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内有一无名观景小池,源水来自泬水,七月骄阳之下,清澈水面上朵朵红莲绽放,清香怡人。卫青靠在池边水榭内的漆柱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简,正在认真研读。霍去病身下垫着卫青的外衣,一条小腿支着,一条小腿翘着,头枕在舅舅的大腿上,睡得好不惬意。
俊逸少年,青春如画。刘彻看到这般场景,大跨的脚步忽然放缓,气势汹汹的表情也消散了七分。
卫青在脚步声中抬起头来,见到刘彻微微一愣,连忙放下书简,轻轻揉了揉霍去病的脑袋把外甥唤醒,然后拉着去病起身走了两步,在刘彻面前跪倒,“臣青不知陛下驾到,请陛下恕罪。”
刘彻刚散了早上的朝议从未央宫过来,也没有穿平日狩猎的戎衣,一身玄服便装,“免了免了,起来收拾收拾,跟朕出去玩玩。”
卫青垂着头没动,“陛下,臣的棍伤未愈,恐怕扰了陛下的兴致,还是请……”
又来这套!刘彻才不相信卫青的伤过了两个多月还没有痊愈,分明就是故意搪塞他。刘彻挑了一下眉,俯身靠近卫青耳侧玩味地说道:“你再敢拿这话敷衍朕,咱们就到屋子里,你脱了裤子,让朕亲自检验一下伤情。”
卫青身体一僵,他并不怀疑刘彻耍流氓的能力,只好无可奈何地点头,“臣遵旨,陛下稍待,臣马上去召集骑士。”
刘彻哼哼了两声,顺手把卫青从地上拉起来,“朕就是想随便散散心,不走太远,也不用带太多人,你随便叫上两个就行。”
原来不是越热闹越好吗,今天是怎么了?卫青不明白刘彻的心思,也懒得去猜,只按照吩咐做就是了,“诺。”
霍去病一手抱着舅舅的外衣,一手拉拉舅舅的衣角,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他还没睡醒,声音软软糯糯的:“舅舅,去病也要跟你去。”
卫青面露难色,这段时间他原想把去病送回家里,可是小家伙死活不干,卫青只好把人护在身边,一刻也不让外甥离开自己的视线。现在要陪陛下出游,自然不能带着小孩子,看来还是要让伍僮把去病带回母亲那里。
“你要去也不是不可以,说两句好听的求求朕,朕一开心,可能就准了你舅舅带着你。”刘彻用手指在霍去病头顶右边的发髻角上弹了一下,戏谑笑道。
霍去病登时大怒,扬起手臂保护自己头顶的两个发角包包,仰着脸气呼呼地怒视刘彻,“不许碰我的发角!”
“朕就碰了你能怎么样?”刘彻坏坏地用手比划了一下四岁霍去病和他的身高差,随口给霍去病起了一个让他痛恨了整个童年的称呼:“小矮子?”
舅舅耳提面命过许多次不能在刘彻面前放肆,小去病被刘彻气得狠了,嘴角一瘪,眼圈一红,转身抱着卫青的双腿把脸埋进去,强忍着没哭,声音却闷闷的满满都是委屈:“舅舅,去病好想揍他……”
“去病乖,不得对陛下无礼。”卫青嘴上这样说着,却弯腰把外甥抱了起来,让外甥半坐在自己肩膀上,比刘彻还高了一点。
呦呦呦,这就心疼了?刘彻乐不可支,“好吧,朕就准你带上你外甥。”
既然刘彻已开金口,卫青便不再反驳,“臣谢陛下。”
按照刘彻的意思,卫青只点了十几名骑郎相随,能够在天子陛下面前露脸可是一个好差事,卫青点名之后又有一个骑郎避开众人叫住卫青,请求卫青也给他一个机会。这种事原本是被绝对禁止的,但是卫青看了那人一眼,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除了陛下自己带来的郭让公公和几名侍卫,为了照顾小去病,卫青请示过刘彻之后还带上了伍僮。伍僮跟在卫青身边有段日子,在建章也学习了一些骑射功夫,跟在队伍之中倒是不吃力,只是还没走出多远,刘彻就把霍去病从伍僮的马上抱到了自己马上,一大一小斗嘴斗得不亦乐乎。
游猎本来就是一个借口,刘彻也没有当真,纵马向西行了半日,不过只猎了几只野兔山鸡,实际上的精力一半用在了欺负小去病,一半附在了卫青身上。卫青心里有事,刘彻可以感觉出来,这并不奇怪,卫青的性格中有仁善的一面,除非像大长公主那样把他逼到死地,他从不与人为敌——更何况是眼睁睁处死身边之人,这对卫青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心理压力。
刘彻生在帝王家,从小耳濡目染,在父皇身边见惯了生杀予夺的权力,所以即便年纪轻轻成为九五至尊,刘彻对于手中权力的运用,亦是游刃有余。但卫青不同,卫青出身之低,已经是刘彻所见过的极限,从没有自由身的骑奴到掌握整个建章的建章监,身份转变何其之大,卫青能够面不改色的抗下来,已经让刘彻感到惊喜。然而现在卫青可能面临了一个难题,一个从他的自身性格方面出现的难题——因为仁善而怯于掌握生杀之权。刘彻可以容许卫青躲起来自我调整,但是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卫青还不肯走出来,刘彻便有些着急,考虑着要不要出手拉卫青一把。
不过今日见到卫青,看他的样子,除了更加沉静了一些,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消沉,随侍左右安排布置仍然有条不紊,谨慎周全。
到了傍晚,骑郎们才寻到一只山猪,刘彻没有亲自动手的意思,笑吟吟地看其他人围捕山猪。反而是霍去病兴致盎然地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小弹弓,准确无误地把圆石子打到了山猪的鼻尖上。山猪疼得怒吼嘶嚎,撒开四蹄直奔刘彻的马冲来,卫青担心刘彻的安危,立刻拉开手中的长弓,一箭从山猪的侧颈斜插了进去。其他骑郎一哄而上,晚餐就有了着落。
刘彻看到霍去病手中的弹弓,眼神暗了暗,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又是笑意盈盈,“既然带着弹弓,刚才怎么不见你打个雀儿啊鸟儿啊的试试?”
“打鸟有什么意思,去病要打,就打山猪这种大家伙。”霍去病不以为然道。
刘彻挑眉,“口气不小,可是要猎山猪,用弹弓可不行,你要能像你舅舅那样射箭才可以。”
“我知道。”霍去病眼睛亮亮地望着卫青手中的弓箭,羡慕地喃喃自语,“去病要快点长大,长大学弓箭,射山猪……”
童言童语天真烂漫,刘彻目光一转,促狭道:“去病,天下可不是只有山猪这一种大家伙,朕知道在长安以北,还有一种更大更凶残的野兽,等你长大了,敢不敢去朔北‘狩猎’?”
霍去病豪气干云,坚定地回答了一个字:“敢!”
卫青哭笑不得,傻小子,这么早就把自己给卖了。
附近有处新建的离宫,名为五柞宫,因为宫内有五棵柞树而得名。不过今年才开始修建,面积不大,只是供陛下游猎之时歇脚更衣罢了,免得像以前那样露宿山野。
晚上他们就在五柞宫休息,上林苑的每处离宫卫青都很熟悉,熟练地安排完值宿护卫,正想回去歇歇,郭让公公却过来请他去见陛下。
刘彻独自站在廊下,负手仰望夜空,似在赏月。可今夜月暗星稀,本无景色可观——若不是赏月,那便是在怀人吧。
见此情景,郭让丢下卫青,先行溜了。卫青略微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刘彻的身影意外地有些落寞,他没有即刻上前,只是静静地在距离刘彻三尺远的位置站住。过了一会,刘彻才开口,声音轻轻的:“卫青,朕记得你和朕说过,你畏死。”
“是。”第一次以建章监的身份回到建章的那天,喝多了酒脑子不清楚,和半夜忽然而至的刘彻顶了几句嘴。不过酒后说的话,却是句句实言,他的确畏死,现在也还是这样,想好好活着,所以处处谨慎。
“可惜他不懂畏死的好。”刘彻没有说名字,只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今年春三月的时候,他带着一大群人在上林苑纵马,韩嫣的马不知怎么受惊了,把韩嫣摔了下去,韩嫣摔伤了腿,就只好待在原地等他们回来。上林苑桃花灼灼,韩嫣在桃花林旁无奈地对刘彻笑着说:“陛下的马跑得太快,韩嫣追不上了。”
可就算韩嫣落下了,他的马也不会停,他不会停下来等任何一个人,因为他是刘彻,他肩上扛的是大汉江山,他会扛着江山社稷一直大步地走下去。
“卫青,你是朕培养的,朕很贪,朕希望你将来可以走得更远,站得更高。”刘彻转过身来,凝视着站在走廊阴影里看不清表情的卫青,“但是你应该明白,朕能给你的只是机会,其他的,都要看你自己。你若可以指挥一万人,朕便可以封你做个将军;你若可以统帅三军,朕便可以让你做大将军;你若还有处理朝廷政务之才,朕还可以再加封你。”
“但是你能随朕走到哪一步,只看你自己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