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曹操盛宴铜雀台(1)

一四七建安十三年(公元二○八年)初冬的一个早晨,在邺城空旷的行宫的一个花园里,曹操背手信游;凛冽的寒风吹刮着他腮边那一部浓黑的须髯。这一年,他年满五十三岁。大半生的戎马生涯过去了,他镇压了黄巾军百余万人,掌握了穷途末路的献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并先后灭了吕布、袁术、袁绍、刘表等豪强,雄霸北方。然而,这一年,他发兵南征,意图统一中国的宏略却受到了极大的挫折:赤壁之战的一败涂地使他预感到,要灭掉孙、刘几乎已成为不可能的事。这时,在花园里信步漫游的他似乎已看见了一幅天下三分、三国鼎立的图景,而这可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他不敢深想下去,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但更令曹操伤心的还不止于此。一个月之前,他最心爱的幼子曹冲,在一场突发性的疾病中夭亡了,年仅十三岁。

曹冲秉承了曹氏家族固有的聪明智慧,是一个早慧的天才儿童,是以深得乃父欢心。有一次南方外邦送一头亚洲象给曹操作贡礼,由于中国不产大象,无人不感好奇。连曹操见了后,也想知道这庞然大物究竟有多重。然而,用什么办法来称呢,哪去找能装下大象的秤呢?曹操公开征求秤量大象重量的方法,平时口若悬河的官员们却在这个问题前变得噤若寒蝉了。当时,站在曹操旁边的曹冲,却说出了一个妙法来:

先准备一只船在河边,在把大象牵上船去,再把船只吃水的地方做上记号,之后,把大象牵走。然后,再换上无数石块,待吃水线一致时,抬下石头,分而秤之,加起来不就是大象的重量吗,这就是历史上颇有名气的“曹冲称象”的故事。

然而,这样一个聪敏过人的孩子,却为苍天所薄,稚龄而夭。曹操为失却了这个一向看好的幼子,一月来已不理公务,唯有意志消沉而已。为了表示怀思,他竟发了痴想,特别请司空府秘书邴原将其早亡的女儿和曹冲合葬,二人结为阴世夫妻。

这邴原是汉末大儒郑玄的同乡,并与郑玄齐名,同为汉末两大学者。他在家乡时曾拒绝北海相孔融的推举;避难于辽东之后,他也不接受当地霸主公孙度的征召。然而,当曹操平定河北后,他却主动接纳了曹操的任命。

当时,曹操在柳城战役后,凯旋返回邺城,经过昌平时,河北地区的士大夫特别为他举办了一次庆功大宴,一向关心士大夫动向的荀彧知道后,也专程从许都赶到了昌平。

酒酣耳热之后,曹操环顾前来庆贺的一干众人,说:“我此番返回邺城,早已料到大家会为我在此接风;但我窃议者,则唯有邴原不会前来。今观之,果然不出我料!”

谁知话音刚落,门下便高声通报,原东阁祭酒邴原进谒。曹操闻报,惊喜万分,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提在手中,脚上只有一层裹布,便往外迎接,一看到邴原,就说:

“从来的贤人,都是无法捉摸的啊!我还以为您不来了,想不到能枉驾光临,我对您的仰慕之心,于今方足……”

却不料邴原不出一言,几个动作拜谒完毕,就掉头走了。在场的大夫中,竟有上百人弃了曹操,跟随邴原而去。

曹操一愣,心中略有不快。他感到非常奇怪:一个毫无权势的学者,为什么会有如此魅力,令在场的这许多士大夫连他曹操也不顾了,尾随而去,以表敬仰?

他问坐在身边的荀彧。

荀彧笑了笑,回答说:“其实有资格受到如此尊敬的,天下也唯有邴原一人而已。”曹操见荀彧避而不答,又道:“真想不到一介文人的影响力会有如此之大!”

荀彧乘机说:“像邴原这样的一代奇人,是士大夫中的瑰宝,主公何不极力礼遇他呢?”

曹操急忙说:“那当然,这也正是我一向的心愿啊!”

从那时,曹操对邴原更是敬礼至极。现在,冲儿之逝让他想到了不久前邴原的女儿之夭折,便想出了这么一个“阴世婚嫁”的名堂来。

邴原闻言,知他已因赤壁之败和幼子之伤逝而意气不存,便谏道:“即便是基于爱心,替夭折的子女作婚嫁之事,都是违悖常伦的;我相信在阴间也不可能有此礼仪。丞相乃非凡之人,岂可做连俗人都不屑为之的非礼事情?丞相曾言道:吾不喜孔子,惟喜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语,‘不可为’者,当然别有所指。丞相何不闻孔子另有一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如果今天我答允了你提出的这番美意,那么,我们之间以礼相持的良好关系就荡然无存了。我斗胆进一言:丞相万勿以一时之胜败和一事之存亡而伤及大雅,乱了方寸。岂不见孙、刘虎踞,眈眈相视?!”

曹操闻言大悟,知邴原不仅谏止了阴世婚嫁,而且借此讽劝自己因私而忘公,过分计较在赤壁之战上的失得,于是幡然醒转。这一天,他豪兴又发,背手园间,想起自己纵横四海的一生,虽年近甲子,仍有一腔大气欲裂胸而出。

他连踱了几个圈子,猛然驻足,又突地回身,大踏步向中和殿侧的书房行去,口中叫道:“笔墨侍候!”

须臾,一首辞气壮阔的诗留在了纸上: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写完,曹操掷笔于地,大笑不绝。邴原、荀攸和陈昱等人闻声赶来,一看之下,几人不由得齐声诵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曹操笑毕,向犹自吟诵不已的众位将士说道:“天下之势,尚待重谋。今我欲回故里谯县一遭,细思其机。你们,还有于禁,可留此间,着重编组和训练水军。赤壁之败,我北军不善水战,应为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