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陵王妃——”
看到廊下缓缓走来的李绥,承德才总算是舒下一口气,极为谦恭地行下一礼。
而于杨彻身后众将士而言,李绥出身李家,是太尉夫人李氏和陇西李家的心头宝,是杨延杨彻二人的表妹,更是御陵王亲自求娶的王妃。
旁人的面子他们或许可以不用给,但御陵王妃的,他们却是万万不敢轻拂的。
因而不过转瞬间,这些八面威风的将领才暂且收敛了几分,朝着李绥恭敬行下礼来。
“阿蛮,你来做什么——”
面对李绥的出现,按住剑柄的杨彻不由轻蹙眉,似乎并不愿轻易放她进去。
见此,李绥也不怒不恼,只是朝着承德一摆手,由着承德先行回殿,适才逡巡看了一眼跪地“恳请”天子的将士,直至最后,才将目光落在了杨彻身上。
“雁门郡公与诸位将军所求所愿,我都知晓——”
说罢,李绥与咫尺距离的杨彻对视道:“你们今日为何而来,我便是为何而来的。”
眼看着说完话,李绥便要提步朝里去,谁知杨彻却是仍旧将手拦在那儿,似乎没有放下的意思。
沉默间,李绥唇边浮笑,抬眼间,眸中云淡风轻地道:“二郎如此,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说罢,李绥静滞地与杨彻道:“德妃虽入宫伴驾不久,但到底是陛下盛宠之人,这世间便是养个狸奴狗儿尚且会有难舍难分的感情,更何况是枕边人。”
听到李绥的话,杨彻与她静静凝视,却见她神色不变地道:“我是天子之妹,你们劝说不了的事,我未必就劝说不了。”
话音落下,李绥再也不多言,绕过杨彻便昂首朝着大殿而去。
这一次,杨彻也没有了理由再去阻拦。
待到入了里,李绥便听到了剑风阵阵的声音袭入耳边,当他在承德的带领下进入书房,看到就是这样一幕。
玄色衣衫的帝王难探悲喜,正襟危坐于龙案后,而御前的德妃上官蕴则眼神英气,手持赵翌所赠的那柄长剑挽出凛凛剑花,一如当日含元殿上,那一段威仪刚劲,不输男儿的《玄甲破阵曲》,让人过目难忘。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不知为何,看着这一幕,李绥的脑海中却是浮现出这一首千古悲歌。
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元成帝竟还会一笑,一如从前般温润如玉,好似殿外没有那层层将士,京郊没有那冲天血腥。
“阿蛮来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李绥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颔首行下一礼。
这一刻,看着面前的李绥,元成帝突然生出了隔世之感。
心中的层层阴霾却始终笼罩在他的心上,让他拂不去,掸不开。
“杨太尉封锁了京郊的消息,想必你能为我解答罢。”
听到元成帝淡然地问询,李绥静静抬头,随即一字一句道:“尚书令于杨太尉授军令之时,带领羽林卫,策反三军之中的突厥军发起兵变,然杨太尉早已察觉,又得兰州秘密赶回的虎贲将军常欢的支援,如今已然平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元成帝淡然一笑,嘴唇翕合间,看着面前这个镇定自若的身影,却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所以你什么都知道,赵翌什么都知道,你们,是假意与我们联盟——”
对上元成帝的目光,李绥默然抬头,随即平静如叙话一般道:“表兄比谁都清楚,若我不知,不为,今日败的是谁,死得是谁,便不一定了。”
“可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听到这句话,一旁的德妃已然静默退了出去,只余这兄妹二人相持对峙。
“从未?”
李绥鼻息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随即抬头看向元成帝,好似一个笑话般:“那你可曾想过要杀阿姐,杀阿姐的孩子?”
此话一出,元成帝的脸色顿时苍白一震,不可置信地看下去,却是对上了目光阴沉,咄咄逼人,再无往日半点肆意洒脱的李绥,瞬间他明白了一切。
这一刻,他的胸腔好似再一次被人重重一击,引得他痛彻入骨地紧紧攥住案上的右拳,压抑那泛起的阵阵痛苦。
“是啊,阿兄或许不会杀我——”
说到此,李绥一步一步上前道:“可彭城长公主呢?上官稽呢?还有忠于表兄的那些人呢?他们可会对我施以仁义?”
“乱世之中,哪怕是一时的仁义也会致自己与死地。”
话音落下,李绥静静与元成帝对视,毫不避让地道:“所以即便你再爱她,还是会无情地杀了她,杀了她的孩子,哪怕她与你相伴近十年,哪怕她为你生儿育女,哪怕她为你受尽折磨,却还是下不了手杀你,不是吗?”
“这个世道,连爱了一辈子的枕边人都信不得,我李绥又如何能天真至此,当真敢与彭城长公主与虎谋皮,指望他日你们会放我一条生路,放我李家一条生路,放赵翌一条生路?”
说到此,元成帝耳畔清晰地落下李绥最后一句发问。
“这些,连你自己都不信,不是吗?”
看着神色平静,仿佛与他寒暄的李绥,眸中却带着无形的审判,向他逼来阵阵压力。
元成帝再也没有了起初的愠怒与质问。
因为他深知,自阿兄崩逝的那一刻,他与眼前这个李家表妹便注定站在了不同的立场。
若这一次她的确选择站在他这边,他真的会放过李氏,依照承诺,将李氏一族,将赵翌视为救国功臣吗?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那些,不过是动摇人心的缓兵之计罢了。
正如他这一辈子唯独爱着虞娘,却也不能磨灭她是杨家人的事实,不能磨灭他必须杀了那个孩子,甚至要屠杀她全族,让她一辈子不能拥有孩子的事实。
所以,这本就是一场死局。
以阿兄之死开始,便要以他们之死而结束。
所以,虞娘才会自缢在他的榻前——
“将这个,替我送给德妃罢——”
良久的静默后,元成帝终是疲惫而艰难地撑着御案起身,直至蹒跚近前才将手中那本通关文牒递给了李绥。
“替我,送送她罢。”
悲凉话语之下,元成帝已然转过身,与她相背。
背影再也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而是大厦将倾般满是不可逆转的颓废。
收起通关文牒,李绥转过身便朝外走去,直至将要踏出,才道出了最后一句话。
“表兄,横亘了阿姐母子的性命,你又赢了吗?”
话音落下,元成帝只觉万箭穿心般痛苦地紧紧以右手攥着自己的心口,一滴泪水早已毫无征兆地落下,砸在他的手背上,灼热极了。
待李绥走至外间,便看到上官蕴等候已久的背影,闻声转过身来,上官蕴与她一笑。
这一刻,看着李绥手中的通关文牒,什么都无需说,却又什么都明了了。
“听闻今晨的一场大火,阿娘扔烛自尽了。”
说着话,上官蕴缓缓上前,与她只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谢谢,一切便拜托你了。”
“夫人今早已然出了城,她,还在等你相聚。”
听到这句话,上官蕴默然阖眼,却是落下一颗泪来,但她并没有伸出手拂去,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页,塞入李绥手中。
“这个,将来你与御陵王或许能用得上。”
面对此情,李绥意外看去,但见上官蕴没有多说,便也没有相问,只是将那张纸与通关文牒皆收入袖中。
待李绥走了出去,一旁的绿珠不舍地拉着上官蕴哭泣道:“娘子,您为何、您为何不一起离开——”
看到绿珠满脸泪水,上官蕴毫不悲伤,反而释然一笑地替她拂去泪光道:“傻绿珠,若我不死,便会拖累阿娘,这一生逃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安然避开追杀。”
说罢,上官蕴含笑鼓励地道:“不要哭了,替我整理上妆罢,便是走,也要走得体面。”
“娘子——”
待妆扮好的上官蕴在绿珠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杨彻和众将士皆不由看了一眼身旁默然伫立的李绥。
目光逡巡过在场逼她自尽的每一个人,上官蕴没有丝毫面临死亡的恐惧和不甘,反而携着无尽的勇气和傲气,一如当年含元殿那个肆意的上官女儿。
直到最后上官蕴才对向眼中冷漠的杨彻,眼眸顿生讥讽。
随着利剑出鞘的龙吟之声破空而出,在场的将士顿时警惕地道:“郡公小心——”
然而杨彻并未退避分毫,如一座山一般,始终屹立在那儿。
而上官蕴唇边也扬起几分弧度,铿锵有力地道:“你们不是要我的命吗?给你们又何妨?”
说罢,上官蕴冷笑地慑向在场每一个将士,那凛凛坦然的目光直逼得他们不由低下头,避开了去。
“国将不国,臣已非臣,你们手中的刀剑也只会对向同根源,同血脉的人——”
说到此,上官蕴紧紧捏住手中的长剑,好似捏住自己的寸寸决心,寸寸壮志一般,抬头仰望着廊外蔚蓝晴空。
“我这一生,只恨投了女儿身,落入这雀笼中,不得投身沙场,不得肆意杀敌,不得戍边卫国,待到来生,唯愿生为儿郎,一酬今生之志——”
说话间,一旁的绿珠已然哽咽出声,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抢夺她手中的利剑,却是反被人困住了手,不得挪动半分,只能绝望而焦急地哭喊道:“娘子,不要,不要——”
回首间,上官蕴给予绿珠温柔一笑,道:“好绿珠,我走了,不要哭——”
话音一落,便见寒光一闪,上官蕴已是含笑抬起手中利剑,横刀于脖颈,肆意划下薄如蝉翼的血口……
“娘子!”
随着绿珠撕心裂肺的哭喊,上官蕴的身体已然轻轻摇晃,下一刻便如断了线的纸鸢,重重朝着地上跌落而去。
这一刻,在场的将士皆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得不自觉低下头,避开这灼目的一面。而宫人们也在这倏然的变故下,在绿珠的哭泣嘶喊中不忍地低头拭泪。
“御、御陵王妃——”
看到跌在绿珠怀中,脖颈鲜血如泉水般汩汩外冒的上官蕴,却是艰难拾起右手长剑朝着李绥示意,冷漠的杨彻同在场人皆随之看了过去。
李绥在这瞩目下,压下心头的沉闷,上前半屈在上官蕴身边,只看到触目惊心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裙子,感受到她因为血液的流出,而止不住颤抖,痉挛的身体,李绥咽下喉间滞涩,便听得一个轻到似有若无的声音拂过耳畔。
“请把它替我、替我还给他罢——”
看到上官蕴颤抖地抬起手中染血的长剑,李绥却是并未接过,而是反捏住她握剑的手道:“他是重诺之人,既然将此剑赠予你,便不会收回——”
听到这句话,上官蕴唇边终于浮起了温柔幸福的笑。
“好、好,有他的佩剑,陪我、陪我至最后,足矣。”
说罢,上官蕴默然阖眼,一刻泪滚下,晕开了衣裙上的腥红一片。
“李绥,有时候我真羡慕你,羡慕你有他,羡慕你能轻而易举得到我毕生也求不得的——”
怀抱着上官蕴,看着她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李绥默然攥住了双手。
“替我告诉他,爱上他,我、我不后悔——”
说到此,上官蕴看了李绥一眼,眼眸竟带着几分狡黠的笑,一字一句从齿缝中颤抖地溢出。
“来世,我——必会——与你、与你一争——”
话音落下,倒在血泊之中的上官蕴渐渐闭上了眼睛,只有刀剑碰撞地面的铿锵之声敲醒了在场每一个人。
“娘子!”
耳边的哭喊笼罩耳畔,上官蕴已然倒在绿珠的怀中,看着天际飞过的一行大雁,眸中升起了无尽的羡慕与期冀。
“德妃,殁——”
一语之下,哀声四起。
可李绥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做给活人,做给天下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