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喜雨·下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

(一)

李琅琊推开水精阁前门的时候,眼中所见的景物,有一刹那几乎不可察觉的扭曲。好像微风吹动了湖面,水中的倒影微微一晃,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唉……?”李琅琊微怔了一下。“……是睡眠不足吧……大白天的也会头晕目眩……”一边在心里轻轻嘀咕着,一边继续着推门的动作。

干燥的阳光照进室内,在一排排瓷瓶和玉器上反照出柔润的色泽。几重映射之下,店堂深处一改往日的深幽,有种近乎奇异的明快轩阔。安碧城端坐在红漆贴花的木榻上,俯首在小桌上拨弄着算盘,看到李琅琊进来,抬头微笑了一下:“殿下安好啊?这种小事也要劳大驾亲临吗?差遣下人过来不就好了?”

“……呃?”李琅琊呆了呆,脸上浮起了不知是困惑还是受宠若惊的微妙表情。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突然这么生疏的客气,反而让人有点不安呢……”

“……亲切迎客可是生意人的本份,殿下总是这么爱说笑吗?”安碧城举起柳丝黄的轻罗衣袖,掩唇轻笑了一声,腕间黄金镶天青石的镯子一闪,映得绿色的眼波盈盈欲下,容颜像个绫纱裹成的偶人般精致无瑕。

像是被那妖艳倍于往日的容光照得心神不宁,李琅琊脸庞微微一红,收拢起眼神在店堂里张望着:“瑟瑟呢?我来接她回家啊……”

“她跟猫小子一起出去玩了。什么时候回来可不一定。”安碧城闲闲答了一句,又埋首专注于算盘上的帐目。

“哎,那可不巧了啊……”李琅琊嘀咕了一声,犹豫地问了出来:“可现在不是三月三的旺季吗?你肯这么慷慨地给朱鱼放假啊?”

“没办法啊,瑟瑟一直说要出去要出去,我也拗不过她。再说猫小子也很麻烦,你知道的,金华猫族的家伙个个精打细算,他工钱那么贵,休息一天反而比较划算呢~”

“……这样啊……”李琅琊头痛似地抚着额角,眉心蹙起一团忧愁之色。

“殿下不如先回去吧?晚上我送瑟瑟回府也是一样的~”安碧城语声轻柔地劝慰着。忽尔语声一紧:“殿下!别轻易碰那些易碎的宝物!那个瓷瓶可是东晋传下来的绝品!”

李琅琊慌忙从一个青瓷瓶前转过身来,举高了双手表示抱歉之意:“没有没有!我只是凑近了看看……话说回来这个就叫作‘魂瓶’是吧?是随葬的明器,里边通常都放些谷物种子什么的。这个瓶口的堆塑可真是精细得万里挑一呢~”

安碧城眼神亮了亮,似乎颇讶异于李琅琊识货的好眼光,很有点自得地粲然一笑,满室生辉:“没错啊——这是建业宫中御制的豆青釉。釉色这么纯净可爱,的确不是别处的窑址能比拟的啊~”

“双阙阁楼、神仙百戏、羽人乘龙……啊这个屋子里还养着鸟和小狗呢!”李琅琊一处处指点着瓶口处奇巧生动的立体塑像,兴致盎然地求证着:“书上说‘魂瓶’装的是往生者的精魂和食粮,那这些雕刻,就是他们在冥间的住所和起居生活了?雕得也太活灵活现了啊!”

“嗯……天色不早了,殿下若是没别的事,还是请回吧……”

“这只猫雕得好漂亮啊!养了这么多动物,看来这位墓主是出身大户人家呢……不过呢,就算是东晋贵族,在住所里出现鳄鱼……也太离谱了吧?”李琅琊对安碧城明显的逐客令恍若未闻,依旧兴致勃勃地探究着,手指轻轻抚过了魂瓶雕刻群中不起眼的一只猫与一条鳄鱼——“能给我讲讲这猫和鳄鱼的来历吗?”

安碧城端雅的笑容丝毫未变,瞳孔却静静收缩了起来。

李琅琊转身面对着美丽的波斯店主,眼中已没有了笑意。

“瑟瑟她是一条小鳄鱼的灵体,是不会说话的——所以她不会对你说‘想要出去玩’。还有朱鱼,他是金华猫没错,在水精阁拿的却是超低的工钱。以店主的脾气,绝不可能在上好的生意时间让他溜出店闲逛——你刚才编的那套话,全都是错的。”

他的手指掩在袖中,用力紧握得失去了血色,却还是直视着那双翡翠般的眼睛问了出来。

“——你不是安碧城。你到底是谁?朱鱼和瑟瑟在哪儿?”

(二)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仿佛有大朵的阴云移近了长窗。从那流云蝙蝠的雕花格子望出去,只看见一片阴惨的灰黑天色。投映在地板上的沉重黑影,更像墨汁一样缓缓渗开,一点点吞没了厅堂里明亮的空间。

安碧城在光暗交界之处端坐着,唇边泄露出折断寒天枯枝一般的笑声。他那精致的脸上只有一点点稀薄的笑影,断断续续、让人冷到心里的嗤笑却从整个身体里迸发出来。震得身躯起了一阵阵怪异的扭曲,像坏掉的偶人一般“喀喀”抖动着。

“……你!”李琅琊艰难地低叫了半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安碧城”那形状优美的嘴角,正随着笑声往两边迸出细小的裂纹,像薄冰以不可抑制的速度解冻,他白晰的面容一条条蔓延开了破碎的细线,蛛网般的裂痕一点点攀升着,在眉心处交汇成一点,随即爆出一声好像混合着砂土的钝响,美貌和纤细的躯体沿着裂隙片片崩散,飞溅开的细小晶片转瞬就化为苍白的砂砾,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卷入了虚空。

咬着牙逆风前行了两步,李琅琊鼓起勇气走近了“安碧城”端坐过的地方——虚幻的人影风化飘散过后,只有一个陶俑人偶滚落在地下。四寸长短,暗棕色的陶土身躯,粗粗捏出的手脚,简陋的五官似笑非笑,眉心处开了一个孔洞,以它为中心,细碎的裂纹布满了全身。

“……是,是陪葬的墓俑!”李琅琊看着陶土面孔上阴森的笑容,忽地一个冷战。他迅速回过头去寻找着另一件只会在墓中出现的幽冥礼器——那只青色的魂瓶。却被扑面袭来的狂风推了出去,撞翻了一堆东西,重重摔跌在地上。

在模糊错乱的视野中,水精阁中的一切都陷入了怪异的变化中。六扇画屏上的《夜游图》、壁上装饰的碑文书法,都消褪了鲜妍的墨色,仕女画像和隶书字迹一股股化为蠕动的黑烟,从白绢底上脱离出来。瓷器上光亮的青白釉片片剥落、金银杯上镌刻的花鸟纹一圈圈飞出杯壁、织锦上联珠成对的麒麟凤凰也惊慌地飞奔出了丝帛表面——纷乱的颜色绞成烟气缠绕的乱流,从各个角落奔腾而出,最终汇入了一只青色的瓶口。

装饰华美的假像被狂风卷了个干净,露出了水精阁散乱阴冷的店堂真容。窗外郁结的黑气更浓了,被遮蔽的微光之中,一只瓷瓶静静地悬停在半空中。光亮晶莹的豆青釉色,圆润的瓶身和底座,瓶肩处簇拥着四重楼阁。飞角、回廊一丝不苟,其中隐约可见走动的小小人形、还有院中静立的动物——是那只“魂瓶”,诡异地吞吐着蜃楼之影的冥器。

魂瓶把手处萦绕着乌黑的烟团,渐渐凝聚成一只手的形状,随即以流畅无比的姿态化成了身披黑袍的男子。他用闲适的手势擎着魂瓶,舒展开平淡的眉目,向李琅琊微微一笑。

“水精阁实在是家不一般的店——您这位客人也真是厉害~”

他的声音称得上温和沉稳,芯子里却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在脑袋嗡嗡作响的李琅琊听来,那褒奖的语句后仿佛有毒蛇吐信的“嘶嘶”声,隐秘的声波回荡在阴暗的室内,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不要睡着……别闹了!不能睡着!”李琅琊狠狠地摇着头驱散想要沉眠的想法,扶着桌角慢慢撑起了身子。视野里到处翻滚着灰蒙蒙的瘴气,细小的灰白闪电在气团里明明灭灭。勉强可见的地面上,原本精致贵重的古董玉器胡乱飞散着,字画和织物早碎成了条缕和雪片,奄奄一息地在风中打着旋舞。

“安碧城回来看到会气疯的……说真的,他会把你撕碎的……”

刻意忽略了背后撞击的疼痛,思绪甚至飞越了眼前的魔境,李琅琊忽然优先考虑到了那位绿眼睛美人的怒气。仿佛如此也能给自己壮些胆色。他喃喃脱口说了出来。

黑衣人歪着头笑了笑,用近乎滑行的动作移近了一点,轻轻说着:“你是水精阁的熟客是吧?那么——知道这里有一块玉石砚台吗?那可是非同凡品的宝物,知道就快点告诉我好吗?”

(三)

黑衣人的气息像山中湿雾般浸蚀过来,不是年深日久的腐朽味道,而是从堆积了千年落叶的古潭中泛起的冰冷。李琅琊只觉得身子好似被覆上了一层薄霜,双腿不能控制地发着抖,头脑一阵阵麻木,思考也变得吃力起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黑衣人从袖中伸出一只朽叶般的手,暗绿的手指慢慢靠近过来,像一个劝诱的手势,而另一只隐在黑衣中的枯骨之手,正牢牢把握着那只魂瓶……

——魂瓶!

正在渐渐归于黑暗的视野,猛地亮起了一点绿色的萤火,虽然稍纵即逝,却像幽林缝隙露出的阳光,灼得李琅琊心里一痛,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在背后撑住桌子的手指,慢慢在长袖的遮掩下摸索着,直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用力狠狠一握——对面的黑衣人微微一愣,看着李琅琊越来越昏沉的眼神忽然恢复了光彩,依旧是刚刚进入幻境时明亮的双瞳,正褪去了恐惧慌乱,两泓秋水般静静直视着自己。

“我知道砚台在哪里——你把瑟瑟和朱鱼还给我,我才告诉你。”

似乎有点讶异于李琅琊在此情境下讨价还价的勇气,黑衣人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他一下,噙着半个狡狯的冷笑开口:“我先放了鳄鱼丫头,真按你所说找到了砚台,再放猫小子。”

“两个一起放。不然那砚台毁掉也无所谓吧?”

“你在威胁我?你是撞坏了头还是天生的傻瓜?!”

“对不住,想要砚台的可不是我。为您考虑,还是斟酌一下比较好。”

“咝……”黑衣人瞬间一伸手,似乎要摆出一个攻击的姿势,最终却又镇静了下来。为难似的举起一只手指轻轻抚过额头,像要在光滑苍白的容颜上划出一道裂痕。

他伸手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交缠翻滚的阴霾暂时消散开来,随着他手指的牵引动作,淡淡的绿色雾气从瓷瓶口飘散出来,一接触到空气便化为浓稠的烟团,以惊慌的速度飞逃出了瓷瓶的禁制,迅速显出了人形的轮廓,乱七八糟地跌倒在地上。

“瑟瑟!朱鱼!”李琅琊慌忙去扶掖两个孩子。朱鱼虽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狠狠地瞪向黑衣人方向。瑟瑟则刚要站立又被自己绊了一跤,索性抱着李琅琊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他,打,打劫……不是妖怪……厉害……店,店,喵!”朱鱼显然被禁锢在瓶中时元气大伤,一时间没法把语意连贯起来,只能恨恨地指着黑衣人叫喊着,连猫叫声都急了出来。

“恶心的久别重逢场面……”黑衣人咕哝了一声,深黑古井般的眼神直盯着李琅琊:“两个小妖怪我是放了,砚台呢?”

李琅琊一手拉住暴跳如雷的朱鱼,一手拉住抽泣不止的瑟瑟,把两人挡在自己身后,向着黑衣来客眨了眨眼睛,缓缓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来——“您刚才说,玉石砚台?其实呢玉砚虽然漂亮却是不大好研墨的……要换个石砚看看吗?”

“……”黑衣人平淡的眉目间骤然郁结了狰狞的黑气。他的袍襟无风自动,漆黑的瞳孔闪出了暗暗的绿光,一步向李琅琊跨过来,扭曲的唇角爆出一句喝问——“它在哪里!?”

李琅琊惨白着脸,暗暗目测着黑衣人又向前逼近一步,猛然间把藏在身后多时的东西向前方一举,迎着扑面而来的罡风,用最大的力气狂喊着——“婆珊婆演底”!!

空气好像停滞了一下,黑衣人停下了杀气腾腾的步子,被李琅琊喊出的语句,还有那高高举起的光亮物件闪得心神一震——那是一面渍着铜绿的镜子。盘边微微有一些磨损,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镜背的花纹,只看见镜面打磨得光亮平滑,光影如同隐隐流动的紫电青霜,冷冷地射人双眸……

——嗯,然后呢?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黑衣人本能地举起来遮挡镜光的手有点尴尬地停在半空,李琅琊依然保持着双手持镜向前平举的姿势。周围的利风停了一停,好像为了弥补瞬间的失常,加倍凶恶地呼号起来。

“哈哈哈哈……我,我竟会上这种当?!”黑衣人掩着口,笑得几乎弯下了腰,抬起头来时,双眼却依旧阴狠沉郁——“你也知道古镜驱邪和‘主夜神咒’?堪称渊博啊……你念得一点儿也没错——只是殿下,没有相应的法力贯注在咒文里,它要怎么发挥作用呢?”

“……不,不是吧……”李琅琊好像看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正飘摇远去,耳畔流下的冷汗浸湿了领子。然而身后就是毫无反抗之力的朱鱼和瑟瑟,自己不能退……不能退,又可以做些什么呢?他能感觉到瑟瑟小小的身躯在惊惧地发抖,那颤抖止不住地波及到自己心里……法力?哪里可以天降下一点‘法力’来啊!

(四)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死读书是会送掉小命的……”黑衣人满意地审视着,再次从袖中拿出了双手,冷风挟着硫磺色的闪电贴地疾行,好像把他托起在妖异的波浪之上。“我本来不想冒这个险,可惜偏有人咎由自取。既然不说出秘密,你们就给我永远闭嘴好了……这是什么?!”

他冷酷的语声猛地一顿,定定地望着李琅琊手中的铜镜,还有他因为用力紧握而变得苍白的手指——顺着手指,几条细细的朱线一直向镜缘延伸过去,好像朱笔描红一样,缓缓在镜背的花纹上盘绕,勾勒出了一只飞鸟的形状——还有围着镜钮排列的五个曲曲弯弯的篆字——“婆珊婆演底”!

这一次李琅琊并没有再呼喝出声,他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中古镜的变化——红痕勾出的飞鸟与咒文迅速成为了实体,沿着那雕刻精细的轮廓,耀眼的金色火焰升腾起来,托着飞鸟脱离了镜面投向空中,这烈焰之鸟有着飞扬的羽冠,翅尖带起飞旋的炎流。而曳起灿烂火花的长尾下,露出的分明是三只有力的鸟足——三足乌,从太阳的光明中而生的火之精魂,正响亮地鸣叫着,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半空中留下一道道金色的光之影迹。

“——该死!!”黑衣人脸色大变地咒骂着,他挥起长袖遮挡着光亮。但衣袖与光流相接触的地方,像被高温烙焦一般迅速焦枯卷曲,里面露出的暗绿手臂一被光线洞穿就化为粉末飞散。随着嘶哑的啸叫声,黑衣的影子旋转着化为一道暗色旋风,翻卷躲避着火焰之鸟的攻击。房中狂风怒号声、乌鸦尖啸声、器物翻倒声响成一片。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李琅琊从一个柜子掩体后露出脸,兴奋地大叫起来,随即又被朱鱼和瑟瑟合力拉了下去。

“是‘衅礼’呀!是‘衅礼’救了我们!”

“啊?那只三足乌鸦不是你召唤出来的神鸟吗?”朱鱼对满天飞溅的火星也很是忌惮。

“……我只是个外行人,哪里会什么召唤啦……可能是我为了集中精神,在镜子边缘割破了手,所以无意中完成了‘衅礼’……就是先秦传下来的一种巫术,用鲜血涂抹器皿,就可以在其中灌注神力,得到神灵相助啊!我只是注意到镜子上刻的主夜神咒,没想到会唤醒守护鸟金乌……”

瑟瑟捉住了李琅琊受伤的手,碧绿的泪珠一颗颗坠了下来,惹得李琅琊也伤起心来,只好小声温柔劝慰着:“已经不疼了,好了好了……”

“真的不疼了?”

瑟瑟关切的抽泣声忽然剧变为男人的大粗嗓子,李琅琊吓得往后一闪,却看见端华正从匍匐的姿势抬起头来,一头红发在地上蹭得又脏又乱。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司马啦,他说水精阁被什么‘结界’包住了,所以先悄悄用符咒打开一个缺口,让我进来接应你,还有好多事一言难尽……”

旋风与金乌缠斗的中心,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破裂声。那只魂瓶经不起灵力的激荡碰撞,碎片纷纷飞溅出来。暧昧不清的阴影中,黑衣人似乎有了退却之意。他的袍襟狂乱地飞散,躯体瞬间化作了无数黑羽尖喙的鸟儿,从崩散的黑衣下拍着翅子飞掠而出,四散奔逃。

无数鸟声在鼓噪,无数黑影在飞闪,却还是有一个声音清清朗朗地传了进来——“龙神变现,泛逆波淙——请龙君下顾水精阁如何?”

像月光凝成的河水泛起微波,窗外不自然的阴影渐次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剔透光丽的水波屏障。深蓝浅蓝的觳纹折射出光影,像最凉滑的绸缎,将水精阁柔软地包裹在其中,恍如一座沐浴着月华的小小蓬莱宫殿。

金色的火焰之鸟似乎并不喜欢流动的水气,收拢翅膀穿过了镜面,又安静地与花枝共栖在青铜镜背上。四散而飞的黑色鸟影撞上了晶莹的水壁,纷纷还原成灰黑的烟气,被某种力量强行拉往同一个方向,一股股烟雾拼命盘屈扭动着,仿佛满溢着不甘心的嘶吼和诅咒,最终还是彼此纠缠着被吸进了一只半开的银色蚌壳中。

蚌壳?

看着这神奇却又不合理到极点的发展,李琅琊看看端华,又看看瑟瑟和朱鱼,几乎要抱着头哀叫起来,却及时看见一只手拾起蚌壳,“啪”一个利落的手势合住,再掏了一张朱符仔细封好。然后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中摆动着棕色长发,以一个堪称潇洒华丽举世无伦的姿势回过头来,附送颇有浪子风格的微笑一个:“殿下受惊了~瑟瑟小姐受惊了~现在反派已经束手就擒,一切都有我在~”

李琅琊同时听见朱鱼和端华发出了涩涩的磨牙声,只好提起精神向着那身穿醒目桃红外袍的华丽道士笑一笑:“司马大人,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个黑衣人是……”

“是我的同行——泰山冥府的古董商人!”

司马承祯身后转出一个金发白衣的高挑身影。安碧城恨恨地答了一句,目光阴沉地扫过了面目全非的店堂、零乱一地的古董,气得紧抿着红唇原地转了两圈,从袖中掏出折扇狠狠打劫着凉风——“紧赶慢赶,还是晚回来一步!我的水精阁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野蛮袭击?!该死的冤家同行!”

“唉……我说,反正他也没法再死了……等‘七宝会’的仲裁下来,还怕没有赔偿?”司马承祯在一边随口安抚着暴怒波斯猫般的安碧城,李琅琊越听越是一头雾水,端华则早就兴致勃勃地给两个小孩表演起来:

“我啊,昨晚巡夜到银安桥,打散了鬼市子的一桩交易,却捡到一块白玉砚台,所以特地拿到水精阁给安碧城看,好家伙!他是看完就两眼放光,说这东西得请司马一起赏鉴,我就跟着去看热闹啦~结果司马果然是险恶又不良,一个人跟砚台关在屋里叨叨念念又鬼画符了半天,说是已经找到它的原主人了,只怕那个串通偷盗的原买主听到风声会去水精阁寻晦气,我们这才跑回来,结果你就真受了伤!要不是那家伙不,不是人类,我非把它……”

“用抢劫的手段和同行相争,犯了‘七宝会’的规条,身为冥府之鬼却强行介入人间界作祟害人,更是犯了酆都冥界的律条,他是免不了要吃泰山府君的板子了!我会尽责把他押送到蒿里三司问罪的!”司马承祯笑着掂了掂手里的蚌壳。“不过呢,要是没有这件水晶宫的宝贝帮忙,也不能这么顺利逮住逃犯呢……”

“七、七宝会?”

“就是珠宝商人的职业行会啦!只不过西市这个大行会是兼管阴阳两界的,泰山冥府也一样要做生意守规矩啊!”安碧城悻悻地解释着。“这次的事,我也要告行会个监察不严之罪!”

“等等等等!难道说,水精阁也做那,那边的生意?”端华好不容易理清了思路,不由得叫了出来——安碧城的回答,是尽在不言中的神秘一笑。

(五)

海水的障壁微微起了波动,游鱼灵动的影子若隐若现,忽然一起跃过了水帘,在半空中继续悠然的游动。五色芙蓉般的锦鳞映着月色,灼灼其华——这才让人惊觉已是夜色降临的时分,清妍的白色月华像条虚幻天河,托起一对对蓝黄相间、翩然若仙的蝴蝶鱼;背刺怒张,嘴脸凶恶的狮子鱼;黄黑两色的俏丽流线,尾巴像燕尾般分岔的金燕子;浑身洒满了金钱斑点的花蛇鳗;袅袅娜娜,摆动着丝带般秀气触须的水母……

在鱼群绚烂的拱卫之中,一条巨大而扁平的鳐鱼掀动着圆鳍缓缓停驻在空中,绿底布满蓝点的宽背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的君主,银白的长发和高冠下,是比白珊瑚更皎洁的肌肤,眼睛的颜色淡如海水,宽大披袍的边缘,光泽秩丽的金银丝绣出片片鳞甲的形状

“渭水龙君驾到,水精阁蓬荜生辉~”安碧城脸上的郁色一扫而光,抢先上前优雅地施了一礼。“您是来寻找贵水府雨师的?”

“是啊……”年轻的龙君一开口,居然是意外的温和文雅。“我的家族一直担任为长安降雨的职务,可竟然是水府的下人失于检点,监守自盗行雨的工具,真是惭愧……别的还可以代替,只是缺少了雨师,降雨就无法成功啊……”

“雨师?”李琅琊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瑟瑟则眼珠一转,跑到倒塌的文具架子跟前,三下两下从宣纸盒子里扒出一块暗沉沉的端石砚,并没有人研墨写字,砚池里却汪着一眼静水,似乎并不是砚台的保养之道啊?

瑟瑟向着天空捧起了砚台,浅浅的静水中亮起一点淡红的光影,像一点胭脂羞涩地晕开。小小的光影离开水面,浮游在空中,慢慢现出一尾金鱼的模样,大大的眼睛,娇小的身体,全身的颜色由雪白向银红过渡,丰盈的尾巴像绯红蝶翼在空中展开。它优美地在空中一转身,向着瑟瑟和朱鱼点着头,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就这样一直摇摇摆摆地升到了龙君身边。

他手中托着一方三分像玉,七分像水晶的砚台,圆润简洁的造型,墨池里却是空空如也。绯红的金鱼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轻俏地落入了墨池。随着姣美的尾鳍一扬一落,那介于青色与蓝色之间,闪着最纯净光泽的静水便缓缓升起在玉砚之中。龙君右手拈起一支玉管毛笔,在砚中饱蘸了水蓝的墨色,在虚空中一行行写下秀逸的字迹:

雷电雹泊,水气溶溶。坎宫北帝,江河海众。腾腾布水,渺渺波洪。九帝御子,雨伯风童。北方使者,引水轮东……

随着空气中铺展开水色的字迹,风里有着越来越浓重的湿气。那是遥远的水国,在波浪中嬉游的眷属们喜爱的气味,它们给草木披上深翠的新衣,给土地带来润酥的湿意,直至清冽的雨滴奉召而来,像一句句精美小诗,携着春归的消息随风潜入暗夜……

水精阁回廊的檐前,雨滴轻倩地飘飞着,和檐下的玉马风铃作着游戏。安碧城伸手接住了几点细碎的雨珠,侧过脸来浅笑着:

“怪不得都说金鱼儿是雨师又是福星,你们看到了吗?那位年轻的小龙君,他的衣袖上绣着小小的铜钱图案,这说明他们一族不是一般的龙王,是娑竭罗龙王一脉啊~~”

“嗯……然后呢?”

“娑竭罗是龙族里德行最好的王,更重要的,他还是人间界护持财宝的财神啊!可以说是我的保护神也不为过啊!水精阁能跟他结交真是太好了,就说这次的损失都是为了保护他家的雨师,他好意思不把龙宫的宝物,赔给我个十箱二十箱吗!龙神可是最重信义的一族啊哈哈哈~”

——如此,在志得意满敲竹杠的长笑声中,春夜喜雨,皆大欢喜……

——《长安幻夜·春夜喜雨》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