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开进山区时,汤米对格兰特自然而然的接受使得格兰特心里平静了许多。汤米和群山都接纳他,站在旁边以旁观者的慈悲心看着他带着熟悉的沉默而来。
这是一个灰黯而平静的早晨,沿路的风景整洁而空旷。整齐的灰墙沿着整齐的沟渠环住没有作物的田野和不算坚固的篱笆。在这个等待的乡间,还没有任何作物开始成长,只有阴沟周围偶尔有些杨柳隐约显露出生命的跳动与新意。
一切都会没事的。这片宁静、这个空间、这份平和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地方是如此慈悲宽厚,如此令人满意了。周围的山坡又圆又绿又舒缓,而且绵延不绝,远处还点缀着一抹蓝。山坡后则是一排长长的白色围墙,沿着高地线与平静的天空连成一片。
往下开进突利山谷时,他说:“河水很浅,不是吗? ”紧接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攫住了他。
每次都是这样。上一刻还是一个理性、自由、沉着的人,下一刻却成了被混乱掌控的无助生物。他紧握双手好让自己别猛然推开车门,同时试着集中心神,听清汤米在讲些什么。好几个礼拜没有下雨了,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下雨了。对! 让他想想缺水的状况,这非常重要。这会把钓鱼的事搞砸,而他来克努不就为了钓鱼吗? 没有水就钓不成鱼,毕竟没有水鱼就活不了……噢! 天啊! 帮帮我,不要叫汤米停车。“没有水”,想想水和钓鱼间的关系,如果他们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雨了,那雨应该来了,不是吗? 你怎么可以叫你的朋友停车,看着发病的你? 但是又怎么可以不叫他停车,任由自己被关闭在小小的密闭空间里难以喘息? 看看河流吧! 看看河流,想想有关河流的事,那是你去年抓到最棒的一条鱼的地方,也是派特滑下去的地方,当时他坐在岩石上,只靠着裤子的屁股部分吊在那里。
汤米说:“还是有不少鱼,就像你以前看到的。”
河边的榛树在灰绿色的荒地上点缀着淡淡的紫色斑点,夏天时,这些榛树叶子嘎答、嘎答的声音正好为河流伴唱,但此时此刻它们却平静地堆叠在堤岸边。
汤米看着水流状况,也注意到光秃秃的榛树嫩枝,但是身为父亲,他的念头并未转到夏日午后的美景。汤米说:“派特发现自己是一个占卜者。”
这是一个好主意。想想派特,讨论一下派特的事好了。
“屋子里到处撒满了各种形状、大小的嫩枝。”
“派特发现了什么? ”格兰特想,如果他能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派特身上,那就应该不会有事了。
汤米说:“他在客厅壁炉边发现了金子;还在楼下浴室那个随便你要叫它什么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有两口井。”
“井在哪里? ”应该快到了,离克努和峡谷的上游只剩五英里。
“一个在饭厅的地板下,一个在厨房通道下。”汤米说。
“我想你应该还没有挖客厅的壁炉吧! ”车窗大开,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它并不真是一个密闭空间啊! 根本就不算是密闭空间。
“我们还没开始挖。事实上派特对这件事非常不高兴,他说我是个‘单细胞’。”
“单细胞? ”
“对啊,那是他的新口头禅,我知道,意思是比讨厌鬼再低一级的人。”
“他在哪里学到这个词? ”格兰特执意在这个话题上打转,直到转角的桦树林。
然后他会叫汤米停车。
“我不晓得,大概是去年秋天从演讲通神论的女人那里听来的,嗯! 我想是这样,没错。”
他有什么好在乎让汤米知道? 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即便他是一个瘫痪的梅毒病人,他也会接受汤米的帮助和同情。为什么他不让汤米知道,他正因为对某些不存在的东西的恐惧而汗流浃背? 也许他可以扯个谎? 也许他可以只是叫汤米停一下,好让他欣赏欣赏风景? 桦树林到了,至少他撑到这里了。
他要再撑一下,到河流转弯的地方。然后他就要编个看看河水的借口,因为看河水总比看风景来得有些道理。
说看看河水,汤米会挺开心的;看风景,那只能说汤米是主随客便而已。
再撑五十秒,一、二、三、四……
好了。
“今年冬天我们在那个池塘失去了两只羊。”汤米说着滑过这个弯道。
来不及了。
他还可以编什么借口? 他们已经太接近克努了,不容易找到借口了。
他甚至连根烟也不敢点,因为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
也许只要做点什么就好了,不管什么都好……
他从座位上拿起那份报纸,重新叠好,没有目的地胡乱看着。他注意到《信号报》没在里面,他原打算连《信号报》一起带走的,当然是因为“最新消息”上那首实验性的小诗,但他一定是把它留在旅馆的餐厅里了。噢! 好吧,没关系。反正在他吃早餐时,这份报纸已经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了。当然,这份报纸的主人已经不再需要它了,他已经到了他的天堂、他的遗忘里了,如果那是他想要的。至于无法控制的双手和浑身出汗已不是他的特权,和恶魔缠斗也不是。这个清新的早晨、这片慈爱的土地、这高地一线连天的美景也不是。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纳闷,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个年轻人来到北方? 他该不会订了一个头等车厢的卧铺,只是为了要让自己酗酒致死吧? 他一定有一个目的地,一个目标。
但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寒冷的淡季来北方? 是来钓鱼? 还是爬山? 就格兰特记忆所及,火车上的卧铺空荡荡的,给人一种冷清的印象,但也许他的大行李摆在卧铺底下呢? 或者在货物车厢里? 除了运动之外,他还可能为了什么目的来这里? 是来出差的吗? 嗯! 不会,看他的脸不像。
他是演员? 还是艺术家? 嗯! 有可能。
也许他是水手,要来这里上船报到? 还是要去因弗内斯以北的某个海军基地?
这极有可能。那张脸跟船上的操舵手很可以联系在一块儿。一艘小小的船,速度快极了,在任何海面上都呼啸而驰。
不然还会有什么原因? 是什么让一个黑发、瘦削、带有率性眉毛又酷爱酒精的年轻人在三月初跑到高地来? 除非是最近威士忌短缺,他打算从事非法勾当。
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这做起来有多简单? 不会像在爱尔兰那么简单,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人有违法的意愿,所以一旦真的这么做了,威士忌的味道尝起来反倒会特别香甜。他恨不得自己真的曾把这个主意讲给那个年轻人听。也许,他有可能昨晚吃晚餐时坐在年轻人对面,在这个嘲弄法律的美妙主意进入年轻人脑中时,看到他眼中浮现的光辉。无论如何,他真希望昨天有机会和这个年轻人谈话并交换意见,了解更多有关他的事。如果昨晚有人跟他讲过话,他也许现在仍是这个充满生命力的清晨的一部分,这个拥有资源与希望的美妙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然后在人行桥底下的水塘里用鱼叉叉它。”汤米刚刚结束一个故事。
格兰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两只手是静止的,没抖动。
这个死了的年轻人无法拯救他自己,但却救了格兰特。
他抬头看向矗立在面前的这幢白房子,独自静卧在山凹之中,伴随着旁边堆叠在木板上的柴薪,极像空旷山水间墨绿色的毛织品。蓝色袅绕的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飘进静止的空气中。这就是平静的真谛。
车子从主道开进沙石铺成的小路时,他看见罗拉站在门口等着他们。她对他们招手,然后将掉落在前额的一缕头发塞回耳后。这个熟悉的举动,让失意的格兰特倍感温馨。罗拉还小的时候,总是在小小的巴顿诺赫月台等格兰特,当时她就是这样子挥手,就是这样子将头发塞回耳后,同样的一缕头发。
“该死! ”汤米说,“我忘了帮她寄信了,待会儿如果她没问你就别提起。”
罗拉亲吻他的双颊,仔细地打量他,说:“我准备了一只很棒的小鸟给你当午餐,但看你的样子,似乎先让你痛痛快快地睡个大觉比较好。现在我们直接上去,让你好好休息休息,等你休息过来了,我们再来谈吃的吧。我们还有好几个礼拜可以好好聊,不急在一时。”
他心想,只有罗拉会这么有效率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了解客人的需求。不特别吹捧她精心准备的午餐,更不会隐藏着某种胁迫;她甚至不会逼他喝杯他不想喝的茶,也不明白地建议他应该先去洗个热水澡;她更不要求他在抵达后应该来些寒暄表示礼貌。她既不质疑也毫不犹豫地提供他真正需要的东西——一个枕头。
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看起来不成人形,还是因为罗拉太了解他了。他心想自己并不介意罗拉知道他正被莫名的恐惧所束缚着,但奇怪的是他总刻意在汤米面前掩饰软弱,事情本应该倒过来才对,不是吗? 罗拉带着他上楼,说:“这回我让你睡在另一个房间,原来西侧的那间还在整修,仍有些味道。”
他注意到她的确胖了一点,但她的足踝仍跟过去一样美丽。凭着一贯客观的分析能力,格兰特很明白自己之所以不对罗拉隐藏这一阵阵袭来的幼稚惊慌,只因为他对罗拉已经没有丝毫男女间的那种情爱之感了,那种男人在心爱之人眼里必须拥有完美形象的状态,已不存于他和罗拉的关系中了。
“大家都说东侧房间一早就有阳光晒进来。”她站在东厢房中环顾着四周,神情有如她从来没看过这里一样。
她继续说:“听起来好像是一种好处,但对我而言,我却比较喜欢阳光照射在你往外看出去的景物上,因为这样你才不觉得刺眼。”她把拇指插进腰带里,松了松已然变得太紧的皮带。
“西侧房间再过个一两天也就没有问题了,所以如果你还是觉得那边好,到时候可以换过去。我们那位亲爱的威廉斯警官最近怎么样? ”
“身体健康,工作努力。”
他脑海中立刻浮起威廉斯的身影,稳稳地坐在西摩兰旅馆大厅的茶几旁,满脸怯生生的神色。他曾有一次在和旅馆经理说完话走出来时,碰巧遇到正在喝茶的格兰特和罗拉,他们邀他一块儿喝茶。威廉斯和罗拉处得很好。
“你知道,每当这个国家陷入短暂的混乱时,我都会想到威廉斯警官,马上就知道事情一定会没问题的。”
“我猜我就根本没办法令你安心。”格兰特边说边忙着解开行李。
“不是那么明确。反正你和威廉斯不一样,你是事事不顺当时,真正让人觉得安慰的人。”讲完这段有着弦外之音的话,她走向房外:“想下楼时再下楼。要不不用下楼好了,你醒之后,摇一下铃就行了。”
她的脚步愈走愈远,静默由她身后涌了过来。
他脱下衣服,等不及拉下窗帘遮挡阳光,倒头就睡。
但他马上想到:我最好拉上窗帘,免得光线过早把我弄醒。他很不情愿地张开眼睛,估计光线的强度,发现光线停留在户外,已经不再从窗户透进来了。他抬起头来思考这个奇特现象,这才突然意识到已经是午后了。
他觉得既轻松又愉快,平躺着聆听这份宁静,这份古老而不复记忆的宁静。他细细品尝这一刻,沉迷在长期折磨后的暂时舒缓之中。这里和彭特兰峡湾之间不是个密闭空间,和北极之间也不是个密闭空间。透过敞开的窗户,他可以看见黄昏时的天空灰扑扑的,但仍有着朦胧的亮光,而且被一道道平行的云隔成条状。没有雨,只有沉浸于整个世界静谧中的,一种纯然和平的回音。哦! 没关系,如果不能钓鱼,至少可以去散步啊! 再不成,也可以去打打野兔啊! 他看着云逐渐变暗下来,心里想着这回罗拉会给他介绍哪个对象?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所有已婚妇女都会联合起来抵制单身男人的存在。假如女人婚后很快乐,比如罗拉,她们会认为婚姻是成年男性惟一舒适的状态,可以让他们能避开生活中种种的无能,以及诸如此类的障碍。但如果婚后不快乐呢? 她们就会怨恨任何从这种婚姻惩罚中脱逃的人。
每一次格兰特来到克努,罗拉都会仔细挑选一位合适的女性供他考虑。当然,并没有人刻意提到那些女孩有何令人满意的特质,她们只是在格兰特的面前走来走去,好让格兰特看见她们走路的步伐。
而如果格兰特没有对某位候选人表现出特别兴趣,整个气氛也不会流露出明显的不快,当然更不会有任何斥责的意味。惟一有的是:下回罗拉又会有新的人选了。
远处有声音传来,听来如果不是慵懒的母鸡咕咕叫,就是堆起来的碗碟所发出的叮叮声。他聆听了一会儿,希望那是母鸡的叫声,但遗憾的是,最后他必须接受那应该是在准备喝午茶的声音,所以他必须起床了。派特快放学了,而布丽姬也会从午后的小睡中醒来。一如往常,罗拉的典型作风是既不要格兰特给她女儿适度的赞赏,也不要格兰特说出她女儿一年来长大了许多、愈来愈聪明或愈来愈漂亮等等恭维的话。事实上,没人刻意提起过布丽姬,她只是一个隐身在某处的小家伙,就像农场其他动物一样。
格兰特起床洗了个澡,二十分钟之后下楼,觉得自己饿了,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觉得饿。
格兰特看着全家福照片,心想真是纯粹的左法尼特色。照片里客厅的门大开,曾经占有早期整个农舍的空间的起居室现在则为主建筑的边侧部分。因为它曾是好几个房间,所以比其他同类型的起居室有更多窗户,再加上坚实的厚墙,显得温暖而安全。同时因为整个房间朝向西南方,因而比其他房间要敞亮许多,家族所有的聚会和沟通都在这里,宛如某些中世纪庄园中的大厅一样。只有在正式午餐或晚餐时,家庭的成员才会用到其他房间。火炉边摆了张大圆桌,让这里的午茶和早餐也有着和真正餐厅相等的舒适感觉,至于其他房间,则很自然地构成工作室、画室、乐房、书房以及温室的完美组合。格兰特心想,根本不需要更改任何细节,因为该有的全都有了。甚至能让小猎犬在桌边乞食,以及让布丽姬在壁炉边舒服地岔开双脚。
布丽姬是一个金发、安静的三岁小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将相同的小东西排成不同的形式上。罗拉说:“我真不知道她是白痴还是天才。”但格兰特认为,从布丽姬初次见到他时盯住他的那两秒钟状况看来,他完全能了解为什么罗拉的声调还能这么快乐,因为就像派特称呼她的,“那个小孩”的智能根本没问题。派特这么叫她并没有任何公然羞辱的意思,甚至也没有任何明显的谦让意味,他只是要强调自己是成人群中的一位,在他的判断里年长六岁已足以使他自己够格。
派特有一头红发,以及一双阴郁且带着恐吓意味的灰眼睛。他穿了件绿格苏格兰男用短裙、一双蓝长袜,以及缀有许多补丁的灰毛衣。他和格兰特打招呼的方式即兴而随便,但却有某种舒服的笨拙。派特讲话有他妈妈所称的“浓重的佩思郡口音”,他在学校的知心好友是牧羊人的儿子,他们来自奇林。当然,他用心时可以讲一口好英语,但那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那一口发音纯正的英语,只有在他有事跟你商议时才被使用。
喝茶时,格兰特问他是否已经决定将来想做什么了,派特从四岁开始就对这个问题有个千篇一律的答案,那就是:“我把它当做个人思考。”这说词是从他的教父J .P .那里得来的。
“是啊。”派特一边用力涂着果酱一边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真的吗? 那很好。你打算要做什么? ”
“革命家。”
“我希望我不会要逮捕你。”
“你不会的。”派特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
“我会很‘棒’的,老兄。”派特说着,放下了汤匙。
“我相信维多利亚女王用这个字时是这个意思。”罗拉边说也把果酱从她儿子的手中拿过来。
就是这种事使得格兰特喜欢罗拉,在间或闪亮的超然中仍明白地展现着母性的肌理。
“我倒留了一条鱼给你。”派特边说边用劲将果酱涂到吐司上至少深入了吐司厚度的一半,这是他设定好的目标。“在卡迪池塘的暗礁下,如果你喜欢的话,我的虫子也可以给你。”
由于派特有一整个大洋铁桶的钓饵可供选择,“我的虫子”在此以单数形式出现,意思无非是“我发明的虫子”。
派特离开后,格兰特问:“派特的鱼饵是什么样子? ”
“可怕极了,我只能这样说,”他妈妈说,“简直吓死人。”
“那他用这个饵抓到什么了吗? ”
汤米说:“好奇怪! 倒真的抓到过! 看来鱼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没什么两样,蠢蛋不少。”
“这些可怜的鱼看到他的饵就吓得下颚都掉了。”罗拉说,“而且在它们还来不及闭上嘴巴之前,水流一冲正好让它们上钩。明天是星期六,你可以亲眼看看那是怎样一副情景。不过我想以现在卡迪水塘水流的状况,就算靠派特恐怖的伟大发明,也没法钓起那条六磅重的大家伙。”
显然,罗拉是对的。星期六早晨天空晴朗无雨,卡迪水塘内那条六磅重的大家伙因被拘囚得太久,急欲往河流上游去,所以对水面任何可能分心的东西全无兴趣。
也因此,他们建议格兰特去湖里钓鳍鱼,并带派特当跟班。
这个名为德伍的平静小湖位于山坡外两英里处,一块有点寥落的荒地上。风一起,钓线会整个被强风刮离水面往右侧直飞,像悬在半空中直挺挺的电话线一样。
湖面平静时,那里的蚊子会把你当猎物饱餐一顿,而此时鳍鱼就会跳到水面上来公然嘲笑你。也许钓鳍鱼并不是格兰特最喜欢的消遣娱乐,但对派特而言当个跟班却如置身天堂。
派特没什么不会,从骑达尔摩的黑色公牛,到用半便士加上胁迫向邮局的梅尔太太换得三便士的超值甜点。可惜他还是无福享受把小船搞成一团糟之类的娱乐,因为湖上的小船已经锁上了。
于是格兰特开始越过干枯的石楠丛,沿着沙地往上走,派特跟在他旁边大约一步左右的距离,像只乖巧的猎犬。格兰特走着走着,开始意识到自己兴致逐渐低落下来,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在今早的愉悦和钓鱼的快乐中还要有些保留? 也许去钓棕色鳍鱼并不是他认为好的户外活动项目,但是能快快乐乐地一整天拿着钓竿,即使钓不到鱼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他很开心自己能快活又悠闲地走出户外,脚下踩着一粒粒熟悉的泥煤,眼前净是山坡。为什么这种小小的不情愿一直紧追他不放? 为什么他宁愿留在农庄里闲晃,而不愿在德伍小湖上坐一整天船? 在他察觉怎么也抛不开深藏在潜意识中的那个理由之前,他们已整整走了一英里了。原来他希望今天留在克努,是因为晨报来时可以马上看得到。
他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七B 卧铺的事。
旅途的劳顿加上羞辱的记忆,他早已经把七B 的事抛在脑后了。从他到克努倒头就睡开始,到现在已差不多二十四小时了,他暂时忘记了七B 那个人。但显而易见,七B 卧铺的事还是紧紧跟住他。
他问静静跟在他身后一步远、恪尽职守当个小跟班的派特:“现在克努这边的日报都什么时候到? ”
“如果是强尼送,十二点就到了,但如果是肯尼,就常常要拖到一点左右。”
派特仿佛很高兴终于在这场探险路程中有对话发生了,说:“肯尼会在路东边的达尔摩停下来,然后到麦克菲岩的克斯蒂喝杯茶。”
格兰特心里想,让整个国家喧腾起来的新闻等在那里,而肯尼却安然在麦克菲岩的克斯蒂喝茶,这样的世界实在很棒。收音机还未发明以前,这个世界简直接近天堂了。
“看守着这道通往天堂之路。”
歌唱的沙。
说话的兽
静止的河
行走的石
歌唱的沙
这象征什么? 难道只是一个心灵的国度吗? 置身在这片空旷之地,这片浑然天成的土地,再诡谲的事物都仿佛自然地淡化了怪异的成分。这么一个早晨,还真会让人莫名相信,这个星球的某些地方,真可能存在着会走路的石头。
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个已知的地方,包括这块高地,当一个人独自走在夏天明亮的阳光下,会突然生出被人监视的感觉,从而惊惧莫名,想快快逃离? 有,当然有,用不着和温伯·史崔特谈话就知道有。在一些古老的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甚至野兽都能开口讲话。
到底七B 那人是在哪个地方得到这种奇怪想法的? 他们从木头滑道开出一条小船,格兰特把船驶进湖中,顶着风划行。天空格外明亮,但空气中有某种气息,好像随时会刮起能将湖面吹皱的风。他看着派特整理钓竿并把虫子绑在钓线上,心想:如果今生没福气拥有一个儿子,那这个红头发的小远亲倒是一个很好的替代品。
派特一边忙着绑虫子一边问:“亚伦,你献过花素吗? ”派特把“花束”说成“花素”。
“就我记忆所及,没有。”格兰特小心地说,“你问这个干嘛? ”
“他们要我献花给子爵夫人,因为她要来为达尔摩会堂剪彩。”
“会堂? ”
派特苦涩地说:“就是十字路口的那座房子嘛! ”他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正陷入沉思之中。“献花这种事像女孩子做的,好可怕! ”
格兰特觉得由于罗拉不在身边,他有责任扮演罗拉的角色,于是认真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这是一个很大的荣耀啊! ”
“那就让‘那个小孩’来获得这个荣耀好了。”
“但要她担任这项重大责任,恐怕太小了点吧。”
“好啊! 如果说布丽姬太小,那我就太大了,做不来这种小孩把戏,那他们就得另外找别人去做了,唉! 这本来就多此一举! 会堂已经开放好几个月了。”
这种对成人世界的虚饰大彻大悟的藐视,令格兰特实在无言以对。
他们以一种男性间的友善态度背对背钓鱼,格兰特慵懒、不在乎地把钓线弹出去,而派特则是一副特有的乐观态度。将近中午时分,他们的小船已经飘到靠堤岸处了,于是他们转往岸边划去,打算在小农舍中用普里默斯炉(primus ,一种轻便炉子。) 泡茶。格兰特一直划到距离岸边约数码左右的地方,发觉派特的眼光正盯着岸上某个东西看,于是便转过身去看看究竟什么东西使得派特有这样的嫌恶表情。
他看见一个晃动的身影大摇大摆地向他们靠近,就问派特那个人是谁。
派特说:“那是小阿奇! ”
阿奇手上拿着一根牧羊人的曲柄拐杖,身上穿着一件男式苏格兰短裙,据汤米后来说,你不可能见过一个死的牧羊人手握这样的拐杖,也不可能看见任何一个活着的高地人穿这样的苏格兰短裙。那支曲柄拐杖比阿奇的头高出两英尺,而那条男式短裙盖在他几乎不存在的屁股上,就像一件湿透了的女用衬裙。但显然穿这件衣服的阿奇并没有意识到这种状况,他裙子上的格子鲜艳得如同孔雀开屏似的鲜丽,和这片荒地格格不入。他那像鳗鱼一样小而黝黑的脑袋,戴着淡蓝色的苏格兰无边平顶帽,系着一条方格花纹的帽带,帽子整个往旁边拉出一种神气的角度,并从帽带上冒出一大团植物。套在。形腿上的袜子则是一种非常夺目的亮蓝色,袜子上的许多毛球让人有恶性肿瘤挂在那里的错觉。皮鞋带子交叉绑绕在瘦削的足踝上,给人一种活力充沛之感。
格兰特兴趣盎然地问:“他在那里做什么? ”
“他是一个革命家。”
“真的! 跟你一样的革命家? ”
“才不! ”派特极其轻蔑地说。“哦! 我不敢说我一点儿没受到他的影响,但没有人会在意像他这种人! 他还写诗呢! ”
“也就是说是一个‘单细胞’哕? ”
“他? 他连细胞核都没有! 老兄,他是一个——个——一个‘蛋’。”
格兰特判断派特寻找的这个字眼其实是阿米巴原虫,只是他还没学过。
这个“蛋”愉快地沿着多石的海滩向他们走来,一面大摇大摆地晃动他那惨不忍睹的衬裙尾巴。他在石头上一跛一跛地移动着,显得有些笨拙。格兰特突然意识到他长了鸡眼,鸡眼会长在容易出汗的淡粉色的脚上。报上的医学专栏常谈论关于这种脚疾的话题。( 每天傍晚把脚洗净并彻底擦干,尤其是脚趾缝隙,再洒上滑石粉,同时注意每天早晨换干净的袜子。) “乔妈沙悉? ”走近到可以打招呼的距离时,这个“蛋”
这么叫着。
格兰特心里纳闷着,是巧合还是怎的,为什么所有衰弱的人都有这种单薄且虚浮的声音? 不是说这种单薄且虚浮的声音专属于失败和挫折的人,而失败和挫折则让人生出离群索居的渴望? 打从孩提之后,格兰特就再没听到过盖尔语( 盖尔语是凯尔特语系的一个分支,为苏格兰、爱尔兰等地的方言。——译注) 了,这种语言的拿腔作调一下子冷却了他打招呼的热情。他只向这人简单地道了声早安。
“派特应该会告诉你,今儿个天太亮,钓不到鱼的。”
他一边说一边摇摇摆摆地向他们走来。
格兰特不了解到底是哪里令他不舒服,是粗鄙的格拉斯哥语,还是阿奇不适当的示好姿态? 派特漂亮面庞上的雀斑被一阵红潮遮盖,想说的话在唇上颤抖出不了口。
“我想他是不愿意扫我的兴。”格兰特小事化无地解释道,一边看着派特脸上的红潮逐渐褪去j 改换成一股感激的情愫。派特新奇地发现,对付这种愚笨的人有比直接攻击更好的方法,甩也想亲身尝尝这滋味,享受一番。
“我想你们是上岸来喝午前茶的,是吧? ”阿奇开心地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很乐意加入。”
他们虽然不情愿,也只好客气地泡茶给阿奇喝。阿奇拿出自己的三明治,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苏格兰伟大光荣的昔日以及炫目的未来。阿奇没问格兰特名字,但从他的谈话中流露出他把格兰特当成了英格兰人,格兰特很惊讶地听到英格兰对失去自由且无助的苏格兰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很难想像有什么比他所知的苏格兰更无助、更丧失自由) 。似乎英格兰是个吸血鬼,榨干了苏格兰的好血,只留下了跛足与苍白。苏格兰在入侵者的轭下呻吟,在征服者的凯旋队伍后面踉跄而行,付出贡品并献上所有的才智之士以供暴君的桎梏驱使。但现在苏格兰即将挣脱这道枷锁,即将松开这个羁绊,熊熊的怒火马上会再次爆发,就连石楠花也会再次燃烧起来。阿奇没有放过任何一句陈腔滥调。
格兰特以观看希罕物的眼光注视着他,确定这个人比他想像的老,四十五岁?
也许将近五十了。太老了,不论他希望自己有何成就,那些成就都已和他擦身而过了。他得不到任何东西了,除了这身惨不忍睹的奇装异服,以及这些早已过时的陈腔滥调。
他望了派特一眼,看看这种俗滥的爱国主义究竟对这个年轻的苏格兰人会有怎样的影响,结果心中颇感欣慰。年轻的苏格兰人正面对湖坐着,仿佛连看阿奇一眼都嫌多余。年轻小伙子正以一种坚毅的超然姿态来咀嚼这一切,而他的眼神让格兰特不禁想起佛罗瑞·诺克斯:双目炯炯,好像嵌着碎玻璃的石墙。革命需要更强烈的攻击炮火才能对他们的同胞有影响力,而不是阿奇这样不痛不痒的论调。
格兰特纳闷这家伙到底靠什么为生。写诗无法供应生计,而自由新闻撰稿人这类工作,或像阿奇有可能会写的那类文章都很难混饭吃,但也许他是靠写所谓的评论来勉强糊口。有些层次较低的评论性媒体就经常采用较不知名评论家的作品。当然,他也有可能拿到津贴;如果不是来自本地那些不满现状但醉心权力的人,就是那些想要制造麻烦的外国机关。阿奇是那种特工机构熟悉的类型:失败者,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病态虚荣的挫折感。
格兰特依旧惦念着强尼或肯尼会在中午送达克努的报纸,所以一直想跟派特提议提早结束今天的“诱鱼”工作,尤其鱼儿看来也不想咬饵。但如果他们现在就打道回府,就必须和阿奇一起走,而这是他们想避免的事,于是他决定继续慵懒闲散地拨弄着湖水。
但阿奇却显然急切地想成为钓鱼团中的一员。他说如果船上还坐得下第三个人的话,他很乐意与他们为伴。
派特的嘴又开始颤抖了。
格兰特说:“欢迎至极,你可以帮忙做舀水的工作。”
“舀水? ”这位苏格兰的救世主脸色转。白,退却地说。
“对啊! 这条船的接缝不太牢,水都会跑进来。”
阿奇想了一下,决定现在是他散步回摩伊摩尔的时候了。邮差该到了,他也有信件要处理。但为了怕他们两个人认为他没法子修理船,阿奇举例说明自己对船很有办法。他说去年夏天他和另外四个人之所以能活着抵达海布里地群岛( 苏格兰西北部的群岛。——译者注) 的海滩,都是为他高明的技术所赐。他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地讲着这个故事,但流露出的神态却令人怀疑他是信口开河。他一讲完随即转变话题,好像害怕别人进一步询问。
他问格兰特是否知道海布里地群岛。
格兰特锁上农舍,把钥匙放进口袋里,说他不知道。
阿奇一面要离开,一面以拥有这山川大水的派头诉说着:路易斯的飞鱼舰队;明格雷的峭壁;巴拉的歌谣;哈里斯的山坡;班伯琼拉的野花、风沙;还有斑墨雷无尽美妙的白沙。
格兰特打断阿奇的自夸之辞,说:“我想,那沙应该不会歌唱吧! ”然后一脚踏进船舱启航。
阿奇说:“噢! 不会,不会,那是在格拉达。”
格兰特被震住了,问:“什么东西在格拉达? ”
“就是吟唱的沙啊! 好吧,祝你钓鱼愉快。但是今天实在不是一个钓鱼的好日子,你知道的,天太亮了嘛! ”
阿奇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举起那支牧羊人的曲柄拐杖,一摇一晃地沿着岸边走向摩伊摩尔。格兰特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舱里看着他走开,一直到他几乎要远到听不见的距离时,格兰特才突然开口叫他:“格拉达有什么能走路的石头吗? ”
阿奇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他回说:“什么? ”
“格拉达有能走路的石头吗? ”
“噢! 没有,走路的石头在路易斯。”
然后这个蜻蜒般大小的人,和他蚊子般的声音渐行渐远,融入褐色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