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上一醒来,右边肩膀就开始风湿痛。他躺在床上愉快地想着这件事。潜意识一旦和你的身体联起手来可真是威力无穷,它能提供你任何想要的借口,而且非常高明诚实。他所认识的某些为人夫者,每当老婆即将出门走亲访友时,就开始发起高烧,出现感冒症状。他也见过一些强悍的女人,在挥动的剃刀面前稳如泰山,但被问及一些平凡问题时反而晕得不省人事。( “被告是否在警方交叉询问中备受折磨,以致昏迷十五分钟? ”“没错她昏倒了。”“这不可能是假的,不是吗? 医生都说她状况危急,很难救活。这样的崩溃正是因为警察的交叉询问所导致的。”
等等) 哦,是啊! 潜意识和身体总能合作无间地捏造一些事实,而今天它们联手使他远离河流。今天他的潜意识要他去史衮,找那里的公共图书馆馆员谈谈。此外,他的潜意识也记得今天是市场开放日,汤米会开车去史衮。
因而他的潜意识就开始游说那个一味谄媚的身体,藉由两者的密切合作,把先前肩膀的肌肉疲劳增强到关节无法动弹。
非常干净利落。
他起来穿好衣服,每举一次手臂就抽痛一下,然后他下楼央求汤米让他搭便车。
汤米听到格兰特身体不适非常难过,但知道他要一起去史衮又觉得很高兴。他们俩在一起很快乐。这个温暖的春天早晨,格兰特心里充满了搜寻线索带来的喜悦,因此等他们都已经到了史衮的郊区,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车内。他被关在车子里。但他非常得意。
他答应汤米,中午和他在凯利多尼亚饭店碰面吃午餐,然后就去找公共图书馆了。他还没走出多远,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高地飞行列车应该数小时前才到达史衮。这种火车全年无休,每天夜晚启程,隔天早晨到达史衮。因为火车服务员习惯固定服务于同一班次,隔天与另一批服务员轮班,所以有可能今天这一班高地飞行列车上刚好有摩德·葛雷邱。
因此他改变目标,转往火车站。
“今早伦敦邮件到达时,你在这里值班? ”他问一位服务人员。
“不是,早上是拉奇值班。”这个服务员回答。然后噘起嘴巴吹了个口哨,声音响亮得能与火车的引擎媲美,接着头往后倾呼叫远处的同事,然后继续埋头读《号角日报》的赛马版。
格兰特上前去招呼这位慢慢走来的拉奇,问他同样的问题。
是的,拉奇早上在这里当班。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摩德·葛雷邱今天是不是在这班火车上服务? ”
拉奇说对啊,老家伙是在这班火车上服务。
是否可以请拉奇告诉他,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个老家伙? 拉奇看了看车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是的,拉奇猜得到葛雷邱现在在哪里。他会在老鹰酒吧,等着看有没有人请他喝一杯。
于是格兰特走到史衮火车站后面的老鹰酒吧,发现拉奇说的大致不差,酸奶酪确实在那里慢吞吞地喝着半品脱的啤酒。格兰特为自己点了杯威士忌,然后看见酸奶酪的耳朵竖了起来。
“早安! ”他很愉快地对酸奶酪说。“自从跟你说完再见后,我钓鱼钓得很开心。”他很高兴注意到酸奶酪的脸上亮出希望来。
“我很替你高兴,先生。”他说,假装记得格兰特。“是在泰谷? ”
“不是,是突利谷。对了,你那个年轻人是死于什么原因? 就是那个我要下车时,你试着要摇醒的那个人! ”酸奶酪的脸上升起强烈的敌意,掩盖了原先的急切。
“你不跟我一起喝? ”格兰特再补充一句说。“威士忌? ”酸奶酪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容易了。酸奶酪仍然怨恨那个死人给他造成的不便,因为他甚至得利用休息时间去警察局接受讯问。格兰特心想,这就像应付一个刚学会跑的幼儿一样简单,你只需摸一下,就可以引导他去你想要的方向。
酸奶酪不仅讨厌去接受讯问,还讨厌整个审讯过程以及每一个和审讯有关的人。
在极度的厌恶和两杯双份威士忌的作用下,他提供给格兰特最详尽的细节,包括每个人和每件事。这是格兰特第一次把钱花得这么有价值。
这个案子从头到尾他都参与,从七B 在休斯顿首次出现,到验尸官裁决为止。
他是所有原始资料的来源,而且提供资料时就像酒吧里打开的啤酒桶。
“他以前曾坐过你服务的班次? ”
没有,酸奶酪之前从没有见过他,而且很高兴以后不用再见到他。
这一瞬间格兰特的满意一转为憎恶,要再继续听酸奶酪讲半分钟就会吐了。他让自己走出老鹰酒吧柜台,去找公共图书馆。
公共图书馆的恐怖真是难以形容:一大栋猪肝红的石头建筑;但相较于刚才和酸奶酪的会晤,倒还有精致文明的气息。助理人员很迷人,而管理员身上还散发出一股褪色的优雅,领带不比眼镜边的黑色丝带宽。要想除去令人厌恶的摩德·葛雷邱的影响,这里是再好不过了。
矮小的塔利兹克先生是奥克尼来的苏格兰人,虽然他自己说奥克尼并不算是苏格兰,但他对苏格兰的岛屿不只有兴趣而且博见多闻。他对格拉达的“歌唱的沙”
了如指掌。虽然其他的岛屿也声称他们有歌唱的沙( 每个岛在得知邻居有什么新玩意时,都希望自己也有,不管那玩意是防波堤坝还是个传奇故事) ,但格拉达的那一个却是最原始的版本。这些沙就像大多数的海岛一样,位于大西洋边,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远眺提南欧岛,而格兰特先生也许知道,那里就是“盖尔族的天堂”。
这是个永远青春的岛。很有趣,不是吗? 每个人都会生发出他自己心里的天堂。有的人的天堂是一窝美女;有的人是不问世事;有的人是天天听音乐不用工作;有的人是狩猎圣地。塔利兹克先生认为,盖尔人的这个天堂最可爱——青春之岛。
什么东西唱歌? 格兰特问,打断了塔利兹克先生心里的比较。
这点很难判定,塔利兹克先生说。事实上,你可以这样说也可以那样说。他自己曾踩在那些沙上,美丽海滨无边无际的纯白沙滩。人们踩上去时沙子真的会唱起歌来,但他个人认为,形容它们发出“吱嘎”之声来得更贴切些。
另一方面,只要是风势持续平稳的天气——这种日子在岛上并不罕见——地表微细得几乎看不见的沙子会沿着海滩被风吹起,所以它们真的是在“歌唱”。
格兰特从沙子联想到海豹( 这些岛上充满了关于海豹的故事,包括人变成海豹或海豹变成人,甚至有人认为岛上的人口中一半拥有海豹的血统) ,从海豹又想到行走的石头,所有这些塔利兹克先生都能提供有趣的资料。但关于河流这部分,他就犯难了。在格拉达岛上,惟一和其他岛屿一样的就是河流,除了它们常流人小湖或迷失在沼泽里,否则格拉达的河流也就是一般的河流,只是水寻找同一水平时的一种过程而已。
格兰特心里想,去找汤米吃午餐,这件事在某方面来说也是一种“静止”,流进静止的水里,流进沼泽。七B 可能因为要押韵才使用这个字,他需要什么来和沙子押韵吧! 他心不在焉地聆听着汤米从牧羊农场带来一起吃饭的那两个家伙说话,非常羡慕他们不带困扰的眼神以及浑身散发出的不受拘束的悠闲气氛。没有任何事情不断骚扰这些魁梧规矩的家伙,虽然他们的牲口偶尔也会因为天灾而受害,比如猛烈的暴风雪或迅速传染的疫病,但他们仍保持着冷静与理性,就像哺育他们的那片群山。这些魁梧而行动迟缓的大个子肚里藏着许多小笑话,小事情就能让他们高兴。格兰特非常了解自己心里不断想七B 的事是种非理性的反常表现,那是他疾病的一部分,如果心智清醒,他绝不会再第二次想关于七B 的事。他对自己沉迷于这件事深感痛恶,却又不能割舍。这种挥之不去的沉迷既危险又使他有所归属。
和汤米一起开车回家的路上甚至比早上出来时还高兴。现在关于查尔斯·马汀这个法国技工的整个侦办经过他都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状况大有好转,值得高兴。
晚餐后,他把那本有关欧洲政治的书丢在一旁,昨晚他就是在这本书和汤米桌上的电话之间举棋不定。他到书架旁查找有关岛屿的书。
“亚伦,你想找哪一类特别的书? ”本来低着头看《泰晤士报》的罗拉,抬起头来问他。
“我在找跟岛屿有关的书。”
“海布里地群岛( 苏格兰西北的群岛。——译者注) 吗? ”
“我想应该有一本关于这些群岛的书吧? ”
“哈! ”罗拉嘲弄地说,“‘有一本关于这些群岛的书? ’天哪! 简直有一整堆。如果在苏格兰不写一本关于岛屿的书,那才是奇怪呢! ”
“你有这类书? ”
“事实上,我们几乎全部都有,任何一个来我们这里过夜的人都会带一本来。”
‘“那他们为什么不带走? ”
“只要你看一眼那些书,就会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带走了。你可以在书架的最底层找到,那一整排都是。”
他开始浏览那一整排,以专业的眼光快速扫过。
“为什么突然对海布里地群岛有兴趣? ”罗拉问。
“阿奇提到的‘歌唱的沙’还一直留在我心上。”
“阿奇说的话会留在某人的心上,这种事恐怕是头一回吧! ”
“我想他妈妈总该记得他开口讲的第一个字吧! ”汤米由《号角日报》后头丢出这样一句话。
“似乎提南欧岛就在这些会唱歌的沙往西不远的地方。”
“美国也是啊! ”罗拉说,“美国还比提南欧岛更接近这些岛民心目中的天堂模样。”
格兰特重复塔利兹克先生关于比较天堂的论点,说盖尔人是惟一将天堂描绘为一个青春国度的种族,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念头。
“他们是惟一没有‘不’这个字的种族。”罗拉讽刺地说,“这一点比他们对永恒的想法更有启示性。”
格兰特抱着一大堆书回到火炉旁,开始悠闲地翻阅。
“很难想像有一个文化始终不曾发展出‘不’这个字,是不是? ”罗拉沉思地说,然后埋头继续读她的《泰晤士报》。
这些书涵括各种角度、各类题材,从纯科学到纯想像;从焚烧海草灰到圣人与英雄;从赏鸟到灵魂的朝圣之旅。此外,它的文字功力也是参差不齐,从写得很好但很无聊,到惨不忍睹的都有。似乎造访岛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忍住不去写它的。
比较严肃的那几本书,书后列出的书目可说是包罗万象,可媲美于对古罗马帝国的研究。有一件事是每位作者都同意的:这些岛屿具有魔力。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这些岛屿是文明的最后避难所。它们的美超乎你的想像,野花如地毯般遍地开放,银色沙滩上破浪而来的宝蓝色海水,亮丽的阳光,心灵纯朴的子民以及探索的音乐。
从最古老的年代,当众神还年轻时,狂野而迷人的音乐就从那里开始流传下来。如果你想去那里,可以参考附录第三页渡轮时刻表。
格兰特快乐地翻看这些书一直到上床时间。他们喝完睡前酒后,他说:“我想去看看那些岛屿。”
“那就计划明年去吧! ”汤米同意,“在路易斯钓鱼满不错的。”
“不,我是说现在。”
“现在去? ”罗拉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疯狂的事情。”
“为什么? 反正我的肩膀没有好转,也不能钓鱼啊! 所以我不如去那里做一下探险。”
“有我的治疗,你的肩膀再过两天就好了。”
“格拉达要怎么去? ”
“我想应该是从欧本去吧! ”汤米说。
“亚伦·格兰特,别荒谬了! 即使你有一两天不能钓鱼,也还有上百件事可以做,犯不上在三月天搭渡轮颠簸。”
“他们说岛上的春天到得比较早。”
“相信我,春天可没有渡轮。”
“当然,你可以搭飞机。”汤米说,他考虑这件事就像考虑其他任何事一样理智。“如果你喜欢,你可以今天出发隔天飞回来。他们的服务挺好的! ”
当格兰特和罗拉的眼神交会时,有一霎那的沉默。罗拉知道他不能坐飞机以及其中的原因。
“算了吧! 亚伦,”她以一种较温柔的口吻说,“总有比三月天里在渡轮上跌得四脚朝天好的事可以做吧! 如果你只是想离开克努一阵子,史衮有很好的租车中心,你何不租一辆好车在陆上做一个星期的探险? 现在天气较暖和了,西边也渐渐转绿了。”
“我并非想离开克努,相反,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克努带在身边。事实上,我只是一直想着那些沙而已。”
他看见罗拉开始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了,而他很能了解罗拉的思路。
如果这是他病态心理的渴望,那尝试去阻止他便是不智之举。对于一个从不曾去过的地方产生兴趣,应该是防止他陷溺于自我沉思的一种完美的中和吧! “噢! 我想你需要的是火车时刻表,我们有一本,大部分都拿来当门挡,或拿摆得较高的书时垫脚用,所以有点旧了。”
“说到外岛渡轮时间表,什么时候出的都无所谓。”汤米说,“米堤亚人和波斯人的律法,都比上渡轮的时刻表固定呢! 有人说过,它们即使达不到‘永恒’,也相去不远。”
于是格兰特找到火车时刻表,并带着它一起上床。
第二天早晨他向汤米借了一只小行李箱,打点一个星期所需的用品。他一直都非常喜欢轻装旅行,也喜欢单独行动,即使得离开自己心爱的人( 这个特质是导致他至今仍孤家寡人的主要原因) 。当他将一些小东西放进皮箱时,发现自己居然在吹口哨。自从那个不理性的阴影伸出魔掌将他的阳光夺走后,他再没有吹过口哨了。
他又能自由自在了,“自由自在”,真是一个很棒的想法。
罗拉答应载他去史衮搭火车到欧本,但葛兰姆从摩伊摩尔村开车回来得太晚了,所以他是否能搭上火车完全取决于分秒之间。他们到火车站时离开车时间只剩三十秒,气喘吁吁的罗拉在火车开动时把一叠报纸从车窗塞进去,然后喘着气说:“亲爱的,好好玩。”
他独自坐在车厢里,带着一阵满足,完全没有注意到邻座上的杂志。他看着窗外掠过的光秃秃风景,一路往西绿意才逐渐浮现。他完全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格拉达,当然不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来找资料,他是要来——寻找七B ,这该是比较贴切的说法。他要来看看那首诗所描述的景物。他昏昏欲睡,一边还纳闷着七B 是否曾告诉过别人关于他的天堂的事。他回想起七B 的字体,觉得他不会。
那些紧紧粘在一起的ms和nS是如此具有防卫性,不可能出自多言的人。不过,无论他跟多少人谈过这件事都无所谓,反正他现在也没法子联络到那些人。他总不能在报上登个广告说:读读这首诗,如果有印象请告诉我。
等等,为什么不能? 他开始从这个新角度来考虑,瞌睡虫全跑掉了。
到欧本的路上,他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
到了欧本.他找了家饭店.沾沾自喜地为自己点了一杯酒来庆祝,在他喝下酒时,他写信给伦敦的每家报纸,附上支票,让他们刊登一则同样的告示:说话的兽,静止的河,行走的石,歌唱的沙……任何知道这首诗的人,请联络康瑞那摩伊摩尔邮局转亚伦·格兰特。
他独独没发函给《号角日报》和《泰晤士报》。他不想让克努的人认为他彻底疯了。
他沿着海边小道走到小船停泊登船的地方,心想如果有人来信说这首诗摘引自柯尔律治(Coleridge,19世纪英国著名诗人。——译者注) 名作中最脍炙人口的诗句,显然我真是不学无术,居然连这都不知道,那我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