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俣在出租车上给玲子拨了好几十个电话,都只能听到电话那头提示说手机无信号。
——真是的!蠢女人的手机还不如有线电话。
就在这不停拨电话的过程中,他到了池袋。
今天,北见应该是和姬川在一起调查池袋的闲置空屋。如果能顺利会合的话,就可以当场紧急逮捕北见。喜从天降,功德圆满。虽然付了辰巳两百五十万有点心疼,但说到底都是不义之财,所以也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可是……
胜俣眺望池袋东口的繁华街道,西武百货、三越百货、家电大卖场,但是玲子他们应该不会在这些地方。他们是在查看闲置空屋呢?还是在询问房产巾介商呢?不管是哪样,要在偌大的池袋找出两个刑警,实在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而且还是一个人找。
——嗯?一个人?这么说起来……
胜俣突然想起了井冈。那家伙自从中午分手后不知在干什么呢。那之后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呢?如果就在附近的话,试着把他叫出来吧。比起一个人,两个人的话,发现的可能性多少会高一点。
胜俣连忙拨了他的手机,拨号音只响了一回,井冈立马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龟有警署的王子——井冈博满……”
“是我,你这个笨蛋!”
胜俣也不顾十字路口的人群,大声斥责道。
“你现在在哪儿?我在池袋,你快点过来!”
“诶?真是奇遇啊,我现在也在池袋呢。”
闻言,胜俣的背上一阵冒汗。
——难不成他一直都在跟踪我?
“你在池……池袋做什么啊?”
“啊?啊哈哈……不好意思说啊,我们又没那么熟……”
“什么啊,这个混蛋……”
“不不不,我说我说,那个啊,我还是对小玲担心得要命啊!”
担心姬川?一瞬间,胜俣以为井冈已经知道了全部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看嘛,今天开始她就跟那个少爷公务员搭档了不是?那家伙算是长得还算帅的公子哥儿吧……搞不好小玲会喜欢上他,我好担心啊……就算不是这样,他们不是要去空房子里搜查么,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那……那个北见和小玲一起走进去……一想到他们甚至有可能亲亲什么的,我就坐立不安啊……”
胜俣眼前浮现出井冈啃着大拇指扭捏作态的样子。
“啊啊,既然你坐立不安,那这会儿又是在做什么呢?”
“这个……说起来真不好意思啊……我一直在池袋跟踪玲子……”
——真的假的!喂!
这真是求也求不来的好运,胜俣咽了一口唾沫。
“这么说,井……井冈巡查长,你现、现在知道姬川和北见所处的位置吧?”
“唉,怎么说呢,偏偏我还真知道。他们好像走进了一个偏僻的未完工建筑。在那屋子里头,假如,我是说假如啊,那个北见突然兽性大发,对小玲下手了可怎么办啊,我……想到这个就快要不想活啦……”
——也太夸张了吧!井冈。看不出你还有点本事嘛。
胜俣拼命压制住想要立马飞奔过去的心情,尽可能冷静地向井冈询问了那个地址和从车站过去的走法。
“……走进第二个拐角,笔直往前走,在第三个路口往左转。”
说到这里,井冈沉默了良久。
“喂,左转之后再怎么走?”
“嗯,不是……刚刚好像听到了‘嘭’的一声……”
“什么?”
是枪声。大冢是不是北见杀的还不清楚,但姬川跟大冢一样在空房子里被收拾掉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这下大事不好了……
总之得让井冈继续听下去。胜俣命令对方“千万不要离开那里”,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胜俣冲进最近的一家家电大卖场,拨开人群跑上了自动扶梯。最近,楼上也开始卖玩具了。
——拜托了,喂!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七楼,果然,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让百货商店都自愧不如的大型玩具卖场。
胜俣叫住了身边经过的一个店员,询问卖玩具枪的柜台在哪边。店员用惊奇的眼神看着他,但眼下他已经没时间敷衍或是大吼大叫了。
“在哪里?指给我看!”
“在……在这边。”
往前走了两个区块,往店员指示的货架上看去,胜俣下意识地找起惯用的日本警察专用枪New Nambu M60来,但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情。而且左轮手枪早就是过时的东西了,现在摆在货架上的已经都是自动手枪的模型了。
WaltherP88、S&W·M3906、BerettaM92F、SIG/SauerP228……货架上汇集了各种激发男子汉气概的手枪。
——行了,这个应该也差不多了吧,总算能放心一点了。
“喂,营业员,这个拿出来我看一下。”胜俣指着P228说道。
“这个枪击声够响吧?”
“嗯,那是当然。声音当然是跟真枪一样的,而且在十三发的基础上还可以多装一发子弹。”
“有配子弹吗?”
“是的,满弹,十四发。”
“子弹能用吧?不会不爆炸吧?”
“嗯,我想……应该是的。如果您不放心,看一下这个。”
店员向胜俣推荐另卖的子弹。
“你很会做生意嘛。行,我知道了。这个也买了,给我装满新的子弹,我马上要用的。”
又看到了店员一脸惊讶的神情,不过胜俣已经无暇理会。
如数付了现金,胜俣跑下楼梯离开了家电卖场。
然后又是一阵狂奔。
——今天跑得可真是够多的……
就连胜俣这样的人都有点吃不消了。但事态已经不容许他发什么牢骚了。他一度想过向主管警署请求支援,但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本来就是通过非法搜查收集到的情报,根本不能公开。
胜俣正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觉就已经来到了目的地——那座未完工的大楼。
“……主任!这边,这边。”
前面的一个拐角处,井冈正悄声向他招着手。
“你……嗯……嗯……怎么样了?”
井冈紧咬下唇,仰视大楼。
“还没出来呢。后来好像有一个干瘦的小鬼进去了……”
干瘦的小鬼?
胜俣一把揪住井冈的前襟,压低声音问道:“那家伙是不是穿着黑色的连体裤?”
“啊,嗯,穿了穿了。难道主任认识?”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了,胜俣挥拳就上。“那是凶手!那个一身黑的就是杀人凶手深泽由香里,操控她的幕后黑手是北见!”
“啊?这什么呀?”井冈轻蔑地笑了一声。
“已经没时间请求支援了……我们强行突入!”
看到胜俣手里的P228枪,井冈又忍不住笑了。“那不是玩具嘛。”
“没事,只要能出声吓唬人就行。对方的确是有枪的,不过在这么黑的地方应该看不出真假。”
事实上,大冢遇害事件之后,本来规定全体本部搜查员从今天早上开始都要佩枪行动。但麻烦的是,今天一大早就接到了通知,说是总厅调配过来的枪要下午才能到。
到底该不该等,说实话,胜俣也有些犹豫。结果还是徒手就出来了。后来又为了追赶井冈的事,他早就把枪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带着的吧?”
“啊?什么啊?”
“枪啊。不是下了佩枪命令么?”
“啊……没,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主任你已经不在了,完了,我把枪落那儿了,因为是匆匆忙忙跑出来的……我没带啊!”
——什么啊,真是没用的家伙。
井冈虽然有时候还算是嗅觉灵敏,但总体来讲只能说派不上用场。
“行了行了,我们行动!”
胜俣朝大楼走去,井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蹑手蹑脚地钻过围栏,往入口走去。仔细一听,楼上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到底在讲些什么。
走道尽头是电梯的预留位,旁边是裸露着水泥的台阶。两人蹑手蹑脚地往上走,二楼空无一人。但是感觉三楼有动静。
“嗯啊!”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怒吼。
“快!”
“是!”
两人己无暇顾及脚步声,拼尽最后力气往楼上飞奔。刚到三楼,同时就听到了枪响。下一秒,只见姬川就像滑垒一样往下滑落,从右边的墙壁消失了。
——那里是个大洞吧?难道她掉下去了?
冷静下来一看,场面着实有点滑稽,但眼下到底不是笑得出来的时候。只见北见立刻举起枪不断向玲子逼近。
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胜俣差点就要发出警告:“北见,不许动!”但仔细一想,并无此必要。自己手里拿的是玩具枪,就算开枪也打不出子弹来。但要是自己突然开枪,北见条件反射地回击了,那可怎么办?正当胜俣这样犹豫着的时候,由香里慢慢往北见的身后靠近了,手里不知还抓着什么东西。
“啊——”
“什么!”
北见猛地回头,快速地朝由香里开了两枪。
“住手,北见!”
“不许动!”
胜俣也冷不防地开了好儿枪。
北见注意到了胜俣他们,把枪口掉转过来。
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由香里从地上爬起,用摔跤罩的砸打动作,径直朝北见的喉部砍去。扑空了?不,击中了!
“嗯,呃啊——”
北见按着自己的喉咙,再次朝着由香里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
北见一边开着枪一边倒下了。胜俣也开了枪,只是光有声响,射不出子弹。由香里中弹倒下,但不知为何伸手抓住了玲子。
“北见!”
“玲子!”
胜俣大步跨过倒在地上的由香里,奔向北见,踢掉他手里的枪,一膝盖压住他的胸口。为了不让北见看出自己用的是玩具枪,胜俣把枪口抵在了他的下巴上。
“……一切都结束了,你这个混蛋!”
北见捂着喉咙的左手被铐上了手铐。胜俣一看,伤口并没有流很多血。难不成已经杀了十多个人的由香里也会因为对方没有被固定住而无法准确地割断其颈动脉?
“怎么还不放开,这家伙怎么回事啊,真是的!”
井冈把拉上来的姬川横抱在怀里,她的手腕还被由香里紧紧抓着。井冈想要掰开由香里的手,却发现她抓得很紧,怎么都不肯放手。另外,姬川的手上居然还戴着手铐。
“你还好吧,井冈……”
姬川的声音意外的冷静。她把趴在地上的由香里翻过身来,让她躺在自己的腿上,抚摸着她那握着自己手腕的纤细手指。
由香罩的腹部和脚被枪打中了,脸上好像也擦伤了,正流着血。她的呼吸十分急促,可能已经回天乏术了。
“谢谢你救了我,很难受吧……不过,已经没事了,现在一切都没事了……”
姬川立刻开始哭了起来,一旁的井冈想要叫救护车,但玲子的哭声已经盖过了他打电话的声音。
“不,不要!不要!不能死,你不能死!”
胜俣冷眼旁观着姬川的一举一动。
——想是同病相怜吧……
他忽然回过神,看了一眼手表。
“嗯,现在要紧急逮捕你。呃,现在是……八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十八分。罪名是杀人未遂、非法持枪和违反刀枪管制法,明白吗?”
胜俣叹了一口气,不禁往积满了灰尘的玻璃窗望去。
窗外,乌云翻墨,整个世界被阴郁的灰色吞没。
不过,在西边一隅,尚且微微泛着残红。
终章
八月二二十六日,星期二,晚上七时许。以“水元公园连续异常尸体丢弃事件”为首的一系列事件,终于以北见异、深泽由香里及另一名凶手的被捕而告一段落。
北见异的伤势并没有性命之虞,可以在警署医院一边住院一边接受调查。但被送往其他医院的共犯深泽由香里,就面临着比较严重的情况了。她的胸部中了两弹,面部、腹部、左大腿各中一弹,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根本无法接受调查。关于深泽由香里的过去有许多谜团,所以可以想见,今后的调查重点应该会集中在她过去的经历上。
另一名共犯大川春信也已于同日被逮捕。
当时,大川按照北见的指示开着自己的车子来到了现场,但随后医院的救护车和池袋警署的警车也同时赶到,凑巧就把他的车子包围了。池袋署的警员觉得这部停在现场附近的车子有些可疑,就打算上前进行盘问,大川见状赶忙发动车子,撞飞了好几名警员和急救队员,企图逃走。不过,紧接着就撞上了电线杆,被紧随其后的警员以伤害罪和妨碍公务罪的罪名现场逮捕了。
大川春信是东京大学理学系的四年级生,专业是情报科学。在这一系列事件中,他主要担任情报处理工作。现在,正在对他进行进一步的审问。
同时,池袋署的调查还表明,大川所持的手枪就是杀害大冢巡查时所使用的手枪。北见异及大川春信二人犯下了杀人、杀人未遂、教唆杀人、协助杀人、尸体丢弃、违反刀枪管制法等多重罪行,数罪并罚,难逃极刑。此外,负责“户田事件”的埼玉县警蕨警察署同负责“大冢巡查枪击事件”的池袋警署将设立联合专案组,一起展开搜查工作。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三,姬川玲子在都内的大学附属医院接受住院治疗。
据诊断,之前她以为已经被北见打掉的右耳,其实只不过是被子弹擦伤而已,虽然鼓膜破裂,但不久就可以恢复听力。她的主治医师表示,“因为子弹转速很高,所以尽管只是擦到了耳朵,所受的冲击也会让人产生整个耳朵都被打掉的错觉。再加上失去了听力,就更容易让人这样想了。”
玲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右耳不保了,被告知并没有被打掉后自然是十分高兴。但因此也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夸大伤情,有些不大好意思。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枪伤。顶多就是几处跌打损伤和擦伤,就算是最醒目的额头上的擦伤,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一一可这是怎么回事?我那时候明明掉下去了啊……
玲子回忆起自己掉进电梯洞前的情形。
北见确实朝玲子背后开枪了,不过好像哪儿都没有打中。但玲子确实记得自己的腿上一阵剧痛,然后就倒下了。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玲子掀起睡衣的下摆一看,左小腿接近脚踝的地方有明显的撞伤痕迹。
——难道是……由香里?
那时候,由香里正站在打算逃走的玲子的左侧。也许是南香里看到北见要开枪,就立马对玲子来了个扫堂腿,也许她是想要通过让玲子跌倒来救她。
——那个孩子当时说了句“真子,我来救你了”……
那个真子是何许人物,玲子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当时,由香里应该是把玲子当作了真子,或者说她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玲子就是真子,然后试图救对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由香里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她站立的身影简直就像一个幽灵,但她的声音却极具透明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的身形就像稻草人一般纤瘦,却有着惊人的臂力。第一次近距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她本来该是怎样一副模样呢?她到底是背负着怎样的过去,投身到“草莓之夜”中去的呢?她说她只能感受到“死亡”,这到底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很想知道!
作为“草莓之夜”的执行犯,深泽由香里的罪行极为严重。打听后得知她已经十八岁,从年龄上来讲已经可以判极刑。但由于她反复出入医院的精神科,如果能被判定为精神不正常,那么罪名就可以一下子减轻许多。当然,这样一来到底是好是坏,玲子现在还完全不能判断。
只是,玲子觉得由香里并不是一个骨子里坏透了的人。就凭昨天现场的情形来看,虽然不能说这个至少杀了十一个人的人“不是坏人”,但其实玲子的心里还是偏向她的。
——真讨厌,我居然对凶手起了恻隐之心……
吃过早饭,护士来给她量了体温换了纱布,单人病房的住院生活着实有些无聊。刚到探访时间,珠希就早早地赶来了。她把装着换洗衣服的纸袋放在一边,丢下一句“两个人我怎么照顾得过来啊”就急急地回去了。
窗外是雨天。室内由于开了空调十分凉快,所以连同外面的景致看起来都带着冰冷。若是能一下子天晴,多少可以让心情也轻松些,眼下这样的天气只能让人越发感到阴郁。
大冢殉职了,自己遭受了北见的暴行,但最终还是抓到了凶手。结果,自己被其中一个凶手救了性命,还来了劲同情起凶手来。玲子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恶中。感觉就好像已经快被浸透冷雨的泥土埋到了下巴。
十一点半刚过,今泉和姬川班组的组员外加井冈都来看望玲子。
“怎么样了,姬川?”
“主任……啊,怎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伤嘛。”
“脸色也不错啊。”
“小玲,是我呀。就是把你拉上来救了你的我呀!”
“真抱歉,系长。大家都这么忙,其实不用来看我的……”
玲子嘴上这么说,其实高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看时问,他们应该是在结束了晨会后直接过来的。走廊上等着几个人,大概是专案组的其他同仁。
井冈一点儿都没变。石仓也还是一贯的沉稳表情。不过,只有菊田一个人一语不发,表情生硬,连看也不看玲子。
——说点什么啊,菊田……
虽然菊田不发一语,但玲子大概能揣摩到他的心思。他多半是在责备自己没能在玲子处于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结果,倒是井冈和胜俣救了她。对菊田来说,这两人无疑是最糟糕的组合。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尽管玲子偶尔把视线投向菊田,但他还是顽固地不往这边看。不过,也只能这样了,还是随他去吧,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汤田努力地想要活跃气氛。他本来是想掩饰大冢的缺席,但结果适得其反,反而让大家更加想念大冢了。仅就人数来说,因为有井冈在,所以看上去算是全员到齐,但总还是觉得菊田和汤田之间的那个位子无法被取代。玲子再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大冢到底已经不在了。
——抱歉,各位。我真是个不称职的主任……
长时间的沉默后,石仓颇费心思地催促道:“那我们差不多该走了,是吧,菊田?”
菊田点点头,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个被逮捕的嫌疑犯。
“多谢大家,这么忙还占用你们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我没受什么重伤,以后就不用来看我啦!”
“那是自然的啊。希望主任早些出院,跟我们一起战斗!”
汤田那讨厌的话渗进右耳的伤口里。
你还真来劲了,石仓捅了捅汤田。
“我……我还会来的……”
即便井冈说了这样的话,菊田依旧保持沉默。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男人啊……
“请——别——来——了。”
但要是说真心话,玲子还是很希望他们再来的。而且最好是除了井冈之外的其他人来。
“那么,系长,我先告辞了。”石仓鞠躬。
今泉朝他点点头。
“啊,拜托了。”
“谢谢。连我的份也一起拜托了。”
“好的,再会。”
“嗯,请多保重。”
石仓和汤田走出病房。菊田也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拜托尽快康复哦……我一个人好寂寞好寂寞啊……”
“喂,我们走了哦,井冈。”
“嗯……我真不舍得走啊……”
“喂,要关门了哦。”
“……啊……玲……”
四人出去后,走廊上的人声也消失了。只有今泉一人留了下来,病房里只剩下他跟玲子两个人。
房间里一片寂静。今泉两手叉腰望着窗外。
“……第三方面本部部长北见……上吊了。”
“上吊……意思是自杀了吗?”
玲子毫无来由地想像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子把绳子系在门楣上,然后上吊死了。
“嗯,今天早上五点钟的时候。也许是想对他儿子做出那种事情负责吧……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总之真是很不光彩的事情。”
今泉像是喝下了很苦的东两一般歪起嘴,抬头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回让顽胜立了功啊。是他一个人完胜。”
今泉婉转地看向玲子。
“是的。要是那个时候顽胜和井冈没有赶来的话……老实讲,真是不敢想像。”
日下的忠告很不幸地变成了事实。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一点都没有感到悔恨。还不如说,她甚至庆幸不足自己破了这起案子。她输得心服口服。
虽然就个人来讲,她还是很讨厌胜俣这个人,但从刑警的身份出发,玲子终于明白他远比自己高出一筹。她现在的确就是这么认为的。胜俣现在应该已经漂亮地了结了这起案子并移送检察机关了。这样就很好了,这是她自己做不到的,而且她也没有资格这样做……
突然,她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疑问:“……系长,为什么胜俣主任的外号是顽胜啊?”
今泉难得地露出滑稽的表情,扬了扬眉毛。
“你这家伙,到现在为止都是一直跟着别人混叫的吗?”
“……是啊。”
今泉叹了口气,再次抬头望大。
“那家伙,年轻的时候可是有名的‘顽固不化’啊。”
居然是这样!
“所以缩略一下就是‘顽胜’了?”
“嗯。难以想像吗?”
“啊,不是,那倒也没有……”
老实讲,到底有没有明白,玲子自己也不清楚。
今泉点点头继续说道:
“那家伙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像现在这样蛮横无理的。其实是严苛地信奉‘现场百遍’的人,是很老派的警察作风。要是了解那时候的他,你也就可以接受‘顽固不化’这个说法了。不过那家伙到了公安部门以后就变了。离开搜查领域八年,他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大概也是可以想像的吧……
“从公安部门回来的时候,那家伙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样子了。不过,要说他变了,其实还是有没变的地方。你也许不知道,那家伙会把警察的内部情报卖出去,搞自己的小金库。这事上头也是多少知道一点的,而且也默认了。因为上头的人有把柄握在胜俣手里,所以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呢,他倒也不是为了中饱私囊,卖情报换来的钱都花在搜查时的贿赂、收买上了……嗯,说得好听点就是当礼金了。但是绝不会花在自己身上,哪怕是一文钱都不会拿来用作私人用途。那家伙,到现在都还是一个人下着‘治安’的活儿啊,这也是他‘顽固不化’的一个表现吧……”
今泉有些难为情地微微笑起来。
也许是为自己的难为情感到羞耻,今泉以“话说……”为开场自,把话题拉回到了搜查事务上。
傍晚,探访时间就快要结束的时候,胜俣突然来到了病房。
“那个大声放话说被打掉了耳朵的人是住这个病房吗——”
“拜……拜托,这种事就别大声讲了……”
“诶?还是单人病房哟。你这个乡巴佬真够狂妄的!”
胜俣鄙夷地冷笑了一声,也没等玲子劝坐就自说白话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这……这个老头子……还真是够讨厌的!
说是来探望的,拿出来的东西却是卷成一团的周刊杂志,而且看上去他事先已经翻过感兴趣的文章了。玲子说“不需要”,把东西还给他,他说了句“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倒是让玲子大吃一惊。
胜俣一会儿诋毁珠希拿来的睡衣:“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穿花衣服,都已经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一会儿又说:“看上去还不死心啊。”“要我帮你洗尿壶吗?”“总觉得好臭啊。”总之是痛痛快快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尽管如此,玲子还是觉得这点事情就让他说去吧。估计他的恶言恶语差不多快说完了,玲子终于开口道:“那个……多谢——您了。多亏了您,我才能捡回一条命。”
话音刚落,胜俣脸上露出了极为暖昧的表情,转开了视线。
“诶,这么说也太不可爱了……乡巴佬。”
他的话也一下子少起来。
沉默笼罩着病房,胜俣无所事事地把手伸进了内袋里。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拿出来,只是又把手放回到了膝盖上。想来他本来是打算要抽烟的,但一想到这里是病房,就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胜俣主任。”
就算玲子跟他说话,胜俣也只是把脸转过来,并没有答话,看也不看玲子。他轻轻叹了口气,玲子忽然觉得他看上去一脸疲惫。胜俣也是人,他也会累的,玲子这样觉得。
“现在就是问的时机了!”玲子如此察觉到。
“那个……主任好几次告诫我‘很危险’。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哼……”胜俣依旧是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那么在这之前,我也想问一桩事情。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
这是胜俣自成一派的拖延战术,不过现在姑且可以将计就计。
“好的,你想问什么?”胜俣双眉紧锁。
“什么啊……你这语气也太狂妄了吧。”他歪着头表示不满,不过重又坐好,“唉,你听好了。”
“首先……是昨天的事。我通过井冈的电话听到了你们当时现场的情况。电话里就听到了第一声枪响,可你为什么就没有一枪毙命呢?只不过是耳朵受了点擦伤。”
“哦,原来是这事。”
玲子向他解释说,自己那时候忽然想到北见是否有可能在上东大的时候是划艇部的成员。如果是这样,那么弃尸地点从户田划艇场转移到水元公园的内池的理由就不难说明了。弃尸场所的转换同北见从警大毕业来到龟有署实习在时间点上有着微妙的重合。
“所以,我做好了会被袭击的准备,然后就问北见大学时代是不是划艇部的。他果然开枪了,我就避开了。不过还是擦到了一点。”
胜俣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
“……还真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说你的判断敏锐啊。”
“啊?为什么?不是很敏锐吗?”
“笨蛋。曾经参加过划艇部的不是北见,而是他的共犯大川春信。”
——哎呀哎呀,你说什么……
玲子抹掉额头渗出的冷汗。
“弃尸场所之所以会转到龟有,据说是因为北见看到内池之后觉得汽车在这边进出比较方便的缘故……唉,结果你倒是因为这样逃过一劫,也算是好事喽。关于你们为什么要追查他,我也是为了怎样在报告书上写这个原因而发愁呢,这下好了,有证据了。”
胜俣从内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
“啊?这有什么好发愁的?”
“行了,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哦,这样啊……嗯,请便,请尽管拿去用。”
“嗯。”胜俣直接把东西记在了手掌上。
“……然后是那之后的事。到我们赶到之前应该还有挺长的一段时间,那期间你都做了什么?该不会是跟北见和由香里三个人一起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天哪!
不对,就算是胜俣,应该也猜不到在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玲子把自己被北见调戏的事情按下没说,只说在等大川抵达的时间里,一直在听北见吹嘘他的英勇事迹。
“……北见说他一直都只能看到上层,所以才会想要看看死亡这种最底层的状态,从而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相反地,由香里一直都只能看到最底层,所以要通过伤害他人、甚至杀人来感受到其实谁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她必须通过红色的鲜血才能确认自己和大家一样都是活着的人类……也就是说,虽然他们两个人一起经营‘草莓之夜’,但其实两人的动机是完全相反的。这就是那段时间里我发现的事情。”
“然后,等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就反目了?”
“嗯。”玲子又叹了口气。
“……北见跟我说‘你也是一样的吧’,说我在搜查一课处理杀人事件,平时在看到尸体的时候,一定在想‘嗯,我可不想变成这样,身为一个刑警真是太幸运了’。说当我看到死亡的时候,再度确认了自己活着的真实感,然后沉浸在这种优越感中……说实话,当时我大吃一惊。因为他说的一点没错。”
闻言,胜俣惊讶地摊开两手。
“我说你‘很危险’,指的就是这个了。你的判断的确很敏锐,说你有一种天生的推断能力也不为过。而且事实上,你也凭借这一点在破案。这个我也承认。
“不过,严密地讲,说你有推断能力是不正确的。你并不是根据少量的情报来推断出凶手,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恐怕你的意识跟凶手的意识是步调一致的。毫无根据地就能猜出凶手,能够解读他们的行动,这些恐怕都是因为你同他们有着极为相近的思路所导致的。
“刚才你也说了,你被北见的话吓了一跳。在现场的时候,你还抱着受伤的由香里大哭了一场。而且,且不论之前我问过你的深泽康之的死,其实同伙把尸体放在了矮树丛上的理由是因为大川的联络失误……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之所以说你的想法很危险,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同犯罪者的思路相近……
玲子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身上会有这样的特质,虽说被胜俣这样一说,她感到有些震惊,但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因为她想起了一些事情。
以前也有过玲子抱着畏罪自杀的少年大哭的事。那时候,周围的人也都是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但只有玲子一人认定那个少年就是凶手,并且拘留了他。类似的事情至今为止有过好几次,每一次玲子都会同情凶手并流下眼泪。
诚然,大多数的杀人犯都足不值得同情的。玲子也不是不加区分地为每一个杀人犯嚎啕大哭。但有时候,凶手的确要比被害者的处境更为艰难。杀人是极为恶劣的犯罪行为,但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每当这种时候,玲子都会忘掉自己的刑警身份,而不顾法律的羁绊,为凶手大哭,也就是同凶手步调一致了。
这次的由香里是不是也属于这一类的罪犯,目前尚未可知。不过,估计多半就是这类的。玲了回想起了今泉走之前向她说的有关由香里的情况。
“据说心肺功能和免疫力等都急剧下降。她的主治医师说,明明基本已经没有意识了,但只要护士一不盯紧,她就立刻想要拔掉点滴管,似乎很想死的样子。说起来,她那副身体居然还能撑那么久,真是不可思议。”
由香里应该就会这样死去吧。玲子这样想。此外,由香里的死还会给案件的解决带来巨大空白,但即便如此,玲子还是希望能让她死去。并没有什么值得说明的理由,她只是这样希望,不知不觉地就这么希望了。
——也许,我并不适合当刑警吧……
玲予再度叹气,胜俣不屑地哼了一声。
玲子并不清楚此时自己是怎样的表情,但她十分清楚此时胜俣是怎样看自己的。这个可悲的家伙,这个没用的家伙——他一定是这样想的。胜俣那丝毫没有掩饰不快的眼神刺得她生疼。但她只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样的视线。
终于,胜俣不耐烦地说道:“你啊……”
“……是。”
“干吗一幅惨兮兮的样子。”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果然是这副表情。
“抱歉。”
总之还是先道歉吧。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谢罪,玲子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胜俣突然起身,走到窗边。也不管开着空调,径自打开了窗。
“你啊,可别被凶手的蠢话给迷惑了。只看见上层所以想看看底层?只看见底层所以想看看上层?都是什么屁话!要是只听见这种什么上下左右的废话,就会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忽视了啊。”
胜俣转过头,用强有力的视线扫向玲子。
“听好了,人这种东西啊,只要笔直向前看,然后努力地活下去就好了。”
玲子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积极向前看,努力活下去……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
对了,这是佐田曾经写在日记里的话。
“我希望玲子能站起来,希望玲子可以向前看,努力地活下去。”
——原来如此。向前看……
这是她很久以前就知道的,却已经淡忘了的话。
“那我回去了。我可是很忙的啊。”
玲子还呆呆地没回过神来,胜俣就已经自说自话地走了。
空调吹出的冷气从大开的窗户跑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湿热的空气飘了进来。显然不会感到寒冷,因为现在是夏天。但是,那个极为厌恶的夏天……只是现在,这股热气正在不断消融着玲子那颗冰冻的心。
——是么,要向前看啊。
玲子抬头看天,乌云密布,没有一丝要放晴的意思。但这阴霾不会长久,总有一天是会放晴的。然后,又会再次布满乌云,不管是雨是雪,之后又会迎来晴天。一定是晴天。一想到这些必然的变化,不知为何,玲子竟出奇地开心。
“啊,佐田。”玲子面向天空,“我会更加努力地战斗吧……”
应该很快就可以看到像那天一样的清澈晴空了吧。
玲子忽然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心情——好想穿短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