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懿觉得这两天的东京城很魔幻,所有他认知的东西都在一个个的被颠覆,就连自家也被牵扯其中……因为母亲大人也在利用长公主的身份倒卖河西货物,用的还是属于皇后的仓库!
他一个提举在京诸司库务的提举官,岂能不知母亲做的事?但身为儿子他又没办法说。
相比于父亲,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当官的料,虽然母亲寄予厚望,虽然赵祯对他还不错,可惜他总是见不得那些腌臜事。
虽表面不说,但心中愈发厌恶,他有时真不想要自己这个出身,以他的才学,或许就算是在平民百姓之家也会有出人头地的可能。
查方毅之事给了他极大的震撼,都曾经时一个文社的人,互相之间也算了解,最少众人的性格,脾气,喜好,以及理想都不差多。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端懿才会加入中兴社,成为其中一员,但他想不通查方毅好歹也是开拆司的录事,且不说身居高位,但也是朝中要职。
完全没有必要放弃当下还算不错的生活背叛大宋,这段时间他都没敢再与中兴党那帮人联系,但心中总是在想着那天的事,想着的都是那些人,以及他们所崇尚的东西。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查方毅居然有如此胆识……”
李端懿认真的想了想,最终还是觉得查方毅说到做到,他揭开了大宋朝堂上的丑恶,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叛宋。
就冲这份魄力,李端懿也认为他做到了,而中兴党中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张方平,韩方琦无不是这样的人。
而且这帮人有时候精明的不像话,有时候又单纯的让人发指,就比如自己加入中兴社后,他们居然免去了自己的投名状。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在他看来中兴社就是个寻常文社,但现在却是相去甚远。
中兴社所作的事皆是影响朝堂的大事,就查方毅一人便让大宋上下焦头烂额,而自己却还死死的攥着手中的东西,相比之下自己连查方毅都不如,更不要说昔日亦师亦友的叶安了。
此时的李端懿才发现自己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了,不知是没有朋友,就连目标也没有。
曾经的叶安是他的目标,而现在这个目标对他来说越来越远,曹仪当年是他的朋友,现在呢?同样与自己没有多少往来,也只有在徇私之时才会想起自己,还是走母亲的门路。
如此算不算是可笑?
李端懿觉得当初自己就该同叶安走在一起,就算父亲要远离他自己也该同他保持联系,而不是自顾自的断了往来。
河西的壮大如果有自己一份功劳,那也是在给李家留一条后路,自己姓李而不姓赵,靠着赵家不能说是错的,但终究是依靠母亲的为纽带,若母亲不在,这份外戚的羁绊还能持续多少年?
眼下官家仁义恋旧,可谁知下一位官家是否如此?
官家至今没有子嗣,这同样也是个大问题,李端懿觉得或许应该为李家,为自己做些谋划……
加入中兴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动将库务司账册交给张方平的李端懿第一次发现,自己之前对中兴党的了解不过是冰山一角,现在的他就算交上“投名状”也依旧是一位“待选”。
“待选”如同朝廷的待选官一样,只是获得加入中兴党的资格,但还远没有成为骨干,而想要成为真正的中兴党人,那就必须有一位介绍之人。
同时他还必须上交一份宣言,相较于他之前上交的名单,这才算是真正的“投名状”。
而之前的中兴社已在东京城消失的一干二净,张方平用最为平淡的语气回答了他的疑问:“解散了。查方毅成为东京城第一位叛宋前往河西的官员,这也就意味着中兴社不可能再存续下去,否则对所有人的性命都可能造成威胁。”
在听完张方平的话后,李端懿便明白这个所谓的中兴党是一个规矩森严地方,在这里张方平不断强调的就是“制度”二字。
虽然李端懿并不理解什么叫制度,但他知道什么叫“规矩”。
李端懿在加入中兴党之后张方平给他的第一件事不是让他去干什么,而是学习……
这让已经三十岁的李端懿非常不理解,自己都这般年岁了,还要学些什么?!
张方平不动声色的笑道:“学什么?当然是学思想,学理论,学如何弯下腰来,俯下身子真真正正的同百姓走在一起!”
李端懿紧皱眉头,他不明白张方平的意思,但同样也觉得很好奇,为何要这么做,不由得开口发问:“张兄的意思是让我同百姓一样?”
张方平大笑着点头道:“差不多,差不多!我知晓你想的什么,为何要同百姓一样?因为无论秦汉亦或隋唐,就连现在的大宋也都是百姓所组成的,没有百姓王朝还存在吗?还有意义吗?”
李端懿哑口无言,他出身便是皇亲国戚,他娘是早已脱离百姓的大宋公主,他又如何能接触到寻常百姓?
也不是全然接触不到,他在外当官的那些年也与地方百姓接触过,但那些百姓多为地方乡绅,多少与高门大户沾些关系,否则也见不到他……
看着眼前薄薄的一本小册子,李端懿微微叹息,河西难道就靠这里面的寥寥几语便能壮大若斯?
他不信!
可当他翻开之细读之后,整个人便慢慢的融入其中,书册上不是复杂繁琐的文言,而是几乎类似于百姓寻常口语的大白话,可就是这些大白话让他发现了另一片天地,一片他觉得人世间本该如此,也更为纯粹的天地。
在耐心读完第一遍后他仿佛抓住了一些东西,但又不真切,于是便又坐在椅子上读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第五遍才忍不住叫道:“中兴所求者,“大同”也!你们……是叶侯的人?!”
张方平在短暂的惊诧后哈哈大笑:“我们不是谁的人,也不向着谁!我们只是认同叶侯的信念!儒学之大道何在?!”
李端懿想也不想便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当他下意识的背出《大道之行也》之后,整个人便愣住了,而张方平却在边上点头道:“是啊!儒学大道所求者正是大同!此乃“仁”之极致,“爱”之归途也!叶侯之学看上去简单如乡间俚语,却是讲清楚了咱们文人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天下学说几何?真正能俯下身子去为百姓着想的又有几何?这煌煌中华,泱泱大夏可曾出现过大同?”
今日张方平给了李端懿太多的震惊,再次回过神来的他不禁皱眉道:“汉家儒学千年,可曾有过大同?为何你就笃定他叶安的学问就能达到大同?”
“我从来没认为叶侯的学问能达到大同!”
张方平的这句话给李端懿整不会了,狐疑的看向他道:“那你为何?”
不等他说完,张方平便笑道:“大同之世太难,也久,叶侯的路也不一定是对的,但可能是当下最接近大道,故我愿踏上这条路。”
说完又看向继续思考的李端懿,意味深长道:“我辈文人所追求的也不正是如此吗?就算这条路不对,那也比走上一眼可看到头的路要好啊!至少河西百姓,政府要比国朝强的太多!”
该说的都说了,张方平也走了,只留下李端懿一人坐在原地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