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之城·上

(一)

“真的做出来了!了不起啊!”

李琅琊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物件,情不自禁地击节赞赏。他的情绪也感染了柜台另一边的安碧城,笑咪咪地点着头。“就是说嘛!我看中那个孩子果然没错,只凭草图和便宜材料,就能完成得这么好啊~”

炎热的伏月,全套金银首饰插满发髻显得太过沉重繁复,和蝉翼般的衣裙面料也不相配。最受女孩子欢迎的是雕琢成季节风物,材质又晶莹明亮的小巧钗环。为了满足她们心目中“带着夏日泉水清凉感”的成品要求,从南方进货的海贝、珊瑚、珍珠等等水生的镶嵌材料需求大涨。其中质地和色泽上好的,由安碧城亲自设计出图样,一起送到西市的大金银铺打造出成品,是水精阁仅此一家,数量有限的精美工艺品,受欢迎的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当然也会有一些小型贝壳、有瑕疵的珠子、珊瑚根部碎片等等次品不堪大用,但水精阁主人也为它们找到了一个不致光彩尘埋的好地方——同在金明大街的首饰行中,有个相隔不远的“张家老铺”,与水精阁也多有生意往来。这家的小女儿跟着大人学了不少雕刻镶嵌的手艺,只是年纪太小,家里也不会把重要的活计交付给她。安碧城偏偏注意到了这个孩子的才华,经常会把剩余的边角料交给她自由设计,她用这些廉价品做出的饰物别有一种天真自然的趣味,也成为了在水精阁寄卖的人气极高的商品。

李琅琊上次来水精阁闲逛时正好手拿一套插图版本的《述异志》,就顺手为小姑娘画了几张深海大泽中蛟龙怪鱼的图样做为参考,而这些诡异海生物的姿态就成了艾艾灵感迸发的契机,以此为蓝本的一批新首饰刚刚制作完工,此刻正摆放在柜台上。

细长的铜钗顶端,一小块琥珀打磨成不规则的椭圆,从两端各伸出四只细铜丝编成的短脚——原来是只小小的海蟹。两只神气活现向前挥舞的大螯却别出心裁,是用朱红珊瑚的碎片镶嵌而成。

一根形状还算完整,手指长的白珊瑚就依照本身的长短雕成了发簪,分叉成月牙形的顶部则顺势雕琢出一只弯曲着身子的海马,突出的肚皮部位正好是一颗形状不规则的南洋珍珠。

两片银色薄云母分别雕成两只章鱼的头部,乌银丝钮成了舞动的柔软触手,而每条黑色触手上都镶着一颗细小的琉璃碎粒。拿起这对耳环迎着光一照,斑驳闪烁的小小星芒彼此反照,一双章鱼好似在水波光影中萦回游动。

李琅琊还在一件件赏玩,安碧城已经又忙碌起来,从柜台下抽出了一只藤编篮子,在一堆琳琅杂物里翻捡起来。

“那么喜欢的话,殿下干脆全都买回去吧?”

“那可不成啊,其实你把这些试作品放在水精阁寄卖,不也是为了帮艾艾多找主顾,让她的才能有用武之地吗?我全买回王府去一个人玩赏可就没有意义啦~”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原料比较廉价,又不用给这孩子付工钱,寄卖的收入倒可以分帐。您也把我想得太伟大善良了……”

安碧城摇摇头笑出了声,手上挑拣的动作并没有停。当手指接触到篮子底部的物件时,绿眼睛忽然一亮。“咦——好完整的一只鹦鹉螺啊!”

李琅琊也摇着扇子凑了过来,果然,在一堆颜色亮丽的海螺、贝壳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只鹦鹉螺的外壳。像个鼓鼓的圆盘,大约四寸来长,乳白底色上一圈圈盘绕着金褐色的波纹,螺旋盘卷的造型酷似一只把头向后埋进翅膀的睡鸟。

“要拿它怎么办呢……这么大的螺壳单独做首饰不可能,但打碎了做小东西又太可惜了,多么完整的花纹啊……”安碧城把鹦鹉螺举在空中仔细端详着,螺口旋尖处亮银色的珠母质随之泛出一圈圈虹彩。

“……做个酒杯好不好?”李琅琊抿着嘴想了想,竖起一只手指提出了意见。“南朝的《异苑》里说过,有的江东贵族给鹦鹉螺壳镶上金边加工成酒器。壳里面天然分成许多小空间,可以蓄存下无穷尽的美酒,怎样都无法饮尽。而有幸能喝完的人呢,会在旋转无穷的螺壳中看到美妙幻境……”

“幻境?李公子又看到什么幻境了?”迈进店门的小姑娘正好听到一个话尾,步履轻快地走近了柜台,一眼就看到了安碧城手里的鹦鹉螺。“真漂亮啊!嗯……这个,能不能交给我设计啊?我想想看能做成什么……”

十六岁的艾艾是个细高挑身材的姑娘,皮肤是健康的蜂蜜色,明朗的眉目和利落的态度都像个顽皮急躁的男孩子,不过目光掠过柜台上陈列的首饰时,她脸上还是露出了小女孩掩不住的一丝得意。

安碧城注意到了艾艾眼中闪烁的光芒,轻笑着放下了手里的鹦鹉螺。“这个交给你是没问题啦,不过不适合做首饰。你想想看,那效果岂不像头顶着一只蜗牛?”

“哎也对啊……”看着艾艾也犯了难,安碧城回头一指李琅琊。“就麻烦李公子再给咱们画一张草图吧?告诉艾艾姑娘怎么把它加工成一只漂亮的——鹦鹉杯。”

(二)

五天之后是艾艾说好完工的日子,之所以费时不多,是因为比起深海主题的首饰,“鹦鹉杯”的工艺其实并不复杂。光润平滑的银灰色内壁几乎不用怎么加工,内部一格格蓄酒的小室也都是天然形成,匠人需要做的就是把螺壳的口部和边缘镶扣上一圈金属边,再为壳身平置的底部加一个小底座。

这天傍晚,安碧城在水精阁后院的门廊布置好了小小的漆台酒案。李琅琊从小巷深处的绿荫走来时,粉紫胭脂色的暮光正染遍了庭院。花砖地上洒了清水消除暑气,积水的浅浅倒影中,从屋檐垂挂下来的藤蔓就像天然飘荡的青竹帘,缀满青藤的蓝紫色牵牛就是信手装饰的玲珑宝珠了。

安碧城正在小心地为一只青瓷罐启封,蜜一般的果香随之飘出了罐口。李琅琊撩起袍角在配着竹编椅背的锦茵上盘膝坐好,波斯人则动作优美地把罐中液体倾入质地轻薄的细颈琉璃瓶,蔷薇色的酒液映着天光,简直像一泓融化成甘露的晚霞。

“这是陈了足足一年的杨梅酒,正适合伏月里消暑……”安碧城抬眼看着李琅琊打开提在手里的竹雕方盒,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我虽然不知道主人要准备什么酒,倒是意外地带来了绝配的新鲜杨梅呢~”

安碧城显然对小宴的酒果安排很是满意,又顺手摆好了跟清透琉璃器相衬的一副酒杯。“不过今天的主角还是鹦鹉杯啊,艾艾姑娘就快送过来了~”他顺手摘下几朵牵牛花放在绛红杨梅旁边做装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就着斜倚廊柱的姿势懒洋洋地把手臂枕到了脑后。

“对了,那天殿下你说,从鹦鹉杯中可以看到幻境。我后来还认真地想过,会不会是古代的江东夜宴上,用它狂饮的人酒醉之后产生了幻觉,从此以讹传讹?毕竟完整得能做成酒器的鹦鹉螺并不多见,那样无穷旋转的外观花纹,看多了真会有被卷进漩涡的错觉呢,由此产生神奇的附会也很有可能吧?”

“嗯……这样想也有道理。”李琅琊望着不远处池塘的水光有点出神。“可是,也许,他们看到的是别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于世间,却还保留在记忆中的东西……不是说,沙滩上捡到的海螺中能听到遥远海风的声音吗?每一只鹦鹉螺也都是曾经活过的生物啊,它们曾经看到过,感受过的景物会保留在哪里呢?”

“也许我们今晚就能体验一番了?”安碧城凑近了点,语调有点顽皮,刚回过神来的李琅琊倒被说得一愣。“啊?你说什么?”

“我说啊——螺壳里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幻境,或者说,保存着什么样的记忆,也许我们能亲眼去求证一下。美酒、闲人、鹦鹉杯——毕竟所有的要素都齐全了啊!”

院门口的花树丛传来脚步的轻响,穿着普通青色细葛衣裙的女孩子从月洞门探出了头。“我看见正门已经关上了,就走后门进来……没关系吧安公子?”

“没关系啊艾艾,我们正在等你呢!”安碧城笑着招呼艾艾过来。“你看我们设了小宴,就等着你和鹦鹉杯光临呢~”

艾艾露出尖尖的虎牙笑出了声,毫不羞涩造作的态度让人看了就心情舒爽。“两位公子肯定是说谎哄我哪!你们明明等的就是这个小宝贝嘛!”话虽是这么说,她人已经席地而坐在门廊上,一边像男孩儿一样满不在乎地摇晃着双脚,一边打开了提来的青布包,擎出了已经装饰完工的鹦鹉杯。

“咱们这个只能算是便宜版本啦,用的镶边材料是黄铜。要是真像传说里一样用金子,可就要惊动我家大人了……两位可别嫌弃啊!”

(三)

螺壳锋利的边缘被镶好了一圈光滑的铜边,锁口处细细鎏着海波形纹路,两旁还镶了一对捉手用的铜耳。螺尾处刚好是它做为酒杯接嘴的部位,镶扣的铜边在这里被雕出一个上挑的俏皮弧度,侧看时就像是鹦鹉上翘的尾羽,换个角度才看出。这个小尖角被雕刻成花瓣一样圆润的形态,像是细心熨贴着用它豪饮的人类的嘴唇……

“虽然有李公子给我画的图,可我还是有点心里没底啊,毕竟没有见过实物……古时候的人真的是用这样的杯子喝酒吗?那还真是有点,有点可怕啊……”

李琅琊正细心鉴赏着铜边上精美的花纹,迟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小姑娘呢喃的话中之意。“嗯?什么?为什么说……可怕?”:

艾艾好像也没想明白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她眨着大眼晴停了停才回答:“……再漂亮的壳也毕竟是死去的海螺丢下的东西啊,就好像是它的衣服……或者房子一样。总感觉离它太近,会看到什么不想看的事情……”

“那只是古书里的几句记载罢了,鹦鹉杯在古时候并不常见,也没有那么可怕。”李琅琊有点诧异于这个女孩子的敏感,或者说悟性,但还是放轻了语调抚慰着。“不过因为它的样子太奇妙,人类总是这样舍不得放弃美丽的东西,想把它留在身边而己。”

艾艾灵活飞扬的眼神忽然凝住了,好像这温和贵公子的言辞是一滴突如其来的淡墨,蓦然渗入了她明镜止水的心,幻化出了飘忽莫测的图案。

安碧城也觉察出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忙笑着叩了叩桌子。“别再讲故事讲得口干啦!我们快来试试这神奇鹦鹉杯吧?看看是不是倒进美酒就永远喝不完?”

他双手拿起了琉璃瓶,淡红娇艳的杨梅酒液通过细长的瓶颈倾入了鹦鹉杯。因为三个人的目光的凝注,这一刻就好像被奇异地拉长一般——

同样黄铜材质的底座让鹦鹉杯在小案上平稳站立,绯红酒液与银色珠母质的内壁交错时,宛如细小星屑的光芒一缕缕沿着杯壁飘摇上升,随即在接触空气时化于无形——也许那只是过于微小的泡沫带来的错觉?

当琉璃瓶中最后一滴酒像珠子般滴落,鹦鹉杯中的琼浆泛起了小小的涟漪,摇漾着映出了夏夜天空刚刚浮现的清凉风物——不知什么时候,圆月已经越过了郁郁柳荫,闲静地点缀在夜空一角,光滑微冷的月亮表面与珍珠色的鹦鹉螺内壁有着奇妙的呼应感。

安碧城有点惊讶地放下了空空的琉璃瓶。“比想像的容积要大很多啊——看来传说不完全是附会?”

“鹦鹉螺里层藏的空间很大,旋转着分成一层一层,像水车轮又像花瓣……”艾艾忽然低低地开了口。“所以倒进很多酒也不会溢出来,但也不是永远喝不完那么神奇……”

“嗯?艾艾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已经试过了?”安碧城微微侧首向她一笑,执着一双铜耳平端起了鹦鹉杯。“捧着这么一大杯酒牛饮可就太扫兴啦,还是要分到各人的水晶杯浅斟慢饮——这样来回折腾,我们还真是有点自寻烦恼……不如先敬艾艾姑娘一杯?”

他捧杯之前,艾艾就忽然红了脸,却显然不是因为害羞推辞。她盯着鹦鹉杯中宝石溶液一般的美酒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那满杯荡漾的月光令她不安。从怔仲中回过神的艾艾冲口而出的是一句坚决的否认。“我可没试过用它喝酒!这么奇怪的东西……我只是凭手艺人的经验推测出来的!”

安碧城好像对刚才那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倒是对艾艾的立刻否认有点意外,李琅琊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察觉到了自己语气和用词的生硬,艾艾移开了凝视鹦鹉杯的目光,可神情里却有极微妙的一丝恋恋不舍……“那个,我家铺子里还有事,我就不多留了。谢谢两位费心了……”

(四)

从告辞到跳下长廊走出月洞门,艾艾的动作很快,李琅琊想挽留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好将遗憾的目光投向了小案上的果品。“这孩子今天怎么了?至少该让她把这些杨梅带回家作礼物的……”

“难道是因为天太晚了,跟我们一起喝酒不方便?”安碧城倒好了酒,手指轻轻抚过了鹦鹉杯上凉凉的铜边。“往常她也不在意这些啊,女孩子的心思可真是难讲……”

“啊,所以说应该请端华大人一起来的!”他迅速恢复了疏懒安闲的神情,狡黠地挑起眼角一笑。“他对于猜想女孩子的心事最内行了,一定能安慰好艾艾的~”

“如果不是要在宫里值夜,他早就飞过来了。你忘了他上次对艾艾的手艺奉送了多少赞美之词?”

“啊啊与其说是赞美不如说是‘谀辞如潮’吧?我也自认为口才不错了,可端华大人那种好似本能一样的甜言蜜语还真是望尘莫及呢!”

不知在大明宫的月下发呆的某人此时有没有突如其来的喷嚏,水精阁里的两个闲人倒是很快忘掉了那一点点不安,在笑语中推杯换盏,开始享受夏夜的风雅之事。不知是因为酒器来自深水之底,还是心理作用使然,今晚的美酒的确带着一种沁人肺腑的天然凉意,似乎暑气没有办法越过那层薄得可以透过光影,却旋转着火焰般灿烂纹饰的鹦鹉螺外壁。

随着飞觞小酌的动作,映在淡红酒面的月影不断起伏摇荡,那仿佛借自天空满月的珍珠色荧光一刻比一刻更璀璨。像雪粒又像雾气的薄光环绕着造型古老而奇异的鹦鹉杯,像缓缓攀升而不自知的醉意,那潮汐般的月光也无声浸透了水精阁的玲珑池阁……

——大概是这个意象鲜明地烙印在脑海中吧,不断往复的水波汩汩之声侵扰着感官,让李琅琊始终不能真正进入沉眠无梦的醉乡。当水声越来越清晰地撞击着意识,甚至脸颊都感觉到冰冷潮气的攀附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舒展着因久坐而酸乏的四肢直起了身子——随即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愣住了。

眼前不是片刻之前的月光庭院,而是浩渺无际的一片荒滩大泽。或大或小的水洼边横生着桀骜的苇草,那沉黯阴湿的绿色非但没有可堪入画的秀美,反而像水中魍魉的长发一般令人不安。在乱草间纠结升腾的水雾与这莫名出现的江滩一样一望无际,那沉重粘稠的质地就像一只只执拗冰冷的手,牵扯着衣裾让人难以举步。

李琅琊茫然四顾,只感觉那挟着水气的冷风吹得肌肤一阵阵泛起寒栗——至少这能证明自己不是因为酒醉颠倒而陷入了梦魇。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用力摇了摇头——既然不是做梦,那么在原地装睡也没有用,不如试探着往前闯一闯,去主动找出身陷其中的缘由,不管谁也好,一定是有什么讯息想要传达给他知道……

嗅着风中越来越重的水腥气,李琅琊跌跌撞撞地避开水沼和长草的障碍,很快长袍下摆就坠满了湿重的水迹,让他的步履越发艰难。而当他发现那一片片漠然镜面般的水泽面积越来越大,几乎在前方沿伸成一片时,他忽然明白了茫茫迷雾与水声的来源——眼前分明是一碧万顷,烟波荡逸的巨大湖泊!

在这水气弥漫的幻境中没有月亮,碧幽幽的水面却隐约映着银色的月影。李琅琊忍着透骨的寒气走近些才发觉,水中荡漾的应该不是月亮的镜像,因为在漆黑的水波间起伏,云母般泛着微光的物体是如此众多,由远及近的一片片幽光带着古怪的寂寥意味,愈发反衬出湖水的深不可测,这情景……这情景就好似在遥远的水底,有人放出了无数祭奠亡灵的孔明灯!

像是被水中的凄凉灯影蛊惑,李琅琊不知不觉走得更近,近得只差几步就要越过被荒烟衰草遮蔽的湖岸边界,他总算及时收住了脚,却在定睛往水中细看时猛然失去了冷静——在那被淡淡寂光环映的幽深水底,像从镜中眺望彼端,有个人影正抬头向上寻找着什么,在与李琅琊眼神相遇的瞬间,那金发碧瞳的容颜露出了模糊的惊讶之色,而水面另一端的李琅琊已经失声惊叫出来——

“碧城?你怎么会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