走出二院,他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舒曼总喜欢叫杜长风“山姆”。
杜长风每次听了就火大,别叫我山姆,叫我大叔都行。山姆大叔一听说要他去上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坚决不去。
韦明伦问他:“你真不去?”
“不去!”
“舒曼会去呢。”
“她去我也不去!”
“可是……”韦明伦知道这家伙的软肋在哪,“是耿墨池邀请她去的哦,你也知道的,耿帅单身很久了,跟舒曼一直兄妹情深……”
如韦明伦所愿,山姆大叔的眼睛鼓得跟个铜铃似的,嘴里咕噜着什么,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就把韦明伦往门外推。
韦明伦大叫:“干吗?”
“还能干吗,去订机票!”
这事就这么搞定了。在去上海的飞机上,杜长风枕了舒曼的肩膀呼呼大睡,睡得还理所当然,韦明伦笑着跟舒曼说:“其实他很多时候像个孩子,你不能用对待成人的方式去对待他,在二院关了这么多年,远离世俗,他的精神世界太干净。在他的世界里,你就是他的公主,他看你的眼神就跟山庄前面那个湖一样,一眼到底,纯净得透明。”
舒曼哽咽:“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韦明伦没有问舒曼知道什么。
舒曼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说。这个男人对爱情的执念,很多时候像极了她自己,十七年前的那个月夜,她遇到林然,认定了他,在爱情的路上就那样绝望地走着,纵然前方雾霭沉沉,什么都看不真切,她还是一意孤行地勇往直前。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没有出路,摆脱不了的宿命,逃不开的束缚,谁又能说谁错了呢?或许错的只是彼此不该相遇。舒曼在心里喟然长叹,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相遇?
到了上海,行程安排得很紧凑,每天都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杜长风和舒曼独处的时间并不多。杜长风很不习惯面对闪光灯,就像韦明伦说的,他的世界太纯净,世俗的很多东西让他觉得迷茫,手足无措,懊恼又无可奈何,于是痛苦不堪,韦明伦住在他隔壁,半夜听到他在房间里砸东西。因为白天在新闻发布会上,有个记者问他,有没有和隐居瑞士山林的同性伴侣一起来,杜长风搁在膝上的拳头捏得骨节直响,他侧脸跟韦明伦说:“我想砸了他的脑袋。”韦明伦吓得脸都白了,舒曼见状连忙伸出手温柔地握住他的拳头,一边笑着跟记者说:“我想我有必要给各位澄清一下,和Sam Lin一起隐居的不是什么同性伴侣,是我,而且我们隐居的地方也不是瑞士……”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韦明伦和杜长风齐齐把目光投向她。
舒曼说:“长久以来,外界对Sam Lin先生一直都有各种的误解,今天我们召开这个记者会,就是想做个澄清。我和Sam Lin相识多年,对音乐有着共同的理解,我们走到一起是上天最美好的眷顾,但我们不是恋人,我们精神世界的交流又远比恋人更有默契,能认识Sam Lin先生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
杜长风的脸色一直很难看。
就因为舒曼后面的那句话,“我们不是恋人”。
晚上他在酒店房间砸得一片响,韦明伦赶紧找舒曼:“去劝劝他吧,我怕他会疯掉,白天你说的那话对他的刺激可不小。”
舒曼去敲他的门:“小白兔乖乖,把门开开,我要进来……”
韦明伦一把拉过她:“你怎么这么叫他?”
舒曼反问:“不是你说,要我以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待他吗?”
韦明伦哭笑不得。
正说着,门呼啸着开了,杜长风红着眼睛吼:“干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舒曼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杜长风板着脸的样子实在骇人,“还上天最美好的眷顾呢,我呸!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这不幸困扰我十几年,我恨不得杀了自己!你们这两个骗子,为什么把我骗来……”
舒曼走进房间,把韦明伦关外面。整个房间像遭了地震般,桌椅被踢得东倒西歪,床上的被子也被拖到了地上,还有各色水果和鲜花也撒了一地,舒曼指着狗窝似的床问:“你晚上怎么睡啊?”
“你管我怎么睡!出去!”杜长风说着就要把她往门口推。
舒曼挣脱他的手:“拜托你有点风度好不好!美女送上门,你就是拒绝,也不应该这种态度吧?!”
杜长风眼一横:“美女?”
舒曼知道他就这臭脾气,笑道:“难道我不是?”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舒曼平常很少笑,笑起来的样子纯真动人,杜长风无法抗拒这笑容,脑子晕乎得厉害,火气倒消了不少。他一屁股坐到床垫上抽烟,不理她。
韦明伦站在门外,贴着耳朵听,无奈这酒店隔音效果特别好,什么也听不清。正着急呢,肩上搭过来一双手:“我说老弟,你原来还有这爱好?”韦明伦回头一看,顿时红了脸:“没,没有,我……我……”
“甭解释,我啥也没看见。”耿墨池笑嘻嘻地举起手,转过头又问旁边的女伴,“你看到没有?”
那女子二十七八,说不上是美貌惊人,但气质非凡,一身黑色天鹅绒小礼服衬得皮肤通透如玉,她挽着耿墨池,小鸟依人般“咯咯”地笑:“我也没看到,嗯,什么都没看到……”
韦明伦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房间门:“还不是Sam,在里面发脾气,舒曼进去劝他,我怕舒曼会吃亏,你不知道这家伙发起火来可以吃人。”
耿墨池说:“这你放心,无论多么火大的男人,只要是喜欢的女人进了房间,铁石心肠也会化成绕指柔。”说着暧昧地搂住身边女伴,“是吧,考儿?”
韦明伦只觉这女子眼生,“这位是……”
耿墨池大方地介绍:“我的女人,白考儿。”
他没有说“女友”,而是说“女人”,可见他对这女子的眷顾,韦明伦早就听说耿墨池这两年一直在恋爱中,还爱得惊天动地,原来就是这女子。他们也住在同一家酒店,只不过这两天双方都有各自的社交活动,除了电话联络,并没有碰上面。耿墨池告诉韦明伦,JPY的老板泰迪先生已经到了上海,明天可否见个面谈谈,韦明伦指了指房间门:“估计没戏,这家伙正在气头上。”
耿墨池笑笑,敲了敲门:“我说Sam,我们就不打搅你了,你们好好尽兴,完了上天台的FLY酒吧找我们,我们在那等你。”
韦明伦一直好奇舒曼跟杜长风说了什么,不仅让他消了怒火,还很配合地跟JPY签约,对记者也没那么排斥了。接下来的几天,一行人都在耿墨池位于上海市郊的私人别墅玩,男人们自有男人的话题,舒曼和耿墨池的女友白考儿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男人们在楼下喝酒时,白考儿就拉了舒曼躲到房间聊天。到了晚上,吃过晚饭,耿墨池在别墅的二楼跟杜长风切磋,杜长风破天荒地拿出他那把全世界仅存六把的“史特拉底瓦里”古董小提琴和耿墨池合奏,那样的天籁之音,真是世间罕有,舒曼听得都痴了。
白考儿忽然有些情绪失控,躲到屋外花园掩面而泣。舒曼跟过去,问她怎么了,白考儿这才道出原委,虽然耿墨池看上去神采奕奕,其实他的心脏病已经到了无药可治的地步,医生已经宣判了他死刑,活不过两年。
舒曼愕然,她一直知道耿墨池有心脏病,但他是个乐观的人,极少顾虑自己的病情,哪怕每天大把吃药,仍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享受爱情。舒曼有近两年时间没见他了,只觉他瘦了很多,精神倒还好,这么好的一个人,才华横溢,意志坚强,竟然活不过两年?舒曼当即哽咽,不仅是为相同的命运,更为这世间有太多眷恋的东西,无须割舍,却又必然会失去。
白考儿抽泣道:“我原来不知道他有病,老跟他吵,现在想起来真是好傻,能爱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好好爱,到最后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什么……”
舒曼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到了这个时候,才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只是无能为力了,什么都无能为力了。”
白考儿对舒曼的情况有所了解,知道她有跟耿墨池相同的病情,也知道她心里的顾虑,于是劝她:“舒曼,你千万不要灰心,能爱的时候就要好好地爱,不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我看得出来,Sam很爱你,尽管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冲,可那样的爱藏也藏不住。”
舒曼低下头,沉默不语。
“好好珍惜吧,爱情一定要付诸实践才有意义,明知是爱,也想爱,就是不肯踏出那一步,那是懦弱!墨池就是这点好,无论经历什么样的打击和挫败,他始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就会去争取,我们认识也好几年了,其间分分合合也很多次,每次我灰心到顶点的时候,都是他拽住我不肯撒手。他跟我说,活到这一步,什么都抓不住,金钱、名利、地位,通通都带不走,唯有爱情相伴永生,哪怕是躺到坟墓,人生也没有遗憾……”
“真的吗?”舒曼抬头看着她。
“当然是真的!就比如我,即便将来他真的离开这世上,我也不会遗憾,因为心里有着对他的爱,我无论醒着还是睡着,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不会寂寞,我会感觉他就在身边,一直就在身边……”
在耿墨池家逗留到深夜,韦明伦一行才回到酒店。
韦明伦先进房间睡了,舒曼敲开了杜长风的门。杜长风开了门见是舒曼,很意外,也掩饰不住惊喜。
“怎么,让我站门口?”舒曼笑道。
杜长风也笑,牵她进来。
“想喝点什么?”杜长风为掩饰自己的激动,拉开冰箱。舒曼却在房间寻找什么,“你的那把琴呢,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杜长风连忙从柜子里拿出那把罕有的“史特拉底瓦里”古董琴,舒曼小心翼翼地接过琴仔细端详,惊叹不已,据知只有像蒂博、海菲兹、米尔斯坦等国际大师才有实力拥有这样的小提琴,杜长风怎么得到的啊,这不光是有钱就能买到的。灯光下,小提琴焕发着岁月沉淀的光芒,小提琴的顶部由两片赤松组成,两片木头的纹路一直延伸到小提琴的侧腰,小提琴的背部则是由枫木所组成,真正是巧夺天工。杜长风介绍说,这把琴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是很多年前养父林仕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他一般很少用,只有在重要的场合,或者是录音的时候才拿出来。这无疑让舒曼很感动,做父母的,总会给子女最好的东西,但非亲生父母也能做到这一步,就不容易了。
杜长风说:“是啊,老头子对我很好的。”
“那你就应该好好孝顺他。”
杜长风探究地打量她,“你深更半夜跑我房间来,不会就是想说要我当孝子吧?”
“不是,我就是很感动,你跟耿墨池合奏得太好了!”
“是吗?”杜长风拉舒曼坐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看住她,“其实,我最想的还是跟你合奏,所以才答应跟JPY签约,我想我们合奏的曲子必是这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嗯,我也想跟你合奏,我知道我没什么可以留下,唯一可以让朋友们记住我的也许就只有音乐了。”
杜长风的脸立即就垮下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山姆……”
“叫我大叔!”
“是,大叔,我真是……真是很高兴可以认识你。”
杜长风深邃如海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凑近舒曼,鼻尖都要碰到鼻尖,舒曼却没有退缩,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明明是咫尺,为什么要将彼此推到无法逾越的天涯?近一点,感受彼此的温暖,有什么不好?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可能是刚洗漱过。那气息竟是这般令人着迷,舒曼直觉心跳骤然加快,脸上也火烧似的滚烫……这倒让杜长风愣住了,几乎呼吸困难,他有些心虚地问:“舒曼,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舒曼哧地笑出了声:“你大概是坏事做多了吧。”
“闭上眼睛,好吗?”杜长风抬起她的下颚,目光灼灼,“我可能真是坏事做多了,你这样瞪着我,让我很心虚……”
舒曼看着他,眼底突然泛起泪意,声音也开始不争气地发颤:“我知道你对我的好,真的知道……我也想,就是……”她说不出口,再也承受不了他眼底的自己。她真的闭上了眼睛,隐忍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毫无阻碍地顺着脸颊滚落。她听到他问:“你哭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是的是的,她弃甲投降了。在经历了过去的种种苦难之后,在埋葬自己这么多年之后,她不得不正视眼前的这份感情,放弃自欺欺人的一切借口,她呜咽着,内心混乱不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不想……但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好了,别说了。什么来不来得及,我十几年都等了,不在乎继续等,无论你跑到多远,我一定还在原地等你……”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吻干她的泪,吻着她的唇,在她耳边低声地说,“嘘,别哭了,别哭了。”他抱住她哄,舒曼反而大哭起来,除了林然,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她,除了小时候的外婆,即便是父母,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哄过她,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无微不至地、温柔地抱着她,如同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她紧紧地靠在他的怀中。他开始吻她,细细碎碎的吻烙在她颈上,仿佛是最温存的呢喃,她脑中一片空白,不想任何事情,她只想这么靠着他,就这样永远地靠着……而他由隐忍到爆发,只不过是瞬间的事,他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这么多年,几乎断了念,不能想,不敢想,就觉得她是天上最遥远的那颗星,他即便在二院的塔楼上从今生站到来世,也未必等得到她眷顾的目光……可是现在,她就在他的怀中,像只瘦弱的鸟,战栗着,温软得不可思议……
意识完全模糊,他怎么把她放倒在沙发上的,怎么脱去她的衣衫,怎么呼啸着将她淹没在他的喘息里,她已记不清楚,只觉得脸上滚烫,身上也像燃着一把火,她慢慢地伸出手,回抱住他的身躯。自始至终,她都闭着眼睛,仿佛有轻微的风声在耳畔,她想起了春天山庄里的桃树,堆积如云霞的花枝在湖岸绽放,无数的花瓣纷纷落下,落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像是一场最绚烂最绮丽的花雨。“小曼,小曼……”隐约听见他在呢喃轻唤,夹杂呼呼的喘息,是喜悦,也是痛苦……
早上,韦明伦照常敲门喊杜长风起来用早餐,出人意料,已经梳洗整齐的杜长风一点也没磨蹭,大方地打开门。韦明伦正要表扬他几句,猛地看到舒曼穿着睡袍从浴室里出来,吓了一跳,舒曼也被吓到,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你,你们……”韦明伦瞪着两人,成了结巴。
杜长风一把箍住他,拽他往露台上去,回头又冲舒曼说,“你先回房间吧,我们在楼下餐厅等你。”
门被轻轻带上。
韦明伦这才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
“看什么看!没见过啊!”杜长风没好气地说。
韦明伦看着晨曦下神采奕奕的杜长风,总算魂魄回了身:“你小子,出息了啊,一声不吭就把事办了……”
“老头子送我那把琴多少年了?”杜长风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韦明伦没听明白,“什么?”
“有十七年了吧,你说我这是干吗,怎么不早把琴拿出来呢?害我白等了十七年,蠢啊,真是蠢!”杜长风捶着露台镂花栏杆“痛心疾首”,韦明伦还是一头雾水,杜长风问他:“现在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