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者,来到布宜诺思艾利斯,在那里闯入了世界的中心。这就是《代表大会》中的主角费里青年时代所经历的,后来决定了他一生的那场精神洗礼。
堂亚历山大的理念模式
代表大会里有一个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核心人物,这就是主席堂亚历山大。这个人有点像传奇中的人物,不可捉摸而又十分古典。他是一名庄园主,从父辈手中继承了庄园和精神的遗产--一百本书。他曾经想从政,以便在世俗中着手实现某种理想,但遭到了失败。悲愤之下他做出了狂妄无比的决定,要成立一个比政治有更大前景的世界代表大会--即建立一个属于全人类的精神王国。但精神是说不出口的,只能体验,这就决定了代表大会的活动也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活动,如同主角费里体验的一样。野心家堂亚历山大魔幻般地让他心中的代表大会如期召开了,这件事也体现出精神的本质--追求则有,不追求则无。堂亚历山大通过神秘的直觉来选择代表,各种性格的代表组成了他那丰富的世界。他让他的代表们各尽所能地发挥自己,让他们获得各种永生难忘的经验,最后又带领他们一道达到最高的境界--心的归宿。这位精神的主宰有点近似于神,可他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代表大会使人不知不觉地置身于它当中,通过环境的暗示让人在模糊的潜意识支配之下去尽情体会,这个方面它是卡夫卡《城堡》的另一种版本,堂亚历山大则有点像克拉姆的化身。堂亚历山大正是那种理想至上的天才,他建立起的代表大会堪称精神典范:如此隐晦的制约机构;各种势不两立的冲突;统一两极的无限张力;不拘形式的不断演进。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世俗中国民议会的运作,非天才不能担当如此的重任。世俗中的国民议会改变的是外部历史的进展,代表大会改变的则是心灵史的进程。堂亚历山大的领导方法也是别具一格的。他深知人的本性,也能预测这种本性会如何发展,而他的代表大会的宗旨就是解放人性,创造时间的奇迹。他只要坐在家中不动,世界就绕着他转,各种冲突就将矛盾推向高峰,而他部下们的境界也随之一步步提高。他从不说空话,因为语言是脆弱的,决定发展方向的是行动,即欲望的冲动。他的大会调动了每一个人的行动,使每一个人沉溺于生命之体验(既有恶又有善),而在最后,又让大家殊途同归,进入永恒的"无"的飞升。堂亚历山大在漫长的精神生活中所获得的那种老谋深算的预见力,是统一代表们的粘合剂。不论人跳得多高,多么胆大妄为,始终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他的掌握之内,因为他这种寓言家的能力是同生命的律动紧紧相连的。
费里的历程
很快就要死去的费里讲述了他的经历,这样的话题只属于面对死亡的人。
多年以前,只身一人到布宜诺思艾利斯来闯荡的青年费里第一次听说了代表大会的事。那是一种极其晦涩的表达,似乎所有的人都对大会的性质一无所知,但所有的人都肯定这个机构是存在的。费里的朋友伊拉拉带他去参加了会议,主席堂亚历山大仅仅因为费里的名字就认可了他("费里"意味着铁器和刀,大概也意味着内心的冲突吧)。堂亚历山大高深莫测、沉默寡言,对每一位代表拥有奇怪的控制力。整个会议的氛围暧昧不明,弥漫着虚幻,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无法描绘这种虚幻,因为大会一开始崭露的就是本质的东西,而理解本质的东西则需要很长的时间,需要人用不懈的、创造性的努力去发现,也就是运用非理性的蛮力闯入陌生之地。尽管费里对代表大会的感受无法理清,但他已有了模糊的预感:他进入了世界的中心,这个中心将成为他今后的一切。所有的代表都怀着火一般炽热的激情,每个人都愿为这个虚幻的事业牺牲自己。当他们聚会的时候,一种抽象的意境抹去了个人身上那种世俗的区分,人人都真切地感到了普遍人性的存在,并产生出为这人性讴歌的冲动。有一天,主席的侄子费尔明向费里展示了人性之丑恶,他在歹徒面前的恶劣表现成为费里心中一个疑问:这样的劣等货色也有资格代表人类吗?答案是留到最后来解答的。接下去费里又目睹了另一代表特维尔的权术阴谋。特维尔似乎在利用、操纵主席堂亚历山大。他恶意地挥霍他的财富,出于个人的嗜好无限制地购买书籍,似乎要让主席破产。而堂亚历山大不动声色,答应他的每一项要求。费里感到特维尔不怀好意,他的举动犹如不断加大的圆圈的离心力,他担心圆圈要无限扩大,总有一天中心会无法控制。特维尔看起来就像取代了主席的职务似的。堂亚历山大能否控制特维尔呢?具有崇高境界的代表大会,为什么会容忍阴谋呢?这阴谋会不会毁掉事业的经济基础呢?这些问题的答案也留到了最后。也许堂亚历山大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他决定邀请费里去参观他的故乡--巴西边境孤寂、荒凉、气候严酷的庄园。卡雷多庄园其实就是堂亚历山大那严厉的内心。所谓的庄园遗产原来只是一排简陋的砖房,砖房的特殊结构只是为了经得起时间和其他方面的严峻考验;烈日从早到晚烤炙着的原野上没栽一棵树;人们像野人一样吃生肉;庄园里没盖任何厕所;卧房难以想像的简陋。接着费里又参观了堂亚历山大的所谓建筑工程,那只不过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半圆形剧场。那些与众不同的、傲慢的工人们性格狂暴,却并不显得哀痛。费里目睹堂亚历山大冷静地镇压了一次雇工间的冲突。当时堂亚历山大一反往常的和气,表现得就像一名严厉的氏族首领。此处令读者想到,堂亚历山大镇压的正是他自己内心的冲突,他用铁一般的意志将这些冲突维持在一个统一体之内,以独特冷酷的方式发展着自身。费里在庄园里获得的是不断加深的孤独之感,他其实也是在体验堂亚历山大内心的孤独,以及他那超人的意志。从卡雷多庄园回来,堂亚历山大决定对费里进行第二次精神的洗礼。这一次,他将费里派到了充满生命狂欢的红色迷宫伦敦。年轻的费里在那里同美女贝雅特丽齐一见钟情,坠入爱河。贝雅特丽齐用身体的语言向费里启蒙,让他懂得了生命的虚幻本质,和不可避免的痛苦的承担。这一认识使他更加坚定了追求理想的信念。最后的关键时刻终于到来了,那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每一位代表的体验都在那个时刻达到了辉煌的顶点。堂亚历山大从黑暗的地窖的深处走出来,命令人们将特维尔所购买的满院子堆积如山的书籍以及地窖里的全部书籍统统烧掉。大火燃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愉快地挤在一起。在此刻的火光中,他们感到在堂亚历山大的带领下接近了真理,这种感觉令他们如此的幸福。是啊,真理并不在书本中,它就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成了真理的儿女,不论是花花公子费尔明,还是耍阴谋的特维尔,或是毫无原则的涅伦斯坦。每个人都经历了漫长的情感历程,现在都在这一大堆灰烬面前平等了,超脱了。堂亚历山大就如同出色的魔术师一样导演了这一切,他让大家在此刻获得了一种破除了一切形式的时间。费里还得知堂亚历山大已中止了故乡的建筑工程,那个举动同焚书的举动也是同一含义。这就是永恒的无比的纯净,这就是无止境的时间,代表大会的历程就是人从有走向无的历程。这并不意味着堂亚历山大鄙视世俗的生活,相反,正是由于他将生命看得高于一切,他才发起了这场探索生命意义的精神运动。经历了奇迹的人们从此将获得一种特殊的品质,导致一种双重的生活。代表大会的形式虽然消失了,但它已成为每个人心中的故乡和归宿,人在今后的生活中也许会多一份自省,少一份轻浮。也许什么都不多,什么都不少,惟一的区别只在于意识到,即意识到生命的本质。