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晨骑马出皇都,闻说埋冤在路隅。
别我已为泉下土,思君犹似掌中珠。
四弦品柱声初绝,三尺孤坟草已枯。
兰质蕙心何所在,焉知过者是狂夫。
——杨虞卿·《伤英英墓》
离那梦魅的夜晚已有一个多月。今年进士科的皇榜已经公布,书生的名次不高不低,恰好可以留在京城中做一个芥豆微职的小官员。琼林探花宴上的荣耀自是轮不到他身上,倒是在谢师、联句等等人情应酬的场合,与几位出身士族的子弟有了点头之交。
虽然如此,在米珠薪桂的长安城,衣食上的窘境却总是如影随形。已是春色如酒的时节,从厚重冬衣中解脱出来的人们兴致正浓,换上了轻便富丽的绫罗衣裳仍不满足,三五成群地拥在东西两市的衣肆中选购着最新的花样款式。想要两件出门拜客的衣服,书生也在人群中挨挨挤挤,却半天也挑不到便宜又体面的袍服,白白累出一身的汗。
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书生想去街对面人流较少的地方歇一口气,正要举步,却忽然有种熟悉的颤栗感传遍了身体——像音乐流淌过绿水,像桃花染遍了山野,像春天的香气般让人晕眩的美……他霍然回首,好像亲眼见证阳光下绽开一个最鲜丽的梦。
她换上了一身浅粉的衫裙,浓黑发髻用一支青玉钗挽着,额上依旧点着朱红的梅妆,手中轻轻摇动着圆月纨扇,整个人像一抹晴空中的淡淡烟霞。身后的侍儿手里捧着一叠色彩缤纷的绫锦料子,主仆两人正一边说笑着,一边往衣肆外走去。
没有思考的时间,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书生叫出了她的名字——“湘灵?”他以为是一声用尽了力气的大喊,实际上却有太多无名状的感情堵在喉头,让他只发出了一声颤抖的低唤。
女郎的侧影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反而径直向人群拥挤的地方行去,脚步带着几分惶急,长裙下摆在地上划出迅疾消散的波纹,像疾风吹散了轻浅的霞光。书生拼命追了过去,绕过一家家喧嚷的摊贩,拔开一重重绣金贴花,五色画卷般飘舞的软烟罗,一路奔向那池心月光般的影子……
“湘灵!你要失约吗?我和你约好了的……”他近乎凄切地唤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穿过热闹的市声到达她的耳畔,只看见她在街巷的转角处停下了脚步,却在书生欣喜走近时,举起纨扇遮掩着面容,似乎羞于直视这个曾有一夜之缘的爱人。
千言万语涌上了心头,书生一时竟说不出话,反倒是女郎先开了口,声音从纨扇后轻轻飘出,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伤感:“您已经全都知道了是吗?又何苦再来找我?”
书生楞了一下,他想到那个交织着迷惑与震惊的寒冷早晨。他在升平坊的入口一直徘徊到人流如织的近午时分,才有勇气重回到北端宅邸的所在之处——那富丽的红墙、壮严的门楣、屋宇中宝光闪耀的丽人倩影……全都化为乌有,就像蜃气中的宫殿在阳光中消散如烟。只有废园旧址上的层层藤蔓,离离野草。还有满地的破碎碧瓦,上面结着同样残破的蛛网,在早春的阳光下丝丝络络飞舞着,竟然有飞絮沾衣的错觉。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冷入骨髓的恐惧,可他同样忘不了那场曼妙销魂的奇遇。多情的诗人不幸在名都落魄,路遇的神秘美人却独具慧眼,识人于风尘之中……每次他回想起那一夜,眼前的灰暗生活就好像宣纸上的淡墨渐次消隐,自己则身为主角,走进了一个个牡丹色的古老传奇:他是怀才不遇的曹子建,她就是顾盼有情的洛川妃;他是埋没于俗世的李卫公,她就是夜奔相随的红拂女——他早被这浪漫情节迷住了,魇住了,就算主角小有瑕疵,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出来:“我后来又去过您的宅第,是看到了……可那不算什么……”
她的姿态没有改变,纨扇后的声音却隐隐带着一丝颤抖的期待:“身为异类,事可愧耻。我怕是没有面目再见您……为什么不就此忘掉我呢?”
书生急得声音都哽住了,他想一步跨上前去捉住女郎的手,拨开那半遮半掩的团扇,却又怕动作唐突,她会像那些楼宇亭台一样在阳光下消散无踪。只好放缓了声音挽留着:“我没有害怕,更不愿意忘记你。这不算什么,更不必惭愧,除非……”他忽然真的怕起来,声音里带了不自知的哀恳。“除非是你把那晚当作一个游戏,你想忘掉我这个可笑的人类……”
女郎从扇子边缘端详着书生,眼波如同春水慢慢消溶了最后一点薄冰,终于汇成了温暖的涟漪。纨扇轻轻移动,露出了正泛起夭桃之色的容颜。淡淡的笑意像是被风吹来,却奇异地掺合着喜悦和轻愁两种情绪。
“……没有办法了,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呢……”
(二)
三个人穿过游廊跑向正厅的时候,雨点仿佛应和着脚步的节奏,骤然加快了频率,整个大宅突然被雨声包围了。闷热的风裹着雨点横砸过来,谁也无暇抬头看看漆黑如泼墨的天空,但谁都能感觉到,层峦般的乌云正滚滚压城而来,遮蔽了最后一点光亮。
正厅的大门敞开着,橘黄色的灯火在门口石阶上映了一个半圆。长裙短襦的侍女们在小小一片光线中挤作一团,好像越雷池一步就会被不知名的鬼魅拖进黑暗中去。珠镜夫人被她们拥在中间,紧捉着领襟的手指拧得惨白,脸色也是一样。主仆们如出一辙的恐惧表情,映在电光中活像一群雕工精巧却未及上色的陶俑。
端华跑得最快,几步就上了石阶,可马上发现她们的身影正好挡住厅内的情形,女孩子们惊恐注目的方向却是自己身后!他霍然回首,差点撞上随后紧跟的安碧城和李琅琊,却也看清了对面高阁上的异状。
从高度来看,那应该是一般的花园宅院中常备的观风楼,四边的排窗都敞开着,登临其上就可以俯瞰整个庭院风景。它位于正厅的西北一侧,和厅门中间隔着一片雨水淋漓的白石露台,三个人刚才正是从露台上穿行而过,谁也没分心发现身边还有一座数层高的小楼,这一回首间才发现,飞檐在夜空中挑出模糊的影子,檐下飘摇不定地坠着一串灯笼,光芒昏暗却又奇迹般地没有熄灭,正好照出在廊柱间移动的两个人影。
跑在前边的依稀是崔绛,那锦衣玉带的高身材隔着一段距离还是醒目得很,姿势却是歪歪斜斜,醉酒般深一脚浅一脚向楼阁高处登去。排窗间不断闪过他颠簸的影子,他的表情看不清楚,断断续续的叫喊却被高楼风声几度阻断撕扯,活像从深渊底层传来的古怪悲鸣——
“不是我!不是我!你去找他啊!不要过来!”
他呼喊的对像也不知是楼外的风雨如晦,还是楼内的沈雪舟,后者白衣的影子踉踉跄跄地追在崔绛身后,跑得吃力之极,好像几度想伸手拉住狂奔的崔绛都没有成功。
并不是细细猜测那模糊话语的时候,在看清两人面貌的下一个瞬间,端华已飞快地蹿了出去,脚步在白石上溅起大片碎冰般的积水,几个起落就已经跨过了露台,冲进了小楼,一步未停就向楼上飞奔而去。
以端华的速度,冲上两层楼高不过是振衣的片刻,但在他的视野中,窄窄的木楼梯被拉成了古怪的倾斜角度,行行复行行,转折向无穷高处。他奋力攀登着,却忽然有了永远也到不了尽头的错觉。脚步仿佛被什么粘稠的力量阻挠着……他在莫名的疲累感中跑到了第三层阶梯转角处,一片白影突然闯进了水波般动荡的视界,让他悚然一惊,倒从扭曲空间的恍惚中醒过神来。
——那白影一望可知是沈雪舟的衣裳,他半曲着身子伏倒在最末一节楼梯上,整个身子拗成极不自然的姿态,脸埋在楼板上一动不动,像个散了线的木偶。
端华兀地止了步,心像被一阵冰雨击沉了下去——又是一条人命吗?这个被诅咒的夜晚到底是怎么了?那雷雨中飘摇尖叫的难道真是看不见的怨灵?
白影子忽然动了动。俯卧的书生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艰难地抬起头来,眯细的眼睛从乱发的间隙注视着端华,似乎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端华提在喉咙里的气一下子吐了出来,连忙蹲下身将沈雪舟扶坐起来,一挨近便看见他额头上的大块淤青,脸上还有些细小的擦伤。
“……这伤是怎么回事?崔绛在哪儿?你们为什么跑到楼上来?”对着端华连珠炮般的追问,沈雪舟皱紧了眉抚着额上的伤痕,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艰难地半转过脸望向楼上:“他在上面……他突然发了狂,我怎么也拉不住他,反倒被他推了一跤,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发了狂?”端华听得又是糊涂又是焦躁,向上望一眼黑黝黝的楼梯口,想起刚才一瞥之间崔绛摇摇欲坠的狂态,只得一撩袍襟站起身来就要往上追。刚跨了两步,一道闪电突然无声地飞降而下!冷冽如刀锋的光芒将天地照了个通透,如同一片惨青的白昼鬼域。端华脚步滞了一滞,不由自主地往楼窗外望去——
那只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却又好似漫长停格的画面:一个人影从上方石头一般坠落下来,经过窗口的刹那,苍白电光正照亮那颠倒过来的一张脸——因为惊恐而瞪得睚眦欲裂的眼睛,张大的嘴巴不知是不是正在发出尖叫——因为闪电裹挟着他的身影转瞬即逝,轰鸣的雷声大洪水般倾泻而至,眼前又是无尽的黑夜之渊。
(三)
因为太过惊异,端华和沈雪舟谁也没叫出声来,两人目不转睛地瞪视着窗外,好像刚才目睹的只是以闪电为笔,以夜空为幕画出的恶作剧幻觉。直到楼下好多人一起发出的惊慌喊声穿破了雨幕,端华才反应过来奔到窗前,顶着劈头盖脸斜飞进来的雨水探身往下望去。楼下晶莹的白露台上,已经多了一个醒目的物体——崔绛结结实实地摔在空地上,露台彼端的女眷们显然目睹了全过程,正一边乱纷纷尖叫着一边往厅堂里退缩。而安碧城和李琅琊离那僵卧的躯体只有几步之遥,正仰起头向楼上望着,两张水淋淋的脸上殊无血色。端华跑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把沈雪舟半扶半架起来,磕磕绊绊地冲下了楼。
俯卧的崔绛被小心翻过身时,围着的四个人本来就面如土色,此时更是齐齐往后闪了一闪——不用再去费心验看他头上撞出的伤口了,血迹被雨水冲刷得淡了,他的脸反倒显得干干净净。可怕的是那张白净脸上的表情:五官被不知名的恐惧扭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已不会动的瞳孔像对玻璃珠子,正泛出冷冷的死光。
安碧城背过脸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又像在风里捕捉住了游丝般的讯息,掉过头来一脸疑惑地左右顾盼着,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味道?香得呛人鼻子……”
其余三人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不合时宜的气味,不由跟着安碧城的眼神寻找着,直至目光一起定格在崔绛的左手上——半握成拳的指间沁出几道朱红色的湿痕,浓郁的香气正从手指和袖间盘旋上升着,中途又被水气缠绕,变成了沉闷的古怪味道,像毛皮触感般浓腻粘人。
安碧城咬着唇抹了抹脸上的水迹,慢慢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拈起了崔绛的左边袍袖。死者苍白的手随之翻转过来——红痕一直沿伸到了手心,那里有几颗大小如茱萸的颗粒,已经被雨浸和紧握得半化成泥,浓烈的香气却像烂熟的水果,不顾一切地发散出意态妖艳的绝望之感。
伸指拈起半颗似是而非的朱红豆子,放到鼻下嗅了嗅,安碧城像是不胜浓香袭人地闭了闭眼,似乎是想苦笑一下,嘴角却挑得极其勉强:“ ……是龙涎香丸。很纯正的上品呢……”
“香丸?”李琅琊忽然抬起头,眸子在雨丝后黑得慑人。“香丸这种东西,没有空手拿着的道理,它只能是放在……”
他的话音止住了,短暂的沉默浸透了奢靡的死寂之香,直到波斯人的低语闪现在细密的水帘中:“——它只能是放在香盒或者……随身的香囊里。”
“——啊!”端华像被猛击一般反应了过来,一边胡乱向空中打着手势一边拼命转动着脑子。“就是那个啊!那个第三首诗!说秋天的那一首……是什么来着?”
“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安碧城用奇异的舒缓语调念出了对偶工整的诗句,目光也慢慢转向了一旁沉默的沈雪舟。“正像您说的,又一个《子夜歌》的诅咒实现了——美酒好像没能让崔公子延年长生,茱萸香囊也怯除不了恶鬼,是不是?”
沈雪舟眼框下带着明显的青黑阴影,憔悴的不仅是神态,回应的声音也像风中纸屑一样轻飘无力:“我早说过谁也逃不过……我迟早也会这样……”
雨中的谈话就此陷入了不祥的僵局,直到珠镜夫人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隔着雨雾传了过来:“……请不要再淋着雨了,进厅堂来谈吧。如果崔公子已经……已经仙逝的话,可以停放在偏厅吗?”
(四)
几个人把崔绛的尸身搁置停当后才回到正厅,乘此间隙,侍女已把紫铜火盆烧旺了起来,兽炭在红焰中炸出轻微的爆响,湿透的衣袍靠近了便会升起淡薄的白色水汽。然而围炉沉默不语的人似乎不太享受这份惬意——这已不是与死亡几步之遥的问题,那如影随形追索魂魄的暗之凶手,似乎就隐藏在从天而降的雨滴中,缠绕在不停呼号的大风里,诅咒的诗句一个接一个变成现实,谁都防范不了那突然袭来的尖牙利爪……
安碧城最先放弃了对炉火的凝视,回头打量了一下陈设。那面华美的黑曜石屏风前还散放着三副坐茵,小矮几上亦搁着三只浅碧琉璃的茶碗,像是有人曾围坐饮茶的光景。不过其中一只茶盏翻倒在案上,茶汁淋淋漓漓直滴到坐席上,浸出一圈半干的淡黄印子。
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珠镜夫人忽然红了眼圈,她轻轻走过去摆正了茶碗,有点慌乱地解释着:“你们三位去前边长廊安置韦公子的时候,这里只有我和沈、崔两位贵人,那样静坐着实在难堪,我就让侍女们煎了新茶,我陪他们一边饮茶一边等你们回来。谁知道,没有饮过两巡,崔公子就……就突然发起狂来,满口叫着有什么东西在追他,就那样跑到了大雨里,一直冲到了对面的楼上……”
“他在喊叫些什么?沈兄你离他最近,明白他的意思吗?”端华回忆着小楼里的情景向沈雪舟发问。后者抚了抚额头上刚被包扎好的伤口,神情还是失魂落魄的,语气却不再轻忽,倒有种豁出去一般的笃定:“他一定是看见那位索命的鬼魂了,就像卢蕊和延之一样。所以才吓得神智昏乱,不辨方向地乱跑。他求那冤魂不要追他……可‘她’哪里会轻饶呢……”
他说得鬼气森森,烛影都好似跟着摇了几摇,不由人从心底升起寒意来。安碧城看了他一眼,低头把袖子翻了个面向着炉火,望着小火苗问了一句:“这么说真是鬼魂把他推下楼了——沈兄看到那个鬼魂了吗?”
沈雪舟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我愿意付出余生,去换一个跟她见面的机会,只可惜她不愿现身让我看到……”
端华听着听着眉毛又拧了起来,发出恨恨的咋舌声:“又是什么‘她’啊‘鬼’啊,说半句藏半句的!你们要是早把话说明白,说不定崔绛还不会横死!难道明天见了官你也这么绕圈子说话?!”
李琅琊忽然伸手扯了扯端华的衣裳,制止了他的发作。他正坐着面向沈雪舟,火焰分隔出的暗影在他端秀的脸上摇摆不定,话音却是安详平静,如同紫铜炉身端然不动的凝光:“您也许有不愿说的苦衷,但依现在的情形看,或许您自身也会有危险,还是不想说吗?”
他停了停,似乎对沈雪舟的沉默并不意外,继续说下去。“关于那组索命的诗句,也就是《子夜四时歌》,我有一点想法,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您包涵为上。”
沈雪舟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旁边的珠镜夫人却明显不安起来:“还是我的错吧……我开始就不该唱什么子夜歌,我不知道那是会带来凶兆的诗……”
李琅琊向她笑了笑。“在宴会上唱出美丽的诗,怎么会是您的错呢?我感兴趣的是——这组子夜歌,您是从什么途径知道的?”
“无非是……坊间刻印的诗集啊。沈公子是名播文苑的乐府诗人,当然是从他的集子里读到的——有什么不对吗?”珠镜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都满是困惑。
李琅琊点了点头:“可我第一次听到这组诗,却是在两年前的一次游春庆典上。有一个擅演百戏的杂耍班子在长安做场,演了一出新编的小戏,是根据沈兄著作的长安怪谈改编而成的,名字就是——《任氏传》。”
沈雪舟第一次抬起眼睛直视着他。
“贫穷不得志的书生遇到了变化成美人,托名‘任氏’的狐精,就此两情相悦。书生并未嫌憎她身为异类,两人度过了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书生为她写下了记叙四季的温柔情诗,就是这组《子夜四时歌》——这当然不奇怪,很多写传奇小说的作者,都喜欢把自己的诗作插到故事里去,让情节更加优美生色。但是奇怪的是,我只在《任氏传》口头流传、杂戏改编的早期版本里见过这组诗,当《任氏传》正式定稿,编入沈兄的传奇文集时,这诗就消失在故事里,连书生做诗的情节都没有了。后来子夜歌又夹杂在其他众多乐府民谣之中,出现在沈兄的诗集里,位置很不显眼——您为什么要从传奇文本里删去这组诗呢?”
这一长串话显然绕得端华有点头晕,他连忙伸手示意李琅琊说慢一点:“……等一下等一下——就是说,在《任氏传》的情节里,《子夜四时歌》是书生写给那个狐精的。其实当然是作者沈雪舟自己写的诗,假托书生之名安插在故事里……”他想了片刻,瞪大了黑眼睛转向沈雪舟。“刚在廊下看到韦延之尸体的时候,你好像跟崔绛说过一句‘你知道那是我写给谁的诗’——那么在现实里,你到底是写给谁的?”
安碧城低低地加了一句:“也许应该这么问——《任氏传》和今晚的事,到底哪个才是现实?”
沈雪舟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姿态有种灰白余烬般的疲倦感。片刻之后,他像是做了决定一般睁开眼睛,向着环视他的人们淡淡一笑。
“——所以最终还是要说出来吗?反正事已至此,隐瞒也没什么意义了。”他轻轻整理了一下略微散乱的白衣领襟。“也许今晚的事,会被后来的人写成新的怪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