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的看法是,浮士德的助手瓦格纳是一个负面人物。他不赞成浮士德抛弃书斋,投向生命的自然;他不喜欢活生生的人们,只爱抽象的"人"的观念;他也不会辩证地看待人在历史中所起的作用,只会死死抠住一个理念化的模式不放。这种省力省时的阅读也许可以撇开很多复杂的问题,把握作者创造的艺术形象。但我们应该记住,歌德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的写作决不是观念先行的写作,而他的每一个人物,也都是出自他内心的爱的化身,人物身上的丰富层次几乎没有止境,任何一劳永逸的把握都是不可能的。
耽于冥想、沉浸在纯精神世界中的瓦格纳,实际上是浮士德人格的一部分,他作为浮士德的忠实助手,从头至尾都守在那个古老的书斋里从事那种抽象的思维活动。他外貌迂腐,令人生厌,内心却有着不亚于浮士德的热情,只不过这种热情必须同世俗生活隔开。就是在这种在外人看来是阴暗的书斋里,心怀激情、孜孜不倦的瓦格纳终于造出了一种结晶体--荷蒙库路斯。
荷蒙库路斯是一个完美的小人,住在玻璃瓶中。它同它的创造者一样,也需要时时刻刻同世俗隔开。但荷蒙库路斯又不同于瓦格纳,根本的不同在于它的时刻想要成长,而成长的惟一方法是同生命结合,获得自己的肉体;然而一旦肉体化了,它就会消失在肉体中再也看不到。看来是瓦格纳将自己身上的矛盾传给了它,用玻璃代替人的肉体,使它得以开始短暂透明的奇迹般的生存。在感官上,瓦格纳是如此的厌恶人,不愿同人发展关系;在他的观念中,他却认为人类具有"伟大的禀赋",他尤其崇敬像浮士德父亲那样的英雄。他决心制造出一个他朝思暮想的超人,也就是说,他要用精神本身来造出一个纯粹的人。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是不可能的,只不过用此种方法造出的"人",并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一种异体,是人的肉体与精神的分离。瓦格纳沉醉于自己的创造之中。被他用科学理性强行分离出来的这个小人,异常美丽而又能照亮事物、透视事物。它的强大的精神能量却使得它焦虑不安,一心想突破玻璃瓶得以发展,因为只有通过发展它才能不断存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意象处处让人想起艺术家本人。隔着玻璃瓶透视人生的艺术家,真是既脆弱又强大;玻璃瓶随时会爆炸,里面的精灵却不那么容易完蛋,转世投胎随时发生。瓦格纳出于对"人"的理念的深爱,非要造出一个理想的人来取代庸俗的世人,他没料到他的创造物一旦独立,马上就反其道而行之,将生命与世俗当作了自己最高的追求,甚至不惜粉身碎骨。整个过程的这种自嘲与赞美相结合的描绘是非常动人的:
"再见!说得我不胜伤感。我想见你,怕再也无缘。"《歌德文集一卷》,绿原译,28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瓦格纳
一旦独立,荷蒙库路斯就自告奋勇地担负起让浮士德还魂苏醒的任务。它是精神之光,可以为人类领航,连梅菲斯特也得依仗它的神通。它将唤起浮士德的美感,为他注入灵气和勇气。除此之外,他还到处发光,为的是尽快使自己肉体化,因为它要长大!
"我听说他很古怪,只诞生了一半:精神特性它倒不缺什么,在实体功能方面却差得很远。至今他只有靠玻璃才获得重量;可肉体化才是他的首要愿望。"《歌德文集一卷》,320页。
瓦格纳将作何感想?也许这就是他当初造出它来的初衷?像他这样博大精深的老哲人,又怎么会弄错?厌倦了生命的老学究原来并没有心如死灰,他用这种曲折的方式同生活交流,否则那玻璃瓶也没必要存在了。他想让世人看见最最纯净的精神奇观,所以才想出这样的高招。
荷蒙库路斯的本质原是看不见的所谓"元素",它无法独立存在,只能寄生于肉体内的黑暗处。它的独立生存是瓦格纳和梅菲斯特那亵渎的大脑里的古怪主意,也是人类千年理想之光的结晶。它那种压倒一切的魔力,吸引着周围一切生命之物,它终于骑在普洛透斯的背上游到了生命的大海的中心,在那里爱上海神的女儿伽拉忒亚,在她的贝车上将瓶子撞碎,获得了毁灭似的新生。那种激情之痛苦,光芒之美丽,人的语言没法表达。瓦格纳压抑了多年的欲望就这样得到了释放。
"万岁海洋/万岁波涛/你们为圣火所环抱/水啊万岁/火啊万岁/万岁这稀世的际会!"《歌德文集一卷》,326页。
荷蒙库路斯是肉体与精神矛盾的艺术现身,相互嫌弃又相互依恋的双方演绎出精神发展的历史。诗篇背后艺术家那深邃的目光、入微的体验、矛盾的表情时隐时现,使这个充满现代气息的形象透出其经典的底蕴。经典并不是单靠理性和智慧就可以达到的境界,经典是一种虔诚的、有点神秘的感悟,她可以有不同的形式,但万变不离其宗。歌德将《浮士德》写了六十年,瓦格纳也在阴暗的实验室里将那些"元素"捣弄了六十年。天才诗人花费了如此心血的创造物一朝面世,其非人间的光辉当然会穿透读者的心。
2000年7月14日于英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